以「一个阴间鬼差」的角度开脑洞可以写出怎样的故事?

请以一个阴间鬼差的角度开一个脑洞写一个故事,中西方人物皆可出现(比如乔布斯在下面开了个苹果20的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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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08 16:12已更新。


《无常店 卷一·人物志》


章一·黑白

配乐:Lost but Won - Hans Zimmer


你一定不能懦弱,世界那么大,但你放弃了,就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处。

所拥有的一切,你一定要用命去保护。


1.

黑无常从怀中掏出一只烧鸡,放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小狐狸扑上来,狼吞虎咽。

“哎,老鬼,要我说,你还是去投胎吧。老白不厌其烦地一天天在你耳边唠叨,你不烦,我都烦了。”

白无常回头,瞪了他一眼:“什么老白,叫哥哥。”

“切,你让我叫我就叫,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叫不叫?”

“不叫。”

“我见到你的雨儿了。”白无常突然说道。

黑无常先是一愣,随即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亲哥,真的假的!”

白无常很受用的点了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在哪?”

“医院。”

“你你你,”黑无常伸出手指向四周点了几点,“都先去一边儿玩去,老子要和我哥办正事儿,没空搭理你们。”

说罢,黑无常一把将白无常从座位上拉起。


2.

雨儿是黑无常还活着时的妻子。

大概两千年前,或者更久,黑白无常兄弟被迫参军,他们战功显赫,杀敌无数,一步步升至将军,却在最后被奸臣陷害。

忠贞善良,英勇善战,这些品质使他们不同于普通孤魂。奈何桥上,孟婆及时打飞了他们手中的汤碗,引见他们做了鬼差。

活计说难不难,说简单,倒也不简单。尽管经常会有孤魂不愿投胎,黑白无常兄弟倒也一直做的中规中矩,当然,除了某只无法无天的猴子。

直到雨儿死去。

黑无常亲手勾走了雨儿的幽魂,她直到喝下孟婆汤前,还以为会在阴间与黑无常共度余生。

但黑无常骗了她,他不敢留下雨儿的灵魂。普通人必须投胎,这是地府的规矩,犯了就是大罪,黑无常不敢违抗。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但却感受不到一丝醉意。

他早已丧失了很多生人身上特有的东西。

例如醉酒。

例如,笑。

这之后,人间过了很多年,黑无常依旧与哥哥做着勾魂的工作,也与以前一样调侃戏闹,但他的脸上却从来没再出现过笑容。

慢慢的,他也知道了,人间魂灵那么多,地府并不会一一检查。时间一长,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地府不催,不愿投胎的幽魂,他也不去管。

奇怪的是,他不断的寻找,投胎后的雨儿却再没出现过。

他安慰自己,世界那么大,不可能每一个他想要的,都会被他拥有。

“可是,”他常常想道,“不甘心啊。”


3.

站在病房门口,黑无常突然不敢推门进去。

“喂,小黑,”白无常捅了捅黑无常的后腰,“你在这等什么呢?进去啊!”

“我不敢...”平时凶神恶煞的黑无常,此时竟然缩了缩脖子。

“怂不怂!”白无常骂道。

“呸,老子什么时候怂过?”黑无常不屑的瞥了白无常一眼,冲着地上啐了一口。

“随地吐痰,罚款三十。”一脸凶相的中年妇女不知从哪窜了出来。

“啊?”黑无常一愣。

“别墨迹,”女人抓住了黑无常的衣服,“给不给钱?”

“老娘们儿,你坑我的吧?这么他妈贵,谁脑子进屎了才会给。”

咔嗒,门开了。

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倚住门框,玲珑的身段即便隐藏在睡衣下,也仍让人侧目。

黑无常一时间看得呆了。

“钱。”

“哦哦哦...”黑无常掏出了钱。

“脑子进屎。”白无常在黑无常耳边悄声道。


4.

“小浅,吃不吃苹果?”

“不吃啦。”夏浅笑着道,两个小酒窝格外可爱。

许多世之前,她叫雨儿,现在,她叫夏浅。名字变了,容貌却是丝毫不曾改变,依旧如千年前般吸引着黑无常。

而黑无常无微不至的照顾,很快也虏获了夏浅的心。

他们两个似乎天生便是一对。

夏浅这辈子从来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她从小就是孤儿,尽管长得漂亮,但不会有任何一个家庭愿意领养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她的病也使她无法同其他孩子一样上学。

一直以来,夏浅没有朋友,直到遇见黑白无常。

“我的病真的会好吗?”夏浅又一次不确定的问道。

黑无常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会的!”

“嗯,”夏浅重重的点头,“我信你!”


5.

这一天终于到了,酉时一到,夏浅阳寿便尽。

当天晚饭后,她心脏病突发休克,心电图变为一条水平的直线。

“我不想死。”这是夏浅昏迷前对黑无常说的最后一句话。

黑无常说好。

夏浅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之后,黑无常回到了地府。他偷偷潜入判官的房间,划掉了生死簿上夏浅的名字。

夏浅在重症监护室里呆了三天,最终活了下来,甚至病情逐渐好转。

全院的医生都说这是生命的奇迹,只有黑无常与白无常二人才知道,她的命是黑无常救下来的。

她从重症监护室转出的那天,黑无常带了鲜花与钻戒。

“嫁给我。”他单膝跪地。

夏浅说,好。

两千余年,黑无常第一次露出笑容。


6.

不知怎的,黑无常大婚这件事瞬间便传遍了地府。

黑白无常从婚庆公司回到住处的时候,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窗前。

“孟婆奶奶!”黑无常惊喜道。

孟婆转身,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黑无常被孟婆的目光刺痛,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怎么了?”白无常问道。

“阎王知道了你们擅改生死簿的事情,派了牛头出来。”孟婆叹了口气,“老朽保不住你们,能做的,也就是通风报信了。”

“你们好自为之吧。”

黑无常愣在那里,整张脸扭曲在一起。

“这就是,天意吗?”

黑无常只觉得仿佛有重拳击打在自己的胸膛,压抑的无法呼吸。


7.

白无常道,“你不是说她是你的女人吗?”

黑无常把脸隐藏在阴影之中,一声不吭。本就一身黑衣的他,仿佛融入其中。

“她他妈要死了!”白无常面目狰狞地吼道,“你就不想救她?”

“可那是牛头,鬼差中权势最大,你惹得起吗?”

“惹得起?你告诉我什么叫惹得起?”白无常拽住黑无常的领子,把他抵在墙上,“老子他吗连命都能豁出去,你他妈和我说你惹不起?!”

“那可是永世不得超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救不救?”

黑无常沉默了半天,开口道:“或许如常人一般投胎,如常人一般轮回,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跟了你我,还要逃亡,或许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孬种。”

白无常冷冷道,拂袖而去。

医院窗外,电火雷霆,白衣的鬼差伫立在门口,挡了成千上万的阴魂。

他的身后大门紧闭,小小的人影趴在玻璃上,紧张的望着外面。

“你要拦我?”牛头眯着的眼睛射出一道凶光。

白无常一句话不说,狠狠的将银锁一甩,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有着如此的魄力。

霹雳炸开,照亮了他的面孔,本就雪白的面孔,竟是光芒四射。

牛头狰狞的一笑,猛的冲了上去。巨大的蹄掌踏在柏油之上,印下碎裂的足印。三根手指的手掌卡住银锁,使其不得寸进。

“白无常,”牛头冷笑,“你还差得多。”

他只是轻轻一拉,白无常便感觉手腕处传来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将他生生拉了过去,厚刃的刀从白无常小腹插入,给他穿了个通透。

“你这一次,可算是把两千多年的功劳给清了个干净,白老弟,值么?”

牛头抽出刀,又狠狠刺入。

值么?

白无常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如果自己不拼这一次,就再不会有下次机会了。

命这种东西,不就是为了拼的吗?

刀又一次抽出,这次,牛头没能把刀刺进去,白皙的手指捏住了刀背。

“你!”牛头瞪大了双眼。

“夏浅小姐。”白无常扬声道,“抱歉骗了你这么久。你也见到了,我们并不是人类。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在这半载的交情上,再见我弟弟一面。”

他一拍腰间,一块玉牌飞跃而出。道道金丝从他的双眸涌出,钻入其中。

“你把这块玉牌给他,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走吧。”

语毕,白无常的气势陡然攀升,只是瞬间,便稳稳压过了牛头。

“你疯了!”牛头大惊失色,把刀架到了胸前。“你抽了一半的修为灌入玉牌,竟然还敢激发禁术,不怕永世不得超生吗?!”

“超生?”白无常笑了笑。

“我他妈早就够了!”

牛头的膝盖一软,发出一阵骨骼暴响,群山般的重压投在他的身上,把它压的跪在地上。

白无常的头发无风飞起扬,气势冲天。


8.

“小黑,快跑!”

夏浅把玉牌塞入黑无常的手中,然后拽住他的手,拉着他沿着街道逃亡。

金色的流光从玉牌中涌出,笼罩在黑无常身上,在无光的阴云下格外醒目。

“怎么回事?”

黑无常甩开了夏浅的手。

“你,你哥哥...”夏浅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我哥哥怎么了?”

夏浅望着黑无常的眸子,泪流满面。

“我哥哥怎么了?!”黑无常又问。

“我哥哥怎么了!”

金色的光束流尽了,咔嗒一声,玉牌在黑无常手中碎成粉末。

两千余年。

黑无常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伸出手在夏浅的头发上揉了揉,又擦掉了她的眼泪。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根哨子,鼓足力气将其吹响。哨声划破长空,掩盖了惊雷。

一只狐狸突然出现,它在地上旋转一圈,化成青色衣襟的少年。

“带她走。”黑无常道。

狐狸少年点点头。

“你呢?”夏浅抬头问。

“当然是造反。”

黑无常把拂尘甩开,抽散雨幕,千万朵白色的花在他的面前盛开。

“走,杀回去!”

他抬脚,愈行愈快,最终沿着花路狂奔!

花瓣被掀到空中,燃烧成黑色的火焰,夏浅只觉得温度猛的下降,好似空气都要结成冰。

“小妹妹,让一下。”沙哑的嗓音在夏浅耳边响起。

她回头,无数幽魂妖精从巷子涌出。

百鬼夜行。


9.

“夏小姐,你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你这么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呢?”

夏浅一句话都不说,面容不悲不喜。

“夏小姐,恕我直言,”狐狸少年叹了口气,道,“他们可能真的回不来了。你这样,不是白费了他们的牺牲吗?”

“他们会回来的。”

“夏小姐,你...”

“他们一定会回来!”

夏浅紧紧攥着拳头,把骨节握得发白。

砰砰砰。

粗暴的踢门声响起。

狐狸少年一惊,从腰间抽出软剑。

“妈的,赶紧给老子开门,老白这傻逼太重了。”

你一定不能懦弱,世界那么大,但你放弃了,就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处。所拥有的一切,你一定要用命去保护。


章一,完。



章二·算命师

配乐:越境 - 川井宪次


忍不是妥协。

当你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心上的那把刀,就是刺穿敌人最好的武器。


0.

地球上的智慧生物,并非只有人类。在常人无法触及的隐秘角落,有着更多神奇的生命,聚集成有序地社会。

仙,妖,鬼,九街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白天,它是人类社会中最普通的街道,入夜,它便又成为世界阴面的集市。

街的尽头,新开了一家铺子。牌匾高悬,上书二字。

无常。


1.

小黑手中拿着本书,百无聊赖的坐在藤椅上,几束阳光穿过窗子洒到他的身上。藤椅边上置着一壶普洱,泛着热气。

敲门声响起。

小黑疑惑的抬头。也不知是地段偏僻还是其他原因,除了夏浅老白几个自己人之外,自开业到现在这一周,这还是第一位顾客。

“下午好。”小黑露出一个微笑,“打尖还是住店啊?”

“这店倒是古色古香。”男人没回答小黑的疑问,直接走了进来。他从桌边抽出一把椅子,坐了上去,道:“黑无常?”

小黑挑了挑眉毛,“无常是职业,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了?”男人笑笑,“辞职了好啊,辞职了好啊,那我就称呼你黑先生吧。”

“黑先生,我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没兴趣,不听。”

“咳咳咳...”男人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我有壶酒,你要不要喝,自酿的。”小黑起身,从吧台后面拿出一个瓷瓶,晃了晃,“黑先生专供,不贵,八千八。”

男人死死盯着小黑,小黑也死死盯回去。隔了好久,男人咬牙道:“没带现金。”

“可以刷卡。”小黑耸肩,指了指POS机。


2.

罗娑是个孤儿,被师父带大。他的师父是一名算命师。

算命师,算的是人,也是天。有才能的算命师,甚至能算出国运,在古代,这样的人才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现代没有皇帝,有钱人倒是不少。

“你师父是算命师,那你也是咯?”小黑插嘴道,“能不能帮我算一算明天的七色球?”

罗娑怒目而视。

小黑尴尬的摆手:“我开玩笑的,你继续说。”

算命师,世代单传。罗娑也不知道这个职业除了自己和师父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做。唯一能确定的是,天桥下面那些都是骗子。

说这话的时候,罗娑一脸不屑,随即又化为苦笑。

“可我却有些羡慕那些江湖骗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拥有算命的能力,就是罗娑师徒二人最大的罪。这个世界上想知道自己命运的人太多了,想逆天改命的人也太多了。但算命师,却寥寥无几。

“命也不是随便算的。”罗娑道,“每算一次,便会削减阳寿,具体数字,与所算之事的重要性成正比。你曾是鬼差,自然知道算命是触犯天道的擦边球。这个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若想得,那么必然有失。”

小黑点头,表示赞同。

“三十天前,师父算了自己剩余的阳寿。”罗娑痛苦道。


3.

