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麦浚龙的概念转件《The Album》的系列故事內容(董折與浦銘心)?

整理了the album系列文案,現已完結。 為更好地閱讀已將圖片轉換成文字。 三年。 三十首歌。 一個故事。 感謝。 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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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lbum part one 2018

勇悍·17 【麥浚龍】

困獸·28 【麥浚龍】

暴烈·34 【麥浚龍】

一個女人和浴室 【謝安琪】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浴室 【謝安琪&古天樂】

人妻的偽術 【謝安琪】

沐春風 【謝安琪】



the album and the rest of it ... 2019

忘記和記 【麥浚龍】

廢話 【麥浚龍&謝安琪】

我在陽台上看你 【謝安琪】

我們的基因 【謝安琪】

黑盒 【麥浚龍&韋羅莎】

情感的廢墟 【麥浚龍】

偷情的禮儀 【謝安琪】

寂寞就如 【麥浚龍】

其實寂寞 【謝安琪】

忘記和記 【麥浚龍&黎明】



the album and the end of it 2020

字典與聖經 【麥浚龍&林嘉欣】

想親你 【麥浚龍】

再度 【謝安琪】

合唱歌 【麥浚龍&謝安琪】

三生一吻 【謝安琪】

不歸 【麥浚龍】

我在切爾諾貝爾 等你 【麥浚龍】

忐忑 【謝安琪】

殊途 【麥浚龍】

不老 【謝安琪】

只想死於你身邊 【謝安琪】

盡處 【麥浚龍&謝安琪】

epilogue 【麥浚龍&謝安琪】



麥浚龍·董折 謝安琪·浦銘心


the album part one 2018


勇悍·17


序章。


1986年。4月25日。

夜,寒。

切爾諾貝爾核爆。

世界的另一邊,

浦銘心遇上董折。

我們17歲。

我倆的故事。就這樣開始。

1986年4月25日

夜。


切爾諾貝爾核爆。

當時我們17歲。

災難片段在各個新聞平台接續播放。

世界另一邊的這一夜,我們遇上了大家。

約會了91天,我們連大家的名字也不知道。


在那寒意濃的晚上,我硬著頭皮第一次拖妳的手。

把妳的手放進我外套的右邊口袋裡取暖。也許當時心情太緊張吧,我的手心很濕。

親妳的一刻,記得妳的舌尖帶著泡泡浴的味道。

想起仍會笑,那整晚談話還未及兩句已跌了三根煙。

奇怪在,約會的這段日子,大家的名字我沒問,剛巧妳亦沒說。也許,知道名字與否,其實。。。

不太重要。

我不知道怎樣去愛妳,只知道對妳充滿著一份率性的好奇。


91天前

她是一位性格怪怪的女生。上課時她每當專注的時候,總喜歡咀嚼著自己的頭髮,我的成績沒有她那麼好,時常留課。小息時留課不是負責清洗黑板就是擦擦地。

從課室的窗望著操場上的人群如蟻群。從中很容易看到她,她喜歡一個人坐在大石級旁放空。每日如是。

道聽途說,聽說她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無朋友的女生。對這番言論我並沒有相信太多,畢竟道聽途說,可信性很低,當然,對她這個人的好奇,感覺依舊強烈。


有時候我會想,到底她上課時的專注是否裝出來的,還是她根本一直在放空。

但每當想到這一點的這一個位置,就沒有機會發展下去,因為大多時經已被老師發現我也正在放空。

只能這樣說,對這個女生的初好奇,相信就是來自為何我放空總是被人發現,而她同樣在放空卻不被發現。

當然,世界上留意到她放空的,幸好有我。

對,這個年紀的我,就是這麼簡單。

罰留堂的空間很靜,坦白說其實我蠻嚮往這個時空的,看到眾男生在操場跑來跑去,小息完畢後總是滿身大汗,最令我感到不解,亦不禁這樣想:十多人,滿身汗水追著地上一個圓球拼命般走來走去,入球率又不高,小休後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還要繼續上課,何必令到自己這麼辛苦呢。。。

