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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5-19 14:12:15| 人氣4,29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專訪詹宏志談《悲情城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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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網路圖片, 非劇照, 非專訪人員所攝

 

 

 

轉貼專訪詹宏志談《悲情城巿》

 

本文轉載自 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

 

 

地點:台北市敦化南路PCHOME ONLINE董事長詹宏志先生辦公室

時間:2009/7/20

專訪:張靚蓓、蕭明達(攝影)、王忠培(錄影)

撰文:張靚蓓

 

 

 

「楊德昌過世時,我就想把對他的東西寫出來,可是我寫不出來,因為我沒辦法,還太近。連《悲情城市》我都沒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說得出來。」___詹宏志

 

 

張靚蓓(以下簡稱張):《悲情城市》已經二十年了!

 

詹宏志(以下簡稱詹):《悲情城市》要好的多,因為它真的是「時過境遷」了,而且就已經因為這個人的故事產生了各式各樣的情緒、情感,大部分都沈澱了。不容易啊,因為人都還在、各種過程都還在,所以也很難說。而且這些電影、這些工作真正對台灣的意義,我覺得也還不是有足夠的討論或真的明朗了,我覺得有些事還須要等待,因為台灣本身也還不安定。

 

《悲情城市》當時一陣風光過後,其實我也聽到過另外的一些看法,就是在比較政治性的場合,有人會說「這個拍什麼二二八,閃來閃去!」

 

張:不願意正面面對嗎?

 

詹:他的意思是,你要拍,又不敢拍!

 

我覺得是一個很粗魯的對藝術的了解。    

 

其實在《悲情城市》裡有個鏡頭,小女孩阿雪問了一個問題,旁邊她阿姨就抱怨說,整個環境變成這樣,誰不見了、誰又不見了,另外有個人就用了一個很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這個眼神極可能是我看過、所有講白色恐怖最厲害的一個鏡頭。

 

如果你去拍誰被抓起來,誰被殺死,這個一點也不恐怖。《悲情城市》裡的那個鏡頭,才是真正了解怎麼表現的人,這是藝術家的方法。

 

但是台灣是個粗魯的社會,要看侯孝賢的電影,對台灣整個社會還很難,因為侯孝賢是個那麼抽離的人,跟這個社會的氣氛是不一致的。

 

所以對《悲情城市》的評價也是眾說紛紜,它幾乎是有史以來被寫文章最多的電影。我覺得片子就算得到金獅獎,這個社會也不見得真的appreciate,所以也說不上來。你說,20年一個社會的情緒就能沈澱?或個人的情緒就能撫平,我覺得也還不能。

 

張:那你自己呢?如果我們不能期待他人、期待社會,但是可以期待自己?或期待創作者?

 

詹:說不上來,因為所有的電影工作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意外,我可能是這些朋友當中,真正從來沒想到過要參與跟電影有關的任何工作,我當時的角色只是一個朋友。

 

張:你是怎麼進去的?當時還在報社嗎?

 

詹:我在出版社,我跟台灣新電影這些工作者認識,當然是跟報紙有關,但那時候我已經不在報社了。

 

我在報紙真正做到跟電影有關的工作是在1979-80年時,我在編《工商時報》,跟陳雨航一起工作的時候,那時候台灣新電影還沒有出現,連《光陰的故事》都還沒出來,所以當時在工商時報副刊真的有機會接觸到的是「香港新浪潮」。因為這樣,我才變成徐克這邊的朋友,我認識他們是那麼早,也因為那樣,我才有機會接觸到最早台灣新電影的前身,就是余為政的《1905年的冬天》,也是因緣際會啦!

 

1905年的冬天》還沒拍完,我就被中國時報派到美國去了。該片是楊德昌回國參與的第一部電影,我第一次見到楊德昌也是在余為政家裡,楊德昌是該片的編劇。1983我從美國回來,朋友就跟我說,你應該去看《在那河畔青草青》、《小畢的故事》,他們要我看侯孝賢與陳坤厚。當時電影已經下片了,小野還很好意的把那些電影全找出來,我在中影看了幾部,當然很震撼啦!有那樣的表演方式、那樣的寫實概念。

 

這個寫實跟李行導演時期的寫實又不一樣了。李行時期的寫實,他已經盡了很大的力了,可是只要標準國語一配,就沒辦法!

 

像侯孝賢早期拍《風兒踢踏踩》的時候,我根本沒看過,我是事後才回頭去追,才知道在那時候他已經產生一個這樣的東西了;即使是在商業電影的架構底下,他仍然有辦法找出在你生活裡面那麼親近的東西。我覺得像《風兒踢踏踩》那一類的東西,其實最像今天的《海角七號》,他用了非常多你熟悉的生活細節,去放在商業電影的架構裡,是那些細節讓你產生「親切感」,而不是整個電影的作品本身。

 

所以那時候我一看到新電影,就很震撼,之後很快就碰到了《光陰的故事》,我就接著看。我剛回來沒多久,就撞上《兒子的大玩偶》事件,當時我已經離開報社了,但是陳雨航還在編中國時報影劇版,他對那個事非常憂愁,怕電影會被剪、會被怎樣,就找我商量,所以那次陳雨航做了一整版《兒子的大玩偶》的文章,包括我寫的文章,來表達對《兒子的大玩偶》事件的態度。

 

創作的活動已經在發生了,這是一個媒體的呼籲及聲援。

 

事實上,陳雨航在做那個版時,已經決定要離開了,他覺得他不可能留下來了,因為我是他的老朋友、老搭檔,曾經一起做過那麼多編輯工作,所以他的事我也知道。

 

那篇文章之後,我開始跟台灣新電影的導演們有所接觸;在那之前,是因為陳雨航的緣故,我跟這些導演也都有機會見面。

 

但是《兒子的大玩偶》事件之後,這些導演大概覺得我有一些親切感吧,是個比較支持他們的人,所以我偶而會被他們找去,他們提出構想,想聽聽我的想法之類的事,我們的關係其實就是這樣,後來我一直在出版社工作。

 

台灣新電影剛起來的時候,所有導演們的信心及氣勢是很高的,那時候還沒受到什麼挫折;而且他們覺得,政治壓力不是挫折,那是個對抗時的激動力量。

 

從《小畢的故事》、《兒子的大玩偶》一直到楊德昌拍《海灘的一天》之後,在那時候,這些創作者其實是充滿了信心及企圖心,他們並不覺得世上有什麼事可以攔住他們。孝賢甚至覺得,經濟也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有能力,他要拍的故事,他都有充分的掌握,而且有些故事他根本不會花很多錢。所以拍《冬冬的假期》時,他決定不跟任何人合作,自己把房子抵押了跑去拍片,本來以為400多萬可以拍起來,後來不止,拍了600多萬。不過那時候600多萬其實也不少了,再加上他是用他自己的錢,所以這個600多萬其實有點嚴重。

 

結果《冬冬的假期》上片時非常慘,連帶把他個人的財務也拖垮了,這件事其實對他是有影響的。真的打擊是到《童年往事》出來之後,有位老影評人杜雲之寫了篇文章〈不要把電影玩完了〉,這篇文章引發很多後續效應。《童年往事》當然是侯孝賢企圖心很大的一部電影,恐怕《童年往事》也是他被全世界的影評、影展、或者理論家認定,確認他們看到一個來自於第三世界的大師,這件事要到《童年往事》時才算完成。

 

張:其實《冬冬的假期》時已經開始看到了,「南特影展」給了他最佳影片!

 

詹:不過那時候只是個發現,還不覺得是個完成。到了《童年往事》那樣完整,他對他要的整個的主要創作元素和他的電影語言,包括使用鏡頭的方法,這些到了《童年》時,幾乎已經完全確立了。不過那個片子台灣也賣垮了,後來又受到這個批評,當時他是很沮喪的,受到很大的打擊,所以後來會有我參與的這個過程。

 

這些導演是在這個處境下,他有點痛苦、有點難以抉擇,而且覺得他接下來跟社會打交道時,別人對他的態度是有一點點的疑問的。其實包括侯孝賢拍《童年往事》,都以為他在拍一個跟以前一樣暢銷的電影(笑),他們自己都覺得:「這麼好看,為什麼會沒有人要看?」

 

他們覺得,以前他可以這樣說故事,大家都覺得很好看,為什麼現在不能了呢?他其實並沒有完全理解到這個事的。而所有的電影公司老闆、電影投資者,受到那篇文章的影響,他們就覺得,每拍一部片子,他都要確定,你有沒有真的把我的錢當一回事?

