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魔 (The Haunter of the Dark) by H. P. Lovecraft - Ed0911091204的創作 - 巴哈姆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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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魔 (The Haunter of the Dark) by H. P. Lovecraft

作者:幻滅之喜│2017-05-20 22:18:21│巴幣:13│人氣:523
夜魔 (The Haunter of the Dark)
作於1935年11月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多數採取意譯為主,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故如有考據黨希望詳細考證,可向譯者尋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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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羅伯特·布洛赫)




我看見黑暗的宇宙張開大嘴
黑色的星球在它嘴中茫然滾動——
它們在自己從未曾留意過的恐怖中轉個不停
這些恐怖無人知曉、沒有光澤、沒有名字。

——涅墨西斯[注]

[注:此處出自洛夫克拉夫特於1917年所做的長詩《Nemesis》(即希臘神話中的復仇女神)]





對於羅伯特·布萊克的死因,那些謹慎小心的調查人員並不會貿然質疑大眾所認可的結論——即他要麼死於閃電,要麼死於由放電過程引起的深度神經性休克。雖然,他當時所面對那扇窗戶並沒有任何形式的破損,但大自然已向我們證明她的確有能力製造出許多匪夷所思的怪事。他死亡時的面部表情也能很容易地歸結為某種尚不清楚機理的肌肉作用——而這個過程與他在死前所看見的東西應該沒有任何關係。一些流傳在當地的迷信思想與他揭露出來的某些古老往事在他的腦海裡激起了一系列離奇怪異的假想,而他日記裡所留下的文字顯然就是這種荒誕奇想所造就的產物。至於聯邦山上那所廢棄教堂近來所發生的反常情況——那些思維敏銳、精於分析的人肯定能迅速地將它們歸結於某種騙局,而且不論有意無意,布萊克至少暗地裡牽扯上了其中的一部分活動。

說到底,死者只是一個作家兼畫師。這個年輕人全身心地沉迷於神話、夢境、恐怖與迷信等領域的研究與創作,並且渴望追尋那些離奇鬼怪的場景與效果。早年間,他曾在城裡住過一段時候——為了拜訪一個像他一樣、致力於那些神秘禁忌知識的奇怪老頭——但這段生活最後以死亡與火焰而告終。但某些病態的直覺將他從位於密爾沃基的家中再度引到了這裡。儘管他在日記裡矢口否認,但他可能的確知道那些古老的故事,而他的死亡可能也使得某個注定會在文學領域激起巨大返響的驚天騙局中途夭折了。

然而,在那些檢查過所有證據、並將它們拼湊起來的調查人員中,仍有幾個人依舊在堅持某些不太尋常、也不太合理的推論。他們傾向於關注布萊克日記中的字面意義,並指出了某些值得注意的事情——例如老教堂的記錄無疑是真實無誤的;那個招人嫌惡、名叫“繁星之慧”的異端教團在1877年之前也的確存在過一段時間;同時也有記錄顯示,在1893年之後,的確有一名叫埃德溫·M·勒里布里奇、好刨根問底的記者失去了蹤影——最重要的是——這名年輕作家死亡時,臉上留下的那種可怕甚至變形了的恐懼。而在這些篤信者中,有一個甚至走向了入迷的極端,他將一塊從老教堂尖塔裡找到的古怪石頭與一具上面帶有奇怪裝飾、用來裝這塊石頭的金屬盒子一同扔進了海灣裡——奇怪的是,這塊石頭是在那座黑暗無窗的尖頂裡找到的,而不是布萊克日記中所說的它們原本該在的位置上。雖然遭到了眾多來自官方與非官方的譴責,這個人——這位對古怪民間傳說頗有興趣的著名醫生——仍舊堅持聲稱自己為這個世界除掉了某個太過危險而不應該存在於這世界上的東西。

讀者必須在這兩種意見之間做出自己的判斷。報紙已從一個懷疑論者的角度給出了部分確鑿的細節,並留待他人自行描繪出羅伯特·布萊克親眼看到的東西——或是他以為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或是假裝自己曾看到過的東西。現在,為了進一步、不帶偏見的研究這些日記,讓我們從事件主角所表達出的觀點出發,對這一系列隱晦的事件做一個概述。

年輕的布萊克於1934年到1935年之間的那個冬天回到了普羅維登斯,並在一座老宅的上層住了下來。這座老宅被一片通向學院路的青翠庭院圍繞著,坐落在布朗大學校園附近——即用大理石修建的約翰·海圖書館後方那座朝向東面的山丘頂上。這是一處既舒適又迷人的住所,四周是鄉村般古雅的宜人花園,友善的大貓時常會在合適的屋頂上曬著太陽。這座喬治亞時期的方正大屋有著分層式的通風屋頂、帶有扇形雕刻的古典走廊、小方格窗戶以及其他一些體現著十九世紀早期工藝特色的物件。房屋裡面安裝著由六面嵌板組成的房門、寬大的地板、一條帶有殖民時期風格的旋轉樓梯以及亞當式[注]的白色壁爐架。而房屋後半部分的房間則要比大屋的整體水平面低上三個台階。

[注:一種從喬治風格發展而來的裝飾風格,總體風格華麗,在美國東北部極為流行。]

布萊克的書房是一間位於西北方向上的大房間。房間的一面能夠俯視到宅邸的前花園,而位於西面的窗戶則正對著山地的懸崖邊緣,恰好能夠俯瞰到一片位於下方的壯麗風景——那兒有低地城鎮上綿延不斷的屋頂,以及在它們後方燃燒著的瑰麗晚霞——而布萊克就將他的書桌安置在了其中一扇朝向西面的窗戶下。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是一片位於曠闊鄉野間的紫色山坡。依靠著這一片山坡作為映襯,在大約兩英里開外的地方,聳立著聯邦山那鬼怪般的小山丘。擠在一起的屋頂與尖塔林立於那座山丘之上,遠遠看去,它們輪廓彷彿在不可思議地搖曳著一般。而當城市裡的煙霧旋轉著不斷上升,最後將它們籠罩在其中時,這些屋頂與尖塔也跟著展現出了許多奇妙怪異的模樣。布萊克因此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某個虛無飄渺的未知世界,覺得如果自己試圖尋找那片地方或親自走入那裡的話,它會不會就此消失在那片夢境裡。

布萊克把大部分書寄回了家,並添置了一些與自己住處相稱的古典家具,然後安頓了下來,開始專心寫作與繪畫——他一個人住在那裡,並致力於親自完成一些簡單的家務勞動。他把工作室設立在北面的閣樓上,因為分層式通風屋頂的格子窗為這間小閣樓提供了絕佳的光照條件。在那裡的第一個冬天,他創作出了五個在他所有作品中最為出名的短篇故事——《地下掘進者》、《墓穴階梯》、《夏蓋》、《潘斯之谷中》以及《群星歡宴者》——此外他還畫了七幅油畫;試著描繪那些無可名狀的非人怪物以及地球上不曾有過的異域風景。

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常會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恍惚入迷地盯著鋪展在西面的開闊景色——位於下方紀念山上的黑色高塔,喬治亞式的法院鐘樓,鬧市區的高大尖塔,以及遠方那頂端環繞著尖塔、閃閃發亮的小丘。那些陌生的街道與迷宮般的山牆強烈地刺激著他的幻想。從少數幾個他所認識的當地人那裡,他得知西面那片遙遠的山坡是一片非常寬闊的意大利人聚居地,不過那裡的大多數房子只是過去北方佬與愛爾蘭人居住時遺留下來的一小撮殘餘而已。偶爾他會用自己的雙筒望遠鏡眺望那片位於飄渺煙塵之後、不可觸及的鬼怪世界;試著分辨出單個的屋頂、煙囪與尖塔,並暗自思索那裡面究竟躲藏著怎樣一些離奇古怪的神秘事物。即便有著望遠鏡的幫助,聯邦山看起來仍給人以些許怪異、難以置信的感覺,讓人聯想起布萊克所創作的故事與圖畫中那些虛幻無形的奇跡。山丘的形狀漸漸消散在燈火星星點點閃爍的紫羅蘭色微光中,接著法院大樓的強光燈與工業信托的紅色燈塔開始放出強烈的光芒,令夜空看起來怪誕無比。

