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丁茵 Thanlyin,緬甸領土上第一個天主教王國
與仰光一河之隔的丁茵是緬甸的一座重要港口城市。1925年,喬治•奧威爾在這裡當警察的時候,它還被稱作沙廉(Syriam)。那個年代,沙廉是一座繁華而興旺的城市,英國人和美國人在這裡修建了大型煉油廠,聞名世界的“緬甸石油公司”(BOC)卻為英國人所有,它也是現在石油工業巨頭 —— 英國石油(BP)的前身。BOC在緬甸一直運營到1963年,在奈溫軍政府實施“走緬甸特色的社會主義”時,被沒收充公了。
876494 丁茵的市場。
今天的丁茵已經變成了一個安靜休閒的城市,是仰光人週末朝聖拜佛的度假地,城外不遠的地方有幾處香火旺盛的寺廟,收藏著佛祖的頭髮或舍利。幾家國營的煉油廠還在繼續生産,但規模都不大。煉油廠的員工居住在當年英國人的宿舍區里,有門衛把守,當年那些英國石油高管們蓋起的洋樓當然是被煉油廠的領導們佔據著。
876496 從仰光到丁茵就是搭這樣的汽車。
從仰光到丁茵可以乘坐勃固河上的渡輪,當年奧威爾來往于兩地時就是搭乘這條線的渡船的。不過,20年前由中國援建的丁茵大橋修通後,汽車便成為最便捷的運輸工具。從仰光過來的公共汽車有很多班次,時間只需要不到一個小時。大橋下的勃固河里,至今還埋藏著幾百年前西方人試圖搶走的、仰光大金塔里的巨型銅鐘,我在緬甸的時候,看到義大利的水下打撈公司正在對河底進行打撈前段探測。
876495 市場里討價還價的小販。
我去丁茵走一趟的想法純粹是一時興起,那裏不是一個對外的旅遊城市,很少有外國人前往。在這裡,你不用奢望找到能説英文的人,而我想看的地方又沒有準確的地址。汽車上的售票員走過來向我説了一通緬甸話,我猜他是在問我在哪里下車,便把旅館小夥計給我寫的緬文“丁茵”拿給他看。售票員看過後,又對我嘰哩哇啦説了一通,抬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圈,然後聳聳肩,我從他的表情里大概猜出,丁茵地方很大,想知道我要去的具體地點或站名。
我用英文説出“教堂”,他搖搖頭。我又説:“葡萄牙人的教堂。”他還是搖搖頭。我尷尬地笑笑,用手比了一個十字架,然後做出禱告的姿勢。一車人哈哈大笑,接著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最後,終於有人頓悟地大叫一聲,噢!然後用緬語跟售票員説了一堆話。
我最後被扔在了丁茵的一個“摩的”休息站,售票員指了指在大樹下聊天的一群男人,全車人目送我下車,如釋重負。公交車絕塵而去。
男人們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一位中年男人走上來,用磕磕絆絆的英文問我,“你要去哪里?”哈,終於有人可以溝通了!我迫不及待地説:“葡萄牙人的教堂。”
他踱過去跟一群人討論了一會兒,然後轉回身來問:“山坡上?破舊的?”我急忙點點頭,其實,我並不知道那座教堂的樣子,只聽説它已經變成一片廢墟了。不過,當年葡萄牙人在這裡建過不止一家教堂,這麼多年下來,它們基本都已消失,剩下的,也早已破舊不堪了。
“沒人去那兒,全世界也沒幾個人去的,你怎麼要找它?”他拍了拍摩托車的后座,“我可以帶你過去。上來吧。” 且不管其他,去看看再説。我們談好了價錢,握了一下手,他介紹説自己名叫丹慕。摩托車在崎嶇的小路上轉過幾個彎,穿過煉油廠的宿舍區時,丹慕向門口的警衛點點頭,就長驅而入,一路騎上了坡頂。