更令人不解的當然是擦傷跌傷的一群,他們總是帶著一臉自豪返回課室,也許這個時代,仍舊流行「男兒流血不流淚」這個大世界道理吧。其實男生流淚,又有甚麼問題呢。

再加上白白浪費血液,又是一個甚麼原理。

流血和流淚,本來就是兩碼子的情感。

或許,這些種種那些種種,我亦沒有太多朋友。

我的好朋友,是後山看更亭波叔的四隻流浪貓。

聽老師群常稱波叔做盲波,因為他的右眼是失明的。

可能是我不太說話的性格,我與這學校的副校長龍樹雲有著另一種奇妙的關係,龍樹雲喜歡在課與課之間和放學後在後山抽煙。我是替他把風的小子。

龍樹雲的西裝外套內永遠放著一個小酒瓶。當時候我還不知“酗酒”是甚麼一回事。

我很少在人來人往的操場出現,因為如果不是罰留堂,就是在後山邊陪貓子,或替副校長把風。

有時候我會想,四野無人的後山那麼大,還需要把風甚麼。多年後才了解到,原來有種情感叫寂寞。龍樹雲的人生不如意,而怕的就是寂寞。

龍樹雲並沒有在我生命中留下甚麼啟發性的點滴,有的也許只有一兩點:

一、我的第一支香煙是他送給我的。他說輩分上/責任上/傳統道德上/職責上他都不該誤導他人。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送我一支煙,而沒有教我怎樣去抽。。。

二、也許因為我個子小的關係吧,他會笑說過一個歪理笑話,卻令我記上了一輩子。

他說:天生高大的人一生會成就甚麼。

我想不到答案。

他說:永遠站在矮人身後。


暗午西斜,秋。

這個星期五的留堂時段如常地進行,只是今天多了一位稀客。

她。

還記得這一次罰留堂的“罰款”是罰抄字典詞彙。

要知道罰抄詞彙是不需要思考的,偏偏我看到她正在思考。

細看之下,發現她正在寫的並不是詞彙,而是在重複做著別人的功課。奇特的是,每份功課都是用上不同筆跡來寫的。

她看到我留意到她的這個行為,她眼睛不轉冷冷的跟我說:「三十元一份功課。」

我不懂反應。

我問她「生意」如何。

她回答很忙,說時間不夠用。

我呆呆看著天花說:「如果世界多了一分鐘,夠用嗎?」

她的手停下四秒,想了想,笑了笑,筆繼續動。

我也笑了,對,的確有點傻。

靜默的課堂內我冒著汗斗膽地問她甚麼時候有空。

五秒後她冷冷地回答:「今晚十二點半。聖記後門。」


我和這位時專注時放空的女孩就是在一次罰留堂的機會底下認識的。


留堂完畢的鐘聲響起,她離座後順手拿走了課室內的一把生鏽鐵尺。


首次約會竟提出這麼晚,總有原因的。聖記是我們鄰近的一家士多,士多外擺放著一台遊戲機,近日開始流行一台劃時空的新遊戲,叫「街頭霸王」。


永遠是士多關門後。

永遠是入黑之後。

永遠是街上無人的時候。

她是一個不喜歡投幣打機的女生。

她的出現,身上永遠拿帶著兩件隨身物,一支小電筒,一把生鏽鐵尺。

蹲下,打開機器底部的活門,亮起小電筒,開總掣,站起來,鐵尺插進投幣的位置,就開始打。遊戲打完了,拿走鐵尺,蹲下,關總掣,收起照明燈,關活門,走。

不留痕跡。


如是者91天。

這一個晚上,呆望著四周電視機上播放過不停的核爆片段,生死竟然可以這麼突發,又這麼淡然,但這一刻我只知道大世界的一切感覺離我們很遠。

而我的世界,只有妳。

我不太懂說話,倒不如直說吧。我說希望妳能夠懷著身孕,大著肚子和我一起去上大學。

我能幻想到妳將會成為整間大學的焦點。孕婦裝上學,是屬於我們二人的勇悍。


對不起,這一方面我比較自私,我只想妳永遠屬於我。

還記得妳並沒有回答,我們靜默不語整整一支香煙的時間,正當我感到自己會否有點傻的時候,妳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到一個我倆也陌生的地方。

