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珂拉琪的歌曲《万千花蕊慈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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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歌/詩中的白色恐怖:珂拉琪〈萬千花蕊慈母悲哀〉與客家女詩人杜潘芳格
文:歪文系why_literature,張國勳

珂拉琪(Collage),一個YouTube 、街聲上破百萬點閱率的台灣獨立音樂團體。如同團名collage英文原意「拼貼畫」,她們的創作從詞、曲、唱腔,甚至歌曲封面,皆混搭了許多元素:日語、和風、搖滾、原住民(語)文化、台語都包含在內。

沒有太多的專訪、曝光,珂拉琪神秘卻又紅到讓許多歌迷討論起是什麼樣的歌曲內涵能引起共鳴。儘管沒有「官方認證」,但大多數人都認為〈萬千花蕊慈母悲哀〉這首以台語唱成的歌,歌曲背景涉及到了白色恐怖。

少數的專訪問到珂拉琪是否以台灣故事為創作背景,他們的回答卻是創作皆由自己生命經驗出發,沒有那麼強烈地要遵循本土意識、台灣意識,這樣的指認有一點點「美麗的錯誤」。的確,〈萬千花蕊慈母悲哀〉歌詞相當隱晦,與其說指涉到白色恐怖,不如說是一個被拋棄的人,他所愛的人失蹤的故事。

不論珂拉琪創作的出發點為何,〈萬千花蕊慈母悲哀〉這首歌確實有些「怪怪的」地方,會讓人聯想到白色恐怖的背景。歌曲說的故事有不少地方呼應了當時的時代氛圍,以相對迂迴的方式碰觸到了白色恐怖的情境,甚至和一些白色恐怖時期的文學作品手法有點相像。

面對被掩蓋的的時代傷痛,我們可能還難以摸清全貌,但可以先從珂拉琪的〈萬千花蕊慈母悲哀〉為何與白色恐怖有高度共鳴開始說起,再從白色恐怖文學作品的片段裡,瞥見、貼近那個時代裡人們的心靈與感受。

無以言說的消失,強烈建議聽過原曲後再觀看本文。對照的華文歌詞為珂拉琪官方YouTube的歌曲播放字幕版本。

〈萬千花蕊慈母悲哀〉乍看/聽之下,是首等不到心愛的人回來,又焦急又生氣的歌曲。整首歌勾勒的故事其實非常簡單,「我」等不到愛人歸來,明明「怨嘆」被拋棄,但又遲遲無法放下。

一開始兩段歌詞營造「我」在家裡苦等心繫之人未歸,向外又尋找不到的焦躁氛圍。愛人離開的原因未明,看起來似乎是莫名失蹤,所以在雨天拿著雨傘等他歸來,但又好像是他刻意拋家棄子,徒留「我」一人在家,「我」應該放棄這段感情會比較好。這幾段歌詞的情景描繪出「我」非常焦急,盼望未歸的人回來,但其中一句歌詞「氣身惱命 我哪會攏無要無緊(真氣死人 我怎麼都不慌不忙)」,暗示出「我」似乎知道這場等待注定是場空。

歌詞後續有更明顯的句子,可以知道這場空等並非因為愛人拋棄了「我」,而是人間蒸發般地消失:

   (台)               (華) 

袂開的花 無欲轉來的人      不會開的花 沒有要回來的人

美麗的你啊 想著你彼當時     美麗的你啊 想著你那時候

攑懸你的旗仔           舉高你的旗子

路邊的話 滿街路雨紛飛      路邊的話 滿街路雨紛飛

時代的變卦 孤單的我一个人    時代的變卦 孤單的我一個人

問天也毋捌            問天也不懂

手內啥物攏無 只賰我欲予你的愛  手上什麼都沒了 只剩我要給你的愛

有血有肉的人 煞下落不明    有血有肉的人 竟下落不明

歌曲中的「我」即便在等待愛人歸來,但「我」也是知道他沒有要回來,因為是有血有肉的人突然「下落不明」。「我」當然有極力尋找,然而一點音訊也沒有(就算是外遇、離婚都還有點消息),問天問神明也沒有答案。