876491 葡萄牙教堂遺址
十六世紀末期,在哥倫布和麥哲倫相繼進行了航海探險的一個世紀之後,歐洲列強加緊了海上霸主的爭奪。後起之秀荷蘭與老牌帝國葡萄牙在印度洋沿岸展開了競爭,緬甸西部的阿拉幹(今若開邦)正好利用了這場海上競爭,成為富甲一方的王國。阿拉幹的財富主要來自於海上搶劫,並將港口作為歐洲人販賣奴隸的轉機站;他趁著緬甸東吁王朝的內亂,奪下了緬甸的部分沿海地區,包括仰光一帶。他還建立了強大的海軍艦隊,並徵召葡萄牙的自由槍手們,在通往亞洲的海上要道 —— 馬六甲海峽一帶大肆搶掠別國船隻。
在阿拉幹國王的搶劫部隊中,有一位來自里斯本的冒險家,名叫德布里托(Filipe de Brito e Nicote)。他出身於一個貧窮家庭,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跳上了一艘駛向南非的海輪,開始去實現他擺脫貧窮的發財夢。等他到了阿拉幹、加入王國的海軍時,他已經從一名小船員成長為一個極富經驗的水手和戰士了。不久,他就被國王提升為艦長,帶領阿拉幹的士兵,橫行在印度洋上。
但是,德布里托並不甘心做一名南亞小國的雇傭軍人,他的野心更大,希望著有朝一日能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王國。這個時候,葡萄牙人已經佔領了印度的果阿和錫蘭,差點還拿下了高棉的沿海港口。德布里托清楚,馬六甲海峽是連接印度洋和太平洋的關鍵通道,如果在緬甸南部建立一個根據地,就可以扼住馬六甲的咽喉,讓過往船隻自動上貢。他知道,荷蘭人馬上就會來的,這一片沿海地區已經沒有更多的機會剩給他了。
876492 廢墟中心是兩名傳教士的墓葬。
於是,他向阿拉幹國王要了100艘戰船和2000名士兵,不費吹灰之力就佔領了沙廉。德布里托在沙廉招賢納士,徵集了一眾來自葡萄牙的亡命徒,加上緬族人、孟族人、非洲人、印度人,組成一支多國部隊。他在沙廉修築了城堡和護城河,之後,就不再理睬阿拉幹國王了。德布里托帶領部隊,不斷騷擾緬甸內陸城市,搶掠財物。他摧毀了許多佛塔和寺院,逼迫眾多僧侶還俗,並讓他們和周圍的百姓們改信天主教;他把從寺廟里搶來的大鐘融化掉,回爐重鑄成大炮和炮彈;他甚至從仰光的大金塔天臺上,搶走了孟族國王送給寺廟的一口巨大銅鐘,不過,在他試圖將銅鐘通過勃固河運到沙廉時,大鐘翻進了水里,就在今天丁茵大橋那個地方。(緬甸人後來曾進行過幾次打撈行動,都沒能成功。)
1603年,德布里托正式宣佈脫離阿拉幹,自立為沙廉國王,在緬甸的土地上,建立了葡萄牙人的王國。
丹慕沿途給我指了一些凸起的殘墻,説那是舊城墻的片段。但山坡上的教堂也沒什麼可看的,這塊地方本應是德布里托稱王時的王宮所在地,可惜雜草萋萋,看不到任何遺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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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教堂的廢墟上只停留了20分鐘,就帶著遺憾離開了。在回程的車上,我不經意地問丹慕,是否知道一位緬甸王子的墓地在哪兒,他反問我道:“你是説納辛囊?”