老人把遗书交给罗娑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师父消耗了大量的生命,算了许多不该算的事情。

“我也该死啦。”老人坐在藤椅上,叹了口气,“算了一辈子的命,没想到,临了却改不了自己的命。”

“师父。”罗娑哀伤道,“你不该替他们算的。”

老人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孩子,你不懂,身不由己啊。”

“弟子确实不懂。”罗娑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我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老人没回答罗娑的疑问,他说拿酒来,咱爷俩今天醉个痛快。

罗娑的妻子放下睡着的婴儿,从地窖里拿出了陈酿的梅子酒。

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一两、五两、一斤,不多时,师徒二人就已酩酊大醉。

罗娑酒劲上头,他站起身,把酒杯摔到地上。碎瓷片飞起,划伤了他的脸颊。血滑落下来,与酒水混在一起。

“师父,他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罗娑全身都在颤抖,“有权有势了不起吗!”

老人也站起了身,他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一把利剑,能刺穿房顶。他大步流星的走向书架,从笔筒中取出一只湖笔。

手指沾湿,冲着砚台一甩,墨锭用力磨开,划出一抹漆色。

“取宣纸。”老人扬声。

罗娑取来宣纸,将其展平。

凝气,沉腕,毫尖触及纸面,墨迹深深透入其中。一杆紫毫如泰山般稳,留下锋芒毕露却不失隽秀内涵的痕影。

“忍!”

老人放下笔,坐回藤椅,阖上双眼。他的呼吸越来越慢,最后归于沉寂。


4.

找师父算命的人,绰号叫太子,是个经济天才,年纪轻轻,便已拥有亿万家财。

太子在师父的葬礼上,找到罗娑。

“你是李宏秋的徒弟?给我算两卦吧。”太子明明比罗娑还矮一头,但罗娑却感觉在俯视自己,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

“不算。”罗娑生硬的拒绝。

“你会算的。”太子的嘴角扬起残忍的微笑。

当天晚上,罗娑的妻子没回家。家里的电话响起,他接听,是太子的声音。

身不由己。

罗娑突然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他不知道师父究竟受过什么威胁,但他能想象的到,那个一身傲骨的老人,也曾如他现在一般无助。

用自己的命去换妻子的命,这是不对等的交易,但罗娑还是同意了。他说只要你放了她,想算什么,我都给你算。

太子还算守约,第二天清晨便放了罗娑的妻子。他丝毫不担心罗娑会违约,对他来说,再绑架一次类似罗娑妻子这样的普通人,易如反掌。

罗娑万万没想到,妻子会自杀。

“是我害了她。”罗娑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涌出,“她知道我是在用命去换,她不愿意连累我。”

罗娑安葬了妻子,一月之内,身旁最亲近的两个人,都离他而去。

“我要复仇。”罗娑双目赤红。

仇恨与痛苦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原本在二楼趴着睡觉的小狐狸都被惊醒,浑身毛发倒立,谨慎的盯着罗娑。


5.

忍。

罗娑想起师父留给他的那幅字,那是心字头上一把刀。

很多事情可以忍,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师父忍了,赔了自己。

还有很多东西不能忍。

你退一步,你的敌人就会逼一步,直到你无路可走。

“师父,你错了。”罗娑自语,“忍不是妥协。”

当你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心上的那把刀,就是刺穿敌人最好的武器。

小黑坐正了身子,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面前这个男人狂傲的气势,这气势磅礴恢弘,像是杀伐果断的君王。

“谁说,算命师杀不了人?”罗娑笑道,“只要不怕失去,这天下,没什么不能得。我只恨领悟的太晚,负了我的妻。”

罗娑主动联系了太子,为他算了一卦。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罗娑细致的洗净身子,刮了胡子,穿上结婚时穿的西服,走到灵堂,给妻子与师父各上了三炷香。

卧室的儿子似乎感应也到了什么,他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完全不似平常般哭闹。罗娑给孩子冲了奶粉,喂饱后,悠他睡着。

罗娑站定,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在他的肺脏间流转,然后带着身体里的所有郁气混着烟雾排出。

烟头落在地上,被罗娑一脚踩灭。

然后,出手。

四寸高的卦筒在罗娑的手中翻转,留下道道残影。一支又一只卦签从竹筒中飞出,旋转,带着狂暴的劲道生生插入梨木台面,仿佛判官断案的令牌,又仿佛战士手中斩开一切的长剑。

“开!”罗娑怒吼。

生命的光华从他的身体中流出,灵魂的振奋补充了一切空虚。

他算出了太子的命运。

接下来,篡改就好了。

算命师,算得是人,也是天。


6.

罗娑杀人的手法极其巧妙,几乎可以说是神乎其神。

被命运所抛弃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太子灭亡的结局。

而罗娑,便是命运。

“老板,您的电话。”太子身边的保镖将手机递到他的面前。

太子接过手机:“您好,哪位?”

无人应答。

太子皱起眉头,挂了电话,坐上自己的劳斯莱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他依靠罗娑的卜卦席卷股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正值收官,但他却隐隐感到有些心悸。

本不该存在的这通电话,使时间与原本应该发生的命运,相差了三秒。

三秒的差距,本应正好通过绿灯的劳斯莱斯晚了一步,跟了黄灯的尾巴。公交车司机看着面前驶过的豪车,下意识踩下刹车。

追尾。

货车猛的转向,想要避开追尾在公交车后的黑色奥迪,烧胎的烟雾漫起来,正好迷了货车司机的眼睛。司机下意识的抬手去揉眼睛,方向失控。

货车侧翻,货箱凶狠的拍在劳斯莱斯的车顶。

就这么简单,太子死了。


7.

“我要死了。”

罗娑满面春风,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仿佛只是要去旅行。

他算出的最后一卦,便是这家无常开的店,命运告诉他,这里就是他遗子的安身之处。

“我求你,”罗娑从椅子上起身,然后双膝跪地,“照顾我的儿子。”

小黑急忙去扶,没想到罗娑的力量极大,不施展法力的情况下,他用力几次,都没能成功将他扶起。

“求你。”

“好,我答应你。”小黑叹了口气,转身喊道,“狐狸,把孩子带来。”

青色皮毛的狐狸叼着篮子跃出,只是几分钟,便又叼着篮子回来,篮子里,多了个几月大小的孩子。

“厉害啊。”罗娑摇摇头,笑道,“我要是有这一手法力,也就不用忍气吞声了。”

他做了个揖,站起了身子,扯下脖子上挂的玉佩,塞入襁褓,然后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犹豫。孩子嘴一扁,哭的撕心裂肺。

“宝宝不哭。”小黑抱起孩子,低声安慰。

白衣男子拎着晚餐从门口进来,看到小黑哄着孩子,险些把手中的饭菜掉到地上。

“这…谁家孩子啊?”白无常问,“夏浅呢?”

“夏浅去招厨子了,开客栈,总不能没有厨子。”黑无常抚了抚孩子的后背,轻轻道,“至于他,是命运的儿子。”

窗外夕阳低垂。

“要入夜了。”


章二,完。



章三·鲸落

配乐:3055 - Ólafur Alnalds


消亡,下落,沉寂,滋养了喧嚣。

这是鲸鱼送给世界最后的温柔。



1.

“夏浅怎么还不回来?这菜都凉了。”老白百无聊赖的靠在椅子上,手中的筷子在指尖打着转,“天马上就要黑了,她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赤色的晚霞给九街添了最后一丝光辉。几分钟后,这里将变成另一番模样。

没有人回答老白的问题,整间客栈只能听到婴儿的呼吸声。

隔了一会儿,黑无常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小狐,”他对着趴在桌角的青色狐狸道,“看好孩子,我去找小浅。”

说罢,他走到柜台边,从衣架上摘下黑色的长袍,披在身上。银锁被他缠在臂上,藏于袖内,微微泛着青芒。

“走了。”他道。

“我靠,决定下的这么突然!”

“不准偷吃啊!”老白拍了下小狐的头,小跑着去追。

最后一点太阳沉入地平线之下,刹那间,无数灯笼凭空出现,漂浮在空中,悠悠旋转。

青狐摇身一变,化为青衣少年。他抚了抚身旁婴儿的额头,起身关上了客栈的门。

门外,群生熙攘。


2.

每当入夜,九街都会变一副样子,无数与人类认识相违的生物,都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游荡,叫卖,有着自己的社会体系。

据说万年以前,诸神相争,无上的伟力在人间劈开了几道裂缝,妖鬼仙魔纷纷涌入,建立起许多栖生之地。

九街,便是其中之一。

夏浅带着聘厨的任务出门,到现在为止,已有几小时。她身上虽然配着几枚护符,但也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九街上大多不是善类,难免会遇到危险。

“寻!”黑无常低喝一声,掌心出现一点荧光,那荧光微微一闪,向着城东飞去。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腾身而起。


3.

“您擅长什么菜系?”夏浅询问着面前的男人,这是她第六次开口,早在五分钟前她就应该返回客栈,奈何这个男人就那么盯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走了啊!”

“你是人类?”男人终于开口。他眯起了眼睛,没回答夏浅的问题。

夏浅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人类也敢来九街。”男人嗤笑一声。

两柄厨刀从男人腰间窜出,在空中舞了个花,插入夏浅面前的木桌,直至没底。

“你听说过,生人片么?”

“生人片?”

“你们人类能做生鱼片,我自然也能做生人片。这就是我最拿手的菜,要不要尝试一下?”男人的嘴角露出残忍的笑意,“我会轻轻的割,不会像人类一样粗鲁。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

男人粗糙的手掌拍在桌面,震飞双刀。双刀微旋,凶狠的向前突刺,刀刃划开空气,发出尖利的爆鸣。

夏浅大惊,急忙后退一步,捏碎了手中的护符。

一抹白光从她的脚下升起,如蛛丝一般缠住了直射而出的厨刀。

男人扬了下眉毛,反手将刀抽出,又用力斩下,刀刃延出一道青气,直取夏浅。

一抹荧光从空中直坠而下,炸开一片星辰。

“有意思。”男人站稳,眼中的凶光一闪而逝,扬声叫道,“出来吧,二位兄台。”

小黑手执拂尘,落在男人面前。

“黑白无常?哈哈哈哈,好啊,好啊!”男人笑道,“没想到,堂堂鬼差,竟然甘愿屈身于一介人类。”

“怎么称呼?”小黑没接他的话茬,冷淡的问道。

“虎鲸。”男人收回厨刀,在指尖舞了个花。


4.

虎鲸真的是虎鲸,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海洋哺乳动物,他拥有着狂暴的力量与高超的猎食技巧,在绝大多数海域,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杀人鲸,这是人类给他的绰号,尽管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个人,但他仍为此绰号而感到自豪。

多牛逼啊,他想。

他如同万千族人一般成长,他是族群中最优秀的猎手,是族长的候选者。他是天之娇子,是数百年间唯一在修炼一途有所精进的青年。

游历的途中,他遇见了瓷儿,歌声吸引着他在逆涛中穿行。

瓷儿真的如同陶瓷一样,她的声音宛如天籁,又似一柄能穿透内心最柔软处的剑刃。

一见钟情,一往情深,或许没有比这两个更恰当的词,虎鲸与瓷儿相爱了。

那天或许风和日丽,或许巨浪滔天,或许浮光跃金,或许斜阳晚照,他都记不得了。他只记得,他认定一生的伴侣陪在他的身侧,哼着悠扬的调子。

如果虎鲸也会害羞的话,她身上白色的部分,大概会全部变成红色吧。

“给你个礼物!”虎鲸回头一笑。他一甩尾潜入水中,将巨量的海水吸入体内,用尽全力游向远方。

他从来没游过这么快,波浪推着他的身体,仿佛整片海洋都在助他。

瓷儿在他的身后追逐,波浪被他们的背鳍划开一道笔直的裂纹。

“你要去哪!”瓷儿在他的身后叫嚷。

轰!

虎鲸猛的跃出水面,无数水花随着他的身体升腾。光线照在他的皮肤上,泛起凝脂一般的釉色。黑白相间的花纹,此刻竟仿佛拥有了世间的所有色彩。

瓷儿停止了游泳,看的痴了。

他是如此的矫健。

虎鲸不断升高,升高,升高。所有的族人,从不曾有如此体魄。

升到极限的那一刻,他浑身肌肉突然一紧,背上的气孔大张,巨量的海水从气孔中喷射而出,如同爆发的火山。

水珠凝集在一起,翻腾、旋转、化为了漫天初绽的鲜花。

每朵鲜花,都映着太阳。

闪闪发光。


5.

“瓷儿!走啊!!”

虎鲸的尾巴凶狠的拍在水面,溅起一片水珠,水珠化为利箭,飞射而出。

无济于事。

钢铁打造的捕鲸船,凭借他那一点微薄的法力,根本无法撼动。能够刺穿白鲨的水箭落在船侧,甚至没留下一丝痕迹。

可他一定要拦住,即便是死,也只能是死。

瓷儿的肚子里怀了孩子,原本身体素质就一般的她,此刻愈游愈慢。小腹不时感到一阵阵锥心的痛。

“宝宝,别乱动,不要拖爸爸的后腿。我们…很快就可以逃走了”

“下鱼叉。”船长望着远遁的鲸鱼开口。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带着倒钩的鱼叉在空中一闪而逝,如同噬骨的狼,狠狠的咬住瓷儿,一支又一支。

瓷儿痛苦的在水中翻腾,鲜血从伤口涌出,染红了海水。

虎鲸就那么亲眼看着。

世界突然就寂静了,不再有风声与海水击石,不再有船员的呼喊。视线所及的一切,都仿佛被开了慢速,一帧一帧的闪烁。

巨网笼罩了他。

几个船员吆喝着把他抬到船上。船长走了过来,拍了拍虎鲸的皮肤,面带笑意:“这么漂亮的鲸鱼,无论是卖到动物园还是水族馆,咱们这次都发了。”

船员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船长,这几头好像伤的有点儿厉害,怎么办?”

