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譚家明式「寫實電影」 《父子》及其影象

很多人認為《父子》是譚家明由早期的偏鋒趨於收斂,由形式走向內容之作。《父子》雖然是以倫理煽情電影中常見的父子關係為故事骨幹,但如果細心檢察整部戲的電影語言及影象意念,仍然可以看到譚家明凌厲的電影風格。畢竟譚家明影象的風格化手法,正是有他的魅力所在。以下是對這部電影的影象構圖、音樂和畫面的運用,以及剪接的處理,來說明這仍然是一部譚家明式的倫理電影,而非傳統寫實主義意義下的「現實」再現。

正如在《父子》DVD的專題「導演譚家明與影評人羅卡對談」中所說:「我的電影每一個鏡頭都是深思熟慮的,絕不會即興,即興創作需要很大的天才,我自認沒有這個能力。」

影象的暗喻

從電影開始的幾個鏡頭,已顯示出譚家明對整部電影意念的概括。第一個鏡頭是金黃色海面的不動鏡,然後是碼頭面向深藍海面的畫面,接著是周長勝(郭富城飾)和阿Boy(吳澋滔飾)騎著單車,一直沿著種滿芭蕉樹的山路經過,倚在背後的阿Boy,手提著轉動的彩色紙風車,畫面外唱著「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這組鏡頭之「流」和「動」的安排,其實和全片意念有關。

《父子》的英文片名是「After This Our Exile」,中文直譯是「這次之後的放逐」。整部電影的情節,其實就是描述兩父子在人生旅程上一次慘痛的放逐。金黃色的海面,正是「生命放逐」的符徵。這個流動的金黃色海面畫面,在電影中段又再出現。周長勝父子在走投無路之際,跑到碼頭海邊,看著金色餘輝的海面,「生命放逐」的暗喻相當明顯。放逐的意念以不同物象不斷出現,有時是父子一直走的路、有時是對著窗外的景物、有時是父子腳步行走的特寫。

電影中出現的一大片海中飄流的浮藻和樹枝,亦切合「放逐」的象徵意義。譚家明用了很長的時間,去捕捉這片浮藻飄流的情景,正好說明周長勝父子「放逐」生命的悲涼。

海的暗喻到電影尾部更充滿曖昧性。它的第三次出現是父親被阿Boy咬傷耳朵後,父親茫茫然走到父子曾到過的碼頭,再從碼頭邊慢慢走入海中,直至腰間,這時昏暗的一片藍色海面,像充滿救贖功能的聖河一樣,周長勝想透過海的滌洗,來淨化他對兒子的罪咎感。

最後一次出現海是長大後的阿Boy回到昔日的海邊,他忽然看到像父親的男人和一個女子在對岸散步。此時阿Boy百感交集,海的畫面變成父子相隔的唏噓,亦變成是回憶的倩影。到底阿Boy真的看到父親的蹤影?還是他的幻想?電影沒有明確交代。譚家明似乎不想提供一個確認的結局給觀眾,與其給觀眾一個傳統的結局,他寧願用「留白」的手法讓觀眾去填滿他們的傷感。

紙風車亦出現了好幾次,第一次是阿Boy坐在父親的單車背後,風車正如他的愉快心情一樣,隨風舞動。第二次風車出現在阿肥的家,阿Boy刻意弄停轉動的風車,喻意他的愉快童年即將停頓。第三次是結尾當長大的阿Boy回頭看著一個小孩騎著單車時, 他恍惚看到從前的自己,一邊踏著單車, 一邊拿著轉動的風車。風車變成回憶中的美好時光。這種首尾相應的安排, 正顯出導演的心思。譚家明再一次證明他營造電影的每一個畫面和物象,都是具有結構性的意義。

美術中色彩的運用

在美術(包括色彩)運用方面,亦表現出譚家明獨有的敏感。在譚家明的訪問中,他強調他在電影中運用的色彩,主要是沿用馬來西亞當地的自然色彩。例如:當地熱帶的綠色,以及充滿懷舊色彩的建築、餐館和酒店的質感(texture)。他沒有刻意加工,因為他認為當地的生活對色彩的運用很豐富(rich),這種豐富的質感在大城市及香港是找不到的。