 

當時是1985年,那時候大概是侯孝賢最徬徨的時候,有一天他正在講這個事,朱天文就說:「我們要不要去找一下詹宏志,看看他怎麼說?」

 

因為我是很多人的朋友,在一些小事情上,朋友們會來問我問題,譬如有人會問我,這本書給哪家出版社?這個題材該不該寫?或者如何如何…。作為一個編輯,我有很多作家朋友會問我這些問題。所以天文提議,要不要找詹宏志問問看? 就約了一起到元穠去,我的角色其實沒什麼要緊的地方。

 

張:你太客氣了,我聽侯導、楊導當年都不是這樣講的。

 

詹:元穠的經驗之前,其實侯孝賢已經有些東西找過我幫忙,不過當時我也不覺得我跟電影有關係,所以那個幫忙都是比較迂迴的,譬如《尼羅河的女兒》,我陪著他去跟當時的投資者黃義雄談,電影是他投資的,楊林也是他手上的一員。

 

主要就是當時我想要解釋,侯孝賢這樣的作品,應該怎麼樣來做生意,因為侯孝賢的作品已經往另一個地方移動了,他有「別的」做生意的方法。

 

全世界的藝術電影是藝術市場,而不是「藝術」。就是說,它是art film market,跟一般的mass market一樣,它是另一個市場(market),它另有一套工作的方法。當創作者已經走到這裡,而藝術電影確實在全世界是有這個市場的,所以你可以考慮用這個方式來做!

 

我平常跟朋友聊天,大家覺得這個是有意思的想法,但這個有意思並不困難,因為所有學經濟學的人都知道,只是我的這些藝術家朋友們沒有學經濟,所以他們不會意識到這是兩個不同的市場。這不是說,一個是「商業」,一個是「藝術」,而是兩個都是商業,但是有不同的market。所以我就陪著侯孝賢去跟《尼羅河的女兒》的投資者解釋這整個的工作方法,但似乎沒得到什麼效果。

 

黃老闆也很客氣,聽了也覺得有道理,但畢竟和他原來投資台灣電影的經驗是不一樣的,所以他原來想的是:「我還是用台灣的方式去做,做完再用你的方式到國外去試試看。」

 

《尼羅河女兒》再一次票房不成功,1985年我們在元穠見面時,侯孝賢已經有許多困擾,那時候他已經感覺到有些困難了。就是說,他心中有很多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有特色,也都有有興趣的投資對象,但是投資對象都有一些條件,所以他有一點困惑,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譬如《戀戀風塵》是中影有興趣,《悲情城市》則是「嘉禾」感興趣(周潤發和楊麗花),嘉禾希望他到香港拍。他就把整個故事講給我聽,因為侯孝賢的故事大部份都有來歷,都有真實的人。我一口氣聽他講了六個故事,沒有一個不好的。對我來講,每一個都很厲害。因為我跟電影沒有關係,我就用分析的角度來看,這個會如何,那個會如何!

 

《悲情城市》他是很有動機想做,但他對去香港拍有很大的(疑慮?),不是疑慮,其實是違反初衷,他說,《悲情城市》讓他有這個故事的起點就是基隆港,就是基隆外海船隻進港、火車同時進站的那個感覺,船鳴氣笛交錯,同時進來,天又下著雨,那個港灣的景觀…,這是獨一無二的景觀。他要的是從「這個地方」開始說這個故事,這是導演的「vision」,一個視覺創作者,他有很多故事是從一個視覺的前題出發的。

 

當他說這個故事時,他覺得,如果跑到香港,原來使這個故事可以「誕生的原因」就不見了。

 

所以個別把每一個故事詳細剖析之後,最後覺得,以他的狀態、以他最合理的工作方式,加上他那種一直要從台灣裡頭找東西的企圖,當時看起來是《戀戀風塵》最沒有風險,創作最合理;就是在那一刻做那個作品,是最不需要跟任何條件妥協的,因為他單獨需要的那些條件跟這個環境的關係最match。其他案子都還要等某些條件成熟,或者需要更多資金,或者需要什麼…,當時看起來《戀戀風塵》最合理,所以就拍《戀戀風塵》。

 

這是我第一次被侯孝賢列入工作人員,(是製片人?)不是,我suppose應該做這個片子的宣傳。所以開鏡時,我就負責開記者會、寫新聞稿,接下來我就沒有事做了。

 

因為侯孝賢的創作是花很多時間準備的,你其實是沒辦法幫上任何忙,他永遠是個採擷者,你坐在那裡,他跟你講話,你說什麼,你有什麼反應,通通都會到他那裡去,可是你沒辦法「單獨」替他去做什麼事。後來朱天文也曾提出過同樣的困擾,儘管天文已經是對他幫助最大的人。也就是說,侯孝賢如果有想法,那個故事前端的發展,天文是會起很大作用的。可是侯孝賢是要一個人一直吸收、一直吸收,每個東西只要稍稍有概念化,他也是不要的,他一定要求每個元素盡可能的真實,譬如,《悲情城市》中決定要把梁朝偉變成啞巴之後,(對對,陳庭詩),他不是跑去看陳庭詩嗎?他一定要有具體的東西對應,他才覺得那是真的,他就是這樣一個奇特的人。

 

他的準備工作其實其他人是沒辦法幫忙的,你幫的忙都是他創造出來的。

 

譬如吳念真對侯孝賢來講,都是在故事所有的細節都有了,結構大致上出來了,結構大概天文可以幫他一些忙,最後需要對白,那才是吳念真最厲害的事,那一部份也是天文自己覺得不夠的地方,只有吳念真能寫那樣的對白。

 

可是寫完之後有什麼用?因為侯孝賢也不讓他的演員看到那個對白(哈哈哈哈)。

 

張:《悲情城市》的字幕是吳念真寫的!

 

詹:那是事後寫的,你在表演的時候,孝賢不讓你看劇本的。我也去演了啊(演林老師)。

 

張:你們都是臨場發揮的?

 

詹:他講故事給我聽,我那個角色一開始只有兩場戲、兩個鏡頭,可是他把這個人的「一生」都講給我聽,一生的故事。

 

張:是鍾理和的哥哥?

 

詹:聽完之後,劇本他不讓你看的。劇本是他在準備過程當中用的,到了現場,他不給業餘的人看劇本,因為業餘的人演戲會去唸劇本,那就完全不像真實的事了,所以他完全不讓你做這個事。所以我們那一群人的戲,大部分都是吳念真開頭,(對,吳念真也這樣講過)他開完之後,我們要跟。念真每一次開都不一樣,所以你每一次都要現場反應,要說想法,但是你並沒有真正用到那個對白本。

 

所以侯孝賢的創作方式,我們這些朋友能幫上忙的,真的是太有限了。

 

張:說完角色的背景之後,他還做些什麼?

 

詹:他把故事講給你聽,然後就半開玩笑的說,我們來試一試,試的時候,他鏡頭就開了,你就亂演一通,他會抓到他要的東西。等到我們正式來,那個鏡頭根本都不轉了(對對對),我們都是被騙的嘛!(哈哈哈)

 

因為試戲時,你不覺得你在演,所以就很放鬆;等到正式來,因為你是業餘的,你就會覺得稍微自己表演一下,稍微用力一點,那個就不是他要的。他總是有各種方式,對付業餘演員、對付小孩、及對付動物,他大概都是用同樣的原理,用誘引的方式把那個情緒找出來。

 

張:看到侯孝賢的不同之後,你怎麼幫侯孝賢?