“直接处理了吧,以后这种事不用问我。”船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是整个捕鲸队的总队长,对他来说,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船员围了上去,手中执着巨大的斩骨刀。

瓷儿蜷着身子,低声自语,置身于全世界之外。

“宝宝,不要怕,妈妈给你唱首歌吧…”

“宝宝,你还没名字呢…”

“宝宝,你会不会像你爸爸一样威武…”

“宝宝…”

悠扬的调子从她的额顶向外扩散,嗡鸣不止。逼迫向前的船员愣住了,磅礴狂暴的悲伤席卷每一个人。

“我怎么哭了?”船长诧异的伸出手,沾了一滴挂在下颌的泪,下意识放入嘴中。

泪水的味道与海水相同,咸、涩。他突然有种错觉,整片海域的水,全都是眼泪。

沉默了一会,他甩了甩头。

“愣着干什么。”船长声音沙哑,“专心做你们的工作。”

利刃剖开了瓷儿的肚子,船员们发现了未出生便夭折的幼鲸。

“嘿,船长你看,意外收获!”船员惊喜的抱起幼鲸,“据说这玩意儿大补!”

虎鲸无神的双瞳突然变得赤红,不知是泪还是血,汩汩涌出,顺着他的皮肤滑下。

船长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6.

人类,这个星球上最智慧的生物,最强大的生物,对于其它生物来说,与神没有什么差距。

操控命运,掌握生死,就是这么简单。

虎鲸突破了渔网,艰难的向前。他脆弱的皮肤擦在甲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

“人类,全都,该死!”

绝望的悲鸣响彻云霄。

船长瞪圆了双眼,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面前的鲸鱼竟然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该死!杀了这个畜生!”船长又惊又怒,大声咆哮。

船员被虎鲸的气势所摄,纷纷退了一步。

船长怒骂一声,从身边的人手中夺过一把鱼叉,狠狠的扣下扳机。

虎鲸身形一顿。船员纷纷反应过来,扣动扳机,无数鱼叉刺入他的体内。

“来生见。”他喃喃道,然后猛然跃起。

海水突然扬起,贴着船舷向上迫近,汇聚到虎鲸的身上,虎鲸的肉体在瞬间消融。

水柱向着天空狂飙,足足窜了数十米之高,在阳光下炸开,散城一道七彩的虹,弥漫了整片海域。

每一滴水珠都是一颗子弹,这一瞬间,它们获得了获得了生命,在天空中萦绕着翱翔。

“天哪…”捕鲸船长瞪大了双眼,眸中倒映着象征着死亡的光影。

骨化形销,美不胜收。

半透明的巨鲸狂啸一声,扎入海洋,足有七八层楼高的巨浪于他入水处扬起,向外扩散,将船队拍的支离破碎。

滔天。

那片海域变成了绝地,终日风浪不止。凡进入者,没有一人能活着出来,无数以此为生的人饿死。附近的渔夫都说,那有鲸妖出没,能吞噬一切,故称其为妖海。


7.

“人类全都该死。”

厨刀被虎鲸紧紧捏在手中,微微颤抖,刀刃上满是细小的缺口。他的右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你打不过我,我不为难你,你走吧。”黑无常收了银锁,低声道,“有一点你错了,人类不该死。”

他转身,牵着夏浅的手离开,白无常挑了挑眉,跟在后面。

走到拐角处,黑无常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身。灯笼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刻出坚硬的线条。

“不受控制的欲望该死。”

说罢,再不回头。

厨刀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响声。


8.

“他真的会来吗?”夏浅悠着怀中的婴儿,问道。

黑无常拎起茶壶,洗了洗杯子,将茶水倒入茶海。他啜饮一口,笑道:“不一定,可能来,也可能不来。”

“那要不来怎么办啊?”夏浅撅起了嘴,“难不成还要我再去站半天?”

敲门声突然响起。

“请问,你们这儿还缺不缺厨子了?”


妖海上的风浪突然停了,阳光透过积云,洒在海面,留下金色的波纹。

漂于海面的鲸骨带着初晖的暖意,缓缓落下,沉入海底。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幼年小鱼闯入其中,成为这里的第一位客人。

群鱼游荡,贝类开合。龙虾弓着身子自鲸肋间穿过。几只蟹小心翼翼的躲避着靠近的章鱼,藏在一段脊柱后面。珊瑚探出了头,仿佛初绽的鲜花。

万物生栖。

消亡,下落,沉寂,滋养了喧嚣。

这是鲸鱼送给世界最后的温柔。


章三,完。



章四·食神

配乐:Safe & Sound - William Joseph


你以为这些仅仅是食物么?

这些是信念。


1.

“为什么吃你做的日料总感觉用材像是人肉?”黑无常拿着筷子,戳动着面前煎的恰到好处的鱼腩,皱眉道。那鱼腩极嫩,筷尖只是轻轻一点,便能溢出泛着鲜香的汤汁。

“爱吃不吃。”虎鲸瞥了他一眼,冷声道。

“总觉得不放心,毕竟你有前科...哎呦!”小黑只觉脚踝一痛,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回头,看到一抹青色的残影。

青狐一跃,窜上桌面,叼了鱼腩就跑。

“臭狐狸!”黑无常大怒,回头就要扑上去。可屁股刚离开椅子,却怎么也起不了身。

苍白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

“老白,你...”

“嘘。”白无常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你听。”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仿佛粗糙的手指在绸缎上摩擦。令人惊异的是,这声音的源头竟似存在于大脑中央。

“虎鲸,怎么回事?”白无常皱起眉头,开口问道。

虎鲸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淡定地将小勺中的芥末放进酱油,打得浑浊。

“这九街,倒也不是那么太平的。”他道,“你生活在地府数千年,只闻其名不闻其实,能在这儿混得开,也就是你法力高而已。”

黑无常翻了个白眼,嗤了一声。

虎鲸笑笑,低头夹起鱼腩。

嗡。

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暴涨,最初是细碎电流般的滋拉声,随着时间的流逝,竟逐渐化为呼麦似的嗡鸣。空间中的灵气都开始随着突如其来的声音共鸣。

青狐的毛炸了起来,他伏下身躯,喉间发出恐惧的低吟。

吧台后挂着的银锁穿过大堂,落在黑无常的手中,沿着小臂蛇缠而上,流光隐隐。

嗡鸣声越来越大,黑无常只觉得头颅中有一口巨钟,被人以巨力撞响。

“月门启,百鬼行。”虎鲸放下筷子,挺直了腰板,“这是大裂缝要打开了。”

嗡鸣声大到极限,猛地炸开!

雷霆万钧!

几千米外,一点震动猛然爆破,仿佛在水中上浮了很久的气泡,打碎了水面的镜。道道波纹翻滚,磅礴的气息席卷了整条九街。

漂浮于窗外的灯笼一盏盏熄灭,直到无常客栈。刹那之间,黑无常臂上银锁的光辉就被洗刷殆尽。

“怎么...可能!”黑无常瞪大了双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整条街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名的歌声响起,身着青衣的女子,自店门前路过。后位是一身蓑笠的侠客,背后的剑撒着摄人心魄的碎银星辉。

然后是香气,不是花香,不是果香,而是引人垂涎的食物香气。原本极鲜的鱼腩,在这股香气的对比下下,瞬间没了味道。

一身赤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信步而来,手中端着着绘满图腾的砂锅。锅沿白气喷溢,汇成道道龙形,盘踞翱游。

“食神。”虎鲸瞳孔猛地一缩,餐刀自腰间出鞘。

昏暗的街道上,一人又一人沉默的走过,向着深处进发。


2.

“食神?”黑无常问,“什么来路?”

虎鲸把刀插回腰间,摇了摇头。他端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腩放入嘴中。

味道仍旧鲜美,却再无法勾起他的食欲。

虎鲸叹了口气,从桌边站了起来。

“九街来了这么长时间,你们还没怎么感受过这里的夜景吧?”他道,”碰巧赶上最繁华的时候,出去逛逛?”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青狐一跳,趴上白无常的肩膀,跃出之前还不忘了叼走盘中剩下的鱼腩。

“小浅,你看好孩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黑无常披上了黑袍,开口道,“老鬼,他们的安全…”

“交给我了。”老鬼嘶哑的笑笑。

黑无常点点头,他走到客栈门前,伸手将其推开。

漂浮在空中的灯笼此时全部熄灭,不再旋转,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也变的寂静无声。入目间,一个个带有极强气息的身影或悠然或焦急的穿行而过。

白无常从黑无常身边挤了出去,站在众人之前,伸出了右手。乳白色的柔光自他手心弥漫出去,如烟云般散在空中。

大概隔了十多秒,上百条丝线又从空中汇聚、集合,重归为一颗光团。白无常摘下悬浮的光团,用力捏碎。

他的面色变得凝重。

“九街名不虚传。”白无常道,“果真是高手如云。”

四名穿着残破黑袍的人从街口缓缓前进,他们手中执着一根长烛,每路过一盏灯笼,便将其点燃。很快,整条街又恢复到了灯火通明的状态。

“管理员。”虎鲸耳语道,“每半年才出现一次,为大裂缝的开启而善后。”

四周店铺中的人重新自屋内出来,井井有条的收拾着因为冲击而散落到地上的杂物。很快,喧哗声便再次充斥了耳畔。

叫卖此起彼伏,各类怪异的物种又在街头游荡,仿佛刚刚的事情未曾发生。各家的店门大开着,络绎不绝的顾客来来往往。

“不会只有我们一家店在晚上关门吧...”白无常尴尬的苦笑。

“你以为呢?”虎鲸翻了个白眼,“走,去大裂缝。”


3.

大概四千米外,便是九街的尽头。说是尽头,其实只是无法再向前进,空气中仿佛有面玻璃,将九街的前半段与后半段隔了开来。

“那就是后九街,”虎鲸解释道,“每半年,大裂缝开启一次,自认实力足够的妖或鬼都会穿过裂缝,前往对面的世界。”

“为什么?”黑无常皱眉问道。

“传说中,那里有着掌控世界的钥匙。”

“钥匙?”

“对。”虎鲸耸耸肩,“不过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去的人很多,但几千年来还没有任何人回来。也不知道是在那边发展,还是陨落了。”

“对面的人看不到这里?”黑无常问,他伸出手,抚摸着阻隔在街道中央的屏障。屏障的温度与空气无异,质感坚硬却又富有弹性。手掌抚在上面,若是不推,甚至都无法感受到它的存在。

他凑前嗅了嗅,屏障上还有着一股奇香。

就像是...烤的酥脆的乳猪。

“对面的人当然看不到这边。”众人身后,有声音响起。

黑无常一愣,随即猛地回头。白玉拂尘自他的腰间抽出,狠狠一甩,在空中荡出如刀刃般的青色气旋。

四根铁钎旋转着飞出,在空中聚到一起,穿成米字形状,正好撞上暴戾的气旋。然后,爆炸开来!

“不愧是她选出来的人。”红衫男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拱手作揖,“在下食神,愿请二位无常一叙。”

4.(配乐:The Promise - Globus

食神原本名列仙班,经过他手的食材,味觉上都会提升不止一个档次。上至天帝佛祖,下至普通神卒,凡品尝过他烹制的食物,无一不交口称赞。

食神在食物选材上有着近乎偏执的讲究,但成品的极致鲜美却又不仅仅是食材中灵气充沛的原因。一分靠水土、二分靠火候、三分靠食材、四分靠境界,这是他的原话,能做出五分,就已经称得上是顶尖的厨艺。

火候二分、食材三分、境界两分,食神就处于七分的水准。

他最善煲汤,千百佐料投入锅中,取一瓢水熬制,浓醇却又没有一丝油腻。

“这个世界上,我称自己厨艺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食神站在了三界厨艺的顶端,但他却仍想更进一步。

七分与八分之间似乎有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他走遍名山大川,游历世界各地,却找不任何提升的机会。废弃的食材堆成小山,仿佛嘲笑着他的无能。

时间久了,这件事甚至成了他的心病,久不释怀。


5.

“世间绝味啊!”太上老君将汤匙送入嘴中,开口赞道。他擦了擦嘴角,定睛看着食神的脸,突然笑了。

“想靠这些收买我?”

小把戏被拆穿,食神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耳根窜上脸面。他把头埋得极低,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小子,听说过忘川么?”太上老君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如果你愿意承担后果,就去看看吧。那里有些东西,本不该你接触,但事已至此,也未尝不是缘分。”

“还有这汤,”太上老君笑着道,“以后要常送。”

食神愣了一下,抬起头,眸子倏然亮了。他道过谢,取了储水盒,直奔忘川。

那天风很大。

忘川旁边是一条奔流的河,河水被风吹动,翻滚汹涌。食神小跑着,常穿的红色长衫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河边是如茵的草甸,几朵含苞的花蕾似欲燃的火焰,星星点点落在上面。一块青石立在河边,不时被浪涛拍中。

食神穿过草甸,站在岸上,伸手取了一瓢河水。那河水冰冷刺骨,也不知因何缘故没有凝结成冰。光照在上面直接透射到底,如果不是有着重量,甚至无法觉察其存在。

食神顺着水流眺目望去,下游的河水明显与上游有着差异。水质褐黄浓稠,隐隐约约能看见各种蛇蝎毒虫在水面沉浮。他仔细瞧了几番,也没看出个究竟。

再看手中的水,仍是清澈,但心里莫名生出些抵触。

“能否饮用,一试便知。”食神摇头,甩脱多余的想法。他深吸口气,端起盛满忘川河水的水瓢,向嘴边递去。

“慢着!”清脆的女声响起。

食神回头,一道青光直射而来,擦过他的脸颊,撞在瓢上。将其炸得粉碎。

一身紫色纱衣的女孩大步流星的向他走来。

狂风吹的她的长发扬起,她踏过的地方,赤色的曼殊沙华皆尽绽放。


6.