在所有位於聯邦山上的遙遠事物中,最令布萊克感到著迷的是一座尺寸肯定非常巨大的黑色教堂。在一天的某幾個小時裡,它顯得極為清晰;而等到日落時分,映襯燃燒著的天空,那座巨大的高塔與頂端漸細的尖頂會則變成若隱若現的漆黑陰影。它所在的地勢似乎特別的高;因為布萊克可以望見它髒兮兮的正面,還可以瞥見那蓋著傾斜屋頂北側以及有著巨大尖窗的尖頂,而所有這些部分全都突兀地聳立在周圍那凌亂的屋脊與煙囪管帽之上。它似乎是由石頭修建起來的,在風暴與煙塵中歷經了一個多世紀的侵襲與浸染,顯得格外地陰森與簡樸。教堂的風格,就望遠鏡從遠處能看到的局部來說,是莊嚴的厄普約翰時期之前、哥特式風格復興的那段時間裡最先使用過的試驗性樣式,同時也保留了部分喬治亞時期建築所具備的輪廓與比例特徵。因此,它可能是在1810年到1815年間修建起來的。

幾個月的時間裡,布萊克一直在遠遠地眺望那座不祥的建築,更加古怪的是,他對這座建築物的興趣越來越濃。由於那些巨大的窗戶從未露出過半點光芒,所以他知道一定沒有人住在那裡面。他眺望得越久,想像得就越多,直到最後,他開始幻想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來。他相信有某種模糊而奇異的荒涼氛圍一直籠罩在那塊地方,所以就連野鴿與燕子也會避開它那被煙霧熏染的屋檐。當他用望遠鏡眺望其他鐘樓與尖塔時,他總能看到一大群的鳥兒,但這些鳥兒從不在那塊地方落腳。至少,他是這麼想的,而且也是這麼在日記裡記錄的。他曾將這個地方指給他的幾個朋友,但他們當中沒有人去過聯邦山,也沒有人能說出丁點有關那座教堂當下或過去的情況。

等到春天的時候,布萊克逐漸變得極端地焦躁不安起來。他原本打算開始寫作自己計劃已久的小說——一個有關想像中緬因州女巫教團餘黨的故事——但是卻非常奇怪地無法進行下去。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坐在朝西的窗戶前,盯著那座位於遠方的山丘以及那座令人愁眉緊鎖、連鳥類也避之不及的黑色尖塔。漸漸地,花園的枝椏開始長出了纖細優雅的嫩葉,而整個世界也充滿了新的優美景色,可布萊克的焦躁不安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愈發強烈起來。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第一次萌生了探險的念頭,打算穿越城市、勇敢地爬上那片彷彿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山坡,深入到那片被熏染風蝕的夢幻世界裡去。

四月的晚些時候,就在那自古以來便陰暗不祥的沃爾珀吉斯之夜[注]之前,布萊克開始了他第一次探索未知的旅程。他邁著沉重的步伐穿過了無窮無盡的鬧市區街道,然後又走過了城市外圍荒涼而破敗的廣場,直到最後,他來到的那條上山大道前。大道上風吹雨打了一個世紀之久的階梯、下陷傾斜的多利安式門廊以及周圍那些窗戶模糊的圓頂閣樓都讓他覺得這條道路一定能將他引向那片位於迷霧之外、他早已熟識卻從未抵達過的世界。他看到了骯髒的藍白色街道標示,但卻完全不知其意。而後不久,他留意到那些游蕩著的人群都長著一副有些陌生的深色面龐,而那些經營在歷經了數十年風雨的褐色建築中的古怪小店都懸掛著像是來自外國的陌生招牌。他找不到任何在遠處曾望見過的東西;所以,他再一次開始幻想那座位於遠方的聯邦山只是一片從未有活人涉足過的夢境世界。

[注:Walpurgis,4月30日,也叫五朔節之夜,一些中歐北歐國家和美國的一些斯堪地那維亞人聚居區於此時點燃篝火,慶祝春天到來。在中世紀也有一些基督徒相信這一日魔鬼和女巫會集結在一起狂歡作樂,因此它也是魔鬼狂歡節的代用語。]

他偶爾會見到一座破敗教堂的正門,或是一座搖搖欲墜的尖塔,但它們都不是他所尋找的那座被煙霧染黑了的古舊建築。當他向一位店主詢問起那座雄偉的石頭建築時,那個男人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不過他倒是能說得上一口流利的英語。而當布萊克爬得更高些時,周圍的世界似乎變得愈發古怪起來,由無數陰沉的褐色小巷組成複雜迷宮永遠在向著南方延伸。他穿過了兩三條寬闊的大道,期間有一次覺得自己瞥見了一座熟悉的高塔。於是,他再次向一位商人問起了那座巍峨的石頭教堂,而這一次他敢發誓,對方只是在假裝自己對那座建築一無所知。當那個有著深色皮膚的男人試圖掩蓋內心的想法時,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副驚恐的神情。接著,布萊克看見他用右手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突然之間,他的左側陰雲密布的天空下出現了一座黑色的尖塔。那座高塔凌駕在沿著向南小巷分布的一排排褐色屋頂之上,而布萊克在瞬間便意識到那是哪一座建築,並徑直穿過沿著小巷向上攀升的骯髒泥土道路,衝向了那個地方。期間兩次,他迷失了方向,但卻不知為何不敢上前去詢問任何坐在門階上的長者與主婦,甚至都不敢向那些在陰暗小巷的泥土上玩耍尖叫的孩童問路。

直到最後,他終於清楚地看見了那座屹立在西南面的天空下的巨大塔樓,以及那塊一條小巷盡頭陰郁聳立著的巨大石垛。這時,他正站在一座歷經風吹雨打的露天廣場上。廣場的地面鋪設著古老的鵝卵石,並在遠端的一側修建著一堵高大的護牆。這便是他探尋之旅的盡頭;那是一個比周圍街道足足高出六英尺的獨立小世界,而那片被護牆支撐著、周圍樹立著鐵製欄杆、野草叢生的寬闊高地上聳立著一座陰森巨大的建築——儘管與之前的視角有所不同,但布萊克仍能毫不遲疑地認出它來。

閒置的教堂已經顯得極為破敗了。一些高大的石頭拱璧已經倒塌,而幾處精美的尖頂飾物也掉落了下來,幾乎被埋沒在了不引人注意的褐色野草中。被煙霧熏黑的哥特式窗戶大多還完好無損,但許多石頭框格已經不見了。那些塗抹著晦澀圖案的窗戶玻璃倒是保存得相當完好——考慮到世界各地的小孩都有著某些人們熟知的共同嗜好——這讓布萊克感到頗有些不解。巨大的門扉依舊完好無損,並且緊緊地閉著。在護牆的頂端有著一圈生鏽的鐵柵欄將整塊地方完全地圍繞了起來,而柵欄的大門——就位於從廣場延伸出的幾節階梯頂端——被掛著的大鎖緊緊地鎖著。從大門到建築物的道路完全被茂盛的植被給遮蓋住了。荒涼與衰敗的氣息如同一張棺罩一般覆蓋在這片土地上,在那掛滿常青藤的黑色高牆與沒有飛鳥棲息的屋檐所投下的遮蔽中,布萊克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他無法解釋的邪惡意味。

