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振益(台中榮總耳鼻喉科主任) 再活一次，絕不輕言放棄

早上7點，台中榮總耳鼻喉科主任許振益循例領著科裡大小醫生，探視病人。這位因診治過無數中部喉癌患者性命，被封為「割喉島島主」查完房，大步邁向會議室，繼續主持科裡會議。

但今天身體怪怪的。有些疲倦、冒冷汗，會開到一半，開始覺得噁心，好不容易撐完會議，竟然吐了幾口鮮血。判斷自己可能是輕微胃出血，許振益走到腸胃科門診，打算請熟識的科主任開個藥吃應該就沒事了。

拗不過建議在門診做了胃鏡後，好友堅持要他馬上住院。許振益莫名其妙，專業直覺告訴他病情可能不單純。朋友立即通知在美國陪一雙兒女就學的許太太。

三次大出血，命在旦夕

聽到先生住院，朋友不肯說出病名，又暗示她可能要回來一段長時間，「我以為他出車禍了，」許太太回想。

心急如焚的妻子從機場直奔醫院，看到病房外排滿花籃，先生神色自若地和一屋子人談笑，似乎沒那麼嚴重，心中大石稍稍落地。

可是住院一個多星期，始終沒有人告訴他們診斷是什麼。

每當許太太問，總是得到醫師正在忙，不在病房的回應。許振益也從來探視的同仁那兒套話，還偷偷上院內網路查報告。像說好似的，原本可用醫師帳號查閱的各項報告也沒有上線。「當醫生變病人，大家都是同事，這麼殘忍的事實反而說不出口，」許太太分析。

報告一一出爐，確定許振益是末期肝癌合併肝硬化。主治醫師告訴家屬除了移植一枚新肝臟外，目前只能做支持性治療。最怕隨時可能併發食道靜脈破裂引發大出血，或是陷入肝昏迷而危及性命。

擔心的事發生了，許振益前後大出血三次，每次出血量近6000㏄，生命危急。頭次在病房吐出的鮮血，多到要用臉盆接。一邊出血，一邊將剛從血庫領出、來不及回暖的血液快速加壓輸入體內，否則就可能因大出血休克而喪命。「見識到幾分鐘內就可能天人永隔的危險，」許太太語音顫抖地回想。

耳鼻喉科主任罹患癌症的消息很快在醫院傳開。訪客不絕、鮮花不斷，同仁和親友都來向平日幽默又有親和力的許振益致意，很多人熱心提供各式偏方草藥。要招呼訪客，又不好拂逆善意的建議，許振益和家人幾乎很難歇息，等病情稍穩就出院回家休養。

然而出血像地雷一樣沒有預警，隨時可能爆發。台中榮總耳鼻喉科醫師自願排班，每天有一位資深醫生睡在許家看護許振益，萬一出血可先做緊急處理，「科裡少我一個人工作負荷已經加重，很謝謝他們夜裡還來守著我，」他滿心感激。

果然首次出血後一週病情再度發作。出血量大到要用水桶接，且從家裡上救護車到急診沒有停過，急救後隨即住進加護病房，院方發出病危通知。住加護病房期間又大出血一次，接上呼吸器，幾度和死神擦身而過。

一些曾在台中榮總受訓，自己開業的耳鼻喉科醫師，回來探望老長官。看到昔日英挺的主任，兩個月內從88公斤瘦到61公斤，握著許振益的手，常常話沒出口，眼睛先紅了。還有許多病人寄慰問信和卡片來加油打氣，甚至有他醫治過的患者拉住耳鼻喉科同仁表示，想捐出自己肝臟給這位醫治過他的主任。

等待一枚新肝臟

當時林口長庚醫院肝膽外科主治醫師鄭隆賓，聽聞中榮有個醫師罹患末期肝癌，專程南下探視這位醫界同儕。評估後，鄭隆賓坦白告訴許振益的妻子，由於有多處腫瘤又合併肝硬化，手術困難度更高。假使開進去發現勝算不大，得來不易的肝臟將立即移植給下一位待命的病人。

接著，許振益和家人被兩股同是出於善意，看法卻是大相逕庭的聲浪拉扯。贊成換肝的親友和醫生認為不要放棄任何治療希望；持反對意見的醫生則舉開刀失敗的例子，認為他和家人應該好好把握人生最後幾個月，別再賭這一把，徒增痛苦。

許振益決定一拚，「愈是不可能的事，愈應該去挑戰，」他排入等待換肝名單，靜候醫院通知。

當醫生變病人，癌症患者和家屬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許振益和家人也有。

手足共10人，排行老八，抱著他長大的兄姊說他自小不生病，怎麼會得肝癌？許振益則自認工作忙碌，可不忘運動。由他領軍的中榮耳鼻喉科網球隊，向來無敵，獎盃多到蔓延辦公室各處。「是不是天嫉英才，讓我生病？而且還是幾乎無藥可醫的末期肝癌？」許振益錯愕不甘。

心情較平穩時，他暗暗懊悔自己疏忽身體。30幾歲時得過B型肝炎，追蹤2年後，就拿太忙當藉口而不回診。老想著等過50歲再來關心健康還來得及，「才會把肝癌一路『養』到最大一顆將近10公分而不自知，」許振益不忘幽自己一默。