很多年后,食神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如痴如醉。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一瞬间他的感觉,那就是惊艳。

食神真的被惊艳到了,他呆呆的看着女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女孩站到食神的面前,九泉石甬昏黄的灯光衬的她面容不清,河水冲刷的声音充斥了整个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喂!”女孩开口,“你是哪儿来的小神仙?忘川河水也想尝?”

食神挑了挑眉,一甩衣袖,合手作揖:“勺掌百味、火灼千秋,食神殿季攸。”

女孩儿一愣,明显没料到面前的男人居然还有名有号。

她端了个礼,细声回道:“孟婆。”

然后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食神有些窘迫。

“笑你可爱。”孟婆回道,“明明来这儿是要偷水,还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不过,”孟婆话锋一转,“这忘川河中的水,确确实实不能让你喝。”

“为什么?”食神疑惑道。

孟婆调皮的跳到青石之上,挽裙坐下,笑道:“亏你位列仙班呢,三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却不知道。”

“这忘川河中的水呀,喝了就会失去记忆。”孟婆的小脚丫一悠一悠敲着青石,解释道:“凡是死去的人,都会先饮下河水,忘却前世,才能过那奈何桥。”

“若是不饮呢?”

“堕入河中。”孟婆伸出手指向下游,“看到那里没?不知沉淀了多少冤魂了。”

食神摇摇头,叹了口气,没再搭话。他揉着眉头,在草甸上踱步,手指间不时闪过火光。

孟婆饶有兴趣地撑着下巴,观察着食神的一举一动。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食神突然站定,他斟酌一下语句,然后开口:“孟婆小姐…”

“叫我孟婆。”

“好,孟婆,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孟婆的眼睛一眨一眨。

“我想取忘川河水做汤。”食神道,“你用烧出来的汤代替忘川河水,赐予过桥人。也好方便我测试,加什么佐料才能抵消失忆的效果。”

“不行不行!”孟婆连忙摆手,“这可是违了天条的!”

食神失望的叹了口气,仿佛泄了气的皮球。

孟婆狡黠的露出小虎牙,道:“不过嘛,如果你能常来陪我,也不是不能通融。”

“可以的!”食神急忙答应,生怕孟婆反悔。

“一言为定?”孟婆伸出小拇指。

“一言为定!”


7.

从那天开始,每天清晨食神都会端着一大锅汤去见孟婆,两人很快便熟悉了起来。

孟婆时常给食神讲奈何桥边的故事。

她说自己曾坐过的那块青石,名曰三生石,记载了人们的前世今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几只鬼魂死活不想投胎,在石边痛哭。

“不喝汤其实也能轮回,不过要在那忘川河中受苦十世。”孟婆道。

有的人一冲动,就掀翻瓷碗,跃入河中。忘川河里尽是为情所困的人。他们沉在水底,被无数毒虫撕咬,只是为了不忘记爱人。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一次又一次饮下忘川河水,穿过奈何桥,经历着轮回。

可这些痴情的人却未必想过,为何河底始终只有自己。

“何必呢?”孟婆总是讲着讲着就有些抽噎,然后扯来食神的长衫擦泪。

食神就笑她太感性。

偶尔也有鬼魂闹事。原本都是喊鬼差来镇压,但鬼差也忙的打紧。多是闹的极大,非要掀翻几张桌子才会解决。现在有了食神常驻,方便了许多。

闹事儿?那就抓来炖了。鬼魂在锅中被榨取灵力的过程极其痛苦,扭曲翻腾,哀嚎不绝。这时之前掐着腰说着大快人心的孟婆,又会泪汪汪的求食神放过他们。

同样的事情有过几次后,孟婆的声望竟是越来越高。

时间一长,食神发现自己居然开始不太执念于厨艺的进阶了。与孟婆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琢磨厨艺的时间。他想起太上老君那时的表情,不禁恨的牙根痒痒。

“老狐狸,毁我道心。”他暗骂,随即又笑,“下次给你送汤的时候多加点儿珍藏的料吧。”

那天清晨,食神到达忘川的时候,孟婆正在河边取土。

食神问:“你这是做什么?”

孟婆笑嘻嘻的擦了擦汗:“受你不少恩惠,烧口砂锅送给你。”

那个笑容灿烂无比,如同初阳的霞光,晃花了食神的眼睛。

他呆住了,双目直直盯着孟婆的脸。他看见她额头上的泥渍,看见她鬓角的汗珠,看见她澄澈的眸子,看见她粉色的唇。这一刻的孟婆美得惊人,食神一丝视线都不敢移开,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孟婆被盯得不好意思,小脸涨的通红。

“沦陷了。”

这是食神脑海中的唯一想法。

他扔下了手中的汤锅,向孟婆走去,浓汤洒了一地,溅湿了他的长衫。

“喂!”孟婆被吓了一跳,开口叫道,“你…”

然后被封住了双唇。


8.

“食神大人!”

伴随着无常慌张的声音,门被猛地撞开。食神手一抖,瓷勺落在了地上,摔个粉碎。

“快…快…”

“门口挂的非请勿入的牌子,你看不见吗?”食神愤怒地转身,一把拽出了无常的衣襟,将他的剩下的半句话扼进肚子,“给我个解释!”

只是这么一停,汤的品质便会跌落不少。食神的力气大的惊人,显然是动了真怒。

“天兵...抓了...孟婆小姐...她说…她会拖住…让你快走…”无常被勒得喘不过气,一边打着手势,一边断断续续地焦急道。

食神一怔,将其松开。那无常后退数步,在墙角站定。

“为什么?”

“私取忘川河水。那河水里藏着天帝操控六道的秘密,除了孟婆小姐被天帝控了命格,禁锢在那里,就连阎王大人也是不能碰的。”

食神愣住了。

“不行不行!这可是违了天条的!”孟婆狡黠的笑容在食神脑海中闪过,仍清晰可见,“不过嘛,如果你能常来陪我,也不是不能通融。”

刚刚的瞬间,食神在脑海中筛选了无数原因,却没料到取那河水,居然真的是违了天条。

“她为什么不说清…”食神喃喃,双目失神。触犯天条是极大的罪责,孟婆、甚至是他,都远远承受不起。

锅中浓汤沸腾,不住翻滚,从中溢出。汤汁滴落在灶火之上,发出汽化的滋滋声响。焦糊味道弥漫开来,这是这间屋子中从未有过的气味。

墙边的无常身形低伏,单膝跪在了地上。他的头深深坠下,道:“请食神大人速走,不要辜负了孟婆小姐!”

食神没有接话,摇了摇头。

他转身回到灶前,将火熄了,又把砂锅的盖子扣上,有条不紊地整理了全部厨具,一样一样按照次序摆好。

“食神大人!”无常见他没什么反应,不由急得再叫一次。

食神将自己常穿的红色长衫拎起一抖,披上身子,蹲伏下来,从灶台边的柜子中,取出一个镂花木箱。

箱子打开,绽放一抹刺目的红色。

食神探手进去,抽出来一把赤色长刀。无常只是余光一扫,便再也移不开视线。那刀身不知是由什么晶石打磨而成,通透玲珑,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入进去。

食神舞了个刀花,将其横在目前,伸出另一只手,屈指一弹。

烈焰从刀尖猛地窜出,向上延伸,最后包裹了整把长刀。

“走。”食神道,火光在他双眸中映出。

“啊?”无常一愣,没反应过来。

“去忘川。”

食神冷道,倒拖着长刀,一步一步向着门外走去。刀刃划过的地面腾起火苗,向外席卷而去,如同狂澜。

从灶堂起,一直延伸到食神殿门口,一道由火焰铺成的路,在食神身后形成。殿内火光冲天,木制的柱子被烧得焦黑,噼啪作响。

食神踏出殿门,回身一叹,将长刀举起,狠狠劈了下去。

狂暴的烈焰吞噬了玉帝题字的牌匾。

那一天,三界六道都看见了天空中的那道流星。


9.

食神到忘川的时候,无数等待投胎的鬼魂,拥堵在奈何桥前。

河水仍如过去一般奔腾,不时拍打着三生石。

天兵似乎已经走了,只剩下无数鬼差站在桥前。判官打头,他的面前是跪坐在地上的孟婆。她披散着长发,盯着地面,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空气中夹杂了一丝炎热。食神抬步,踏上了黄泉。

曼殊沙华从食神的足印处钻出,绽放,转眼间又被灼成黑炭,随着风扬起。鬼魂禁不住炽烤,尖叫着四散躲开。

青石融化,凝成琉璃,溢着华彩。

“你是谁!”判官转身,防备地展开生死簿,提起笔,指向食神。

“季攸。”食神轻声说出自己的真名。然后右足倏然前踏,脚印深陷,震了遍地裂痕。

他浑身绷紧、舒展,瞬息之间,手中长刀携着烈焰狂暴地斩下!

判官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下意识抬手抵挡。一道火流燎燃了笔尖的毫,顺势蛇缠而上,如一条赤色的小龙,吞吐火焰。

判官咬牙,弃了笔,将衣袖扯下,疾速后撤。

仅是眨眼间,二人便互喂数招。热浪席卷了整个忘川,草甸上的水露被蒸干,雾气缭绕下,露出道道龟裂。

判官突然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食神欺身而上,长刀凶狠地贯入判官的胸膛,从他的后背穿出。

“我是魂体,你杀不死我。”判官嗤笑,接着瞬间变了脸色,目眦欲裂。

刀身烈焰翻卷,将其包裹其中!

食神将刀抽出,穿过火幕。

他看见无数鬼差颤抖着举起兵器,不屑地甩开长刀,烈焰如鞭飞舞。

一往无前!


10.

冰冷的地府,几万年来第一次充斥着高温。气浪翻滚,在未来得及逃跑的鬼差身上扯下一缕缕灵魂,轻卷着吸入刀中。

晶莹通透的长刀,在吸收了众多灵魂后,竟是开始震颤,仿佛有什么被封印的东西即将苏醒。

食神死死握住刀,血液从他的虎口涌出,被火焰灼成血雾。

诺大的地府,竟是无人能拦下食神。

他再次挥刀后,面前已经不再有敌人。

“孟婆。”

食神轻轻出声。

孟婆抬头,嘴中仍嘟囔着,眼神茫然无措。

食神将长刀插在地上,蹲下身子,贴近孟婆,终于听清了她一直嘟囔的是什么。

她说,你做到了。

孟婆张开了一直死死握着的拳头,一枚袖珍的砂锅在她手心呈现。砂锅上绘满图腾,不时明灭。

食神将其接过,小心收好。然后左手环颈,右手环膝,把孟婆抱起。

“孟婆,我们走。”

孟婆任由他抱起,如若无骨,动作上没有丝毫反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念叨着,你做到了。

“你做到了…”

“你做到了…”

“你做到了…”

一道惊雷自天边炸响,昏黄的天空更显阴暗。食神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散开,青丝在狂风中乱舞。

“季攸!”

若洪钟般的声音震彻忘川。

“不要怕。”食神没有回头,他颔首,声音温柔,“我一定带你出去。”

闪电自天边飞射而出,道道炫目,直向食神。雷霆在食神后背炸开,爆射出朵朵电花。

食神浑身一颤,继续向前。

“这蠢女人为了保你,喝了忘川河水做的汤,抹了记忆,我还正愁寻不到始作俑者。”一道人影踏着云出来,扬声叫道,“季攸啊季攸,没想到,你居然自投罗网了。”

你做到了。

食神突然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忘川河水果然有效,孟婆以她的记忆为代价,验证了汤品层次的提高。

她始终记得食神的执念,即便是忘记了所有一切,仍不忘告诉食神,你做到了。

“可我的执念,早就不再是厨艺了啊。”食神的眼泪滚滚而出,落在地上,激起彼岸花烧尽后的灰尘。

“是你啊!!”

“季攸,还不快束手就擒?”一众金甲的天兵拦在食神身前。

插在地上的长刀疯狂的震颤,表面布满了裂痕。

“你拦得住我么?”食神双目通红。他的声音刚落,速度便猛然提升。

于此同时,刀碎了!

“拦住他!!!”

脆裂的刀中,逸散出狂暴的高温。金色的光绽放出来,充斥了所有人的视野。

食神眼前一片花白。他不断冲锋,毛细血管因过大的压力爆开,鲜血混着汗液流遍全身。

光芒扩散到极致的一瞬,开始不断收缩,眨眼间,凝聚成一点,落在食神的胸口。

他松手,放下了孟婆。

金色的烈焰从他的胸口蔓延,包裹他的全身。食神冲天而起,流焰拉长,仿佛金色的巨龙。

“一言为定?”

食神在空中,伸出了小拇指。

“对不起,我食言了。”

无数仙家法宝飞向食神,他朗声大笑,张开了双臂。

“来吧。”他道,“天庭的枷锁束缚了无数年,该有人动一动了。”

“就让我第一个因此而死!”

烈焰暴涨,如阳光般普照。


11.

“我战死了,一身法力消失殆尽。”食神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砂锅,“所幸的是,太上老君保住了我的灵魂,我来到这里具体有多久,早已记不清了。 ”

他盛出五碗汤摆在桌上,香气四溢。

“喏,我的手艺可不是谁都能尝到的。”

黑无常端起了碗,轻轻啜饮。汤汁碰触舌头的瞬间,他浑身一颤。

“怎么了!”白无常立刻站了起来,手抚上了腰间的兵器。

“我靠!真他妈好喝!”