歌詞說到這大概能隱晦地知道,這個人是突然消失而非拋家棄子,歌曲主題還是圍繞在「失去摯愛上」,具體失蹤的原因未明,只知道跟時代氛圍有關。

「被消失」的時代悲劇

經過前半首歌以及間奏的鋪陳,到歌曲後半能逐漸拼湊出「我」的摯愛會消失,其實與白色恐怖時期,人會突然被抓走、處以極刑的情形有幾分相似。

在唱頌「南無觀世音菩薩」佛號後的段落,「我」夢到正在牽著愛人的亡魂,可以得知愛人已不在人世;「佮你恬去的心」(和你沉默的心)、「寫袂了的批」(寫不完的信)、「(亻因) 開袂完的銃」(他們開不完的槍)則是最讓人響起「白色恐怖」訊號的關鍵,因為在白色恐怖時期你可能會遇到下面這些事情:

學校老師突然消失後就再也沒看過他

家人被警察帶走,不是沒回來,就是回來後容易對一些事情緊張兮兮,又絕口不提發生什麼事

政治犯的家書、遺書時常寄不到/很晚才寄到家屬手中

前兩個「突然消失」的情節,有賴於《返校》IP出現在公眾視野裡,如今許多人應該對此並不陌生。而在被帶走之後,歌曲裡提到「(亻因) 開袂完的銃/看人去樓空」,在台灣歷史上使得人被噤聲沉默、被消失後回來的是屍體,大概就也只剩下白色恐怖時期的極權統治。至於那句「寫袂了的批」,則讓人聯想到《無法送達的遺書》裡那一封封被鎖在國家檔案庫裡的遺書,甚至到了解嚴幾十年後家屬都還看不到親人留下來的最後遺言。

因此〈萬千花蕊慈母悲哀〉裡對愛人的「消失(死亡)」欲言又止、暨氣憤又裝作不在意,可以看做白色恐怖時期下,每一個微小的人無法對不公言說、也不知道要向誰言說的心情。

如果帶著白色恐怖來理解這首歌,間奏後的「南無觀世音菩薩」會變成整首歌最精華的部分。這句歌詞背後的和聲混著吼腔,配上後續幾句歌詞訴說菩薩的怨懟,讓祈禱的佛號變成怒吼──個人面對體制的不正義無從歸咎,所以只好把所有的不滿、埋怨歸咎給神明:

   (台)               (華)

南無觀世音菩薩        南無觀世音菩薩

若準講你 算著這齣悲劇    倘若說你 算到這齣悲劇

你敢會看顧          你是否會看顧

紲落來伊頭前 彼逝歹行的路  接下來他前面 那條崎嶇的路

歌曲中的「我」越是對菩薩不解,越反映了白色恐怖時期現實的無奈跟無力。「我」無法把摯愛失蹤歸咎給誰,因為帶走他的是國家的極權統治,而我們也甚至不知道具體的幕後兇手,所以只能向神明發洩不滿:怪上天為什麼不保佑他、為什麼要讓這些悲劇發生。這看似對菩薩的怨懟,其實吼向的是白色恐怖對人的迫害──體制太過龐大、殘酷到個人無以承受,怨恨無以歸咎,就只能怪「天」給了一個黑暗的時代。

漠視現實的旁觀者皆為共犯:杜潘芳格〈平安戲〉

〈萬千花蕊慈母悲哀〉透過對神明的怒吼,以間接的方式吼向了白色恐怖時期的極權統治,恰巧與一位台灣客家女詩人杜潘芳格的詩作〈平安戲〉極為相像,在批評客家人是漠視現實的旁觀者時,隱晦地批判了政府的獨裁政權。

杜潘芳格(1927-2016)是一位日治時期出生在台灣的客家詩人,她創作的語言也與珂拉琪有點相似──起初杜潘芳格以日文寫詩,在國民黨政府來台後被迫學習用「北京話」創作,晚年她則致力於母語(客語)書寫,找回屬於客家人的聲音。
〈平安戏〉是一首有日、华、客语三种版本的诗,语句略有差异但相差不远,以下讨论以华语为主:

年年都是太平年
年年都演平安戏

只晓得顺从的平安人
只晓得忍耐的平安人

围绕着戏台
捧场着看戏

那是你容许他演出的

很多很多的平安人
宁愿在戏台下
啃甘蔗,含李子咸。

保持仅有的一条生命

平安戏。(〈平安戏〉,《庆寿》(1977))

整首诗最讽刺的在于那句「保持仅有的一条生命」,只要抓到这个关键,就能理解〈平安戏〉指涉到白色恐怖时期的社会氛围。人们在戏台下「看戏」是为了保全性命,换句话说他们知道实际参与「戏台」的代价是死亡。然而深知挺身而出会遭遇危险的人们,不仅对「戏台」上演出的死亡视而不见,成为漠视现实的旁观者,甚至欺骗自己年年都是太平年、社会上没有什么不公不义的事情正在发生。这样的作为无疑成为了残酷现实的帮凶。

〈平安戏〉当然可以放在任何时候来讽刺漠视现实的社会大众,但这首诗最初发表的年分是民国66年,而且诗里情境为只要挺身而出对抗不公不义就会献上生命,那无疑是白色恐怖时期才会发生的事。

平安戏是每年固定时候举办的客家民俗庆典,用意为感谢神明赐予平安的一年。所以杜潘芳格的〈平安戏〉,批判平安人(客家人)的安身立命,实则成为威权政府的帮凶。客家人就算无法反抗政府,也不能把顺从政府美化成忍耐,因为「那是你容许他演出的」;不能挺身而出,每一个保全性命的幸存者至少都要知道自己可能是有责任的。〈平安戏〉在自我反省、批判客家人的同时,最严厉指控的对象当然还是当时的国民党政府。

结论:白色恐怖──无法直视的创伤与批判
从上述比较来看,杜潘芳格的〈平安戏〉与珂拉琪〈万千花蕊慈母悲哀〉刚好都以间接的方式,批判了白色恐怖时期政府的所作所为。前者在批评客家人漠视现实的同时,却也指涉到了背后隐藏的庞大国家体制;后者则是对神明的愤怒,反倒体现了时代的悲剧与不公。对上天的怒吼,其实是对极权政府的不满与怨怼。

虽然珂拉琪〈万千花蕊慈母悲哀〉在创作时不完全以白色恐怖为出发点,但歌词塑造的情境:沉默的人、突然被消失的挚爱、开不完的枪,都与当时的社会氛围极为相似。况且,〈万千花蕊慈母悲哀〉这样间接批判的方式,不仅与〈平安戏〉相似,也与台湾白色恐怖时期的小说有所呼应,才会让人联想到这首歌是否以白色恐怖为创作背景。

根据汤舒雯的研究,台湾白色恐怖的小说有着「迷态」、「匮缺」等叙事的特征。她发现论及白色恐怖的小说,往往没有再现大屠杀的残暴场景,对于白色恐怖关键的「符号」如禁书、叛乱、枪毙等,不会是文本的主题/主轴,常常在小说中仅止一闪而过。这样闪躲的、「匮缺」的叙事结构,属于白色恐怖创伤的症状;文学作品的「不见证」,反过来见证了白色恐怖的伤痕。

白色恐怖造成的各种「后遗症」,在小说中以空缺呈现,属于诗/歌的〈平安戏〉与〈万千花蕊慈母悲哀〉,也同样只能以隐晦、间接的手法触及白色恐怖的种种事迹。这或许肇因于白色恐怖下体制的庞大,难以直视这样的创伤,却也反映了被迫沉默的历史记忆,甚至到解严后三十几年的现在,我们都还得无法好好地面对。

那个时代的幸存者绝口不提过往,或许不是因为无视伤痛能带来痊愈,而是伤痛太过巨大无以直视。这也是作为后代的我们,必须要不断追问、探究前一辈人走过的时代与伤痛的原因──看见才能治愈创伤,虽然我们能做的也仅是替他们看见而已。

参考资料
汤舒雯,〈史的暴力.诗的垄断──台湾白色恐怖的文学见证、症候阅读与文化创伤〉(台北:政治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14年)。

天才。

我甚至觉得那句“南无观世音菩萨”就应该那么嘶哑地怒吼出来。

终于不是小情小爱,又不是虚空浮夸。

是从灵肉血骨里托起了世间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