 

詹:在《戀戀風塵》的時候,我就感到其實我能做的有限。

 

到了要上片時,我協助中影去做些宣傳,其實那也很難,因為中影有一套自己的工作方法。當時我所說的想法,也沒得到驗證,因為我也沒有做過;而中影的整個工作流程已經變成一個結構了,譬如,這時候剪預告片,預告片要怎麼樣的,什麼時候做什麼,他們覺得工作已經是這樣了,外人也插不上手。

 

《戀戀風塵》之後,又過了《尼羅河的女兒》,我越來越看不下去了。我有別的理論,我覺得侯孝賢的電影不應該這樣來經營,我要有一個新的經營方法,我認為他的電影在經濟上是完全沒問題的,也就是說,用侯孝賢的電影賺錢是完全沒問題的。但我需要一個新的人,他對電影沒有一個固著的想法,他有一種彈性,他會覺得「ok,這個新方法值得一試。」因為這個新方法不是憑空想像的,它有所有的細節理論,我可以解釋這些東西是怎麼做到的,所以我看不出來為什麼做不到?我在別的行業裡,如果我對一個事已經看出這麼多細節了,我覺得沒有理由做不到!

 

何況那些細節還不是我們替他做的,而是侯孝賢已經做完了,他在國際上已經被接受了,他的電影,可以拿到全世界各個地方去,每個地方一點錢,這些錢加起來有多少,你都是可以算的,這個是不困難的。

 

所以我要找一個觀點比較新的投資者,可能看法上不那麼像(台北西門町)電影街上的那些老闆們;那個觀點也不是不好,而是那個觀點已經不能對付這樣的電影。我希望找較新的人,當時就想找邱復生。當然一開始他並不一定有這個想法(笑),那時候我有幾個理由覺得他有可能。第一,他已經做錄影帶很久了,也已經跨進電影發行,西片發行已經做一段時間了,所以他對電影是有些想法的。

 

他也想拍片,所以他已經投資了《孫小毛歷險記》,那是一個經濟失敗的案子,當時他是夾在中間。

 

因為他是個做西片的人,所以眼睛比較容易看到世界上其他的工作方法,我覺得溝通上會比較容易;同時我也認為投資侯孝賢的電影對他會有很大的幫助,因為他要的是國際上的資歷,就算這次投資侯孝賢電影出了差錯,沒有得到他經濟上預期的回報,但他從其他部份得來的回報也會很高的。通常作為一個發行西片的人,是要去追逐外國片商的;現在卻是,你開一個party,他們自動都來。這個地位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以我一直跟他解釋:「這是你的passport(哈哈哈哈)!這是你進入國際影壇的一張護照,這是你的benefit,對別人不見得有用,對你是完全有用的。」

 

當時邱復生對我有一定的(信任?),信任談不上啦,因為沒有真正合作過,就是說,有一定的「欣賞」,就是他看得起我、願意聽,聽了也覺得有意思,可是他也不是那麼有把握。

 

邱復生是個勤於收集資料的人,他可能會跑去問問蔡松林或王應祥,有人可能會對他說:「啊,你給詹宏志騙去了啦!電影怎麼可能會這樣子拍。」他們會提他們的建議,這個建議就是:「侯孝賢是可以賣座的,你看他以前拍鳳飛飛、沈雁的時候,都很賣座啊,現在是他想歪了嘛!就是要卡司嘛,不能再這樣,每次都找辛樹芬,又沒人知道她是誰?要拍亮一點,不蹚阿ㄋㄟ暗嗖嗖(哈);卡緊ㄋㄟ,節奏要快一點;多一些插曲,16支插曲,支支動聽。」早期的電影不都是這樣嗎?他們是好意,覺得只要這樣,就可以修正侯孝賢的缺點。

 

但是我在旁邊,不要說作為一個朋友,就算不認得侯孝賢,就算作為一個電影觀眾,聽了,都覺得汗流浹背。他們每一個忠誠的建議,都是消滅侯孝賢的方法,沒有一個是幫助侯孝賢的。只要做了任何一件事,侯孝賢,這個好不容易從那個很奇怪的地方找出來的藝術家,就不見了!(對)

 

就是個很特別的處境,侯孝賢到底是一個受過訓練的藝術家,還是一個素人藝術家?我也說不上來!原則上他是科班出身,他是國立藝專出來的;可是你看他的經歷,又像是素人,他是天生的藝術家。也就是說,即使他在做李行副導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有那個天賦了。譬如在安排場景這件事上,如果導演說,明天這場戲要兩個路人,侯孝賢不會隨便找兩個人來的;他會想,這兩個人應該是怎麼樣的人;譬如說,一個是道士,一個是挑著雞籠的雞販,他會去想那個細節,他可能還會加一隻狗,他會去想「戲劇」是怎麼回事。他是這樣的一個助手、一個副導演。到了他導戲的時候,其實他最厲害的就是他對景深的意見,戲不只是在表演者身上,-連他背後所有東西都是戲,他有這個洞見。

 

這些東西究竟他是怎麼得到的?我其實是不知道的;他是怎麼變成這麼厲害的藝術家的?也沒有一個明顯的training看得出來,他就是一點點的從工作當中體會(體現)出來的,他是個天生的藝術家。

 

這些東西都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我只想說,把(侯孝賢電影)做生意的方式改變一下,重組-而已。我們已經不需要去國際上做宣傳:「嘿,台灣有個侯孝賢!」你完全不需要去做這個事,他已經都完成了。你也不需要去跟人家解釋:「這個電影有什麼好。」你也不用解釋,他已經全部做完了;這是一個寶,不是嗎?

 

我覺得他是一個「bankable的投資標的」。我就這樣跟邱復生說,講到後來,他覺得願意嘗試。

 

當時我有點擔憂的是,因為《戀戀風塵》、《尼羅河女兒》的例子,我有個感覺,就是單部電影的風險是不可預測的。

 

所以如果邱復生問我:「你覺得這一部電影一定會成功嗎?」

 

我說:「我不知道。」

 

可是這套工作方法在一個範圍裡,它不會都出錯,這是我的看法。就是說,一部電影,怎麼確保它成功,這個我不曉得。但是一個電影公司怎麼確保它成功,我確實是有概念的。這跟投資股票是一樣的意思,如果一個電影公司有一個方向、有一個想法,你一年做四至六部電影,要做到它有能力能夠回收,這個是不難的;但是一部電影, 可能會很好、可能會不好,這個是不知道的,因為它可能會有這樣的風險。但是如果是個有經驗、訓練有素的團隊,同時你有機會用較長的時間來規劃一些事,因為每件事出錯的風險、成功的機率都相似;那麼合起來,這個事變成是可以管理的,這就是「電影合作社」的由來。

 

我跟邱復生說,一部電影我也不能擔保會成,但是一個以亞洲創作者為中心、高水準、高品質(high quality)的電影公司,它在全世界影壇是有位置的。所以我當時跟邱復生提出來的案子是一個組合,我希望他做「一部侯孝賢的電影、一部楊德昌的電影、一部陳國富的電影,還有一部方育平的電影。」我當時提出了這四部電影的計畫,所以就成立了「電影合作社」。邱復生也覺得這是個好辦法,他也同意了。

 

但是正式做下去之後,又有變數。因為光是談《悲情城市》就談了一年。

 

張:談了一年?!

 

詹:談了一年才談成,因為邱復生看到很多,一方面他可能看到很多也許我們沒有看到的未來,他有他的經驗。另一方面,他對一部電影在現場怎麼完成,他的經驗也不是很多,所以他對這種工作方法是否有效還是有疑問的,特別是國際上這一部份,他也沒有看過,所以在心情上有時候就有點「進兩步、退一步」。

 

光是孝賢這個戲的決定就花了很多時間,另外三部戲再要做決定,太難,所以那部份就一直沒進展。

 

《悲情城市》已經開始準備、進入製作狀況了,其他三個人都覺得沒法再等,方育平說,他去找別的資金,陳國富也去找別的資金;楊德昌也去找新的投資者,這部份後來我有參與,他一開始本來不是拍《牯嶺街》,到了跟中影簽約開拍時,都還不是《牯嶺街》。那個電影都還叫《帶我去吧,月光》,故事也完全不一樣,當時我跟中影談的也是《帶我去吧,月光》,一直要到開拍前,才把名字變了,先是名字變了,後來發現,完全不是同一個故事,根本是另外一個故事,這個都是當時發生的事。

 

「合作社」也沒有解散什麼的,因為並沒有一個正式的組織,雖然當時登記了一個公司。

 

張:不是有一個office嗎?

