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龍「派兵論」背後:俄烏戰爭是歐洲走出戰後體制契機

馬克龍「派兵論」背後:俄烏戰爭是歐洲走出戰後體制契機

撰文: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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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馬克龍貌似驚世駭俗「派兵論」言外的深刻線索:一個能獨力應對威脅的正常歐洲。歐洲不能繼續沉湎於受保護的優越狀態之中,過去80年只是漫長歷史過程的非常態,一個共同體必須將保護自己的能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至今,烏克蘭無法迅速光復失地,俄羅斯亦無法以現有條件令烏克蘭屈服,戰局像極了否定「速勝論」「投降論」的「論持久戰」狀態。

以烏克蘭戰場(theater)作為舞台(theater)的表象,幕後也牽動着一系列更長遠、更結構性的變局。從北約自「腦死」強勢復活,到歐洲加強表象上以援烏為目的的國防硬件生產,再到歐洲緊張地關注美國政局發展並未雨綢繆地調高國防支出佔比,以及最近法國總統馬克龍的「派兵援烏論」,預示烏克蘭戰爭正緩慢但堅定地推動整體歐洲局勢的結構性演變。

或許馬克龍的派兵論有策略性考量,譬如彰顯法國領導力、與德國互別苗頭、做給美國看等,但曾在美國主導北約最力時「退群」的法國,此次主張以北約為單位派兵,儼然無視甚或試圖扭轉「以美國為首的北約」這一刻板印象,讓歐洲這一北約保護的重點,重新拾起「主人翁意識」,走出美國以二戰後體制投在歐洲80年之久的陰翳,這或許是烏克蘭戰爭所撬動的結構性變局之跡象。

俄烏戰爭:2024年2月28 日,烏克蘭-東南歐峰會在阿爾巴尼亞召開。(Reuters)

美國保護歐洲的戰後體制

二戰結束後,冷戰隨之降臨。在吸收了一戰教訓和蘇聯壓力的雙重誘因下,美國扛起長期以來不願承擔的領導重任,以經濟援助迅速重整被戰火摧毀的歐洲(包括曾浴血敵對的前軸心國),以軍事援助迅速沿冷戰邊境建立起防禦線,以超級武器和軍事承諾為歐洲的重建與復興提供安全保證。

二戰從一戰灰燼中燃起,冷戰迅速巔峰化並持續30年的教訓,使美國深刻意識到,遠方的「小」麻煩如果不及時處理,會演變成自己最終無法置身其外的「大」麻煩。北約既是一種集體安全機制,更是美國「決戰境外」國防思維的體現。

這令美國積極主導北約,在北約所針對的蘇東前線投注大量資源。在其他歐洲國家單一力量根本無法與蘇俄匹敵的冷戰條件下,可以說,美國就是北約。這也是為什麼戴高樂尋求法國驕傲的自尊時的標誌性動作,就是退出北約,說到底是在與美國互別苗頭。

圖為2023年10月5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與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在西班牙歐洲政治共同體(European Political Community Summit)峰會會面。(Reuters)

而在美國保護下,歐洲享有「正常國家」無法享受到的優惠。作為冷戰最前沿,按理說歐陸諸國應該在蘇東的軍事重壓下戰戰兢兢,至少像以色列那樣全民皆兵。但由於美國的安全承諾和軍事挹注,歐洲可以將國民生產的剩餘價值,極大地投入到民生領域而非國防領域,做成如今的福利歐洲。

後冷戰時期的20年,俄國威脅的暫時缺位,令北約地位逐漸弱化,但歷史慣性使美國持續挹注資源在北約軍事存在上,這也誘發特朗普對北約的批評,及在美國自身實力相對弱化的條件下的一系列「退群」衝動。在這一階段,歐洲強調經濟和意識上的自主,但硬實力的「雙腿」始終沒有真正硬起來,只能在北約這一美國維護的「輪椅」上喊幾句「歐洲自主」的口號罷了。

如同蘇聯在柏林危機時和韓戰開啟了冷戰時代一樣,烏克蘭戰爭正式開啟了新冷戰的大門。北約如同被心肺復甦電擊一般猛然激醒,但它最初所化約而成的戰後體制,在經過80年的演化、尤其是後冷戰20年的時移世易之後,已與以往不同。

2024 年 3 月 4 日,波蘭 Korzeniewo,北約演習期間,德國士兵用「豺狼」戰車運送英國士兵穿越維斯瓦河 (REUTERS)。

美國面臨內外多重挑戰。在內面臨多元文化主義的根本性撕裂,這不僅是關於膚色、移民、性取向等國內問題的辯論,表現在外向性上,便是美國作為一個整體,以硬實力決定和主導國際事務走向的能力和決心,亦即美國會越來越無法像冷戰時期(尤其是限制戰略武器前的冷戰巔峰期)那樣堅定團結,於左派而言是不爽帝國主義般的干預行徑,於右派而言則是不爽花美國的錢保護外國人。

在外的挑戰則是多極化世界。冷戰伊始,楚河漢界,蘇聯是唯一大敵,其他都是小弟,與小弟對抗的最終着眼點還是蘇聯老大哥。韓戰、越戰、中東調停、核武威脅等一系列軍事外交努力,單一的終極着眼點一直是蘇聯。這令美國可以集中調配資源,分出主次。

但在多極化世界中,威脅多元化,野心俄國是威脅,遠東大國是威脅,激進回教也是威脅,每個威脅都自成一體,無法通過遏制一個「終極着眼點」來應對所有挑戰。前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同時打贏兩場戰爭」的決心無法以實力支撐,美國的資源調配左支右絀,分身乏術。

圖為2024年2月19日,歐盟外交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右)與丹麥外交部長拉斯穆森(左)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出席歐盟外長會議。(Reuters)

與此同時,俄羅斯的威脅因烏克蘭戰爭而表現出兩種新特質:有限擴張,不再以與美國的終極爭霸為目標,實實在在威脅的卻是歐洲;真實擴張,不再停留在言語或防禦性威懾,而是實實在在兵臨城下。

在美國心力交瘁和俄國實在威脅的雙重作用下,歐洲似乎正從80年來的高枕幻夢中緩慢甦醒。威脅是實實在在侵門踏戶的,歐洲要應對這已經一隻腳踩進自己門口的威脅,只能靠實力,靠變成正常國家應該具有的防禦能力,靠擺脱戰後體制所建立的真正自立自強的決心與「雙腿」。

相信這就是馬克龍貌似驚世駭俗「派兵論」言外的深刻線索:一個能獨力應對威脅的正常歐洲。歐洲不能繼續沉湎於受保護的優越狀態之中,過去80年只是漫長曆史過程的非常態,一個共同體必須將保護自己的能力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80年的時間涵蓋了兩三代人,皓首不知兵者認為這非常態才是常態。烏克蘭戰爭是歐洲走向正常的契機,但這演化的巨船仍須慢慢調頭。

作者:北京文化工作者,丁一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