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站在廣場上,但布萊克看到一名警察正站在廣場的北角,於是他走了過去,試圖詢問一些有關教堂的問題。那名警察是一個健康正常的愛爾蘭人,可奇怪的是,當布萊克問起有關那座教堂的事情時,他只顧著一邊畫十字,一邊嘟噥著說人們從不談論那座建築。待布萊克進一步追問時,他便慌慌張張地回答說有個意大利牧師警告所有人要小心它,並發誓說某個可怕的邪物曾居住於此,並在那裡留下了它的印記。而他自己則曾經從他父親那裡聽到過一些有關它的邪惡傳說,因為他父親還記得他小時候曾在這一帶聽說過的某些聲音以及一些風言風語。

過去,這裡曾有過一個邪惡的秘教在此活動——這個非法的教團從夜空中的未知深淵裡召來了某些可怕的事物。也許需要一個好牧師才能將那個降臨此地的東西驅除出去;但也有人說僅僅依靠光便可將那東西驅離出去。如果奧麥雷神父還在世的話,他也許能說出不少相關的事情來。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辦法了,只能將這座教堂孤零零地留在這裡。說到底,它現在對生活在周圍的人們來說也沒有什麼害處,而那些擁有它產權的人要麼已經死了,要麼就躲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在1877年,當那些帶有凶惡預兆的流言開始流傳的時候,這些人便像是耗子一樣遠遠地溜走了,也就是那個時候,人們開始注意到這個地區不時會出現行人失蹤的事情。有朝一日,市政府會介入這些事情,並接管這片無人繼承的地產,但即便如此,任何與它有瓜葛的人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所以最好還是不要去管它,任它逐年倒塌,免得再度驚動了那些應該永遠長眠在黑暗深淵裡的東西。

警察走後,布萊克站在原地,盯著那座陰森的塔形建築。得知其他人與自己一樣,也覺得這座建築邪惡不祥,讓他感到倍受鼓舞。同時他也不由得開始想像,那位警察所複述的古老故事裡到底有多少東西是真實的。它們有可能僅僅只是一些因為這片地方所顯露出的不祥外貌而激發產生的無稽傳說。可即便如此,它們仍奇怪地在他自己所構思的一個故事裡變得栩栩如生起來。

午後的太陽從散開的陰雲裡再度顯露了出來,但卻似乎無法照亮那些聳立在高地上、搭建起這座古老神廟的熏染高牆。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就連春天的綠色也無法染上那些位於高地上、被鐵欄杆圍繞在其中、憔悴不堪的褐色植被。這座漆黑神殿有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可怕誘惑。鐵欄杆在靠近台階的地方並沒有什麼可供進入的開口,但在北面附加卻有一些鐵欄杆不見了。他能夠登上階梯,然後沿著欄杆外圍、護牆的狹窄頂端一直走到缺少欄杆的豁口處。如果人們真的那麼瘋狂地恐懼著這個地方,那麼他的舉動應該不會遭到任何干涉。

於是布萊克走上了護牆,而且直到他快要鑽進鐵欄杆之前都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接著,他往後看了看,便發現有幾個人站在廣場的遠處用右手做著與大街上那個零售店店主一樣的手勢。幾扇窗戶猛地關上了,同時一個胖女人飛跑上街,將幾個孩童推進了一座未經粉刷的破舊房子裡。鐵欄杆上的豁口非常容易進入,稍後不久,布萊克就走進了這片荒棄庭院,費力地擠過那些糾纏在一起的腐敗植被。一些四下散落、早已風化磨蝕的墓碑告訴他,這塊地方曾埋葬著某些死者;但,他意識到,那肯定是非常非常古老的事情了。當他逐漸接近時,教堂那陡峭的巨大體型逐漸變得沉重而壓迫起來,但他征服了自己的情緒並走上前去,試圖推開那三扇聳立在正面的大門。可是,它們全都牢固地鎖著,所以他開始繞著這座巨大的建築行走,試圖找到一些更小,也更容易進入的開口。但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仍不確定自己是否願意進入那座充滿了荒蕪與陰影的巢穴,然而它所表現出的奇異與神秘卻在機械地拉著他不斷前行。

教堂後面一處沒有護窗、敞開著的地窖窗戶為布萊克提供了所需要的入口。透過入口,他望向裡面,看到一個被西面落日滲過陰雲的陽光所隱約點亮的地下深淵。深淵裡滿是灰塵與蛛網,此外他還看到了一些碎石、舊木桶、破損的箱子以及無數種不同的家具,但所有東西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灰,讓事物原本清晰的棱角變得圓潤模糊起來。一堆因熱風爐鏽蝕後留下的殘餘說明,直到維多利亞時代中期,這座建築物仍在被使用著,並且保持著原有的模樣。

布萊克幾乎不加思索地爬過了窗戶,進入了地窖,踩在了覆蓋有厚重灰塵並且落滿了碎石的水泥地板上。這座地窖非常寬敞,並且沒有對空間進行分割;在籠罩在厚重陰影的右側角落裡,他看到了一扇明顯是通向上方陰暗拱門。當切實置身在這座巨大而鬼怪的建築中時,布萊克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壓抑感,但他控制住自己情緒,小心地檢查四周的情況——起初,他在灰塵中找到了一只依舊完好的桶子,並將它滾到了敞開窗戶下作為離開時的墊腳石。然後,他鼓起了勇氣,穿過了掛滿了蛛網的寬大空間,徑直走向了拱門。無所不在的灰塵與覆蓋在房間裡鬼魅般的蛛絲讓他感到窒息,但他仍舊抵達了拱門前,並向上爬進了通向黑暗的破舊石梯。他沒有照明,只能小心地用手摸索著。在一個急轉彎後,他感覺到前面出現了一扇緊閉著的大門,接著在經過簡單的摸索之後,他摸到了門上古老的門閂。門是向裡打開的,在它之後,布萊克看到了一條兩側排列著蟲蛀嵌板、微微明亮了些的走道。

一進入地面上的那一層後,布萊克便開始快速地探索起來。建築物內部的房門都沒有上鎖,所以他能自由地從一間房間進入另一間房間。教堂內部的巨大中殿是一處幾近怪異可怖的地方。箱式的長凳、聖壇、漏鬥狀的布道壇、傳聲板上都覆蓋著厚重如山的灰塵,長串巨大的蛛網懸掛在長廊尖尖的拱門上,並緊緊地纏繞著哥特式的柱子。午後西斜的太陽穿過半圓形窗戶上那些古怪的、幾乎被熏黑的小片玻璃,投射出一道沉悶呆滯的駭人光線,照耀在這一片死寂的荒涼上。

窗戶上的繪畫已被煤煙熏黑了許多,所以布萊克幾乎無法解釋它們到底在表達些什麼,但僅從剩餘的那一部分來看,他覺得自己不會喜歡這些繪畫。這些圖案大多都很傳統,對照他所掌握的那些晦澀的象徵主義知識後,他意識到這些繪畫與某些古老的圖案與花紋有著莫大的關系。少數幾位描繪到的聖徒都帶著一副明顯會讓他人責難的表情;還有一扇窗戶上則僅僅只畫著一片黑色的空間,並在裡面零散分布著由發光點組成的奇怪螺線。當布萊克把注意力從這些窗戶上轉移開後,他很快便留意到位於聖壇上方掛滿蛛網的十字架並不是那種常見的普通樣式,反而有些像是埃及黑暗時代所使用的早期的T形十字章,或者說安卡架[注]。

[注:ankh or crux ansata ,具體形狀為一形狀類似T上方增加一圓環(早期),或一倒水滴形圓環。這是古埃及像形文字中的一個,也被稱為“生命之匙”、“尼羅河之匙”,象徵著“永生”]