 

詹:那個office是楊德昌去租來的,當時邱復生也幫了忙。因為工作,陳國富還幫我interview了一個英文秘書,就是芭芭拉(現今哥倫比亞電影公司亞洲區總監,曾投資《臥虎藏龍》、《雙瞳》等片),到今天都變成人物了,就有這樣的一個過程。

 

當時的這個小團隊本來就是一個不嚴謹的關係,就是大家有一定的希望,用我作為和投資人打交道的中心所形成的一個小組織。到了《悲情城市》開拍前,其實已經沒辦法運作了,我們所有的精神就通通投注到《悲情》去了,從頭到尾還有一點點時間,我還可以去談對《牯嶺街》的投資外,其他兩部就等於完全沒有了。

 

後來方育平自己找投資,拍了《舞牛》,號稱是黃秋生的第一部電影,故事拍出來也不一樣了,因為中間經過了一個「六四」,方育平的心情也完全不一樣了,「六四」就變成故事的主軸,這是原來劇本裡完全沒有的。陳國富就出去拍了《國中女生》。這些東西就都散開來,進到《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最早的預算,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第一次把預算提給邱復生的是1460萬。

 

張:就只有1460萬?

 

詹:當時是這樣,1460萬用完了片子還沒拍完,最後拍完可能花掉將近168090萬,後來侯孝賢說預算是1700萬,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以這個電影的scope來看,當然是非常非常省錢的,是很厲害的,那樣的電影品質(film quality),還不到50萬美金(真的是很值得)。

 

這是當時我跟邱復生提的一個主要論點,就是說,這樣的film quality,你交給美國獨立製片,可能要花1500萬美金;你給好萊塢來拍,3000萬美金跑不掉;只要有個梅格萊恩和湯姆漢克兩個在海邊走路,就要花上3500萬美金了(哈哈哈,笑)。

 

我說,侯孝賢可以拍一部epic(史詩),花50萬美金,有這樣的film quality。因為這是個epic,它可以賣全世界,每個地方你開價5萬美金、20萬美金,不為過的!這是我看到他在貿易上的「比較利益」法則,這些是完完全全你在經濟上可以預見的事。如果你可以做這樣有國際水準的film quality,你用的成本是這些,你創作力是那樣,這個事沒有理由是沒有經濟效益的。

 

這個做法對投資人來說,也是較好的訴求;而不是說,啊,你應該支持台灣電影,那個是比較沒意義的。

 

至於《悲情城市》的拍片過程、遭遇的困難及趣事,當然很多啦!

 

後來這部電影完成了,以當時的環境來講,它又面臨到一個困難,也就是說,這個電影在檢查上有沒有什麼困難?

 

其實在當時的氛圍裡,我是有一點小心翼翼的。

 

就是在片子完成之前,沒有讓邱復生看到這個東西!

 

張:沒有看到?邱先生知道拍了些什麼嗎?

 

詹:他當然知道故事是關於什麼,但是具體的哪一個鏡頭的細節是什麼,除非你看到後面、看到成品,是不能知道的。後來電影完成了,開始試片,邱復生當然就看到了。他看了之後,他也不是很確定,他也覺得這個電影很有力量,但是他不確定這個會不會帶給他什麼困難,所以他有特別放映給當時一些新聞局的人看,那時孝賢他們已經要出發去威尼斯影展了。

 

張:不是先到多倫多去嗎?

 

詹:其實片子完成的時間都是跟著影展的嘛,如果沒有影展,電影都不會拍完的,事後會一直修、一直修(哈哈哈),因為已經答應了人家,所以你非去不可。

 

所以事情是最後幾天發生的(筆者註:指「兩階段送審事件」),孝賢他們的隊伍也快出發了,我當時沒辦法去,因為我在上班;我是個上班的人(笑),也是個業餘製片者,下了班才工作的,《悲情城市》拍攝期間也是他們收了工,再去我家開會,我從來沒法到現場,除非有我的戲(哈哈哈)。

 

也是正好吧!那是一個特別的經驗、特別的遭遇啦,就在他們要出發去威尼斯的前一天吧,他們去威尼斯應該是晚上出發。那個中午,我因為自己工作的緣故,跟人家約了在「來來飯店」(現在的「喜來登」)的十七樓,就是頂樓的club,其實我是去參加另一個場合,結果我在那裡遇見了邱復生先生跟新聞局副局長廖正豪,他們兩個人坐在那裡,看到我,他們也有一點點吃驚。當時我只是看到,也沒有特別的感覺。

 

因為那幾天《悲情城市》都在試片,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一個電話,問說:「為什麼那個片子看起來跟原來的不一樣?」

 

因為我不是很確定,所以第二天我再趕去試片間看,就發現後面軍隊逮捕人的那場戲沒有了。我就有點疑心,這個是不是跟我昨天看到的那場會面有關,因為侯孝賢已經出發了,可能侯孝賢跟楊登魁他們先走,邱復生好像比較晚走。

 

張:哦,不是,因為當年我去威尼斯採訪,所以我知道,侯孝賢他們先走是先到加拿大去參加多倫多影展,再轉到威尼斯的,邱復生和楊登魁分別前往威尼斯,最後三方會合。

 

詹:當時台灣可能只剩下我了,後來那個片子被剪,我相信侯孝賢一定是不知道、一定是不同意這個事的,因為我沒有聽到他跟我講過這件事,我很疑心他會同意這樣的事!

 

因為那時候朱天文經常會打電話回家,我就請謝材俊問她,說我看到少一段的這個事,問這是怎麼回事?朱天文說,她不知道。所以我就立刻坐下來寫了一個讀者投書,登在中時晚報上。那時候楊渡在「中晚」,我跟他講有這麼個事,我說我想寫個讀者投書,希望他能夠登出來,他就幫了這個忙,就登出來了。

 

我就是表達,我的判斷是,這是新聞局或任何一個主管機關故作開明,說是「一刀未剪通過」,但其實是協商了片商,在創作者不知道的狀態下做了刪減。

 

讀者投書出來之後,國內已經鬧起來了,孝賢當然也知道了,因為當時所有人都在威尼斯,後來聽說那天的場面有點尷尬,因為大家都不肯跟邱復生坐在一起!

 

我當然對邱復生也很不好意思。因為他是一個企業家,在那個時代,每個企業家是不會輕易跟主管機關對抗的,因為你不是這件事要受他管,你還有很多事要受他管。但我還是要寫的原因是,即使邱復生是前輩、是好朋友,是幫了侯孝賢這麼大的忙,我還是必須說,這件事是錯的!

 

如果這件事有徵得創作者的同意,那我就會視那是創作者心目中可以接受的一個版本,不管有沒有什麼壓力,創作者如果接受,那個版本我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那是出自於任何一種壓力而不得不產生的一個版本,這不是創作者的意願,這個我就不能同意。

 

也就是說,如果政府機關覺得創作者這樣創作,他以主管機關的立場或以某一種法律上的立場表示,這個不能通過;譬如說,按照中華民國的法律,這個必須剪,好,那麼他必須自己動手剪,這個帳必須算到他頭上;全世界未來看到這個影片少了什麼東西,這件事是誰做的。這不是創作者做的。這個必須要清楚才行。也許在某些時代,一個政府做這些事,不被認為奇怪…,但是事情要清楚,這是一個過程。

 

就在那個新聞出來之後,台灣鬧了一、兩天,大概就一兩天的風雨吧,得獎消息就傳來了,那個情緒和對抗就有點急轉直下了。因為在威尼斯的他們心情也好起來了(笑),邱復生跟大家的關係也變好了。台灣這邊也不可能剪了,再要剪那個鏡頭,我想政府也會很難堪,所以電影最後是以完整的方式映演出來。

 

張:你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個消息的?得金獅獎。

 

詹:就是他得獎當時囉,大概頒獎典禮結束。

 

張:你是頒獎典禮之後才知道的?因為他們前兩天就已經知道了!