然而這部近似將「現實」再現的電影中,其實亦難脫譚家明對色彩的「表現」手法,所謂「表現」手法,就是色彩運用出現的意義,並非只依附於物體上而成「再現」物體之功能,而是一種表徵和狀態之呈現。

例如電影開首阿蓮(楊采妮飾)計劃離家出走一段,導演為了製造阿蓮內心的不安和家庭關係的危機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擺設中,加入了一些看似不經意卻產生警覺的不安狀態。又例如非常奪目的橙紅色電話、阿Boy從步落樓梯時見到左面的紅色窗幕、房間枱上藍色和紅色的盒面。阿Boy追趕以黃紅為主的校車、後面的三角型紅色車背燈、周長勝將阿蓮拉下車的黃紅色計程車、當兩夫婦當街吵架時於在畫面右邊單車旁邊出現的紅衫婦人、一對出現在大門上角的金紅揮春、周長勝工作的廚房中放著一盤黃泥色的咖喱,以及大小不同的紅色廚盤等,以上種種原色(尤其紅色)的安放位置,都是為建構一種不安的狀態而設,可見譚家明在色彩的運用,仍然承續他的《愛殺》(1981年)、《烈火青春》(1982年)中對顔色誘發的美學觀念。不過這次的色彩表現,更顧及對環境和情節的內容配合, 而非像以前對色彩獨立性的大膽實驗。

畫面的構圖

在畫面構圖方面,亦顯出譚家明的功力。雖然本片的攝影師是經驗老到的李屏賓(他曾多次和侯孝賢、楊德昌、許鞍華合作),但對畫面的構圖要求,相信是由譚家明主導。電影中有幾場的畫面構圖相當風格化,例如當周長勝把阿蓮拉回家中,阿蓮站著的位置,剛好被後面一個房門框著,表達出一個被困的女人狀態。又例如周長勝晚上回家,他由窗門伸手入內開門,此時看到的畫面,佔四份一的窗口及室內空間,透出紅光,而室外的四份三空間,完全是打著藍光,營造出一種很強烈的對比。另一個例子是當周長勝被貴利佬追債時,鏡頭由室內捕捉周長勝整個人被一個框景鎖著,象徵他正被債務弄得孤立無助。其他如鴻樂酒店房間對角線的空間視野、周長勝從狹窄的房門窺視對面風塵女子的房間、剝落頹敗之建築牆面和逐漸放大的周長勝身影等,都展示出譚家明風格化的畫面構圖。雖然這些構圖仍然是配合情節而生,但它們產生的效果,卻令電影的影象衍生一種獨特的韻味。

畫面和音樂的結合

至於畫面和音樂的配合亦是譚家明風格的特點。電影出現幾次鋼琴彈奏的樂曲(據譚家明在訪問中透露:「這首樂曲是我小時候常聽的一首鋼琴樂曲。」)。第一次出現是阿Boy在阿肥家中聽到女主人在彈奏這首樂曲,隨後他在厠所偷了阿肥父親的勞力士手錶,樂曲似乎訴說了阿Boy由天真無知轉向污染的過渡。第二次是當周長勝父子走到碼頭,看著夕陽海面時,畫外音奏出熟悉的鋼琴調子,此時周長勝流下淚來,音樂即時變成情景交融的催化劑。豐富的意念,在畫面和音樂結合下,變成不可言喻的升華。鋼琴調子最後一次出現在長大的阿Boy看見父親在對岸散步的那一幕,使人感到一種「此情可待成追憶」隱隱作痛的遺憾。