在半圓形後殿後方的禮拜室裡,布萊克發現了一張已經腐朽了的桌子與幾張有天花板高的發霉書架。這裡有許多已經腐爛破碎的書籍。這也讓他第一次因客觀存在的恐怖事物而感到極度的驚駭,因為那些古籍的名字告訴了他許多東西。它們都是些被查禁的邪惡事物,甚至那些心智健全的人們根本不可能聽說過這些東西,或者最多只會在某些隱秘膽怯的謠言與傳說中才會聽到這些東西;它們這一些在令人畏懼的同時也被嚴格查禁的寶庫,儲藏著模棱兩可的秘密與遠古時代的咒語,而這些秘密始終在時間長河裡流傳著,能一直追溯到人類這一種群尚且年幼的時代,甚至人類之前那傳說中的黑暗時代。不過,那裡面的大部分書目他都曾讀過——包括可憎的《死靈之書》拉丁文本,邪惡的《伊波恩之書》[注1],由厄雷特伯爵所撰寫的、惡名昭彰的《屍食教典儀》[注2],由馮·容茲所著的《無名祭祀書》[注3],由老路德維希·蒲林所編寫的、可憎的《蠕蟲的秘密》[注4]。但這裡還有一些他僅僅聽聞過它們名聲的書籍,甚至有些書他根本就沒聽說過——例如《納克特抄本》,《德基安之書》[注5],以及一本已經完全破爛的典籍——這本典籍使用了某種無法辨識的文字,但卻有著某些讓人膽寒地辨認出來與神秘學研究有關的符號與圖畫。很顯然,至今仍流傳在當地的謠言並非全是謊言。這個地方的確曾盤踞著一個人類更古老,比已知宇宙更加深遠的邪惡事物。

[注1:Liber Ivonis,這是Book of Eibon的拉丁文書名,大概的意思似乎是:Ivonis的子孫]
[注2:Cultes des Goules of Comte d’Erlette,其中Comte d’Erlette的全名為Francois-Honore Balfour,其中Erlette為伯爵的屬地。]
[注3:the Unaussprechlichen Kulten of von Junzt]
[注4: old Ludvig Prinn’s hellish De Vermis Mysteriis]
[注5:the Book of Dzyan]

在那張已經完全腐朽的桌子上有一本皮革包邊小手薄。手薄裡寫滿了某種古怪的密碼記錄。整份手稿裡出現了大量至今仍常出現在天文學領域裡的尋常符號,同時也包含著許多用於煉金術、占星學以及其他可疑領域的古老符號——一些代表太陽、月亮、星球、方位以及黃道符號的圖案——這些符號反覆出現在寫得滿滿的文本中,並且帶有區分與分段,暗示著每一個符號都對應著某些文字字母。

布萊克把這本古籍塞進了自己的外套口袋裡,希望能在將來能解開這些密碼。書架上的許多典籍都讓他頗為著迷,讓他不由得想過些時候再來借走它們。他也想知道它們如何能不受打攪地度過如此漫長的時光。難道那種遍布在當地、將人們緊緊攝住的恐懼在近六十年的時光裡一直保護著這片荒廢的地方不受拜訪者打擾?難道他是第一個征服這種恐懼的人?

在徹底地探索過地面樓層後,布萊克再次從陰森中殿的灰塵中穿了過去,來到前面的門廊。在那裡他看到了一扇門與一條大約是通向黑色高塔與尖頂的樓梯——在遠距離上他早已對那些東西非常熟悉了。在樓道裡向上攀登是一段令人窒息的過程,因為灰塵積得很厚,而蜘蛛在這塊狹窄的地方做足了工作。整個樓梯沿著一級級高而窄的木頭階梯螺旋上升。偶爾,他會經過一扇灰暗的窗戶,並令人暈旋地俯瞰著這座城市。當他用望遠鏡眼研究這座尖塔那狹窄的尖頂百葉窗時,他並沒有在那下方看到有任何繩索,但他仍希望能在這座高塔裡找到一座大鐘或聽到隆隆的鐘聲。但他的希望卻落空了;因為當他抵達樓梯的頂端時,他發現塔室中並沒有大鐘,而且顯然被改做了完全不同的用途。

光線從位於四面牆上的四扇尖頂窗中漏了進來,昏暗地照亮了這間只有十五平方英尺的房間。四扇窗戶在腐朽百葉窗間透進來的光線中顯得閃閃發亮。這裡還曾安裝著一些不透光的緊密帷幕,但現在它們已大半腐爛了。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豎立著一個形狀奇怪的多角石柱。這根石柱大約有四英尺高,平均直徑約兩英尺,每一面上都粗陋地雕鑿著某些奇異但卻粗糙的刻痕,以及一些完全無法辨認的象形文字。在立柱上放置著一個外形極不對稱的奇怪金屬盒子;它那由鉸鏈連接的蓋子向後翻開,露出內部的情形,而在它的裡面裝著一個大約四英吋大的東西——那是一個蛋形,或者說不規則的球形物體,深深地掩埋在數十年累積起來的灰塵中。在立柱的周圍,有七張依舊大部分保存完好的哥特式高背靠椅,它們繞著中心的立柱圍成了一個粗糙的圈,而在它們的後面,沿著鑲嵌著暗色嵌板的牆壁,分布著七座塗抹著黑色灰泥、早已破敗不堪的巨大雕像——那像極了神秘的復活節島上那些蘊意不明的巨石雕刻。在一處蛛網覆蓋的角落裡,有一條修建在牆體中的梯子,一直通向上方進入無窗尖頂的緊閉活門。

當布萊克習慣了微弱的光線後,他注意到那些雕刻在淺黃色開口金屬盒上的古怪淺浮雕。他走上前去,用手與手帕抹掉了上面的灰塵,而後發現上面的雕刻極其可怕同時也極其陌生;它們所描繪的東西,雖然似乎看起來彷彿活的一般,卻與這顆星球上演化出的任何生命形式都完全不同。而那個約四英吋大小的球體實際上是一個表面分布著許多不規則平面、近似黑色並帶有紅色條紋的多面體;可能是某種非同尋常的水晶,或是某種礦物雕刻並極度拋光後製作而成的工藝品。它並沒有接觸盒子的底端,而是懸掛在一個環繞在它周圍的金屬箍中,而金屬箍上則水平地伸出七條樣式古怪的支持物架在靠近盒子頂端的內壁夾角上。當暴露出來後,這塊石頭立刻帶給布萊克一種近乎警覺的想像。他幾乎無法將眼睛從上面移開,而當他看著它閃耀的表面時,他幾乎覺得這塊石頭是透明的,裡面裝著無數若有若無的神奇世界。在他的腦海裡漂浮出了許多的畫面,其中有些是聳立著巨大石塔的陌生星球、其他一些則是綿延著巍峨山脈卻毫無生命跡象的行星,甚至比那更加遙遠的太空,只有一片攪動著的模糊黑暗還能說明那裡存在著某種知覺與意志。

當他望向別處時,他又注意到在房間遠處的角落裡,靠近通向尖頂樓梯的地方,有一堆看上去有些古怪的灰堆。雖然布萊克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特別在意那撮灰堆,但是它輪廓上的某些特徵向布萊克的潛意識傳遞了某些信息。當他穿過灰塵,走向那撮灰堆,並一邊將吊在周圍的蛛網撥開,接著他開始辨認出那灰堆可怕的一面。布萊克用手與手帕撥開灰塵後很快便發現那堆灰塵下掩蓋著什麼,接著他帶著一種迷惑而複雜的情緒望著他新發現的東西。那是一具人類骷髏,而且肯定已經擺在這裡很長時間了。覆蓋在它上面的衣物已經變成了破布條,但還有一些紐扣與衣物碎屑預示著那是一件男士灰色套裝。附近還有一些其他的證據——鞋子、金屬扣子、圓領袖口上的大紐扣、老式的領帶夾、一張寫有“普羅維登斯電訊報”的記者章、以及一本破爛不堪的皮夾。布萊克小心仔細地檢查了後者,發現中間夾著幾張老版的票據,一張1893年賽璐珞廣告年歷片,幾張寫著“埃德溫·M·勒里布里奇”的名片,以及一張寫滿了鉛筆速記的紙片。

這張紙上的信息頗為讓人迷惑,布萊克在西面泛著昏暗微光的窗戶下仔細地閱讀了上面所寫的一切。它上面斷斷續續的文字如下:

  “1844年五月伊諾克·鮑恩教授從埃及回鄉——七月購入自由意志老教堂——他在考古工作與神秘學方面的研究成就眾所周知。”
  “1844年12月29日,第四浸信會的吉奧納博士在布道時警告繁星之慧教徒。”
  “45年末會眾97人。”
  “1846年——三人失蹤——第一次提及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
  “1848年七人失蹤——傳出血祭的流言。”
  “1853年,調查毫無結果——傳出有關聲音的流言。”
  “奧麥雷神父提到了某些與一個在某座巨大埃及廢墟裡發現的盒子有關的邪教崇拜活動——稱他們召喚來了某個不能存在於光中的東西。遇見微光會逃跑,強光則能驅逐它。然後需要再度進行召喚。可能是從弗蘭西斯·X·菲尼的臨終懺悔裡得知的。此人在49年加入繁星之慧教團。有些人說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向他們展示了天堂與其他世界。夜魔以某些方法告訴他們秘密。”
  “1857年,奧林·B·埃德利的故事。他們通過注視著晶體召喚它,他們有一套自己的密語。”
  “1863年,除了之前提到的人外,教眾達200或更多。”
  “1869年,帕特里克·里根失蹤後愛爾蘭人圍觀教堂。”
  “1872年3月14日,隱晦的文章見報[注],但人們不願談論它”
  “1876年,六人失蹤——秘密組織拜訪道爾市長”
  “1877年2月,行動批准——教堂被查封。”
  “五月——一群——聯邦山少年——威脅博士——以及教區代表。”
  “181人於77年末離開城市——未提及姓名。”
  “1880年前後鬼故事開始流行——試圖核實報導自1877年起無人再進入教堂的報導。”
  “詢問朗尼根1851年照片拍攝地點。”

[注:原文為:Veiled article in J. 懷疑J.是雜志的縮寫]

將紙放回皮夾後,布萊克將整個皮夾放進了自己的外套裡,然後轉向那具掩埋在灰塵中的骷髏。紙條的含義已經很明確了,這無疑是就那個四十二年前,為了追尋一條轟動新聞,而踏入這座荒廢建築的記者——其他人從未有膽量敢踏入這裡。也許沒有人知道他的計劃——誰能說得清楚呢?但他再也沒有折返發布自己的報導。難道那原本被勇氣壓抑住的恐懼在某個時刻突然再度反撲了過來,並導致他因心力衰竭而死?布萊克彎下腰盯著灰塵中的骸骨,接著便注意到它們的情況有些異樣。骸骨中的有一些顯得非常散亂,而且一小部分的末端似乎被奇怪地溶解了。其他一些則奇怪地發黃,並隱約有燒焦過的痕跡。這種燒焦的痕跡一直延伸到了一些衣物的碎片上。頭蓋骨的狀態也顯得特別奇怪——染成了黃色,並在頂部留有一個燒焦的孔洞,彷彿某種強酸腐蝕透了堅實的頭骨。至於在這四十年間,這具骷髏在它死寂的墳墓中遭遇了什麼,布萊克就無從想像了。

當他反應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又轉過身去注視那塊石頭了,而且任由它那種奇怪的影響力在自己的腦海裡喚起星雲般的壯麗景象。他看見由無數身穿長袍頭戴遮帽身形完全不似人類的東西組成的長長隊伍,看到一列列雕刻成形、直達天際的巨大獨石聳立在方圓無數里格的荒漠中。他看到無數尖塔與高牆聳立在大洋之下的漆黑深淵裡,看到宇宙的漩渦中有一縷縷黑色的迷霧漂浮在一片冰冷紫色薄霾所散發出的稀薄光芒前。而在所有這一切之外,他瞥見了一個黑暗的無盡深淵,在那裡面實體與半實體只有在它們如風般攪動時才能被察覺,而模糊不清的力量似乎在將秩序強加在混沌之上,給予一柄能夠解除我們所知世界裡一切矛盾與奧秘的鑰匙。

接著,在一瞬間,難以確定但卻折磨人的恐慌突然襲來,打破了施加在布萊克身上的魔法。布萊克屏住呼吸,轉身離開石頭,意識到某些無形的怪異存在正在接近,並懷著可怖的專注緊緊地盯著他。他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給纏住了——某些並不在石頭裡,但卻能透過石頭看著他的東西——某些能夠用並非像物理視線那樣的感覺方式一直緊緊跟隨著他的東西。顯然,這塊地方讓他感到緊張——考慮到他的所發現的陰森景象,這地方的確應該讓他感到緊張。光線已漸漸暗淡了,由於身邊沒有光源,他知道自己必須立刻離開。

這個時候,在聚集的微光中,他覺得自己看到那個有著瘋狂棱角的石頭中隱約發出了一絲光芒的跡象。他試圖把視線從上面移開,但某些模糊難解的力量強迫他重新看向那塊石頭。那是否是因為這個東西具有放射性,而散發出的微弱磷光?那個死人字條上所說的“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究竟是什麼?總之,這個無限邪物所廢棄的巢穴究竟是個什麼地方,還有什麼東西藏在那些鳥兒迴避的陰影裡?似乎在附近某處傳來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惡臭,但那臭味的源頭卻並不明顯。布萊克抓住那個長久打開著的盒子,並關上了它。它那怪異的鉸鏈仍頗為靈活,於是盒蓋則完完全全地遮住了無疑在發光的石頭。

隨著盒蓋扣上時的那陣清脆聲響,布萊克頭上活門後尖頂裡的永恆黑暗中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聲。那無疑是老鼠——因為自從他走進這座被詛咒的建築物以來,這是他唯一見過的活物。然而,這陣從尖頂裡傳出來的騷動仍讓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慌,於是他幾乎是瘋狂地衝下了螺旋的階梯,穿過陰森的中殿,跑進地上下室裡,在逐漸陰暗下來的黃昏中爬上了外面荒廢的廣場,離開了那些位於聯邦山上、始終被恐懼困擾著的擁擠小巷,回到了學院區那些健康正常的中央大道與如家一般溫暖的磚石人行道上。

接下來的日子裡,布萊克沒有向任何人談起他的探險之旅。相反,他反覆閱讀了某些書籍,檢查了歸檔儲藏在市區裡、多年以前的報紙,並興奮地試圖解讀那本從掛滿蛛網的小禮拜室裡拿到的密碼冊子。他很快便意識到,冊子上的密碼並不簡單;在經歷過長時間的努力後,他敢肯定冊子上所使用的語言並不是英語、拉丁文、希臘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或德語。最後,他不得不開始求助於自己那廣博卻古怪的學識中為最為幽深的部分。

每天晚上,過去那種凝視西面的衝動便會回到他身上,而他也會像過去一樣,望著那座黑色的尖頂聳立在那個彷彿傳說中的遙遠世界裡的一片林立的屋頂之間。但,此刻對他來說,那座黑色尖頂多了一分新的恐怖意味。他知道那些邪惡學識所留下的遺產就躲藏在它的遮蔽之下,懷著這些認識,他的想像力開始放縱地馳騁在全新的也更加古怪的道路上。春天的侯鳥已經飛回來了,當他看著它們在夕陽中飛行時,他會幻想著它們也在愈發迅速地迴避著那座荒涼、孤單的高塔。當一大群鳥兒接近那裡時,他覺得,它們會在恐慌的混亂中盤旋逃離那裡——他甚至可以猜到那些因為相距數英里而未能傳到他耳朵裡的驚恐啁啾聲。