 

詹:根據經驗,他們雖然知道,不過因為以前有過變化,所以侯孝賢覺得,這個不能確定,他覺得不能確定。因為向來這些東西在影展裡都蠻危險的,就是到最後一刻,沒有在台上唸出你的名字時,這些都不能當真,所以他是有經驗的。

 

我倒是每天都有消息,主要都是從謝材俊那裡來的,因為天文會打電話回去,叫謝材俊跟我講,所以一得獎大概沒幾分鐘,他們就通知了謝材俊,謝材俊就告訴了我。

 

我聽到了也很高興啊!那天晚上我就請這些朋友到外面去吃飯,他們在威尼斯很開心,我們在這裡也慶功啊,我們自己來。那天我們跑到八里張菲開的「海中天」去慶祝,選在那裡是因為記者找不到。(哈哈哈哈哈)

 

在那之前,我也已經從孝賢那裡聽說,極有可能會得獎,所以我當時也做了關於書的準備,我那時候出了《悲情城市》的劇本嘛,這可能是歷史上少見賣得很好的劇本,雖然只有一段時間啦!(哈哈哈)

 

不過後來大家對「企畫《悲情城市》」這件事的描述,我都覺得,可能有點神話了它。後來常被人家說,這是一個「行銷模式」,就是走影展的路線,國外得獎再回銷台灣。「這個不是事實」,因為沒有人可以這樣工作的。

 

第一,沒有人可以決定影展得獎的,這件事是沒法預估的。

 

但是影展一定要去,參展不是為了要得獎,而是要那一個場合。因為在影展裡,各式各樣的片商都在那邊等消息,在那裡看片,這是最簡單、最便宜的行銷途徑,每一個screening,都集結了許多買家在那裡,集結了對這個電影有認同、會寫影評的這些評論家,所以影展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行銷管道。在這裡,你可以試著去買賣、去開拓國際市場,特別是藝術電影,你是一定要去做的。

 

其實這個電影(《悲情城市》)的國際行銷做得比去影展早得多,因為當時我在做這個工作。

 

詹:《悲情城市》的國際行銷比影展早得多了,因為當時我在做這個工作,定裝照還沒出來的時候,我們中英文的海報就已經有了。

 

張:就是劉開畫的那張?上面用書法線條作為整張的構圖?

 

詹:為什麼那樣畫,因為一張照片也沒有嘛!

 

那時候電影還沒有開拍,我當時做的那個賣片資料(production notes),各國的語言都有了,就是中、英、日、義、法文,大概都做出來了,我一開始就把所有資料全都準備好。電影拍攝當中,跟國際上各個片商打交道都已經開始了,各個地方都有影評人被邀請來台灣看侯孝賢拍片,所以《悲情城市》還沒出來時,國際上就已經有很多人知道這個電影的存在了。

 

這是我看過去侯孝賢電影的例子體會到的,拿《冬冬的假期》來說,600萬台幣電影,拍到傾家蕩產,上片又垮了,就變成一個負債累累的導演,連公司都垮了。垮了之後,連《冬冬》的片子都不容易有人照顧。

 

然後他去參加法國的南特影展,得了大獎(最佳影片)。去影展也是單一的影展,是因為有新聞局的獎金,那時候還是西片進口有配額的時代,當時每一部國片參展,就有六個點數,得獎還有多少點數,這些都是真實的利益。片子是否能賣國外,當時都還不是他們熟悉的。

 

等到侯孝賢從南特回來,有國外片商覺得《冬冬的假期》可以發行,才開始要找這個電影在哪裡?就有人寫信來台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怎麼連絡上侯孝賢,不知道怎麼寫信找侯孝賢,也不知道出品《冬冬》的公司是誰負責?有些信寫到中影去,他們以為台灣電影都是中影的;有的信可能寫到侯孝賢電影公司,有些信可能寫給焦雄屏,請她幫忙(笑)。

 

寫到孝賢的電影公司去的一些信,公司的人一看,就傳給我,小張(張華坤)就會打電話給我說:「詹ㄋㄟ,那個寫英文的,你幫我們看一下!」

 

我說:「人家有興趣買片,要你寄個錄影帶給他去review!

 

張:那時候拷貝還在?

 

詹:在,印就有了。每次這樣子,輾轉可能搞了一兩年,才賣出一個地區。每賣一個地區,錢可能都不太多。譬如說,英國片商可能跟你要一個藝術電影的版權,他說:「我給你一萬五千英鎊!」你也很高興的就接受了,回到台灣可能就是一百萬台幣,就趕快拿去還點債,然後分一點錢在口袋裡,一下就沒有了。

 

不久又有人來問,德國要買電視播映權,願意給五萬馬克,你也很高興的接受了。最後換算,《冬冬》拍完之後的四、五年裡,國外回收加起來快有200萬美金了!

 

可是這個錢不是發生在片子拍完的時候,以前也沒有人仔細算過,每次來,都是一、兩百萬,大家分一分就沒了,所以看起來不像個生意。但是所有收入如果是在同一個時間出現,那就是個非常非常具體的生意了。

 

所以,拿到錢這件事要向前挪,你一定要讓所有買家在影展時已經準備好要買電影了,不能看到才回去想。所以前面就開始要有訊息給他,讓他開始去想,侯孝賢的這部電影跟以前的有哪些不同,這又是一部epic,看到那些宣傳材料,他已經動心了。然後最後到影展的screening去看片時,就是下決定要不要買這部片子,這樣就可以把決策過程壓縮得很短。而這個片子那時候也最fresh(新鮮),要上片,工具也最多。

 

如果片子已經過了五、六年,他現在買一個right,第一不會出多少錢,上片時也沒有太多的工具可以用,這些都讓我覺得,是因為以前做的時候沒有方法。所以《悲情城市》比較早用這個方式,把這些東西都做起來,變成一個標準的工作方式。

 

《悲情城市》另外還有一個很幸運的地方,就是它得到日本市場的支持,片子開拍時就已經決定了,日方願意以500萬日幣(台幣?),約19萬美金付定。這也是邱復生在拍這個戲時有較大信心的原因,證明《悲情城市》可以presale。因為我當時說,你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先預售版權。所以後來上片時,因為這個故事跟日本有關聯性,我們那時候也建議日本的發行商,要從台灣歷史下手,後來日本發行商找了戴國輝上電視去講,有些resource,所以《悲情城市》在日本引起很大的迴響,賣了很高的票房。

 

張:日本票房多少?

 

詹:我已經不太記得了,但是是一個很大的數字。

 

因為80年代是日本經濟最好的時期,日本所有東西的價格都非常高。所以儘管是個藝術電影的規格,可是那個錢是很大的。換成台幣來說,簡直是不能想像的大,連那時候NHK要播映rights,拿到的錢都很可觀,都是用千萬台幣來算的。

 

張:是回到邱復生那裡?

 

詹:他是投資者啊!

 

張:但是後來說是沒賺錢?

 

詹:不可能啦。但是因為電影這個事,也許邱復生後來看到《悲情城市》各個地方傳來捷報,心裡上太高興,覺得他可以花更多的錢去做其他地方的marketing,把錢再出去,這也有可能,我沒有看帳,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用當時日本和台灣的票房,這個電影要不賺錢,真的是太難啦!

 

台灣在那一年的票房很高(八千多萬台幣),賣那麼高的票房,我當時也講,這個其實不是好消息,因為那表示它是被一個新聞帶出來的,那不是真正的溝通。

 

拍片人要用這樣的票房來假想一個藝術電影的投資,這是非理性的。

 

當時真的有這個情況,因為《悲情城市》一賣座之後,蔡松林就找我:「你願不願意一年幫我拍十部電影?」還提出一個天方夜譚的條件,當時的電影圈習慣炒短線。可是這是做不到的,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能力複製那樣的事,那是世界造成的。

 

我對這個案子的真正概念,當時我所說的那個「結構」,應該像後來《牯嶺街》這樣的發展比較對,就是說,國際上有收穫,台灣還是賠錢的,這是最合理的。就是說,總體是賺錢的,就是國際上的收穫,彌補了台灣,因為台灣市場沒辦法完全cover,這是比較對的。後來《牯嶺街》上片,台灣賣了一千六百多萬台幣,因為片子拍得太貴了,拍了兩千八百萬,後來片子還是中影發行。

 

:《牯嶺街》中影有投資吧?

