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RS 20年/專訪和平封院留守醫師何松融:從沒想過要逃,但「心底還是有點受傷」 | 公視新聞網 PNN

SARS 20年/專訪和平封院留守醫師何松融:從沒想過要逃,但「心底還是有點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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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視《和平歸來》劇集3月18日首播,劇中一幕疏解和平醫院封院醫療壓力的關鍵會議,特別邀請6名醫界人士客串演出,其中一位是當時任胸腔內科醫師的何松融。何松融當年剛入職和平醫院未滿1個月,是院內唯二的胸腔內科醫師,扛著一天照顧20多名SARS病人的工作量與可能染疫的心理壓力;封院病患輕生風暴在他心中埋下硬傷20年,「心底還是有點受傷」。

以2003年SARS疫情爆發、和平醫院封院為故事背景的《和平歸來》,其中一段行政院邀集7大醫院院長商討收治染疫患者的橋段,呈現公私立醫院擔憂影響營運,因而相互推辭的局面。

戲中以本名扮演私立醫院院長的何松融,現在服務於敏盛醫院胸腔內科,並擔任主任一職。而他的人生經歷與戲劇角色截然不同——20年前召開這場會議時,他正被隔離於和平醫院內;無從選擇,也未曾迴避醫者的責任。

何松融在《和平歸來》中,飾演一位私立醫院院長。(圖/馬克吐溫提供)

報到未滿1個月遇封院 

「4月1日報到,24日就被強制封院了。」何松融當時剛從長庚醫院離職,至和平醫院擔任胸腔內科醫師;新同事尚難識得幾人,SARS疫情此時卻已在院內悄悄蔓延。

和平醫院分為A、B兩棟大樓。4月9日,急診室出現首例SARS病患;16日,在院內的洗衣工染疫,分配入住B棟8樓病房;22日,B棟發生院內感染,通報7件病例;2天後,所屬主管機關台北市政府宣布,封鎖和平醫院2棟大樓,禁止進出。

何松融全程待在院內感染最嚴重的B棟,與另一名胸腔內科醫師、一名感染科醫師,以及自願前往協助的新陳代謝科蘇瑞珍醫師,4人負責傳染重災區的6樓及8樓所有住院病患,工作量是平常的2倍以上。

胸腔內科醫師須判讀病患胸腔X光片,致力緩解症狀。(攝影/李金龍)

何松融說明,胸腔內科醫師會先在護理站閱覽病歷與護理記錄,再穿上隔離衣進入病房,查看病患缺氧與咳嗽狀況;光是巡房,每位病人得花上5至10分鐘。初期照護超過20位病患,需不時觀察其病況是否改善,就算投藥後不見好轉,「但就是每天要去看啊。」

「我只記得我前兩天好累,」每天身處與病毒纏鬥的第一線,他已經想不起一天能休息多久,「晚上病人有狀況,護理師也不知道打給誰,就只能打給白天值班的醫師;當時院內沒有班表,整個都亂了。」

從沒想過要逃 扛起救人之責

儘管如此,何松融自始至終沒想過要逃跑。封院前幾天,他已聽聞可能封院的消息,但只與懷有身孕的太太互相叮囑注意安全,每日如常上班,坦然接受可能發生的一切。

SARS就是胸腔科跟感染科的事,胸腔科醫師只有兩位,推掉的話,另一位醫師會累死。

也許是責任心使然,也或者如何松融自己說的「神經比較大條」,當所知不是那麼多,就不知道要害怕,「那時候就是配合政策吧,不覺得我會馬上發生什麼事情。」

逾千人被封鎖在和平醫院內,物資分配成一大難題。(圖/馬克吐溫提供)

4月24日封院當天,院方召回930位醫護返院隔離,加上240位病患及陪病家屬,共計1170人集中於和平醫院兩棟大樓。

選擇或被選擇留下的人,接著面對比想像中艱困的生存危機。「第1天忙完已經晚上8、9點,上面根本亂成一團,也不會顧及你要睡哪裡,有睡袋就不錯了。」何松融回憶,當時A棟與B棟間感染管控不足,人員相互流通;所謂的完整防護設備,也是到了第2天下午才陸續補足。

封院第2天,醫護與病患企圖衝出封鎖線抗議。(圖/馬克吐溫提供)

直面內心未癒傷疤

4月24日至5月7日,和平封院長達14天,期間57名員工與97位病患及親屬染疫,分別有7人及24人死亡,其中一位死者是何松融負責的病患,但他並非因染疫身亡,而是自己選擇離開世界。訪談時,說到這起院內輕生事件,讓何松融陷入長思,沉默許久。

「可能是太忙了,給他的關注不夠。」何松融說,這件個案另外還有6、7位家人確診。封院後留下來的人情緒已相當低落,照顧的病患卻在院內自殺,對於身心壓力已逼近臨界值的醫護人員,更是幾近無法承受的自責。他透露,一位目睹現場的護理師因為衝擊太大,智力退化至6歲。

前兩天覺得我快死了,可能沒辦法活著出去。

說到一半,表情始終淡然的何松融突然落淚,「可能在心裡底層,還是有一點受傷啦。」

事過境遷,時間卻沒讓傷痕不見。何松融離開傷心地,也鮮少對外公開提起這段經歷。他坦言不知道如何面對心理壓力,所以當兩年前接受劇組訪問時,也無法平靜地描述心境。

演繹當年救命會議

醫護人員分身乏術的情形,一直到他參與演出的那場會議,才開始有了轉機。

4月27日,中央介入和平醫院疫情處置。時任行政院長游錫堃與7大醫學中心院長召開協調會議,最終決議齊心抗疫,共同收治SARS病患。

「算救了我們一命,」何松融感嘆,病人分批轉出後醫護壓力終於減輕,「不然再撐個一個禮拜,我覺得我也會倒下去。」

答應參與《和平歸來》演出,何松融直言「就是要還原真相」。(圖/馬克吐溫提供)

20年前身為公立醫院的新進醫師,20年後卻扮演涉入政界醫界角力戰的私立醫院院長,何松融說,「如果20年前叫我這樣演,我可能也沒辦法。」如今從醫近30年,他或多或少能理解白色巨塔裡高層的考量。

我知道他們大概在想什麼、他們為什麼想要去逃避,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態。大家說服務是目的、賺錢是手段,我想大概顛倒過來,最終賺錢還是目的。

走過SARS20年

SARS如颶風突襲衝擊台灣,卻又迅速消失無蹤;然而3年前爆發的COVID-19疫情,卻仍是現在進行式,何松融並不感到意外。

「其實我們一直覺得會來,也有可能再來。」他舉例,SARS過後6年,H1N1流感肆虐全台;2012年,中東也爆發致死率更高的MERS病毒,並在2015年在南韓奪走31條人命。

何松融不擔心下一波疫情的到來,「基本動作做好,我是覺得不用太害怕。」(攝影/李金龍)

不過,何松融對於整個社會的公衛觀念進步,仍給予正向肯定。經歷封院風暴,防護設備穿戴順序、感染管控、環境消毒,都有了更完善的流程規範;衛福部每兩年也須提交面對嚴重傳染疾病時,指定的隔離醫院及應變醫院名單,避免互踢皮球的情節再度上演。

「我覺得經過SARS之後,這方面有很大的改善。」何松融相信,幾年後仍可能爆發疫情,不過他對現今的醫療技術與防疫觀念有足夠信心。

「我們這些照顧病人的前線醫師,我覺得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包那麼多層防護,沒有什麼理由要去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