布萊克在日記中宣稱他於六月份的時候攻克了那本密碼冊子。他發現那本冊子裡的文字使用了晦澀神秘的阿克羅語[注1],這是一種在古老而邪惡的時代裡被某些異教所使用的語言,但他曾在過去的研究中通過一些頗為艱難的方法了解到了這門語言。布萊克在描述這本日記時顯得奇怪地緘默,但他明白無誤地對他所獲得的研究結果表現出了畏怯與驚惶。文中提到人們可以通過凝視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來喚醒一位夜魔[注2],並且對它被召來之前所出沒的黑暗混沌深淵進行了頗為瘋狂的揣測。據稱這個生物掌握著一切知識,並要求舉行可怖的獻祭。布萊克敘述中的某些部分顯示他唯恐那個東西就在外面追捕它的獵物,甚至表現得好像它已經被召喚了出來一樣;但他也在文中補充說那些路燈組成了一道無法穿越的壁壘。

[注1: the dark Aklo language ,亞瑟·梅琴所杜撰的一種神秘語言,最早出現在他所著的《the White People》中,洛夫克拉夫特後來接受了這一設計並將之寫進了自己的作品。]
[注2:原文為There are references to a Haunter of the Dark awaked by gazing into the Shining Trapezohedron,值得注意的是文中使用了a而非the]

不過,他倒是經常在敘述中提起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稱它是一扇位於一切時間與空間上的窗口,並且將這個物件的歷史上溯到了遠古者將之帶到地球上之前,那段它在黑暗的猶格斯星上被塑造出來的時候。那些生活在南極洲的海百合類生物將它視為珍寶,並把它放置在了那個奇怪的盒子裡;伐魯希亞的蛇人從遠古者的廢墟裡搶救出了它;無數年後,利莫里亞的第一批人類生物依然凝視著它。它穿越了奇怪的陸地,漂過了更為奇怪的大洋,與亞特蘭提斯一同沉沒,然後又被一個克利特漁夫用漁網撈了上來,賣給了來自黑暗肯恩[注1]的黝黑商人。法老納菲恩·卡[注2]圍繞它修建了一座廟宇與無窗的地窖,這個舉動後來導致人們從所有的紀念碑與記錄上擦去了他的名字。接著它繼續沉眠在那座被祭司與新法老摧毀的邪惡神殿裡,直到探索者的鏟子再度將它帶到被詛咒之人面前。

[注1:nighted Khem,不太記得是哪個地方了。大約是埃及的某個地方]
[注2:Nephren-Ka,一個虛構的埃及瘋法老]

七月初的報紙為布萊克的敘述做了奇怪的補充,但這些消息太過簡略與隨意,只有日記才能喚起大眾對它們的關注。似乎在一個陌生人進入那座令人恐懼的教堂之後,一陣新的恐懼情緒開始在聯邦山周圍擴散開來。意大利人在悄悄地傳說,稱在那個無窗的黑暗尖頂裡會傳出不尋常的騷動聲、碰撞聲與刮擦聲,並紛紛找來牧師驅除困擾著他們夢境的一個奇怪存在。他們說,某些東西時常在一扇門前觀望,看外面是否黑暗到可以冒險前行。雜誌社的消息提到長期存在的當地迷信,但卻並沒有對這種恐懼的早期背景做出清晰的說明。很顯然,如今的年輕記者對這些古老的事物並不太感興趣。布萊克把這些東西也寫進了他的日記裡,同時表達出一種奇怪的不安與自責。另外,他還常提到自己有義務掩埋那個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並驅逐那個他因為讓日光射入那座可怖尖塔而激起的某些東西。然而,與此同時,他顯示出自己的幻想已經發展到了危險的地步,並開始病態地渴望回到那座被詛咒的高塔,再次凝視那閃光石頭所蘊含的宇宙秘密,這種渴望甚至蔓延進了他的夢中。

接著,七月十七日早晨,雜誌上的某些東西令日記作者陷入了確確實實的極度恐慌。那不過是另一條半開玩笑式的、有關聯邦山騷動的報道,但不知為何,對於布萊克來說,這條消息卻的的確確讓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怖。夜晚的時候,一場雷暴將城市的照明系統罷工了長達四小時之久,而在這段漆黑的時間裡,那些意大利人幾乎被恐懼逼到了瘋狂的邊緣。那些住在可怕交通周圍的人發誓說那個潛伏在高塔尖頂裡的東西趁著路燈消失的時候,進入了教堂裡,以一種黏糊但卻極為令人恐懼的方式在裡面摔打、撞擊。直到最後,它碰撞著爬回了高塔,並傳來了一陣玻璃被打碎的聲音。它能夠抵達任何黑暗觸及到的地方,但光明卻總是將驅趕它逃離開去。

當電流恢復時,塔裡傳來了一陣令人驚駭的騷亂,因為即便微弱的光芒透過那被灰塵染黑、遮著百葉板的窗戶後,對於那個東西來說仍太過強烈了。它及時地碰闖著、滑動著進入了那個黑暗的尖頂——稍晚一點,光芒便會將它遣回深淵之中,那個瘋子陌生人就是從這裡將它召喚出來的。在那段漆黑的時間裡,祈禱的人群冒著大雨聚集在了教堂邊,點著用這折紙與雨傘保護著的蠟燭與油燈——組成了一道光芒壁壘將城市與那潛行在黑暗中的夢魘隔開。那些最靠近的教堂的人宣稱,在這段時間裡,教堂的外門曾一度令人毛骨悚然地咯咯作響。

但就算這樣,仍並不算是最糟糕的事情。那天晚上,布萊克在《公示報》[注]讀到了記者所發現的東西。有兩個記者對當地意大利人表現出的瘋狂舉動不屑一顧,他們在發現無法打開大門後,選擇通過地窖窗戶爬進了教堂,這讓布萊克的恐懼上升到了全新且幾乎古怪的高度。他們發現門廊與陰森中殿裡的灰塵被奇怪地犁開了,還有一些腐爛的墊子與長凳緞子內襯也奇怪地散落在周圍。四處飄蕩著一股糟糕的惡臭,偶爾還有些好像是燒焦了的黃色污跡與斑點。打開通向高塔的大門後,他們因為懷疑上面傳來了一陣刮擦的聲音而停頓了下來,接著他們注意到狹窄的螺旋形階梯上的灰都被粗略地擦乾淨了。

[注:原文為the Bulletin ]

同樣,在高塔內部也有著相似的、灰塵被抹除的情況。他們談到那個七邊形的石柱,翻倒的哥特長椅,以及奇異的灰泥圖畫;但卻奇怪地沒有提到那只金屬盒子與那具破碎殘缺的骷髏。可最令布萊克感到不安的是——除了那些污點、焦痕與奇怪臭味外——最後一點細節解釋了那些玻璃被打碎的聲音。高塔上的每一扇尖形窗都被打碎了,有什麼東西用污損的長凳內襯與馬鬃墊子塞進了位於兩扇窗戶之外的傾斜百葉窗之間,將兩扇窗戶完全地堵死了。許多段子碎片與馬鬃掃帚凌亂地散落在剛被什麼東西擦過的地板上,彷彿有人在試圖將高塔改造成完全遮蔽的絕對黑暗空間時,被什麼東西打斷了計劃。

他們在通向無窗尖頂的樓梯上發現了一些淡黃色的污跡與焦痕,但當一個記者爬上樓梯,推開了水平滑動的活門,將一束微弱的手電筒燈光投進那個泛著奇怪惡臭的黑暗空間。可是,他只看到一片黑暗,以及一些散落在入口附近、各式各樣的奇怪垃圾。當然,他們認定這一切只是一場騙局。某些人與那些居住在小山上的迷信民眾開了個玩笑,否則就是某些狂信者在推動他們的恐懼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或許,也許某些更加年輕、更世故的居民向外界演排了一場精巧的惡作劇。當警局派遣一位警官證實這份報導時,出現了一些讓人發笑的結果。連續三個人都找了各種理由來逃避委任,第四個非常不情願地前去調查,然後接著便飛快地折返回來彙報了與記者完全相同的結果。