 

: 後來中影撤資,《牯嶺街》是太多曲折了。如果用我的概念,給邱復生最早的預算是1400萬。後來楊德昌去拍《牯嶺街》,1400萬沒拍完,我就去跟中影談,中影又答應追加到1650萬,又沒拍完,中影當時是林登飛擔任總經理,他就說,他不要了。

 

當時《牯嶺街》是由中影與華松的陳炯松共同投資,華松那時候是劉炳森管,劉炳森對這些創作者是有些感情、同情的,他想幫這個忙,所以他就以華松之名去把這個片子從中影那份投資買了下來,這個片子就變成是華松獨資,後來又追加預算到1800萬,1800萬又沒拍完;最後華松說,我們沒辦法再做了;那我說,能不能讓他拍到2000萬?

 

華松方面表示:「到2000萬沒問題,但是如果2000萬片子還沒有交出來,你就必須賠所有的錢。」我就同意了,作擔保,簽了字,結果拍到2000萬,還沒有拍完()!

 

所以那個片子就變成是楊德昌的了,只是我們欠華松2000萬,suppose我是要還華松的。

 

在兩千萬再往下還有的一點點錢,那是覃雲生到處去籌來的,他幫了很大的忙,在那段最苦的時候,覃雲生自己投資,又找了一些人來幫忙,去彌補20002200。因為當時我跟NHKdeal的時候,《牯嶺街》已經停擺了,沒有錢了嘛!

 

那個時候花到2200萬了,等到NHK同意,可是那個錢還沒有來啊,後來日方同意出一百萬美金時,我就很高興,所有問題就解決了!日方的錢進來,那個錢是夠的,因此楊德昌就繼續拍,最後花到大概也所剩無幾,拍到2700-2800萬左右。但是個完整的作品,現在來看,2800萬拍這樣一部片子,要拍到這樣的quality,還是非常非常難的。

 

後來台灣票房有一千六,一千七百萬!

 

因為《牯嶺街》後來回去給中影發行,當時中影擺明了除了400萬的錄影帶費用外,他不願意再有任何的預付,就是以外的費用,他不願意有任何的抵付。宣傳他們管,但是公司內部的人說,楊德昌很難搞,他不要做。

 

所以就是我去,我有一個月在中影上班,就是為了《牯嶺街》的發行,就是做所有的宣傳,因為沒什麼錢,中影其他人也不願意工作,他們不要跟楊德昌打交道,一打交道,楊德昌就罵他。其實也不能怪楊德昌,有些員工也太不爭氣,想出來的東西有時也太離譜了;整個中影裡面,唯一肯工作的只有黎明柔,因為她那時候是助理,當時整個片子宣傳就我跟黎明柔做,就是我做所有的計畫,黎明柔每天打電話。

 

那時候還沒人知道黎明柔是誰,她就說:「我是詹宏志先生的助手!」

 

《牯嶺街》上片結束後,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黎明柔,黎明柔還有點傷心的說:「為什麼我們做得這麼努力,這個片子還不能夠賺錢,聲勢這麼大,大家都覺得它好,但是只賣了一千六、七百萬。」

 

我說:「黎明柔,這個一千六、一千七,我已經是喜出望外了。原來是可以比這個壞很多的,以這個片子的難度,這個社會還有這麼多人去看,一千六、七,我認為是恰如其分。我認為在侯孝賢、楊德昌的電影中,business model,當時沒這個字,現在可以用,這個經驗模式是比較合理的,這個模式應該是像楊德昌這樣的,像《牯嶺街》這樣;而像《悲情城市》,必須要各種意外都發生,才會變成那樣,好像是在經濟上非常非常可為,其實不是那樣。

 

這個經驗模式,在經濟上可以做到的是,你非常穩健的可以工作、可以獲利,小心翼翼的控制成本,如果照這樣去做,這些電影都沒有問題,他只要願意守著這個模式,只要到達了他們(侯孝賢、楊德昌)的那個位置,都可以做。

 

這跟影展、回銷台灣,完全是兩回事。

 

這兩件事是平行的,因為這是一個藝術電影的市場,你必須在每一個社會裡,跟某一部份高竿的人溝通,每個地方收到一點錢,集合起來,形成一個經驗模式。在此同時,幾乎一切促成這個事的工作,你都必須去做。

 

每一個市場你都不能抱以厚望,你不應該想像它有像好萊塢大片那麼大的市場,因為它不是通俗電影,通俗電影才可能在一個地區產生那麼大的量。大部分的藝術電影,在每個地區都有一點點的量。如果你從這個角度,用art film market來看,楊德昌、侯孝賢的電影就是很好看啊!比高達的容易多了,不是嗎?(而且有很多東西啟發你)因為他們不是難的路子。真要難的,還有比這個更難的,(笑)那樣的電影都有市場,他們怎麼會沒有市場?

 

所以我覺得可能是台灣看電影、討論電影、投資電影的角度太單一了,變得只有笑鬧的電影可以投資,其實這是兩個不同的路數,各有各的市場。

 

你做這個,要用這個方法;做那個,要用那個方法。主要是要把眼光及角度拉開來,但是要經營藝術電影,藝術家一定要先出頭;他沒有出頭,你很難去溝通的。

 

張:就是要先建立他的品牌!

 

詹:一定要有這個過程。

 

張:《戲夢人生》在台灣上片的時候,為什麼要用好萊塢大片上映的方式?

 

詹:當時可能是覺得,侯孝賢有了《悲情城市》那麼大的市場在前面,累積了願意看他片子的人是那麼多吧!

 

我沒有參加討論,因為邱復生不需要我的幫忙,他就是marketing的高手。但是如果是他做了這個決定,當時我也有機會聽到的話,我是會有不同意見的。

 

雖然《悲情城市》賣得非常好,每天都會有捷報回來,但是我那時候去理髮店理髮,理髮小姐說:「詹先生,你們的電影我有去看喔!」

 

我問:「你覺得如何?」

 

她說:「我無宰底哎扮什瞇?我很快就出來了,暗嚜嚜,我也看沒!」

 

說實在的,我覺得是委屈她們了,是因為一個錯誤的印象,把他們號召去了。

 

本來在正常的情況下,她是不會選擇看《悲情城市》的。因為有那麼大的新聞、那麼大的熱鬧,所以去看一下。對於這些沒有任何觀影心裡準備的人來講,《悲情城市》是有難度的。那個經驗告訴我,你要假設,當時有相當數量的人是確定以後都不要再看侯孝賢電影的人。

 

張:你覺得《悲情城市》就他個人創作上來講,到達一個什麼成就?

 

詹:在我心中,《悲情城市》是侯孝賢這幾個人所拍的電影當中對台灣某種情懷最高的,可是我覺得藝術成就最高的應該是《戲夢人生》。

 

我可能會說,像《風櫃來的人》是侯孝賢從台灣草根經驗裡找到能源的代表作,他知道他的能量是從哪裡來的;到了《童年往事》,是他對形式掌握開始成熟的時候;《悲情城市》是他試著把他的敘述與他對美學的掌握,和他理解的台灣情懷連結起來的重要作品。《悲情城市》時,他還在摸索當中;到了《戲夢》,就完全成熟了。也就是因為完全成熟了,所以從《戲夢人生》之後,感覺他就想要離開那裡,然後就再也沒找到,到現在還在找。我對他的藝術是這樣來看的。

 

他之後的每部電影,都會有一些突破,來自這個、那個,但是像《戲夢》這麼飽滿的,飽滿到,你知道,他要做的事跟他能做的事比出來的是多一百倍的那種感覺。

 

可是後來就不是了,就發現力有未逮,你知道他故事有多大的潛力,但是他就做到這裡。你就知道,大部分的作品是殘缺的;只有《戲夢人生》對他來講,連這個形式都包不住,太驚人了,《戲夢》是我心目中他登峰造極之作。

 

張:《南國再見,南國》呢?

 

詹:就屬於他想離開他從《悲情》出現的那個東西。他覺得他已經找到了,他要離開,他甚至願意容忍其他的不完美,也不要重複自己。所以《好男好女》跟《南國再見,南國》,除了時代背景不一樣外,我認為某些地方兩個是很像的。

 

他一直說,他不要被綁在稍稍發黃的、古代的台灣,他希望有現代都會的那種感覺。

 

他拍轉型的社會倒是很厲害,譬如《風櫃來的人》。

 

張:對,那個很厲害。

 

詹:不過純都會感性的部份,楊德昌要厲害得多。楊德昌有一種奇怪的洞見,這是他厲害的地方。

 

張:我前幾年訪問侯導的時候,他說,你們第一次看完《悲情城市》出來,說:「這是個爛片!」這是怎麼回事?

