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人情世故──以《天水圍的日與夜》和《桃姐》為例,略論許鞍華電影的飲食場面(二)
《桃姐》片初的一場飲食戲,已建立起 Roger(劉德華飾)和桃姐(葉德嫻飾)涇渭分明的主僕關係。Roger 甫回家,桃姐在廚房準備午餐。Roger 背向廚房自顧自進食,桃姐則陸續從他背後的廚房,將餸菜拿到枱上。雖然這場戲沒有如《天水圍的日與夜》般,運用場景分割及光暗陰影,營造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反而採用平實和自然的方法,以 Roger 背向廚房的座位,交代兩人毫無眼神接觸,毫無交流,確立了主僕地位。(圖七)(圖七)老僕少主地位涇渭分明另一場飲食戲亦值得討論,不是人的飲食,而是貓的飲食。貓的主人是桃姐,表面上是桃姐餵貓,但坊間對貓和主人的關係,有戲稱貓為「主子」,人才是「奴」,因為主人太愛貓,彷彿將人和貓的關係顛倒過來。如果以此顛倒的關係,對照她和 Roger,亦剛好吻合:桃姐為 Roger 準備食物,就如她準備貓糧一樣,而貓像主子,Roger 則是主人。桃姐餵貓的一幕,為她和 Roger 的主僕關係添上另一層有趣解讀。(圖八)(圖八)圖九有別於圖七那一場以 Roger 背向桃姐的位置確立主僕地位。雖然桃姐在 Roger 對面,但這場戲運用了室內空間,拉闊了桃姐和 Roger 間的距離(主僕的距離)。攝影機放在 Roger 左側,他佔了鏡框右邊一大部份,而桃姐在鏡框左邊。Roger 大,桃姐小的影像,加上少主 Roger 在飯廳餐枱午餐後,桃姐才在廚房午餐,少主和僕人,在不同時段和地方用膳,便區分了 Roger 和桃姐地位的差異。人物影像的大小處理,突出了 Roger 和桃姐的權力差異。表面從對白看,桃姐控制了 Roger 的飲食選擇,實質上 Roger 才是主人。這場戲亦間接證明「桃姐餵貓」是經過精心安排的,有其故事上的作用,將 Roger 和桃姐的主僕關係換了另一角度表達出來。(圖九)蒸魚反映 Roger 沒理解桃姐喜好桃姐在老人院住了一段時間後,Roger 抽空帶她到附近茶餐廳吃飯。這幕是他們首次面對面而坐,但有別於前述般只有兩人在家,現在是茶餐廳,鏡頭前其他陌生人在鏡框內活動。這樣安排座位,不僅不是多了親切,同樣帶了幾分疏離感。(圖十)Roger 帶桃姐到茶餐廳找到座位後,沒有問桃姐的好惡,便擅作主張向侍應詢問有甚麼魚提供,似乎認為桃姐也應該喜愛吃魚。Roger 一知道有甚麼魚提供,便決定點桂花魚,以及清菜一碟和白飯一碗。他只點了一碗白飯,侍應好奇一問,為何兩人吃一碗飯,他反問有何不可?侍應的問題暗示了兩人來茶餐廳,只有一人吃飯,後來蒸魚一到便知道,白飯是 Roger 為桃姐而點的,他自己不吃。Roger 帶桃姐到茶餐廳,原來只是 Roger 看著桃姐吃飯。他們雖然同枱,但非一起吃飯。(圖十)不少專家認為老人家不適合吃魚,因為魚多骨,難咀嚼,容易梗喉。縱觀全片,似乎沒提及桃姐愛吃魚,倒是 Roger 自己愛吃。當桃姐請家傭代她照顧 Roger,也提及 Roger 愛吃魚。如此推測,我們有理由認為 Roger 因為自己愛吃魚,自以為桃姐同樣愛吃。可以說,他沒有真正理解桃姐喜好,明白桃姐真正感受。獨自進食更見失落桃姐因肺氣腫從老人院住進醫院,Roger 得悉後到醫院探望,之後在醫院走廊近窗一邊吃外賣。(圖十一)他一向由桃姐安排飲食,在醫院吃外賣是暗中交代她不能再為他照顧飲食,不久於人世的意思不言而喻。此外,醫院儲物室將鏡框遮了一半,Roger 一個人在鏡頭遠處講電話,加上夜深,街燈在窗外高掛,而當晚他就要坐夜機離港工作,多方面塑造了悲傷的氛圍。(圖十一)總結許鞍華七十年代在香港電台工作期間,曾拍攝《獅子山下》。此系列的單元劇,一集一主題,探討當時香港人生活,不少涉及被忽視的低下層,以及公屋住戶的庶民生活。這些被排拒於主流的陌生人(Extimate People)[1],一直是她「日常電影」(Cinematics of Everyday)[2] 的主角。為分析其電影的微觀場面,筆者受《小津安二郎的餐桌》[3] 一書啟發,採用了當中探討小津電影飲食場面的角度,藉此切入討論許鞍華如何處理飲食場面。《天水圍的日與夜》繼承《獅子山下》那種描寫低下層,以及公屋戶庶民生活的神髓,當中的飲食場面,表現了她對家庭倫理的刻劃,人情練達之餘,亦融會了庶民飲食與居住環境,如公屋狹窄的室內空間,細微捕捉了貴姐一家和梁歡的關係。餸菜的安排和款式,全部用心經營,冬菇炒菜亦有其重要角色。加上合適自然的場面調度,三人的感情便慢慢醞釀,盡在不言中。濃郁的家庭味道不期然散發出來。《桃姐》的飲食戲,可為電影提供新的詮釋角度。如果同枱吃飯象徵了一家人的話,那麼 Roger 跟桃姐的關係並非如坊間評論說得那麼親切,甚至「情同母子」[4]。表面上,邀請葉德嫻飾演桃姐,有助塑造桃姐和 Roger 情同母子的關係,因她曾在多部影視作品與劉德華飾演母子。但綜觀全片的飲食戲,Roger 始終未有跟桃姐一起吃飯,包括茶餐廳一場,他只是為桃姐點餐,卻未用進食。即使茶餐廳一場拉近了主僕距離,主僕親疏有別仍然存在。筆者認為許鞍華是刻意為之,有意借飲食戲表達主僕距離。因此筆者認為《桃姐》是「主僕情深」,而非「情同母子」。篇幅所限,筆者無法一一討論作品中的飲食場面,希望能拋磚引玉,待有心人繼續發掘當中值得討論的地方。最後,引用《漢書.酈食其傳》作結:「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解決基本生存需要,是生活所依;同枱飲食交流,既滿足原始生理需要,亦表現人際關係。許鞍華對小人物、家庭和人情的刻劃,正好在其作品中的飲食場面體現出來。注:[1] Mirana M. Szeto (2001) "Ann Hui at the Margin of Mainstream Hong Kong Cinema", Cheung, Esther M. K., Gina Marchetti, and Tan See-Kam, eds., Hong Kong Screenscapes: From the New Wave to the Digital Frontier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54[2] 同注1,頁53。 [3] 貴田庄著,嚴可婷譯:《小津安二郎的餐桌》(台灣:台北,田園城市,2015)。 [4] 喬伊(2012):〈《桃姐》情同母子情〉。於2018年11月5日擷取自 app2.atmovies.com.tw/eweekly/EE3388294829/參看:餐桌上的人情世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