從這之後,布萊克的日記逐漸顯示出他內心的恐懼與神經質的焦慮開始呈現出不斷上升的趨勢。他開始譴責自己的無所作為,並瘋狂地推測另一次電力崩潰會導致怎樣的後果。可以證實的是——在雷暴期間——他曾三次打電話給電燈公司,用幾乎發瘋的口氣絕望地要求對斷電進行預防。偶爾,他會在敘述中提到那些記者,在探索房間時,沒有發現金屬盒子、石頭與那具被奇怪污損的古老骷髏,並對此表示了急切的關注。他假設這些東西都被移走了——至於是誰、或是什麼東西移走了它們——他只能依靠猜測了。但他最為畏懼的還是有關自己的事情,害怕那種——他自認為——存在於自己心智與那潛伏在遙遠尖頂裡的恐怖怪物之間的某種邪惡聯繫——由於他魯莽的舉動,這個黑夜裡的可怖之物才會被他從黑暗的終極虛空裡召喚了出來。他似乎一直覺得自己的意志在受某種力量牽引。在那個時候的拜訪他的人也都記得他常常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緊緊盯著西面窗戶外那位於城市打旋的煙霧後、遙遠、林立著尖頂的小山丘。他的敘述裡單調地充斥著某些可怕的夢境,而那種邪惡的聯繫也在他的睡夢中變得越來越強大。期中有一處提到他在某天晚上發現自己穿戴整齊,出門在外,機械向著西面走下學院山。他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在日記中詳細描述,聲稱那個潛伏在尖頂裡的東西知道該在哪裡找到他。

根據其他人的回憶,七月三十日之後的那個星期,布萊克幾乎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他開始不穿衣服,完全依靠電話訂購自己的食物。拜訪他的人注意到了他放在床邊的繩索,他說夢游症迫使他每天晚上不得不將自己的腳踝綁在床上,只有這樣也許能拖住他,或者至少能在自己解開結扣的時候清醒過來。

在他的日記中,布萊克描述了那段令他崩潰的可怖經歷。在三十日晚上休息之後,他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幾乎完全黑暗的空間裡四處摸索。他能看到的只有短短的、呈現出一段段水平條紋的昏暗淡藍色微光,但他能聞到一股幾乎無法忍受的惡臭,並聽到頭上傳來一陣輕微但卻混亂鬼祟的聲響。每當他移動時,他總會碰撞跌倒在某些東西上,而他每發出一次噪音,頭上便會彷彿回應一般傳來一陣新的聲音——一種模糊的騷動聲,其中夾雜著木頭與木頭間緩慢滑動發出的聲響。

期間,他摸索的手碰到了一個頂端空空的石頭立柱,接著,他發現自己抓住了一只砌在牆內的梯子上的一節橫檔,並摸索著向上方那個有著更強烈惡臭的地方爬去。接著一陣滾燙焦灼的氣浪向下迎面朝他湧來。在他的眼前顯現出了一系列萬花筒般的幻象,然後所有這一切又不時地溶解在一片深不可測的遼闊黑暗深淵裡,無數更深的黑色世界與太陽就在這片深淵裡旋轉。他想起了古老傳說中提到的終極混沌——在那混沌的中央蔓生著盲目痴愚之神,萬物之主,阿撒托斯。他被大群毫無心智也沒有固定形狀的舞者鬆散地環繞著,隨著由那抓握在無可名狀的爪子裡的可憎長笛所吹出單調笛音而安頓平歇。

接著,一陣來自外部世界的尖銳聲響讓他從恍惚麻木中驚醒了過來,使他意識到自己正處的地方究竟有多麼恐怖駭人。那到底是什麼聲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或許那是某些遲來的煙火聲響,整個夏天聯邦山上都能聽到當地居民為了慶祝他們各式各樣的守護聖徒,或是為他們在意大利故鄉的聖人們,而燃放的煙火。不論如何,他大聲尖叫著,瘋狂地跳下樓梯,跌跌撞撞地在幾乎無光的房間裡盲目地橫衝直撞,穿過滿是障礙的地面。

他幾乎在瞬間就意識到了自己在哪兒,並且不顧一切地衝下了狹窄的螺旋樓梯,在每一個轉彎都狠狠地撞在牆上幾乎絆倒。那對他來說是一段彷彿噩夢般的飛奔經歷,他穿過了掛著蛛網的寬闊中殿,那裡陰森的拱門徑直聳立如一片滿懷惡意的陰影之中,接著他跳進了滿是垃圾、什麼也看不見的地下室,爬進了有著路燈燈光的外部世界,接著瘋了一般直衝下山牆影影綽綽的鬼怪山丘,穿過一座陰森、死寂、聳立著許多黑暗高塔的城市,爬上陡峭的東面山崖,回到了自己古老住所中。

當早晨,意識逐漸恢復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穿戴整齊地躺在書房的地板上。泥土與蛛網將他完全地蓋住了,身上的每一吋彷彿都是瘀傷,疼痛難忍。當他面對鏡子時,他發現自己的頭髮被嚴重地燒焦了,同時還有一絲古怪邪惡的臭味黏附在他穿在最外面的衣服上。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徹底的崩潰了。在那之後,他穿著晨袍精疲力竭地躺著,什麼都不做,只是盯著西面的窗戶,為雷暴的威脅感到不寒而慄,同時在自己的日記中留下了瘋狂的敘述。

在八月八日的午夜之前,大風暴降臨了。閃電反覆地擊在城市的各處,報導稱看到了兩團閃電時的巨大火球。大雨傾盆,連同著一連串的雷聲令數千人無法入眠。布萊克則完全因對電力系統崩潰的恐懼而瘋狂了。在1點左右的時候,他試圖打電話給公司,但那個時候,考慮到安全問題,所有工作已暫時中止了。於是,他將所有事情記在了日記上——那些在黑暗中胡亂書寫下的巨大、神經質而且時常難以辨認的潦草文字記載了那種越來越強烈的瘋狂與絕望。

他不得不讓房間保持黑暗,好看見窗戶外的景象。似乎大多數時候,他都坐在桌子前,焦慮地凝視著外面的大雨,穿過綿延數英里城市中心反光的屋頂,望著那被遙遠微光標記出的聯邦山。偶爾,他會顫抖地在日記上做下些記錄,例如“光芒必須不能熄滅”“它知道我在哪裡”“我必須摧毀它”;以及“它在召喚我,也許這一次不會受傷了。”這些句子都散亂地分布在兩頁紙上。

接著,整個城市的燈光都熄滅了。根據電力公司的記錄,這發生在凌晨2:12的時候,但布萊克的日記上並沒有顯示當時的時間。記敘僅僅只有“燈光熄滅了——上帝救我。”在這個時候,聯邦山上也有一群與他一樣焦慮的留守者。一堆堆被雨水浸透的人列隊行走在邪惡教堂周圍的廣場與小巷上,持著雨傘遮擋住的蠟燭,手電筒,油燈,十字架,以及意大利南部常見的各種神秘護身符。每次閃電時,他們便祝福,而當風暴導致那閃光收縮,並最終消失時,他們便充滿恐懼地用右手作出某個神秘的手勢。一股湧起的風吹滅了絕大多數蠟燭,所以場面變得愈發充滿威脅的黑暗起來。有些人找來了聖靈教堂[注]裡的梅諾卓神父,他急急忙忙地趕到了廣場上發出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有幫助的言語。所有人都敢肯定,那座黑暗的高塔裡傳出了無休止的古怪聲響。

[注:Spirito Santo Church,此處教堂的名字為意大利語中的意思]