 

詹:沒有,這個是我說的啦!(哈哈),因為大家都是熟朋友你才會這樣說,就是我知道他想要什麼,而沒有拿到,因為太拮据了嘛!

 

很多東西,所有的細節,你知道我們那時候都說要這個、要怎樣怎樣做,但是都做不到嘛,該有的東西都沒有,但是那個電影就是夠好。

 

張:譬如說什麼?

 

詹:譬如說「火車」,(啊,對,我知道,詳情請看專訪陳懷恩)火車沒辦法推一個出來,鏡頭一進去就到車廂了。

 

片子裡勉強可以讓我看到一個移動的東西,就是寬榮逃亡的時候,寬美陪著寬榮回家,被他父親打的那一段。寬美、寬榮中間有一段坐板車,然後鏡頭一路過來的移動,夕陽照在上面,很厲害的一個鏡頭,那個是動的。只有那麼小的一個板車,是道具做出來的。你要一個噴氣冒煙的火車,可是做不出來,當時知道有一場戲這麼重要,就是所有人衝上火車,梁朝偉差一點被打的那場戲,(喊出「我是台灣人!」的那場戲,詳情請見專訪陳懷恩)那是一段很重要的戲,可是你沒辦法做到。

 

前面的基隆海景也沒有,是到廈門去拍的空景。本來的故事已經沒有了,完全已經是另一個世代了。所有你想要有的一些東西,都在很小的範圍內,譬如文清(梁朝偉飾)那間小小的攝影館,那些都拍得非常好。

 

因為沒什麼錢,其他什麼資源都沒有,拍成那樣,其實是很厲害的了,所以我們大家就開玩笑,說是爛片!

 

後來他每部戲都比這個有錢,但是要做到這麼好就不容易啦!(哈哈哈)

 

如果論他所要的那些細節,所要的一些視覺上的東西,我覺得做得最好的是《海上花》。但是那些細節反而綁住了他,整部片子流暢不起來,(生命力不見了),因為那些細節讓他動不了大範圍,他一動,其他部份就沒有了,因為你能夠處理的細節就這麼多。所以鏡頭不能動,表演者也不能動,就是一個室內戲。我覺得《海上花》另外一個致命傷是梁朝偉,語言的前題(說上海話)使得梁朝偉演起戲來非常小心,小心的結果是,戲一到他那裡就停下來,其他原來能自然講上海話的人,譬如徐明,一出來戲就活了。儘管侯孝賢設計了各種方式做調整,可是我覺得那個戲有問題,梁朝偉也知道這個戲要那個氛圍,所有人都在裡面,只有他進不去。

 

張:你後來跟侯導合作到哪部戲?

 

詹:應該是到《南國再見,南國》,其實後來我的參與就少了,《悲情城市》我要解決的事情比較多,到《戲夢》之後,其實需要也不多,邱復生也不需要我中間來協調這個事了,只有一兩件事,我要出面幫侯孝賢跟邱復生談,大體上都是他們直接談,所以之後孝賢的電影需要我的地方也不太多,國際上也沒有需要了,《戲夢》之後,邱復生就直接找舒琪,所以也沒有問題。

 

張:《悲情城市》拍攝的過程中非常辛苦?

 

詹:拍攝過程中,那個tension是很大的。錢那麼少,工作關係那麼複雜,題材本身的敏感,能不能上演,有它前途未卜的地方,其實那個是苦的啦!

 

不過現在已經想不起那個苦了,後來電影出來,大家也都忘了。

 

你去看楊德昌的電影,那個多苦,苦到後來,所受得那個苦,你要記,也記不得了;就是當時有多痛,你完全不記得了。

 

現在看《牯嶺街》,會想,哇,怎麼可能,當時我們為什麼可以有機會完成這樣一個東西,不能想像,現在的感受變成是這樣了。

 

不過後來我有點怕楊德昌找我,因為他的事,我要做很困難,我很想幫他,可是我又很害怕,因為我所做的每件事要做到他願意,又能夠代表他去跟別人談,這個工作太難。《牯嶺街》我是從頭到底,到後來,《獨立時代》的氣氛有點變了,因為《牯嶺街》還是一個票房各方面都成功的電影,從經濟上來看,是獲利了。就有了不一樣的人願意投資,所以就不需要跟原來的那個圈子打交道,後來就尋找了一個新的圈子,可是那個圈子、現在回想起來並不理想。

 

他不像侯孝賢的電影,從《悲情城市》成功之後,我有很多機會可以跟日本、歐洲的電影公司談侯孝賢電影的計畫,當時反倒是邱復生堅持,他有三部戲的right,後來邱復生也接受了這個概念,《戲夢》與《好男好女》都有日本合資,這就開了一條路,後來侯孝賢的電影大部分的資金是從國外來的。也因為資金大部分從海外來,他受台灣電影圈某些觀念的拘束就比較少了;所以侯孝賢後來的電影,我覺得他在創作上是比較自由的。

 

但是楊德昌沒能夠擺脫這個東西。後來我也有機會跟日本的電影公司談,也有機會跟華納談過,《獨立時代》那時候給華納發行,也有這個原因。當時華納或任何一個美國studio對於介入亞洲電影,還沒有一個完整的看法,現在好一點,有芭芭拉、陳國富這些人在做,當然好一點,現在的了解跟規格是不一樣的,又加上有中國大陸的誘因,這個事才真正發生了。楊德昌可能是早了一點,生不逢時。

 

儘管他找我做事我會害怕,我不是怕那些工作,而是我怕會失去這個朋友,因為如果你工作上哪些地方跟他是沒辦法一致,最後會有困難。他過世的時候,我就很後悔,後來那幾年我沒有參與。

 

張:就是動畫的那部份?

 

詹:對,最後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他,我還說,好,過幾天我去你辦公室,我說了就沒去,所以後悔。

 

當初也沒多想,因為我那時候年輕,我有一些能量,正在那個時間,就大家交會當中,就參與了。這不是我的人生軌跡,我是因緣際會,這些人發光發亮的過程,他們在周邊有各種不同的elements

 

張︰可是我從他們的言談中,都聽出來你佔有非常重要的份量!

 

詹︰我想那是感情上的,可能是他們對我對他們的肯定看得特別重,事實上工作上我能夠做的事是很少的。

 

張:20042005年我訪問楊德昌導演,言談間他很推崇你,有些想法你們也很近似!

 

詹:這是不是受我的影響,我不知道。我覺得他自己原來就一直都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他的工作過程不是那樣,他有一個他心中想要的東西,什麼力量都攔他不住,所以那時我跟他一起工作的時候,作為一個朋友,也很痛苦的。因為他幾乎每天都會變,工作的時候,他覺得這個事情是這樣,那個事情是那樣,他會一直追求一直追求,除非那個時候不容許他追求,不然他會一直往前進的。

 

《牯嶺街》極可能是我參與過最苦、最難的工作,因為都是我負責跟資方打交道,最苦、最難就是那個過程,到了最後,幾乎他所有的拍片費用全部是我替他擔保,如果那個戲沒有完成,我之後一輩子是要替他還債的,所以壓力也很大。可是後來運氣非常好,也峰迴路轉,我有一段時間已經覺得《牯嶺街》這個戲是不可能完成的,也不可能有可能再找到錢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那樣的運氣,就在最後一刻、完全彈盡援絕的時候,把那個片子以前所未有的高價賣出了日本版權。整個關係是這樣的,後來天降甘霖,日本的錢掉下來,華松的錢也付掉了,所以這個片子的版權是乾乾淨淨屬於楊德昌的。

 

日方只有發行權!

 

而日本另一家公司NHK則買下日本之外所有地區的發行權,因為NHK是新公司,沒有賣過片子,最後我還介紹了Jane Bouffer給他,後來在歐洲賣《牯嶺街》還是JANE BOUFFER

 

《牯嶺街》的底片應該是在楊德昌的手上,所以最後在彭鎧立那裡是應該的。後來楊德昌的電影公司有很多的變化,有很多人投資,有錢了,我就參與得少了。

 

張:可否談談峰迴路轉的過程?