食神笑得眼睛眯成了缝,白无常狠狠瞪了黑无常一眼,尴尬的坐下。

“火候二分、食材一分、境界四分。”食神语气颇为自豪,“这是七分的水准,在人间,不会有人比我更高。”

“那孟婆汤...”虎鲸放下碗,欲言又止。

“啊,你说那个啊。”食神道,语气变得温柔,“它于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食物了,更多的,是一种信念吧。”

“当然,从你们的角度来说,八分——”

“我做到了。”


章四,完。



章五·青狐令

配乐:Since Olden Time - Michael Maas


你的剑能斩开血肉,却斩不开人心。

一切舍去,都是为了拥有。


1.

一碗汤尽,黑无常砸了砸嘴,眼神飘忽到季攸身上。

食神感应目光,抬头一笑,和黑无常对视,道:“我这小锅,一次可就只能熬出这些了,想喝也要等到明天。今日再多一滴,味道都会大减,我可不愿堕了我食神的名声。”

黑无常喝苦笑一声,摇摇头:“我长得就这么像个贪吃之徒?”

“哦?”季攸眼睛一眯,坐正了身子,“那你是要什么。”

黑无常叹了口气,从桌前起身,踱着步子在屋中绕行。这步法是一位前辈所传,双足落点暗合天道,颇有讲究,是静心的不二法门。只是今天不知怎么,踱了一圈又一圈,却是没有一丝效果。

季攸心思玲珑,黑无常踱布的光景,就已经把他心中积言的问题猜出了十之八九。

“你在逃避什么呢?”季攸的声音不大,刚刚好传入黑无常耳中。

黑无常足下一顿,似是下定了决心。他走到窗前,猛的一推。月光下,是影影绰绰的斑驳树影。

“我要这堵无形之墙,后面的秘密。”黑无常一字一句,“有关,世界的钥匙。”

此话一出,整间屋子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虎鲸打了个冷颤,只觉一股恶寒从脚底漫上头顶,只是瞬间,体内真气便震荡不止。

虎鲸座下的椅子发出一声裂响,猛然炸开。此时此刻,他竟是压制不住自己的修为!

再观四方,无论是食神季攸,还是黑白无常,此刻都是面色凝重。

“管理员回来了。”季攸费尽力气,将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

仿佛庞大的射灯扫过,管理员的灵觉铺天盖地而来,这股灵觉浩瀚如海,使人完全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待其缓缓收回,众人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打湿。

“好雄浑的气势。”黑无常扶着窗台,几欲摔倒,“季先生,这屋中数你修炼最久,也曾位列仙班。这些管理员和你巅峰时期相比,如何?”

“只是一二人,或许还能拼个平手,四人合力,我是远不如的。”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不禁动容。

正当黑无常又欲发问,身侧突然发出一道噼啪声响。这声响细不可闻,但传到季攸耳中,却仿若雷霆!

季攸浑身一震,双眼怒睁,望向声音的源头。

“该死!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众人还一头雾水,季攸便猛地翻身上桌,粗糙的手掌印在桌面,道道紫气氤氲开来。

“帮忙!!!”他吼道。

紫气散出去,环绕包裹的,赫然是青狐。

青狐混身燃着白焰,和紫气缠绕在一起,撕咬吞噬。不时凝出一个极小的白色弹丸,在空中漂浮,炸裂。噼啪声响就是源自这里。

“他要开启灵态了!务必要撑到管理员走远!否则咱们几个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灵态?”黑无常问道,手上飘起朵朵赤色冥花。

“之后解释!”季攸左手一扬,巨大的砂锅飞来,在青狐头顶缓缓旋转,洒下道道金色。

白无常的手中则飘出白色的冥花,两种不同色彩的冥花接触在一起,炸成一抹抹云雾,若即若离。砂锅洒下的金色碎尘附在缭绕的云雾上,转眼间三色凝结,化为一股绳索,勒住了青狐的四肢。

“虎鲸!去找方唐!”汗水从季攸额头渗出,在颈间汇聚,汩汩流下,“只有他有办法镇住这只小狐狸。他提什么要求,都答应他!”

“我他妈不认识方唐!”虎鲸急躁地喊道。

“碎星剑,他负着一把碎星剑!”

门被人推开,一身蓑笠的青年站在门口,身后古剑星辰散落。

他微微一笑。

“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2.

方唐摘下遮住半边脸庞的草帽,放在桌上。一头长发随着屋中的气浪飘飞摇坠。

“我以为他们刚刚才处理完封门的事宜,已经精疲力尽了的。”方唐的声音微不可闻,“没想到竟然仍能逼出这只小狐狸的底线。”

“管理员的实力还是这么的强。”他微微偏头,看着青狐开始泛起银辉的皮毛,挑了挑眉,“这种情况下开启灵态,也不知你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要在乎那些有的没得了!”季攸手腕翻转,把光索抽的更紧一些,“既然来了,就搭把手。管理员还没回去,被发现了意味着什么,你是知道的。”

方唐摆了摆手,看都没看季攸一眼,反倒是上下扫视着二位无常,点了点头:“原来是黑白无常二位大人。”

那目光中饱含深意,黑无常被看得心里一虚。

“既然如此,在下就助你们一臂之力。”方唐微微鞠了一躬,“只希望二位大人能承在下这份情,以后在下有求于你们时,也能行些举手之劳。”

黑无常连忙应道:“这是一定。”

方唐神秘的笑了笑,自怀中抽出一根金色发带,将长发束起。踏前一步,右手张开。

点点星辰在他手心旋转,如同夏日银河,跃动着微弱却醒目的光芒。

“开!”

银河凝了一瞬,然后在屋内炸开。

强光四射,冲出屋子。散的到处一片花白。

强光中,方唐的剪影微微一震。

“收!”

背后的古剑开始疯狂震颤起来,仿佛活物,想要冲破剑鞘的牢笼。周边空气开始扭曲,似有无形的火焰缭绕。

一颗汗珠在方唐脑门出现,滑落下来。他咬牙,猛然怒吼一声,身上蓑笠炸开。气浪在他脚下呈环状爆出,强光一顿,急速崩缩,最终化为囚笼,将青狐罩入。

虽然仅仅只有几个动作,但方唐却几乎耗尽了能量。他向后退了两步,萎靡的靠在书架上。

“暂时应该是没事了。”方唐道,“只是不知道这囚笼能困他多久。”

黑无常皱起了眉头:“灵态...他为什么会变这样的?”

方唐看着在囚笼中不断跳跃着想要脱困的小狐狸,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你们说,什么是世界的真实?”

众人没想到方唐会问出这个问题,皆是愣了一下。

唯有季攸苦笑着摇头。

“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无论以什么方式生存着,终归还是要遵循着宇宙的法则。”方唐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你是阴差,自然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玄学。”

“人类之所以畏惧神仙妖魔,说到底只不过是畏惧未知,而所谓的神仙妖魔,也不过是与人类同时存在于同一星球的另一个发展方向的种族而已。若非要说法术更强,现代科技发展后,你见到过几次兴风作浪的妖魔?”

“科技爆炸带来的结局是,人类已经掌握了能量与物质置换的方法。”方唐一字一句道,“你真当大罗金仙就不畏惧核武器吗?”

黑无常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什么是智慧?

科学的角度来说,这是大脑中无数的神经元、无数化学物质集合在一起的共鸣与反应。

它使生物获得思考的能力,并授其生存的手段,赠予其探索的欲望,操控自我,以达成生存延续的终极目的。

理论上来说,无论是仙家法术,还是特异功能,究其根本,必然遵从于科学。魔法、武功、炼金术、巫术、仙术,一切能够存在于宇宙内的能力,一定受限于物理定律。所谓玄学,也仅仅是现有科学未触及的一片荒原而已。

但它并不脱离于科学。

灵态,便是智慧延伸的另一条道路。肉体受限于物质,但能量不会。

“武功分内家外家,仙术也分修真炼体,一个偏向于控制能量,另一个则偏向于控制物质,殊途同归。”方唐指尖窜出一道小小的火苗,他打了个响指,火苗化为一颗指甲大小的橙色晶石,“在人类掌握物质化为能量的方法的同时,仙、妖、魔这些其他发展方向的物种,也掌握了能量化为物质的方法。”

“汲取自然中的能量,加之于己身,提升武力,然后输出。”方唐手中的晶石燃烧起来,“这就是灵态。”

“就连你我自身这么单薄的能量,都可以转换为如此强的灵态。天地间这么浩大的能量,能带来什么,不用我解释了吧?”方唐轻声道,面带憧憬,“据说所谓世界的钥匙,就是将自然中的能量完美转换为物质武器的技术。”

众人低呼出声。

“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很想去那里见识见识了。”方唐抬起手,指向那堵无形之墙,“只是胆怯而已。”

“一穷二白时能奋力去拼,拥有了一些底牌后反而畏手畏脚。”方唐自嘲的笑笑,“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胆怯?”黑无常疑惑,“你的能力即便在仙界也不俗了,不说是顶尖,也属第一层次。这世间比你更强的人固然很多,但总不至于...”

“比那里,还是差一点。”方唐语气淡漠地打断,“千万年来,每个月都会有人前去寻找所谓世界的钥匙,真正回来的,也不过是四个管理员而已。而据说他们四个回来的时候,一身法力尽失,全身的骨头,被人捏了个粉碎。直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恢复。”

“这么惨?”黑无常瞪大了眼睛。

“你以为刚刚那股灵觉就是管理员的真实实力了吗?当初的他们可是每个人都开启了灵态的。”方唐轻笑一声,用下巴点了点囚笼,“对比一下这只小狐狸失控前后的能力吧。”

轰!

囚笼猛地一声爆鸣,大地一震,在地上的青砖留下几道裂痕。

青狐目透金光,浑身的毛发如银色的焰火般绽放。它身后甩出七条长尾,每次跃动,都会抖落细碎的银屑,银屑落穿过囚笼的光栅,落在地上,将青砖腐蚀消融。

他俯身,弹跃,抬爪挥下。利爪划过空气,留下一道赤色火痕,狠狠地拍在囚笼上。撞击点如陨星坠落般爆出一团不规则的白色光膜,蔓延开来。一丝红线沿着光栅流动,冲击地面,震飞一片碎石。

刚才的爆鸣,显然也是如此而来。

青狐回身一翻,又狂冲而来,一爪劈在还未褪尽的光膜之上,留下长长的爪印。

“怎么会!”方唐瞳孔一缩,不顾疲惫,站起身子。他肩膀一抖,把背后的古剑甩到身前。双手旋转,一只握紧剑鞘,一只握紧剑柄,平横眸前。

青狐落地,低伏身躯,身后甩出七条银尾。

“诸位,今天算是走背运了。”方唐道,望了一眼黑白无常,“二位的朋友不简单啊,竟然是一只七尾。”

青狐找到了脱离的方法,在笼中跳跃的愈来愈快。爆鸣声不绝于耳,地面不断震动,漫出一片龟裂。

又一次撞击后,爆鸣声中夹杂了一点仿佛玻璃破碎的声音。

光膜在囚笼内炸开,消失殆尽。

青狐回跃,仰头发出一声啸叫,前爪凶狠劈下。这次锋利的指甲却是终于接触到了光栅。

光栅仿佛烈火中融化的陶瓷,被青狐的指甲拉出数条长丝。黯淡的抓痕在留在上面,格外地醒目。

方唐暴喝一声,奋力抽剑。仿佛有一块超强磁铁于剑鞘与剑柄中间,他拼尽全力,也只将剑拉开一丝。

一丝就够了!

湛蓝的星光从这一丝剑刃中暴射出去,弥漫屋中,四周皆是无尽的夜空。

“别他妈傻站着,我坚持不了太久!”

黑无常第一个反应过来,束魂锁从袖中甩出,环绕囚笼。曼殊沙华自指尖开放,顺着锁链前行,似流火,似长龙,撞在囚笼之上,化为红色的流光。

一时间,屋内众人均是出了全力。

囚笼震了一下,漂浮于空中,然后缩紧。青狐的四肢探出囚笼,被牢牢卡住。

“妈的,这个什么灵态什么时候结束!?”黑无常抽回手,擦了一把汗,大声问道,“他能汲取自然中的能量,可我的能量是他妈有限的!”

说着,黑无常回头望了一眼,方唐苦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结束,全靠他自己的意志。”


3.

“好痛。”

小狐狸扭着身子,奋力去舔舐伤口。那里插着一支附了魔的木箭,深入肌肉,刚刚好卡在两根骨头中间,散发着麻痹动作的毒。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狩猎,目标是山下村子的牲畜。这几乎称得上是最简单的狩猎,不要说是他的族群,即便是对于一只毫无法力与灵智的普通狐狸来说,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情。

下山之前,小狐狸也是这么想的。

出师未捷,小狐狸在回山路上遭遇伏击,被一箭射中。刚刚猎到食物,自己又变成了受猎者。

猎妖师,一群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号,实则依靠猎妖发财的的人。他们各有神通,冷面无情,凡妖出现,总能凭借各种方法嗅到其踪迹,施以猎杀。

小狐狸便正受其追捕。

他此时已逃亡了数十里,以他的速度,竟然不但没有甩开追捕,反而与猎妖师的距离越拉越近。

小狐狸向树林另一边观望几眼,皱了皱鼻子。风送来了生人的气息,这是速逃的警告。

他下了狠心,一口咬在箭上,用力将其拽下。刻了血槽的箭头摩擦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带下一片血肉。

小狐狸因脱力而摔倒,几乎疼晕过去。沙沙的脚步声距他越来越近,他一咬牙,强忍疼痛,站了起来,疯狂的向远处跑去。他期待着能躲过猎妖师的追杀,但伤口牵绊以及大量失血,导致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

路过一块青石时,他再次跌倒,一阵眩晕。

血迹从远方延伸到青石边,散发着微微的荧光。对于任何一个稍微有点经验的猎妖师来说,这都是极其明显的路标。

“不要跑了,你根本不可能逃脱我的追捕。”猎妖师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现在停下,我或许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你逃得越远,我心中就越是不耐,被我捕到后受罪的时候,可不要后悔。”

小狐狸拖着伤腿,朝着远离猎妖师的方向逃去。

只要被逮到,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最后时刻前,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要去尝试。

一声冷哼响起。

猎妖师左手打了几个结印,然后将木杖顿在地上。片片落叶被震飞,绿色的光环自他脚下蔓延出去。

一瞬间,地上每滴被光环扫过的血液,都大绽光芒。

“找到你了。”猎妖师冷冷道,抬手甩出一道符咒。

符咒在空中燃烧起来,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在小狐狸身边,将其炸飞出去。猎妖师抬步,向着小狐狸所在的方向走去。他脚掌每次落下,踏碎叶子,都仿佛是催命的音符。

“拼了。”小狐狸想道,他转身,向声源处呲出了利齿。

一双温柔却有力的手掌捏住他的前肢,将他提起。


4.