至於凌晨2:35發生的事情,有以下人等的證詞可供參考——一位聰明且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牧師;來自中央電站巡查員威廉·J·莫納漢;一位極為可靠的警察,他當時正逗留在他的巡邏區域內檢查擁擠的人群;還有擁擠在教堂高高護牆周圍的七十八個人中的大多數——特別是那些站在廣場上能看見教堂東側的人。當然,這些證詞中沒有什麼可以被證實的確違反了自然法則的東西。可能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有很多。沒有人能夠肯定一座古老、巨大、有著陰森氛圍、長久以來一直荒廢的建築會產生怎樣一些奇怪的化學物理過程。有毒的氣體——自燃——長久腐爛產生的氣體造成的壓力——無數種情況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導致了那一切的發生。然而,當然,有意的騙局也不能排除在外。事情本身的確非常簡單,實際發生的時候不過持續了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梅諾卓神父,作為一個嚴謹的人,期間曾多次查看過自己的手表。

事情開始的時候,黑暗高塔內傳來了一陣摸索碰撞發出的沉悶聲音。而且那聲音明顯變得越來越響亮。之前教堂裡偶爾隱約呼出古怪邪惡臭味此刻也變得更加引人注意,更加讓人不快起來。接著,傳來了一陣木頭碎裂的聲音,然後一塊巨大、沉重的東西從高處掉落了下來,砸在教堂東面下方的庭院裡。由於沒有蠟燭在燃燒,所以根本看不見高塔,但當那東西接近地面時,人們知道那是高塔東面窗戶上早已被煙塵熏黑的百葉窗。

緊接著,一股難以忍受的惡臭從看不見的高處湧了下來,讓瑟瑟發抖的留守者們感到窒息與作嘔,幾乎要癱倒在廣場上。與此同時,空氣開始顫動,彷彿有巨大的翼在拍打,一陣突然吹向東面的狂風襲來,比之前的任何氣流更加猛烈,掀起了人群頭上的帽子,猛地扭開還在滴水的雨傘。在沒有蠟燭的黑夜中,無法真切地看到什麼,但某些向上仰望的目擊者覺得他們瞥到了一團顏色更深更暗的巨大東西在延伸,遮住了黑墨一般的天空——某些像是無形雲煙一般的東西流星一般地飛向了東面。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待在教堂前的留守者因為恐懼、敬畏、不安以及無所適從而走了大半。由於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並沒有放鬆自己的警戒;不久,一道遲來的閃電帶來的短暫明亮的光芒,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從天際洶湧而來,而他們則為這光芒開始禱告。半個小時後,雨停了,接著在十五分鐘內,路燈相繼亮了起來,讓疲倦濕透了的留守者們放鬆地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第二天在對風暴進行綜合報導時,將這些事情當作小插曲略帶地提了一些。那道在聯邦山變故發生之後緊隨而來的強烈閃電與轟隆巨響在東部更遠一點的地區起到了更加驚人的效果,同時那邊也爆發出了一陣奇怪的臭味。這種情況在學院山上最為明顯,那聲巨響驚醒了睡著的居民,並導致了一系列令人迷惑的推測。那些醒著的人中間只有一小部分人看到了靠近山頂頂部的反常閃光,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注意到了那陣幾乎將樹葉統統剝離之枝幹並且吹倒了花園植被的古怪狂風。雖然後來並沒有人發現任何痕跡,但人們一致認定,那道突然到來的閃電肯定擊中臨近的某個地方。一個來自陶-歐米伽兄弟會[注]的年輕人覺得,就在那道最初的閃光爆發時,他看到了一團怪誕可怖的煙霧籠罩在上方,但他不太肯定自己所見到的東西。然而,所有的觀察者都同意那陣來自西面的強風與無法忍受的惡臭就發生在那道遲來的閃電之前;而那些在閃電之後有關瞬間焦灼惡臭的跡象則非常普遍。

[注: the Tau Omega fraternity ,兩個詞都來自希臘字母]

這些問題都被詳細的討論過,因為它們可能關係到羅伯特·布萊克的死因。其中塞-德塔宿舍上端的後窗能看到布萊克的書房,居住在那裡面的學生注意到了九日早晨對面西面的蒼白模糊面孔,並不由得好奇他為何會是那副表情。當他們在晚上時仍看見這張面孔時,他們開始感到有些擔心,並意識到他公寓裡的燈都熄滅了。於是他們敲響了那間黑暗樓層的門鈴,並最後找來警察強制性地打開了那扇門。

那具僵硬的屍體直挺挺地坐在窗戶邊的桌子前,當闖入者看到那雙鼓脹如玻璃般的雙眼、僵硬的痕跡以及扭曲面容上令人駭然的恐懼神情時,不由得都轉過身去,陷入了噁心的驚慌中。稍後不久法醫便感到做了檢查,儘管面前的窗戶仍完好無損,但閃電或是由於放電過程引起的神經緊張被認定為布萊克的死因——至於布萊克最後所留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則被完全地忽視了,被當作是這樣一個有著怪誕想像力與不穩定情緒的人在陷入深度休克時產生的某種結果。法醫在房間裡發現了那些書籍、繪畫與手稿,並閱讀了桌上日記裡留下的潦草敘述,最後做出了如上的結論。布萊克一直將這些瘋狂的記錄延續到了最後時刻。當人們發現他時,那只折斷了筆尖的鉛筆依舊被緊緊地拽在他的右手中。

在燈光熄滅後留下的敘述完全是斷斷續續的,並且只有部分能夠辨認出來。一些調查人員從這些內容裡得出的結論與官方的唯物主義裁決截然不同,但這些推測很難撼動那些保守的人們。迷信的德克斯特醫生所做的事情也對這些有想像力的懷疑者沒有任何幫助。這位醫生把一個怪異的盒子與一個有棱角的石頭一起扔到了納拉甘塞特灣最深的海峽裡。當那個石頭在黑暗的無窗尖頂裡被發現時,正明白無誤地泛著微光。布萊克發現了那個存在於過去的邪惡異教所留下的驚人痕跡,而這個異教保留的知識加重了他過度的想像力與情緒上的不穩定,而這些東西成為了絕大多數人用來解釋那最終瘋狂敘述的理由。這就是那些敘述,或者那些能夠辨認的部分。

“還是沒有光——肯定已經有五分鐘了。所有一切都依賴光。亞狄斯[注]保佑它就這麼一直持續下去吧!……某些力量似乎戰勝了它……大雨、雷聲和狂風吵得厲害……那東西抓住我的思想……

“記憶出現了問題。我看見了從來都不曾知道的東西。其他的世界與其他的星系……黑暗……閃電看起來好像是黑色的,黑暗看起來好像是光……

“我在漆黑中看見的東西不可能是真的山丘和教堂。那肯定是閃電在我眼睛裡留下的殘像。要是閃電停止了,老天保佑那些意大利人都拿著蠟燭走出來吧!

“我在害怕什麼?那是不是奈亞拉托提普的化身?——在古老陰暗的肯恩它曾以人類之態現身。我記得猶格斯星,記得更遙遠的夏蓋星,記得包容黑色行星的終極虛空……
“漫長飛行穿越虛空……不能穿越有光的宇宙……由被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體捕捉的思想再造……將它送過可怕的光芒深淵……

“我的名字叫布萊克——羅伯特·哈里森·布萊克,住在威斯康星州、密爾沃基市、東奈普街620號……我在這顆行星上……

“阿撒托斯發發慈悲!——閃電不再閃耀了——恐怖——我能用一種並非視覺的可怕知覺看見一切東西——光芒就是黑暗,黑暗就是光芒……那些在山上的人……守護……蠟燭與護身符……他們的牧師……

“距離感消失了——遠處就在身邊,身邊就在遠處。沒有光——沒有玻璃——看見那尖頂——那塔——窗戶——能聽到——羅德里克·亞瑟——瘋了,或者要瘋了——那東西在尖頂裡騷動碰撞——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想出去……必須出去統一那力量……它知道我在哪裡……”

“我是羅伯特·布萊克,但我能在黑暗中看見高塔。有一股可怕的臭味……感覺變形了……登上塔的窗戶,碰撞,找到出路……咿呀……恩蓋……依嘎……

“我看見它——過來了——陰風——巨大模糊——黑色的翅膀——猶格·索托斯救我——那裂成三瓣、燃燒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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