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發生瞬間，房子上下跳動，接著急速左右抖動，彷彿置身黑暗紙箱，遭到瘋狂搖晃，除了驚嚇，沒有辦法反擊，甚至來不及做什麼反應。
我在台南家裡，五層樓透天厝的四樓房間，兩面書架還好，沒有東西掉落。搖晃停止之後，屋外突然颳起強風，咻咻咻的尖銳聲響，猶如巨獸用力擠壓玻璃窗。我看向落地門外，隔壁社區十幾層大樓建築在低溫暗黑的天幕之中，安安靜靜。
光腳衝下樓，探視父母房內狀況，電力中斷，室內有線電話不通，屋內一片漆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照路，發現竟然可以連上網，倉促在臉書留下地震訊息，中央氣象局網站上不去，仍不知震央在何處，難免擔憂。
以手機光源，陪同父親上頂樓佛堂，兩盞佛燈安好，厚重的佛桌竟然移位，擺滿佛經的書櫃上下兩層有些微分離。母親臥室的結婚照摔落，還好地震之前，父親恰好起床喝水，即時護住母親頭部，沒有受傷。但我心裡知道了，睡床頭頂千萬不要懸掛東西，尤其是那種木頭框的放大照片。
幾分鐘之後，電力恢復。開始聽到消防車與救護車出動的警報聲，往永康方向奔馳。
直到天明破曉，都感覺細微餘震。一青妙從東京捎來手機訊息，回報她一切安好。有人傳來大樓倒塌的圖片，不管是分享還是留言，大家都祈禱那是誤傳。剎那間，有種想要從現實逃脫的企圖，明明是剛剛發生的地震，卻在內心抵抗著不去承認已然存在的事實。
天亮之後，已經確定幾處大樓傾斜或倒塌，還好台南出了大太陽，陽光與乾爽地面具備極大療癒力量，即使內心牽掛著永大路那棟倒塌大樓，但努力維持起碼的生活機能，大概是此刻所有台南市民對於這個城市最好的支持。
許多區域都停水，台南市政府LINE隨時傳來缺水訊息和取水點公告，每看一次市府LINE，就會在體內築起一道信念，無論如何，都應該把自己顧好，不要增加他人或公部門的麻煩。畢竟比自己狀況危急的地方更需要協助，所以排隊取水的大家會互相打氣，會一起出力把一個人高的圓形貯水槽推成適切的傾斜角度，不浪費槽底任何一滴水。不少人騎機車載著水桶，互相交換情報，告知哪個取水點還有水。許多店家還是靠水塔存水繼續做生意，家家戶戶還是在門前擺出桌子備好香案三牲供品，年夜之前，拜門口。
我陪姪女去上畫畫課，街角便利店ATM仍然可以領錢，宅配的車子還是滿街跑，網路卻開始流傳台南全倒或半毀。明清時期作為入城主要道路的東門路沿線，一切如常，然而距離此處不過十數分鐘車程，那處傾倒的大樓，正在跟死神對峙，想辦法搶回生命的活口。
許多外地遊子返鄉計畫受到高鐵停駛的影響，只能想辦法從台中新烏日站共乘或轉乘回家；或因為停水的緣故，匆匆吃過年夜飯，天亮之後又被故鄉父母長輩趕回異地。如果是闔家團圓，那就祖孫三代一起去提水。大家心裡知道，對比生死的沈重，這只是最微小的不便。
確定停水到14日之後，幾乎全台灣各縣市消防水車都來支援送水，彰化、虎尾、屏東、高雄、桃園、新北、台中港務、高雄港務……一車一車，循著平日垃圾車路線送水，他們也沒有放年假，他們一起幫台南人送水。站在路旁看著水車來來去去，不知是震災過後的內心較為脆弱還是什麼催淚的因素，感覺台南有難，四方來支援，這種情分真的讓人勇敢。
大年初二，停水的關係，鐵軌以東這個區塊，安安靜靜，過了鐵軌，直到孔廟一帶，直到西門圓環，才見到人潮，也才猛然想起，這個年節假期，才剛開始。
陽光一直不吝嗇，直到初四傍晚下起滂沱大雨，持續到翌日中午。有記憶以來，從未有台南農曆年大雨的印象，雨停之後，地板反潮，好似有心事，默默流著淚。
台南市府持續傳LINE，逐步更新倒塌大樓週邊交通管制狀況和水公司鋪設臨時輸水明管的進度。家裡偶爾有水，偶爾沒水，或水量很小，都沒有關係，跟著市府的訊息，倘若需要提水就提水，沒什麼好怕的。好多人騎著機車載著水桶猶如穿梭街頭巷尾的小蜜蜂部隊，可能有些小怨言，但隨即被現狀與理智說服，相信公部門的人都動起來了，手機LINE會告訴市民進度，有目標就值得等待。
親朋好友互相問候的話語變成「來我家洗澡吧」、「來我家洗衣服吧」、「來我家吃完晚餐順便洗完澡洗完衣服再提水回去吧」……跨一個區，或一個巷，這頭沒水，但那頭有水，或這頭有水，那就邀那頭的人來提水，即使是陌生人，也沒關係。
水壓不夠，抽水馬達無法打上頂樓水塔，城內西市場「謝宅小五」一桶一桶扛上屋頂，注滿水塔，讓外地來旅遊住宿的客人無用水擔憂。那張以台南夕陽為背景，振臂謝天的小五背影，完全的台南精神。
以前常聽長輩說，台南人「ㄌㄨㄣˋ命」，小時候不懂這意思，以為是「閏年」的「閏」，或「潤餅」的「潤」。一路這樣成長過來，大抵是理解那個「ㄌㄨㄣˋ」的意思。強韌之中有包容，吞忍之中有認命卻不會輕易妥協，雖然很難解釋，但大概是這意思。早前長輩們都希望自己種田或顧魚塭或工廠工人這種辛苦的命到他們那一代為止就好，小孩最好會讀書，可以跟台北人一樣「坐辦公桌」，這幾年台南陸續成形的島內移民或青年返鄉創業，卻都承襲了老一輩台南人那種「ㄌㄨㄣˋ命」的人格特質，很ㄌㄨㄣˋ，咬不斷，不認輸。
一場小年夜凌晨的地震，改變了台南人過年計畫，有些人離開了，有些人失去了，但我們要想辦法回復到日常，畢竟過去的這一年，炎夏的登革熱，凜冬的農漁寒害，仍在努力恢復元氣中，地震卻緊接而來，毫無喘息。「認命且韌命」的台南，還好有冬日暖陽相伴。一切一切，有形無形，慢慢努力，恢復如常。雖然我們也知道，無常可能隨時會來。
台南正興街「彩虹來了」的小威在公會堂一場替台南打氣的活動裡，讀了自己寫的文字，短短幾行，充滿力量，「失去是擁有，倒下是向上，我們還有我們。」
我們不只有我們，還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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