“不应该啊。”猎妖师悻悻地放下手中的几张符纸,皱起眉头。他追了一只小狐狸许久,甚至不惜耗费了一张好不容易才炼成的搜寻符。

可他的面前却只有一滩血液,本该在这的小狐狸,却不翼而飞。

“狡猾的小畜生。”猎妖师啐了一口,“血液明明一直流到这里...”

“嘘!”

树上,女孩左手环着树枝,紧紧抱着小狐狸,右手捏住他的嘴,阻止其发声。

小狐狸挣扎着,想从其怀中脱出。树叶被二人震得沙沙直响,要不是有风掩护,只怕早就被发现了。

女孩一口咬在小狐狸耳朵上,放低声音:“我是来帮你的,你乱动什么!那个死老头还没走,你想害死我吗?”

小狐狸脖子努力偏了偏,视线穿过树叶的间隙,看到了树下的身影。他眼里噙着泪,哼唧一声,不再扭动。

猎妖师不死心的搜寻一番,半柱香的时间转瞬即逝。他终于还是没能找到小狐狸的踪迹,只好转身离开。

待其走远,女孩长舒一口气,撒开了手。

“你压到我伤口了!”小狐狸委屈地抽回后腿。

那里有着一道极深的伤口,皮肉外翻,血液汩汩涌出。显然,小狐狸刚刚的挣扎因此而生。

“呀!”女孩轻呼一声,“你竟然伤得这么重,怎么不早跟我说!”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心说刚才不知道是谁堵着我的嘴,我想稍微换个姿势,避开伤口都不行。

女孩低头思索了几秒,眼睛倏然一亮。

“等我一下哦。”女孩拍了拍小狐狸的头,把他放在树枝安稳的地方。然后,自树上纵身跃下。

轻盈的如同一只燕子。

“身手倒是挺灵巧...”小狐狸撇了撇嘴,“就是脑子有点傻。”

他无聊地趴在树枝上,望着天空,前肢隐隐作痛。阳光穿过树荫,洒在他的背上,使他稍感温暖。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呢。”


5.

不多时,女孩抓着一把叶子回来了。她攀上树,坐在小狐狸身旁,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一把金色的剪子。

“忍着点痛。”

女孩手指飞舞,几下便剪掉了被剧毒腐蚀过的血肉,手法娴熟,甚至不次于医师。她一边挤着毒血,一边把叶子塞到嘴中嚼碎,最后敷在伤口之上。

“暂时就不要活动了,你的伤起码要一个多月才能完全恢复。”女孩擦了擦额头的汗,抽出一条丝巾缠上小狐狸的后腿,粲然一笑。

“一个月?”小狐狸略微吃惊,“这么久?”

女孩摊手,无奈道:“你以为呢?被人射到半残,又中了毒,即便你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这样的伤势也不可能几天就恢复。”

“我猜你大概被他追杀了很远吧?”沉默了一会儿,女孩又开口问道。

小狐狸点了点头。

“短时间内,就不要想着回家了。”女孩道,“山路难行,身体没完全恢复的情况下贸然赶路,速度慢不说,还可能会留下隐疾,影响你以后的生活。你先和我回村吧,我会请父亲给你安排个住处。”

小狐狸盯着她的脸,久久不语。

“呃...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地方脏了嘛?”女孩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小狐狸微微皱了皱鼻子,斟酌语句道:“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女孩奇怪道。

小狐狸被问的一愣:“你看,我会说话,血也和正常的狐狸不一样。正常情况下,动物应该是不可能会说话的吧。难道人类遇到这种常理所无法解释的诡异事件,不会感到恐惧或是震惊吗...”

“唔,动物当然不会说话了。”女孩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可你是妖呀。”

“......”

小狐狸彻底没话了。

从小到大,无论是父母亦或是其他长辈,教授给他的人类最主要的共同特点,便是对妖畏惧。可眼前的女孩也不知是傻还是神经够粗,竟然完全不觉得妖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类都会对妖畏惧。

小狐狸身形一震,警惕的后退:“你不会也是猎妖师吧?”

女孩摇头:“当然不是。”

“那就好。”小狐狸长舒一口气。

“还要两年我才满十六岁,那个时候,我便可以参加村中的试炼。”女孩的眼中满是向往,“只有试炼通过的猎人才可以被称作猎妖师,我还差得远呢。”

还不等女孩说完,小狐狸便转身逃跑。他的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穿过草丛,向远处掠去。

女孩一愣,随即追了上去。

“喂!”她一边追着,一边冲小狐狸喊,“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狐狸一句话不说,只顾闷着头跑路。他越过一丛丛灌木,本想借此甩开身后的女孩,奈何腿伤不便,没妨碍到女孩,反而是自己的速度先降了下来。

两分钟后,女孩扑了在青狐身上。

“你干嘛...”她上气不接下气道。

“还能干嘛?当然是逃命啊!”小狐狸也有些气喘,“你又压倒我伤口了,麻烦动动身子...”

“啊,对不起对不起!”女孩急忙道歉,避开了小狐狸伤腿的位置。

小狐狸长出了一口气。

女孩坐起身子,直视着小狐狸的双眸,正色道:“其实你真的不用跑的。”

“嘁。”小狐狸笑了,“我要是不跑,你现在没准已经剥下我的皮了。”

“猎妖师并不全是那种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女孩摇摇头,真诚道,“我说不会伤害你,就一定不会伤害你。我生在猎妖师的家庭,想带你去村子也几乎全由猎妖师构成,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就是坏人。”

“如果我想害你,根本没必要费这个功夫。”女孩目光真挚,继续说道,“以你刚刚的状态,即便面对的是普通人,也未必能够逃脱吧。”

小狐狸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女孩咧嘴笑道,“走,我们回家。”

她顺手抱起小狐狸,步伐轻盈,跳过地上的藤蔓。发梢在夕阳下一抖一抖,反射着余晖。

回家…

小狐狸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忆不出家的样子。明明刚刚才从家中出来,为什么会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为什么感觉即将去的地方…才是家?

小狐狸的头突然刺痛了一下,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努力回溯记忆,终于还是没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线索。

小狐狸甩了甩头,把脑海中的想法清空,安安静静靠在女孩的怀中,合上了眼睛。

那就回家吧。

他默默想着。


6.

小狐狸随女孩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斩残月高悬空中,被云彩遮了一半,散发着寒冷的气息。

村子很大,以房子的数目估算,少说也要住着上百号人。女孩踮起脚,把自己的家指给小狐狸看。那幢房子依靠木质搭建,高度约有两层,就坐落在村子正中央。

“那是你家?”小狐狸极目远眺,调笑到,“门口怎么插块墓碑?”

“你家门口才插墓碑呢!”女孩伸手拍了下小狐狸的头,“那是镇魂碑,不但有预警效果,还可以防住很高强度的攻击。”

“预警?”

“嗯,预警,这个村子住着的可不仅仅是猎妖师。”女孩解释道,“更多的,是像你这样的小妖。”

小狐狸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除了我,还有其他妖?”

“当然了。”女孩点点头,“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把一个妖带进全是人类的村子吧?”

小狐狸心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深以为是地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上能与妖和谐共处的人类不多。既然做了异类,就或多或少会树一些敌人。这块镇魂碑,就是首任村长以生命为代价立下的,传到我父亲这里,大概已经有千年之久了。”

女孩把声音放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情况的话,接下来还会传给我,等父亲将近退休时,就会告诉我激发它的方法。”

说话间,女孩抱着小狐狸进了自家的院子。她将小狐狸放下,拦在身后,叮嘱其藏好,向着木屋走去。

院子里种了几颗苹果树,绿油油的槲寄生攀着树枝垂下,遮住月光,留下一片阴影。镇魂碑就处于阴影之中。

镇魂碑旁置着一张红木躺椅。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靠在上面,赤裸着上身,肌肉上的无数伤疤展示着他优秀猎手的身份。与外观的剽悍所不同,男人却是学究似的捧着书,一边阅读一边借着烛光做笔记。

“父亲,我回来啦!”女孩蹦跳着跑到躺椅之前,脆生生叫道。

男人点了点头,含糊应了一声,目光没离开手中的书籍分毫。就仿佛书中有着无限的宝藏。

女孩受到冷落,不满地轻哼一声。

她一把将书从父亲手中抽离,扫了一眼封面,撅起嘴道:“十多年了,你怎么还在看这本破书。”

“哎,小小年纪,可不要乱说。”

男人这才不情不愿的抬起头,站起身夺回书籍,小心翼翼的塞到怀中。

“你现在还太小,自然不懂它的珍贵。等你满了十六,我授你法术时,你就知道这本书里记载的东西有多高深了。别说是十多年,一辈子也读不完啊。”

女孩撇了撇嘴,不屑地嗤了一声。

她心中腹诽着从父亲身边绕过,向着屋门走去。小狐狸则偷偷藏在她的阴影中,躲避其父亲的视线,慢慢前行。

一人一狐快到门口时,女孩的父亲才心满意足的放下书,看来是颇有收获。

“哦,对了,偏房我已经收拾好了,安排它住在那里就行。”男人冲女孩挥了挥手,扬声说道。

女孩一愣,看了一眼藏在影子中的小狐狸。

“哎呀,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男人仿若没看到女儿的表情,自顾自地拍了下脑门。他将毛笔沾了墨,在纸上写下一排小字,然后起身走到女儿身边,塞入其手中。

“这是药方,那毒很烈,你那种处理方法,最终痊愈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恐怕要损了它的根基,以后想更进一步,可就难了。这些药材你明天去李伯伯家抓一些,加水自沸后外敷,对这只小狐狸地恢复很有好处。”

说罢,男人冲小狐狸眨了眨眼睛。小狐狸一惊,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回过神时,男人已经重新靠在躺椅之上,翻开了书。

女孩呆了一阵,耸了耸肩。她收好药方,重新将小狐狸抱起,进了木屋。


7.

一入屋,小狐狸顿时感觉一阵神清气爽。也不知筑屋材料的原因,还是暗藏着什么法阵,室内的空气清澈冰爽,充沛着灵力。

“你平时和父亲就是这么交流的?”小狐狸悄声问道,“我还以为人类之间的交流会更丰富一些。”

“父亲嘛,难免会没什么共同语言。”女孩笑道,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墙壁挂着一幅幅画作,将小狐狸的视线吸引过去。

一片海岸通过笔墨连成一体。奇异的是,每幅画的海潮中央都仿佛有一块墨色的礁石,余光一扫,直刺眸里。但定睛一看,却又仿佛隐藏在厚厚的迷雾之中。

小狐狸顿感惊讶:“这画...”

话音刚出,小狐狸的脑海中仿佛有哪根筋抽动了一下,猛地一痛,一如几小时前。

墙壁上的画突然活了过来。一道道黑色的气息自迷雾中突出,在空中凝集成丝带一样地东西,猛地向小狐狸的面门冲刺而来。只是瞬间,便顺势而上,死死的缠上了它的四肢。

小狐狸大惊失色,疯狂地扭动身躯。黑色丝带随着它的挣扎越勒越紧,最后竟是将它牢牢固定住。

“喏,你就在这里住下吧。”女孩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丝带溃散,走廊中的画作没有一丝变化,似乎之前的变动都是幻觉。

女孩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侧屋的门,将小狐狸放在床上。

“你没感觉到吗?”小狐狸开口问道。随着头痛的退去,他的意识微微清醒了一些。

女孩一脸疑惑。

“没事了。”小狐狸看到女孩的表情,摇了摇头,“估计是残留的毒药导致精神有些恍惚...”

“不要担心,明天我按照父亲的药方给你上药,好得应该会快一点。”女孩检查了一下小狐狸的伤口,轻声道,“你别看父亲痴迷书籍,对外界不太关心,其实心地特别善良。十里八村的村民,甚至是距离近一些的山门妖精,都对他很尊敬。”

小狐狸点点头。有能力的人总会受到尊敬,这不分种族。据说即便是天庭,也会有法力高强的妖被奉为大圣。

女孩傻傻地坐在床前,想找个话题聊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小狐狸大眼对小眼了一阵后,尴尬的笑了两声。

小狐狸看出来女孩的尴尬,想了想,开口问道:“能问你点有关人类的问题吗?”

女孩点了点头。

“除了父亲之外,与其他亲人之间的交流,例如母亲,例如兄弟姐妹,会有什么不同嘛?”小狐狸整理了一下思路,出声问道,“你知道的,我是妖,我们的族群中,亲情是一种很淡薄的东西,反而阶级更为重要。我们几乎不怎么交流,甚至很多的时候想见一面都难。”

女孩没有回答,低下了头。

“怎么了?”小狐狸问。

“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母亲。”女孩笑道,“我是独女,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过世了。”

小狐狸一怔,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问的唐突了...”