正是納辛囊啊!我原本以為這位王子的墓地在仰光附近的什麼地方,卻沒想到丹慕點點頭説,應該就在丁茵城往南約15公里的地方。不過,他還是先開回到了我們上車的“摩的”休息站,和樹下等生意的那群司機們熱烈討論了好一陣,這才讓我坐上車去。顯然,納辛囊墓也是遊客罕至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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齋考寶塔坐落在丁茵城南邊公路旁的一條山脊上,它的樣子是模倣仰光的大金塔建造的,具有相似的結構和氣質。丹慕帶著我直接爬到半山腰一座廢棄建築前,指著一塊立著的牌子説:“這上面寫的就是納辛囊紀念塔,下面應該就是他的墓地了。”
我從牌子上的緬文數字中讀出:1578年到1612年。“為什麼是1612年?我看到歷史書上説,他是1613年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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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慕對我的問題未置可否,只是嘟囔了一句:“咳,緬甸的歷史……誰知道呢?”
塔的四週被鐵絲網攔著,丹慕説,這裡從幾年前開始,就禁止遊客參觀了。不過,他還是繞到塔的後面,找到護欄的一處缺口,帶我鑽了進去。
876498 紀念塔上的雕刻已經模糊不清。
這座紀念塔簡直就是當之無愧的“廢墟”!它醜陋地矗立在野草叢中。塔的頂部和後墻都已經坍塌,地上散落著掉下的紅磚。通過一個狹窄的門洞,可以沿著樓梯登上二樓的平臺,但上面臭氣熏天,除了鳥糞和雜草,什麼也沒有。二樓的門洞旁有一些石刻的裝飾,已經被侵蝕得不成樣子,基本上看不出原來的圖案了。
我禁不住問丹慕:“怎麼會沒人保護啊?”
他無奈地笑了笑:“政府的錢不夠用。”
我接著問:“你知道納辛囊?”
“知道。當然知道。他是我們緬甸的著名詩人,中學生課本里都有他的詩。”
“你知道他和葡萄牙人的關係嗎?”
“這個……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丹慕説得沒錯,納辛囊是一位著名詩人,大概可以算是緬甸古代最著名的詩人了。他也是一位王子,是莽應龍大帝的孫子。納辛囊7歲開始隨軍出征,14歲跟著叔叔莽應里遠赴暹羅。後來卻隨父叛亂,親手殺死了叔叔莽應里。他後來與葡萄牙人德布里托結盟,試圖割據一方,後來莽應里的兒子阿那畢隆重新統一緬甸,並親率大軍打到沙廉。
納辛囊與德布里托負隅頑抗,誓死不降。就在阿那畢隆攻陷沙廉的前一天,納辛囊作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宣佈自己放棄佛教,該宗羅馬天主教,並在一名牧師的主持下,正式接受了洗禮。
攻打沙廉堡的戰役異常慘烈,城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阿那畢隆活捉了納辛囊後,不念殺父之仇,畢竟他倆也是表兄弟。他勸説納辛囊他改“邪”歸正,可以回去繼續作他的太守。納辛囊斷然拒絕,聲稱自己已受洗禮,願隨自己的“親兄弟”而去。阿那畢隆鄙夷地甩給他一句:“你寧願做洋人的奴隸,也不願做同族皇帝的順臣。好吧,去死吧!”便令手下砍了納辛囊的頭。
如果納辛囊的屍體真的被埋在這座紀念塔下,如果真的是阿那畢隆派人料理了他的後事,那也應該算是一種厚葬了。
876490 丁茵城里現在還有幾座天主教堂,居民中看來還有不少信眾。
由於毀壞寺廟在緬甸被視作罪大惡極,德布里托遭受了最嚴酷的穿刺死刑,在他曾經的王宮前,身體從上至下被穿在一樁豎立的木桿中。在極度痛苦中,他居然堅持了兩天才斷氣。
德布里托是第一個在緬甸佛教領土上建立“邪教”王國的西方人,他的影響是,緬族人從此對西方宗教極度排斥,直到義大利天主教和美國基督教浸信會的Judson後來convert克倫人和克欽人之後,緬族人面臨國家又一次被信仰分割的局面,此後軍政府對克倫、克欽等少數民族試圖獨立採取堅決鎮壓的態度就不難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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