不過許振益覺得當醫生有個好處，因為經常幫病人切除癌細胞，看過太多生死，比較理性。加上生性樂觀，病魔既然找上門，就認了。回想自己一路衝，和一群不以看感冒、吸鼻涕為滿足的醫師共同打拚，將耳鼻喉科打造成中部治療頭頸癌重鎮，35歲就當上科主任至今，應該沒什麼遺憾了。

寫下深情遺書

然而心中最不捨的是家人，許振益怕病情變化太快，動手寫遺書給妻兒。

他謝謝妻子20多年來，操持家務和扶養兒女的辛苦，萬一不能和她終老，希望她節哀……。給還在唸高中的女兒和兒子的信先是道歉，爸爸沒辦法輔導他們長大，看他們成家，期許他們能白手起家，為自己前程努力……。「孩子們和他很親，爸爸就像他們的大玩偶一樣，看到信，女兒馬上哭了起來，」許太太吸吸鼻子感傷地說。

日子在忐忑等待中過去。八月中旬終於接獲通知，一位車禍腦死的年輕人，家屬願意捐出器官。

許太太清楚記得，雖然收到通知後的步驟已經在腦海裡演練不下數十次，乍然聽到好消息，竟慌得在家裡直打轉，喘不過氣。「有適合肝臟給爸爸了，」她告訴兒女。三個人隨即禱告，準備出發至林口長庚。

下樓時，聽到消息的同仁鄰居們來送行，這一去結果難料，每個人眼神都承載著千言萬語，給許振益一家人祝福。

入院後隔天進行移植手術，躺著被推進手術室，許振益感觸很深。

行醫多年，多少次他就像戰場上的將軍，意氣風發地在手術室，指揮部屬和頭頸部惡性腫瘤交手。而今將軍病倒待救，四肢縛定手術台上，舉目所及盡是刺眼的無影燈，和覆著口罩、一雙雙俯視著他的備戰眼神。

許振益坦言，「躺在那，突然一陣恐懼襲來，因為我很清楚手術過程是環環相扣的，任何一環出狀況都很危險。隨即又想，病人能做的實在很少，所以馬上又把這想法拋開。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信任，完全相信醫生和他的團隊，將自己交給上帝，如此而已。」

手術室外的許太太同樣恐懼，很怕醫生突然走出來，說他們無能為力。

又活過來了

歷經十幾個小時等待，終於傳出手術一切順利喜訊。「We did it.（我們做到了）我又活過來了，」許振益笑著說，這是他清醒後第一個念頭。

周圍的人更是欣喜。「終於再見到你坐在病床上看報紙，微笑著比著自己肚子，告訴大家『I got a new young liver.』（重獲一個年輕新肝臟），每個人隔著玻璃的面容都是微笑中閃著淚光……，」耳鼻喉科醫師田輝勣在台中榮總BBS上記述這段歷程。復原階段雖辛苦但平順。八月底出院，即使每天得吃9次藥、總共要吞幾十顆藥丸，九月初許振益就掛著引流管，帶著太太做的便當重掌耳鼻喉科。

十月初耳鼻喉科醫學會開會，特別請許振益上台分享生病經驗。「醫病之間互信是最重要的，」許振益體悟，即使醫生變病人，病人能做的仍是不多，但可以和醫師充分溝通，然後相信醫生和病人都願意盡力一搏，不輕言放棄，「當初很多人勸我不要換肝，如果那時逃避退縮，或是質疑干涉醫生的醫療處置，我可能沒辦法站在這裡了。」

在長庚換肝，許振益親身體驗台灣醫界不同醫院、不同領域醫生，在自己專業上精益求精的打拚精神。有那麼好的治療團隊，才挽回他的生命，更激勵他做好治療中部頭頸癌症病人的決心，希望能將耳鼻喉「科」晉升為「部」的規模，讓每個次專科醫師發揮長才，為病人做更高水準服務。

當過病人的醫生的確不一樣。沒生病前，許振益自認很了解病人，他協助全喉切除病人成立「無喉俱樂部」，幫助那些病人從無聲重返有聲世界。但病後重返工作發現，自己不應以患者能活下來，還能重新發聲為滿足，應該更進一步讓他們能重返社會，有工作並和人群接觸，活著才更有意義。

許振益不忘以自身經驗呼籲慢性肝炎患者應有定期檢查習慣。要照顧好病人，醫生更應該注意健康，「許多病人告訴我，真不知道我生病他們該怎麼辦，」許振益將自己健康視為責任，換肝至今一年多，按時回診，飲食起居小心，恢復原來打網球、高爾夫球的運動習慣，把每一天當成上帝的恩賜。

珍惜這個再生機會，去年他代表器官受贈者，感謝捐贈者遺愛人間的精神，在長庚所辦的追思大會上表示：「因為你們的捐贈，才讓我們存活下來，而重生的我們也因此可以去照顧更多及服務更多的人。」

在台中榮總耳鼻喉科門診、病房、手術室，再活一次的許振益，繼續實踐醫師服務病人的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