“没关系的,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记忆。这么多年,与父亲住在一起,早就已经已经习惯了。”女孩摇了摇头,“只是没能给你答案,有点可惜。”

说罢,女孩冲小狐狸安慰的一笑。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小狐狸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调节气氛。

“你受了伤,还是早些睡吧。”女孩从床边站起,“今天就先这样,你好好休息,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回家了。”

小狐狸点了点头,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绝大部分都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他确实需要休息,来消化这些。

女孩走到了门口:“那,晚安?”

“等下。”

门即将被女孩关上时,小狐狸出声,叫住了她。

“嗯?”女孩回首。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江伊,秋水伊人的伊。”女孩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晚安啦。”



本文共五卷,卷一已完,不日将会出版,后续部分(因出版要求故为部分阉割版)将会在书籍出版后逐渐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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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后,要三天换一次皮囊,六天走一趟黄泉。」

—— 青简

一、

我是在午夜被她叫醒的。她轻点我的额头,我倏然间感到脑后一阵锐利的刺痛。这痛深刺入骨,难以借言语描述。

她说这是一点小伎俩,无论睡得多沉的人都是铁定要被痛醒的。

抬起头来,青简站在我的床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她翠色的衣摆荡在空气里面,映着浅浅的绿芒。

「青简,你这样很吓人的,真的。我要是胆子小一点,绝对要……」

她打断我说:「该换身骨了。」

青简左手在空中轻点,一根幽幽的烛隐隐在空中烧着。那烛火烧得只剩极短的残蜡,象征着我在这副身体里面呆的最后时日。

我说:「明白。」

其实我已经察觉到身体上隐隐的不适感了,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昏暗,四肢愈发的沉重和乏力,连青简的话声都听不大真切了。

该走了。

我问:「青简,我在他这里呆了多久了?」

她一边在我的身周点画着符咒,一边答说:「和上次差不多,呆了半个时辰左右。」细密的雕纹在我的周身蔓延开,碧光如潮水阵阵涌上来。

她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我听了这话十几次,却没有一次听得清楚,记得下来。

我感到一阵窒息的空虚和轻浮感,从刚刚沉重的躯壳里面脱身出来,化为淡淡的白烟,像是一口气就要吹散在空气里。

我本该死了,现在只是一缕魂魄。

我看着躺在床上安眠的这副身体,他的记忆抽丝剥茧般从我的脑海里一一剔除,我又渐渐忘却了属于他的诸事。

也是,这身骨的主人本就不是我,该还给他了。

她说:「走,去下一个。」

我问:「你找好了?」

她点点头说:「是个好住处。年三十,身强体健,喜早睡。」

我有点不大放心,又追问了一句:「男的女的?」

她长袖一摆飘出屋子,我紧紧跟着,只听她低声问:「魂还安稳么?」

我说:「嗯,上一次走那趟黄泉之后,安稳了许多。现在呆在人世十日,也不会躁动了。」

她说:「切不可掉以轻心。稍有异样,就用我给你的玉环唤我过来。你这次已经呆了四天了,我怕途生变故。」

我说:「不必这么忧虑吧?近日情况不是已好转得多了。」

她颦着眉,终究是放心不下,她说:「我心里总不踏实,像是有恶事即临。这次我全程陪你,寸步不离。」

青简是不说废话,不添累赘的。如果她如此忧虑,也一定有其道理,我自然无需过问。

屋外有大风呼啸而过,震得窗沿发颤。

二、

青简少言寡语,因为她是一位无常。

不是黑无常,不是白无常,而是青无常。

我于家中死去之后,黑白两色的气雾本已在空中盘画一个太极出来。我想大概是黑白无常要来索魂,但是那太极盘还未生成,就被一道青芒射穿,崩裂成两色细沙。

随后,出现在面前的不是黑白无常,不是人人想象中黑衣白袍的两位鬼差。

而是一袭青衣的女子。她透着淡淡的碧光,披着过肩的黑发,面容秀美又清冷。

见到她之前,我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青衣的渡魂者。即便有人这样说,我也是断然不敢确信的。

我战战兢兢地问:「你……也是无常么?」

她轻声说:「我是青无常,青简。」话音虽轻无情感,焦虑却写满脸上。

已死之人,本应了无牵挂。但她的不安满溢出来,顺势把我填满,让我迫切地想知道一切原委。

她说:「你的事,黑白无常已经管不到了。能管的,只有我们。」

我们?青无常又有多少?

我是万万回忆不起到底经历了多么奇诡的死法,跳出了黑白无常亘古的法理。但是事已至此,只能借势一路走下去。

我只得问:「我究竟怎么了?」

她说:「人死魂未断,天地否。你以后,要三天换一次皮囊,六天走一趟黄泉。」

言罢,她一指点在我胸口,我胸前泛起一片青光,微微发烫。我的魂像是被她牵着,从此游离四海。

在那次见面之后,我一直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包括为什么我的事不是黑白无常经管的,什么叫『人死魂未断』,青无常到底是什么,到底有多少。只是稍有提及此事,她便说:「冥规不许我答。」

既然不许答,我也就按下好奇不再问。她缘何伴在我左右,缘何又成为青无常,也都无从得知。大概只有关于我自己的事,她才能作答。

我问:「这次的住处,是做什么的?」

她说:「算命的。」

算命的?也不知道那位没准蹲在哪个天桥下面的算命先生能不能算清自己的命数,马上就要被我这个游魂附体了。

我的魂游历过司机,厨子,小贩,三日一更迭。我却不知,是不是青简有意为之,我所有的住处都是平民百姓,绝无声名显赫之人。

夜里的暴风更加粗烈,像汹涌的山洪把城洗过,扫起所有的碎物尘土。

我们两个掠过城市的上空,划出一白一青两道浅淡的光弧。凡人若没有灵视是看不见的,他们看不到我,也看不到诸多无常。即便我们从他们的头顶掠过,至多也是颈后一阵凉意。青简通常只是面无表情地飘行,偶尔会看着万家灯火出神。

夜里街上行人寥寥,我像是一阵微风穿行而过。却在蒙眬间看见,一个女孩在盯着我们两人看。

已经是凌晨了,怎么会有这般年岁的女孩孤一人在外面?

而且那绝对不是无意间的轻眺,而是刻意的凝望。那眼神看我们看到入迷,像是遇见了什么痴醉的美景。

只是我想到人间本就有所谓灵视存在,也就并未留心。

青简一指点在我胸口说:「附体的符阵我画好了。」一道绿芒从我的胸前连向远处的一栋楼,身上的白烟在渐渐凝聚,顺着那道绿芒消弭。

我静静地感受着新的身骨,身体的充实感从四肢百骸传来,全身律动着的是有力的脉搏。

起身之后,发现身在一间简陋的居室,空气里弥漫着闭塞的陈气和墨水味道。

墙上用毛笔点画了一些符咒,青简说那些都是冥界的数字,我并没看出其他的含义。

除了板凳,茶具,地上散落的纸卷之外,屋子再没有更多的物件了。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用一幅字画包裹的箱笼。

之前我附体的都是寻常可见的职业,第一次来到算命先生的家里,多少觉得有点诡异。尤其是墙上这些凌乱的冥文,让我更是忧心。

青简在空中喃喃道:「引泉眼九三生,这不对……无常道怎么可能会……」

沙砾在窗外打得「噼啪」作响,青简看了那些涂画许久说:「我现在也不知你这身骨的主人到底懂不懂冥文,因为其中八九都是散乱的数。而剩下的词句晦涩不通、支离破碎,更像是梦中呓语。」

我问:「现在怎么办?」

她说:「我要借你这身骨查看下。明天你照旧去街上算命,也许能把事情理清。」

三、

附体之后,记忆会缓缓地和我桥接到一起。

我会渐渐细碎地得知,这身体的全部过往。但是我离体之后,这些记忆又会无法遏制地流逝。就像是刚刚醒来时,所回味的残梦一样,明明就在脑海里,却只能看着光影渐行渐远。

其实我原本只想保证肉身不损坏,保证主人回魂之后不会发现自己磕了碰了缺胳膊少腿便是。

但毕竟他还是会依稀记得这三天发生的种种。为了报答他能让我暂住这三日,我也会按部就班地做他原本做的事情。

应读书便读书,应下厨便下厨,应打杂便打杂。

譬如现在,我要给人算命。

一个魂附到一个算命先生的身上,带着一位青色的无常,给别人算命。

我之前一直根深蒂固地认为算命都是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家的活,没想到还有三十正当年的男人做这些行当。

记忆告诉我,这人算命也有些年月了,可竟然脑海里没有任何阴阳术数。依然也无从得知他平日里如何给旁人盘算命理。他家中的行头也实在是有些许简陋,除了一封纸卷、一张板凳、一个布包。就什么也不剩了。

我背着那老旧的帆布包,走在还未亮透的阴翳里,回到记忆中他一直蹲坐的那个路口,静静铺开涂满了鬼画符的纸卷。

大风把纸卷吹得如猎猎旗帜,我按了又起,只好用包压住。

我问:「青简,这画的什么?」

她垂下眼帘,只扫过那纸一眼。

「是冥文。」

我问:「什么意思?」

她答:「八个字,『天高地阔,我辈逍遥』。」

我盯着纸卷思忖片刻,又翻过背面说:「背面这些呢?」

她答:「还是八字,『好酒予我,生而行乐』。」

正面是意境开阔的句子,背面更带些不羁的气质。想必应该深有内涵吧。

我问:「这在冥界有什么深刻寓意么?」

她答:「没有。」

搞了半天,估计这人也不知道自己这破纸上到底写了些啥。其实我也发自肺腑地没听出来这十六个字跟算命到底有啥关系。我虽记不起,不过多少能猜到,他当时只是觉得这纸玄之又玄,多少有点门道,就拿来用了。

我问:「青简,你能看到别人的命数么?」

她迟疑片刻说:「如果你说的是死期的话,黑白无常是可以的。」

言下之意,大概是她是不可以的吧。青无常与普通的黑白无常到底有何不同,我到现在也未曾弄明白。

之前我曾执意问过青简,无常到底有多少。她很勉强地告诉我说:「无常,有生魂三万三千三百。」

三万多名?那岂不是有一万多对无常?而又没见过青简有自己对应的无常,还是说所有的青无常都是独来独往?

那时我说:「可我印象里,黑白二爷应该只有范无救和谢必安才对。」

她答:「也只有他们能被人记住名讳。」

此后再问,绝口不提。

我收拢思绪说道:「凡人的命数可不单单是寿命啊,姻缘、机遇之类,全都是命数。说穿了,是人的整个未来。正因为人们看不见,才需要算命的。」

言罢,我才发现青简望着远处出神,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孩远远地站在路边。

她把两手背在后面,像是在踱步。大风鼓着她的衣裙,她像是浑然不觉。

这女孩……应该是昨日里我见过的那个。天还微凉,她站在那儿要干什么?她到底又是谁?

我附体之后,是她所不能见的。青简身为无常,也不是一般的灵视能窥探到的。如果是灵视的好奇,应该也讲不太通。

我说:「青简,那女孩,能看到你么?」

说完之后,右手上她送我的玉镯突然热得发烫,灼得我痛了一下。她食指轻点在玉镯上,那红炙的镯才渐渐安稳下来。

她说:「我心神不稳致此,见谅。」

青简说这话时焦心的面庞,像是又回到她第一次见我时的模样。

四、

青简初见我的时候,所有的情感只维续短短的几瞬,就恢复到和现在一样的清冷。那时的她,是死活不肯让我叫她名字的。

她说:「你若唤我,便叫无常。」

青简原本不想旁人提及她的名字,她的名讳只能是无常。

我喊她「无常」喊了许久,直到我和她第一次走过黄泉路,忍不住喊了一声:「青简!」

那次她没驳斥我,而是把手上的玉镯脱下来,戴到我右手上。

现在,这镯子还安静地套在我手腕上。平日里若是情况有变,我就抚过镯子两圈,青简会从我身后伴着阵阵绿芒赶来,一边低声说:「我来了。」

而她今天就站在我身旁,一刻未曾远离,脸上的表情,正像初见我一样。

她的眼神始终不离远处那个女孩,愁容不改。只是女孩也未曾靠近,始终在附近徘徊。

我说:「青简,如果你放心不下,我们走远点就是了。」

她说:「这逃不开的。如果今天不早早解决,后患如影随形。」

后患?这女孩到底有多凶险?

一个上午我给三五人算了命。女孩始终在不远处静静凝望。我本是放心不下的,但是想到青简就在我身旁,也就宽心下来。

算命这种事,我也没法说出个所以然,只能听了所谓生辰八字,讲一通玄机妙理,凭着桥接的那点记忆应付了事。

我连个半吊子的算命先生都算不上,只是个住在这身体里的临时工。人家问我什么,也只能见招拆招。反正既然是来算命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多少几件烦心事呢。

问我身体的,我说保长生。问我姻缘的,我说有桃花。问我事业的,我说龙腾起。问我子嗣的,我说题金榜。既然是临时算命,何不让大家都讨个开心。

有时说得兴起,一板一眼,头头是道,让我自己竟也忍不住相信。青简这时候,就会投过一道复杂的眼神,我便收敛几分。

我板着脸胡说八道,也算蒙混过关。

只是没想到这先生的生意竟然这么好,如果不是赶上大风沙,怕是客人更要多上几番。

那女孩站了许久,看了我算过许多人,才终于动身。她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浅蓝的衣裙,梳着俏皮的马尾从路口走过来。步履轻盈,面带浅笑。

我心里在这个女孩身上一直有个结没有解开,凌乱如麻。如果女孩这样过来问我命数,倒让我舒心许多。

青简轻轻飘向我说:「这孩子,看得见我。」

她又接着说:「小心。」

我很少见到如斯谨慎的青简,差点紧张到结巴。我问:「小姑娘,来算什么啊?」

女孩别过头,撅着嘴说:「我才不是来找你的。」

那女孩指着一旁青简的位置说:「我能让这位姐姐给我算么?」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我地上那发黄的纸卷竟微微颤动,像是在俯首战栗。

这位女孩……竟然让一位无常替她算命?我看向青简,不知道这位无常听到此言会作何感想。

青简俯下身来,她的手顺过女孩的脸庞。虽然女孩有灵视,但是应该只能感觉脸颊上掠过丝丝微凉。

狂风透过青简,掠过女孩的脸颊。我连忙避下,险些被砂石迷眼。

女孩的表情十分复杂,也无从读出究竟流露出哪种情感。但我总归知道的是,这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童能露出的微妙神情。

青简轻声问:「小姑娘,谁派你来的?」

那女孩抬起头,笑着说:「姐姐,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这才公平嘛。」

青简说:「你问。」

女孩语速越来越缓,到最后一字一顿地问着:「你,想得到无常道么?」

无常道?昨夜里青简看了墙上字句,口中也念过这无常道。

青简听罢双眸轻闭,一指点在女孩的额头,厉声爆呵道:「醒!」

我从一旁看到,青光像一柄极窄的断剑从女孩的额头刺过,直贯后脑。光纹从青简手指处绽开,女孩的神色先是呆滞,然后倏然清澈起来,那种复杂的神色也转瞬间褪去。

原来这就是青简用来叫醒我的技法么?