剪接和接合的特點

《父子》的剪接顯示出譚家明對整部電影節奏的駕馭功力。譚家明這次除了參與編劇、音樂、美術等崗位,剪接亦由他全權負責。片中兩段性愛場面(郭富城與楊采妮及郭富城與林熙蕾)的流麗和風格化,被很多評論者高度讚賞,不過亦有評論人指出郭富城和林熙蕾那段性愛場面,加插了郭富城和楊采妮的性愛回憶,只是重覆《東邪西毒》的伎倆,不過筆者並不認同。譚家明在這場複雜剪接的性愛場面中,加插了好幾個阿Boy望天花板風扇轉動的鏡頭,譚家明刻意營造了一處兩人造愛,一處小孩獨處的並存處境,以說明欲望和倫理的矛盾。對譚家明說,這場性愛的剪接,充滿激情、替代、思念和衝突。剪接的效果,增加其意義的曖昧性,正如訪問中羅卡對譚家明說:「這部《父子》電影,不是一部單純的倫理煽情寫實主義電影,它有其獨特的曖昧性,其實是一部寫實主題的表現主義電影。」

在場景與場景接合處,亦有些不尋常的手法,例如電影開始不久,當阿Boy從父親單車背後跌倒在地,鏡頭一接,就是阿Boy在家中從夢中驚醒,醒後急忙落樓梯,而阿蓮則很不安地坐著。又例如當周長勝被追債佬群毆倒地後,他勉強爬起身來,走向遠處,畫外音是一串高尖的響號聲,鏡頭一接,是周長勝在酒店床上驚醒狀。這兩個接景手法,都有一種曖昧性,從室外突然接入室內,好像之前的事件狀態是一場惡夢,又好像將事件割接成突然的轉變,使人看得有點突兀。

周長勝和妓女的互相吸引,更只用房間之間的空鏡以及掩開的窄長房門來互相窺視,譚家明很有技巧地運用一種視覺化的窺視,來營造一種欲望的期待,正如譚家明在訪問中說:「我運用妓女偷窺完周長勝的房間後回到自己房間,再加一個空白鏡頭,周長勝才由左面入鏡,走向右面的房間門,以表示周長勝已被欲望所牽引,就像一隻籠中鳥,注定無法擺脫將要發生的欲望。」

《父子》是「寫實」電影?

很多有關《父子》的報道,可以證明出這是一部由真實事件改編而成的倫理親情電影,據譚家明表示:「《父子》是其中一位馬來西亞同學的習作,靈感始自當地一則父親教唆兒子入屋偷竊的新聞,其他有關母親離家等情節發展,是後來才創作的。」但《父子》不像五十年代的《父與子》或八十年代的《父子情》中包含犧性精神。譚家明塑造了一個爛賭怕死的父親形象、一個愛父但終於恨父的兒子、一個離家出走的可憐女人、以及一個為情慾所困的風塵女子。無論在故事題材、場景以及人物造型,都被認定為「寫實」電影的再現。但偏偏譚家明在處理這部「寫實」題材的電影時,手法卻相當風格化。與其說這是一部貼近「現實」的寫實電影,不如說這是一部充滿譚家明風格的「寫實」加「表現」主義的電影。他自己說不會歸類自己的電影,但從他過去的電影創作來說,他的風格始終是以表現主義為本。

不夠「寫實」的解釋

有不少評論人認為這部電影不夠「寫實」:一是電影乃講述馬來西亞小鎮上一個華人家庭的故事,二是故事的親情演繹並不怎樣能感動香港觀眾。在此筆者借用譚家明的說話來答辯。第一點:這個故事是講述一個普遍人性的父子關係,以馬來西亞的一個華人家庭為背景,只因為編劇是馬來西亞華人;其實故事的背景很含糊,譚家明要說的是一個普遍的倫理故事,並不受特定的地域而減弱它的說服力。第二點:譚家明在片首一段文字,已說明希望這部電影的觀眾能夠有一個「清醒的感動」,而非「傷感的沉溺」。譚家明刻意營造一種距離感,觀眾即使投入,亦保持理智的態度來審視這對父子之愛恨糾纏關係。

結語

不管怎樣,譚家明十七年來首次再執導的作品《父子》,充份表現出譚家明凌厲的作者風格。在多個電影節中奪奬之連鎖效應,有人認為這是對復出的新浪潮導演一種鼓勵多於作品本身的成就。筆者亦有部份同感,但以戲論戲,《父子》的確體現出導演的風格和功力。至於不夠「寫實」和不能「感動」的批評是否中肯,則見人見智。雖誠意不足以論功績,卻能肯定導演的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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