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寫作是回家的路 李永平專訪之二

主治醫師決意幫李永平動刀,但他心臟衰弱,可說是九死一生,況且癌細胞已擴散至肝臟、肺臟、尿道等器官,就算冒險動手術,也逃不過化療。他做了最壞打算,託朋友去家中書房取來黑色皮包,眾人以為是傳家寶,孰料,裡面是未完成的《新俠女圖》手稿和零星筆記。小說家皈依寫作一輩子,垂危之際,珍重文字遠勝金銀財寶。

就讀台大外文系時期的少年李永平,造型頗有他自詡的浪子風格。(高嘉謙提供)
就讀台大外文系時期的少年李永平,造型頗有他自詡的浪子風格。(高嘉謙提供)

術後,在加護病房第3天,他忍不住手癢跟護士討了筆,架一塊硬板在病床上,手發著抖,寫出一片刀光劍影的江湖。出院後扣除休養,每天至少寫5、6小時。聊著聊著,他打開抽屜,小心翼翼捧出手稿給我們看:「鬼門關前走一遭,我有了全新領悟,趁還剩一口氣,盡量把握每分每秒,實現未了心願。」

未了心願正是《新俠女圖》,預計20萬字,才寫一半,「這是我生平最早、也是最後的願望,寫完隨時可以死掉,千山我獨行,你們不要相送,這是多瀟灑的境界,怕只怕沒寫完就走了,會陰魂不散!」語氣儼然慷慨赴義的烈士。

中興台文所助理教授詹閔旭說:「我以前在花蓮修過他的小說課,他習慣邊走邊朗讀小說,讀到悲慘情節會忍不住哽咽。我始終覺得他很孤獨,那時我在校園超商打工,他一個人住在教師宿舍,半夜常看到他來買微波食品,買完拎著大搖大擺離開,感覺很孤獨但是很陽剛,足以對抗全世界的樣子。」

書寫回家路

聊了1個多小時,李永平上氣不接下氣,我們讓他喝口水。從書房望出去,是靜伏的淡水河與觀音山,為何選擇定居此地呢?「因為山水環抱,讓我想起童年的婆羅洲叢林。」2張書桌,1張床,幾幢書架和沙發,看似簡樸,卻擎起了浩瀚的想像。客廳桌面堆著《金瓶梅:女性服飾文化》《明代宦官政治》《中國宦禍實錄》等參考書,書中夾滿手寫便條:「青色系。白玉釵衣裳」、「刑具大觀」、「回鶻髻(高髻的一種)」等,真不愧是處女座,為了寫武俠,考據井井有條。

李永平創作至今,仍一字一句親手謄寫在稿紙上,他說自己非常欣賞漢字,每一個字都像一幅畫充滿著美感。
李永平創作至今,仍一字一句親手謄寫在稿紙上,他說自己非常欣賞漢字,每一個字都像一幅畫充滿著美感。

書架上,有一整櫃梁羽生和金庸的武俠小說,那是李永平創作的原點。「我父親是華語老師,家裡有很多古典詩詞、《紅樓夢》《水滸傳》等書,但那時我看不太懂。初中接觸了梁羽生和金庸,才發現有一個這麼大的中國視野,雖是虛擬,卻那麼美麗、精彩。直到李安《臥虎藏龍》上映,我受了很大刺激,作為華文小說家,我一輩子最想寫的就是武俠小說,於是開始認真構思《新俠女圖》的形式、結構等問題。」

他每部小說的主人翁,都擺脫不了「浪遊」的宿命,因為他說,寫作是一條回家的路。浪遊,其實也是近鄉情怯的矛盾,離家愈遙遠,愈渴念家鄉。代表作《雨雪霏霏》《大河盡頭》《朱鴒書》統稱「月河三部曲」,「三部曲溯源我的婆羅洲童年經驗,可是《新俠女圖》的女主角從南方一路浪遊到北方京師,我原本安排她大幹一場死在北京,後來決定讓她帶著剛出世的孩子回到南方家園,有點政治意涵,哈哈。」

7年前,他接受作家朱國珍專訪,提及一系列婆羅洲書寫的動機:「原本要探討『我要到哪去?』沒想到,結果卻是『我從哪裡來?』追尋到最後,就是落葉歸根。想要回家,卻永遠回不了家。」

天性愛遊蕩

李永平的父母是廣東省揭陽縣人,「我們客家人就是不斷遷移,父親那一代去南洋,隨身帶著一本家譜,像寶貝一樣。」父親27歲到了婆羅洲沙勞越的古晉市教書,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遂就此落腳,成為第一代華僑,生下8個兒女,李永平排行老三。

2015年,李永平終於回到闊別30年的故鄉沙勞越,可惜物非人亦非,熟悉的熱帶雨林也已被砍伐殆盡。 (李永平提供)
2015年,李永平終於回到闊別30年的故鄉沙勞越,可惜物非人亦非,熟悉的熱帶雨林也已被砍伐殆盡。 (李永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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