我说:「青简,你刚刚是……」

她说:「是『醒指』,一指醒世人。」

女孩一下子要瘫倒下去,我连忙去扶起,我说:「青简,这女孩不像是醒了,反倒像是要睡着了。」

青简说:「她应是中了某个道人的夜寐之术,已经伤了魂体。虽然我一指点醒了她,但是要想恢复清醒神智,还要许久。」

夜寐之术,听名字应该是某种道法里类似催眠术的东西。我管不了什么诡异的道人,也未曾想这个时代的道术,只扛起那女孩说:「先把她安顿好,剩下的事以后再谈。」

她眉头微皱,眼神在女孩身上游离,点了点头说:「希望她有福报。」

五、

送女孩去医院的路上,青简一直欲言又止。

她问我:「凡间的医,能治好魂么?」

我答:「肯定是治不好的。不要说是治魂,就是肉身,也有许多难以根治的顽疾。」

她说:「这姑娘跟了你我一日,是我大意了。我本以为她只是资质不凡的灵视,没想到还另有原因。」

我又回想起那一幕战栗的纸卷,脑海的疑虑越积越深。

我问:「青简,为什么那女孩提到『无常道』,你便知道她中了夜寐?『无常道』到底是什么?」

她身上的青芒暗淡了下去,说:「不要问了。」

看着青简的神情,是真切的不想回答,我也不好再问。我背着那女孩走了一会儿,发现风沙实在太大,刮得我连前路都看不清楚。

这城里的风沙素来不少,我是知道的,但是达到这种寸步难行的地步,还是异常罕见的。我们只好靠在墙边稍事歇息。她看着风沙乱舞,手倏然轻点在我玉镯上问:「记得你第一次走黄泉路么?」

青简的话把我脑海里尘封的记忆抽离出来,打成近在咫尺的光影。

我想起我们两人在一片荒原上飞了许久。那时的我魂形散碎,白色的气雾黯然。如果继续在凡间待下去,估计要神魂俱灭。她靠着一片云影飘行着,在云层下对着云尖轻触,碧光把阴霾刺穿,突现一片连绵的群峰。

青简曾说过,青无常没有权力直通鬼门,因此要去黄泉,只能不走寻常道。就如同偷渡一般,从凡间行到黄泉,再去冥界,路途凶险,危机四伏。

那次我们走进那群峰之中,来到一处断崖前。她站在我身前,听着断崖下群魂撕心裂肺的哭号,在万仞峭壁旁迟疑了片刻。

她说:「这下面,就是黄泉。」

我不知道无常会不会害怕,可能对他们来说心里没有住下『畏惧』的地方。但我拉住她,自己站到前面说:「别怕,我胆子这么小,都没怕。」

随后,我们从云际一跃而下。

现在,她把住这玉镯,又提起那日的事情。我心中惴惴不安,想是前路凶险。

青简环顾着四周席卷的黄沙,缓缓地说:「这是有人要『借黄泉』。」

青简指着我的胸口说:「你现在这身骨的主人,估计有些渊源。那张纸卷,怕也多少有些来头。」

我感到背上的女孩愈来愈沉重,有如铅块,青简说:「把那女孩放下吧。」

她说:「这女孩,比我想的更复杂。她现在是泉眼。」

「泉眼?」

青简说:「你这身骨的主人,大概拿了某个修炼冥界道术之人的书纸。」

乱沙狂舞。

我感觉到手中的纸卷发疯般地狂颤,像是要跳脱出来。女孩身周的砂石越来越细密,在她躺着的地上布成几道笔画。开始那字迹只是浅黄的淡影,随后砂石开始蹂躏和碾压所覆盖的沥青地面。

隆隆震响。

由沟壑写出的字像是烙在她背后的石土上,那是苍劲有力的,赫然一个大字。

「界」!

界字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墨点,飞速地扩散着。深邃的沟壑在地面蔓延,是城中一块炽痛的伤疤。

青简摇摇头说:「凡人贪嗔痴,若只是为了报盗物之仇,他却未曾想『借黄泉』要把方圆百里的生灵都拖进去。」

沙土打在脸上火辣,青简是一介无常,不会被凡间之物所伤。但我现在还在肉身之中,被吹得要说不出话来,勉强吼出两句:「青简……还有没有办法跑开了?」

她双手在空中飞速点画,青光交织形成一道细丝,把我和她的手腕系在一起。

她说:「借黄泉是在人间搭出一道黄泉路。泉眼已开,诸魂皆来。已经不可能逃出这个界了。只是泉眼开在城中,不知要有多少无辜亡魂。」

我已能隐约看到黄沙之上有白色的气雾飘行,那大概是城中百姓的魂体出窍,要被吸入泉眼之中。

界字之内,无一幸免。

我勉强支撑着身体不被泉眼吸附,一边艰难地问:「这种事情,黑白无常总会管的,冥界总不会放任万魂赴死对吧?」

她说:「也许。」

一阵血腥味从泉眼弥散出来,黄浊的气雾把我吞噬。

六、

我感觉自己在急速地坠下,昏黄侵染着我的双目。我勉强感到手腕传来微微的震动,是青简在牵那根细线。

上下都是一片无垠的昏黄,坠落似乎永不停息。我在空中止不住被狂风打得翻滚,青简却稳稳地浮在半空。

她说:「这唤作『无底』,是黄泉的一处景致。那女孩身上的泉眼,就是通向这里的。在这里,要落上两个时辰才到得。」

这种接近癫狂的跌落感竟能称作景致,我也实在是无暇辩驳,因为要被迷雾呛得窒息。这黄雾闻着有种刺鼻的腥气,又隐隐带着点锈味。

看着我在空中打滚,青简过来稳稳地扶住我。

「青简……你能碰到我?」

「当然。这是冥界,魂皆有形。反倒是你因为魂质特殊,竟可以带着肉身进来。」

我看着漫无边际的黄雾略有些焦躁,如果要继续落四个小时,估计定要憋死在这黄雾之中。她伸手捂住我的口鼻说:「煞气伤骨。肉身在冥界不要贸然吐纳,要先憋气几十息。」

白色光雾从头顶倾斜而下,应该是城中被黄泉眼引进来的魂魄。因为枉死,魂魄的哀号凄烈又刺耳。

我问:「黄泉眼怎么办?就这样放任它在人界屠戮?」

她说:「那泉眼本就不稳,至多维续半个时辰就要封死。我怕这泉眼吸进来的不仅是凡人之魂,还有恶鬼。吸了这冥界的煞气,更要凶悍几分。」

她言罢,我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哔哔啵啵」的爆响。

转头,身后是万骨成山,魑魅化海。

如果我是第一次来冥界,怕是要吓得肝胆俱裂。

隆隆响着的骨山发出指节的碎响,赤色的雾霭是动荡的气旋,墨色的魂体绕着山体盘回,唤出锐利的尖啸。

我说:「青简,你说的就是这东西吧。」

她答:「是。」

说这话的时候,玉镯红得发烫。

我又回想起我们第一次去黄泉的时候,青简黯淡地悬在河边。我背着她淌过猩红的忘川河,蛇蝎毒虫在我的双腿上盘错。那镯子散着赤光,活活烧净了脚下的河水。

这一次,又是在冥界,又是炽热的玉镯。

她说:「要把这东西拉回人界。要是它继续吸这煞气,便是范无救、谢必安二人来了也奈何不了。」

她把手从我口鼻上松开说:「你不一样,你有肉身。肉身一时纳了五六息的煞气,气力要大上许多。你和我,应该能合力制住那骨山。」

魂如山洪一般从我身后擦过,像是悬在这昏黄之中一道灼目的流瀑。

万灵赴死。

她攥住我手上那玉镯问:「怕么?」

我说:「不怕。青简怕了?」

青简的衣摆一甩,碧光刺破浊雾,她摇摇头,看向我说。

「万鬼之下是魍魉,万鬼之上谓无常。」

七、

我和青简用手腕上的细线将骨山盘住,只是微微发力,便把它死死锢住。阴魂绕着骨山,拖着浓烈的黑色尾焰,在空中割裂出几道疮口。

青简一边向上飘行,一边喊道:「黄泉眼在移动,那姑娘竟然醒了。」

泉眼竟然可以移动?

青简话音刚落,骨山迸出数段细碎的骨节。我避之不及,被一块指骨正中额头。一时间没屏住气息,吸了几口煞气。

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耳闻嗡嗡的尽是鬼魂号叫。即便镯子还在热着我的手腕,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暗了下去。

那感觉,就跟当初死去时一样。周遭的一切都在无可违逆的消弭退散,疼痛都成为了奢侈,只有无尽的疲倦、麻木和困顿。

我本来是已死之人,本来无可眷恋。

如果只有我孤身一人,我断然不会在这凡世多停留一秒。但是因为有青简,有一位无常比我自己还要在意和操心我自己的生死,能让我多少觉得,或者还算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青简曾问:「我听闻,凡间有『朝朝暮暮苍生愿,年年岁岁求太平』的说法,可到底什么是太平?」

我当时的回答是:「自己活着,而且自己在意的人也活着,就算太平。」

她说:「那只要有无常一天在,凡间就一天不太平。」

我当下被塞得说不出话,胸口被憋得发闷。

现在想想,青简说得不无道理。生死有常,而世事无常。人们所指望的天下太平,往往都是一厢情愿。真正的死,也绝非文人墨客描述的那么凄美和浪漫。无非就是跟着无常走,残灯冷酒,心甘情愿地进到下一个轮回。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躺在一处陌生的街角。青简正准备一指点在我的脑门儿,我吓得在地上打滚说:「不要用这个点我了,真的太痛了。」

风沙已经平息了,城市里一片死寂。因为黄泉眼的效用,这座城俨然是一座死城。每一栋楼宇,现在在我的眼里都像是墓碑。

青简靠过来说:「有黑白在追回被泉眼吸走的魂,不必忧心。」

我看青简身上的光芒略有暗淡,左袖的青衣更是撕裂出一道豁口,便问:「你没事吧。」

她冷冷地说:「我是无常,自然无事。」

我想以青简的脾气,脸上是万万不会流露一丝苦痛的吧。

我问:「那女孩怎么样了?」

她说:「应是无事。因为在城里还没发现女孩的踪影,不知道泉眼封闭之后自己走到哪里去了。」

她指了指我说:「对你来说,算是福报。因为黄泉眼把你拖进冥界吸了几口煞气,接下来又有六七日不用走黄泉路了。」

我想了想,也是。本来我的魂在凡界不安稳,如此一来,倒是安顿了数分。我只是怕这一城枉死,未免代价太大。

青简飘到我身前说:「快些走吧。黑白们马上就要扫过这一片。你我应该都不想见到他们。」

我有点好奇,便问:「为何不见黑白无常?青简你是怕他们,还是厌恶?」

她摇头说:「都不是。」

我站起身来,恰是微风拂过,青简左袖被撕坏的地方,露出黑色里衬,那上面赫然纹着四字——「天下太平」。

这四个字,我印象中还有一个人身上有着,是范无救那黑帽上面。

青简回过头,黄沙在她身后席卷而起。她轻声说:「走吧。」

八、

青简让我离了这座城。因为黄泉眼,像是又要开了。

她说:「那女孩定会再来的,有人定是跟了这算命先生许久。你附体这先生之后,城里就泛了阵阵黄沙。那,已是泉眼准备之时。」

我说:「明白。」

这位算命先生,想是多少有点来头之人,值得动这么大阵势,闹这么大干戈,甚至不惜以万灵赴死。被我附体,不知是福是祸。只是一日后,我便要从这身骨上离开。不知到那时,没了青无常的护佑,能否像今天一样逢凶化吉。

青简曾说,青无常一次只顾一人。所以她定然是不会顾及这算命先生的死活的。如果不是我附体之后不能随意离魂,青简定然会把我的魂抽出,然后让这人自生自灭。人命在无常眼里,可能本来就是很轻贱的东西。

但我每次都想让人活下去,两个也好,一个也罢。我觉得除我以外的人,应该大多都是眷恋尘世的。

我问:「青简,你找好了下家住处了么?」

她答:「找好了,是极远的闭塞小镇中,一户农家。明日晚大概就要起身。」

我说:「这算命先生,接下来会怎样?」

她说:「那女孩犹如一枚药引,只是棋子。这种泉眼,可能不止一个。如果黄泉眼接着来,会死。」

我用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体发出苦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靠在断壁旁说:「青简,我前世究竟是怎样的贵人,值得你只顾我一个。」

话音刚落,手腕上的玉镯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