 

詹:那時候我找了NHK的麥可(Michael),那時候我靈機一動,就組織了一下,把幾個導演都寫進去,侯孝賢、楊德昌之外,還有香港的幾個人也都寫進去了,NHK的人一看就很感興趣。我說我手上有一個正在做的東西,是楊德昌的片子,NHK是家剛成立的公司,什麼事都還沒做,他就飛到台灣來,跟我及楊德昌見面,楊德昌一個鏡頭也不給人家看(),他還在拍嘛,後來NHK的麥可來了兩次,就在楊德昌家裡,我跟對方的法務草擬了一個合約,講了一個販賣的價格,那個價格現在談起來也非常好,簽約的時候,NHK的人一個鏡頭也沒有看到。

 

這些人才簽了約走了,又一批人上來,實際上是發行侯孝賢早期的電影的日方,《悲情城市》沒有給他,因為《悲情城市》是新的connection,是邱復生的電影,當時我替邱復生談的是PR,所以就沒有按照過去的習慣給他,因為邱復生有不同的想法,或許他覺得這些公司都太小,不想跟他們打交道,所以他沒有拿到《悲情城市》,因為《悲情城市》在日本賣得非常好,他就有一點懊惱,他錯過了一個好時機,他耕耘了那麼久,卻錯過了一個最重要的東西,所以他一聽說楊德昌的作品,就一直說「這個東西一定要給他,一定要給他」。其實我已經跟NHK談好了,約都簽了,所以我就講了一個本來要嚇跑他的價格,沒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我只好回頭寫信跟NHK說,我可不可以跟你改變這個合約?NHK也很夠意思,當然會有點懊惱,(笑)因為我日本地區的版權不要給他了,最後他來,也同意了。

 

當時真的是峰迴路轉,最後《牯嶺街》是還沒上片就已經賺錢了,光是賣掉日本版權,就已經拿到一百二十萬美金的預付,那是史無前例的,比《悲情》的預付好很多。

 

當然《悲情城市》後來收到的錢比這個多很多,因為在那之前,侯孝賢的電影在日本賣的大概都是一萬五千美金這個價錢,後來我跟PR要的預付金是五百萬日幣(十九萬美金),對方覺得很高,不過後來他也同意了。後來楊德昌的《牯嶺街》一次要一百二十萬美金。談成這個事之後,我覺得心裡的大石頭放下來了。

 

後來等《牯嶺街》完成之後,再去看,覺得很震撼,就覺得,我本來看的是片片斷斷沒有聲音的,還沒有後製完成,都是一段一段的在剪接室看,沒想到這個故事合起來會是什麼樣子,雖然他當初有講,但講出來的東西跟後來做出來的不一樣;後來我看到成果,覺得那幾年那樣心驚肉跳的歷程,都值得了,真的是master piece

 

你也才明白你跟他工作,是在工作什麼!

 

他那樣的堅持,那個堅持到不盡人情,讓所有的人都痛苦(沒錯),他在創作、他在想這些事的時候,其實是跟所有事一樣,他覺得他是要跟眾人溝通的,他是要拍一個好看的電影,他覺得有些事他擺在旁邊,他要追求那個作品,接近他所要的那個樣子;那個創作的過程,他自己也很痛苦,他也折磨現場所有的人。所以演員在現場也痛苦得不得了,因為他指導演員的方式跟侯孝賢不同,侯孝賢是用騙的,讓你不知不覺演出那個東西來;楊德昌是用講的,他講的那個比喻細到一個地步,那些年輕人根本沒辦法聽懂。

 

最後排戲,上場時會發抖、害怕,覺得楊導在現場的樣子很恐怖,他們會害怕,這會影響他們的表演,可是這樣,楊德昌就更急,所以他會變得更不可預測(呵呵呵呵)。(他會發脾氣?)

 

發脾氣,侯孝賢也是啊,在現場不是把腳都踢斷了,就急嘛,在現場他要的東西拿不出來時,就會急嘛。

 

張︰後來楊導生病你知道嗎?

 

詹︰我知道,可是沒有料到是這麼嚴重,因為先是朋友跟我講,那個時候我常去工研院,我會碰到他哥哥,問起來,他會跟我講。

 

《獨立時代》是我參與他的最後一部片子。

 

《一一》我沒有參與,他有沒有把我的名字掛在片子裡,我不知道,但是我沒有參與。他有時候會跑來給我講一下,正在做什麼事。有時候他們把名字掛在片子裡,我是去戲院看到才知道的,好意給我一個工作。

 

張︰你客氣了!

 

詹︰我說不上來,我不覺得我這一部份有影響力,我的那些理論都是要說服經營者的,而且要鼓勵他們去這樣做,如果你懂得這樣做,其實這些人都是寶,都是搖錢樹,都是可以成為你的力量的東西,可是他們自己不能,他們自己不適合。他們作為藝術家這部份,我希望他們專心想創作這個事就好了,而他們在這個事上也真的是難得一見的,我希望看到更多的創作可以完成,其他的東西、動作,就長遠來看,其實都不太重要(哈哈哈哈)。

 

張︰對,沒錯。

 

詹︰我覺得從企業界的觀點來看,他們應該要看到這件事,你不能叫這些人來賺錢給你,你應該用他們來賺錢。叫他們賺錢給你,這個不對,也沒有道理,你才可以建立一個專門為了賺錢而工作的機制,邱復生用侯孝賢賺錢、用任何一個導演賺錢,都是合理的。但是你要侯孝賢賺錢給你,那就有點怪嘛!理論上你應該比較會賺錢,所以你要懂得他的東西,懂得怎麼樣去賣他的東西。

 

蕭明達︰電影界需要您這樣的人才,既懂商業也懂藝術!

 

詹︰我覺得投資界倒比較需要我這樣的人(哈哈哈),看出誰可以投資,還有電影要怎麼賣!而不是電影界需要一個人去找投資者。

 

台灣那麼多的錢,亂投一通,幹嘛呢?台灣有這麼多創作的可能性、不一定是電影,而是影視整個的產品,有那麼多的潛力,那麼多未來的出路,那麼多各種縫隙的市場,電影也不只是劇情片,有那麼多種的可能性,可以創作。

 

就這兩端,投資者及創作者,始終沒有一種接觸的機會,到今天還是這樣子,文創產業講得如火如荼,還是這樣。政府如果真的丟了一百億,也不知道會丟到哪裡去?我是說,你找不到一個有概念,可知道每一種形態的創作投資,他究竟是在做什麼,他需要的支援是什麼?

 

其實對創作者來說,要找到一個人去跟資方說明,這個事我覺得不難,現在能做這個事的人一定很多。

 

可是問題是,你怎麼能夠讓一部電影,如果你是代表一部電影去談,你怎麼能讓一部電影對整個環境、產業產生變化,它太難了。一部電影的難度,就因為它是一部,它不是一個工作的概念,它不是一個持續的概念,任何一部電影的變數都太多了。更何況現在整個大環境是如此的糟,一部電影都很難做了。要有所改變,它一定是一個大的計畫、多方的計畫,你有個大的PRODUCTION HOUSE,或你有個大的製作組織,它同時間在做已經存在的市場,譬如電視的製作或跨境的一些合作,譬如跟大陸的合作,有一部份是電影投資,它是一年有幾部戲,放在哪幾種類型,有通俗市場、有藝術市場,這樣的「組合」,你才能夠確保它是可以工作的。

 

任何一部電影拿出來,它都沒辦法改變整個環境的,但是這個大的架構就有可能,所以我還是覺得,這個問題的結構還是要看出來。

 

張︰但是沒有,《悲情》那個時候是個結合的契機,可惜沒有繼續,如果繼續,今天可能會是另一個局面嗎?《悲情城市》是一個結合點的開始。

 

詹︰沒有邱復生,這個事是不會成的。我們是有想法,他是有可能成就整個局面的人。

 

邱復生太聰明了,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沒有人可以跟他合作的。我也很聰明啊,但是合作的時候,我要自動變成一個笨蛋,才有辦法做事,因為這樣事情才能成!(我知道)希望他不介意(哈哈哈),如果看到這一段。不過他不會介意啦,大家都這麼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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