這一個晚上,我們拿出身上僅有的零錢紙幣,出走到了旅館渡夜。


還記得進入時租房間內,在大家邊脫衣服邊才介紹,

她:浦銘心。

我:董折。


所謂的人生大事,在我倆的身上,就是這樣直白。這麼簡單。

握過手,事成。

說白了,這從來都是我們二人之間的默契,我們之間的事,我們的勇悍。


我並沒有想太多,只想我們能盡早變成大人。

17歲等待18,原來可以這麼漫長的。

未來帶著一份強烈的未知。將來會怎樣我不管,最起碼我們比任何人也活得猖狂。

青春,不就是這樣的。。。嗎?


聽新聞報導說,輻射區起碼要上五十年才算有轉機。

我們一同憧憬著有天我們真的能到切爾諾貝爾闖闖。

這是我們獨有的風光。


我們的故事。就這樣開始。


董折。


困獸·28

1997年1月18日


我們28歲。


妳比我早了一年畢業,而我成績比較差,留級了一年。

留級的這一年,我在大學兼職圖書館管理員。 當然算不上甚麼幫補。 妳比我先投身社會,看到妳忙著照顧著我和我們的小孩,一天只睡得四個半小時,又忙著上班。 閒時聽妳說著外面的人事問題有多複雜,心想我能躲在圖書館內,多幸福。

從來妳的心思比我細密,我頭腦較為 簡單。

當時候我幼稚地認為,只要把妳私有化收藏起來,就叫幸福。

我答應過,畢業後,妳就能夠安心孕育這個家,要睡個飽,才有精神照料我和小孩。

話雖沒說出口,我深信,難捱的,我來擋;未知的,我來闖。


真傻。


妳笑說對著我才是最難捱的事。

笑說與否,這段時光到了今天才知道,原來是最可貴的。


但願此刻永留。


一個十年。

成家,畢業,立室。

見工,打工。 轉工,見工,打工。 轉工,見工,打工。

上班,下班。

上床,起床。

忙著疲累,疲累著忙。


夜. 家

打字機聲響過不停。

淩晨2:30。

浦銘心冰冷地在打字。

寂靜的十秒後,我從睡房步出。

董折受不了 : (四處走找櫃)我明明買過紙筆俾你㗎,妳唔用? 頂你個肺去曬邊...... (怎麼找也找不到)

浦銘心淡淡地說:左邊第四個櫃桶。

董折最終拿出厚薄不一的書簿和筆,放到桌上。

董折心情極差,二人的臉容亦覺憔悴。

董折 : 大家唔駛瞓? 聽日唔駛做? 細嘅醒咗嘈,妳湊定我湊?

浦銘心 : 佢無嘈呀,得你嘈咋嘛。

董折不語。

浦銘心 : 我幫佢戴咗耳塞,你嗰對響你床邊,三日前擺嘅。

董折 : ...... 玩我?

浦銘心淡然地說:...... 我哋已經好耐冇咁樣對望過。

淡淡的語調說出這句話令我呆眼了,呆呆的心動了五六秒左右。

變回心情差的董折 : 三日冇瞓...... 望咗,嗱再打反面。 (頭也不回離座,返回睡房)

大廳中回復寧靜。

香熏在燒。

浦銘心心難過,眼淚差點掉下來。 這個家很靜,你上班,下班,回家,但我所認識的你到底去了那裡。

浦銘心從來不是一個求注目的人。 但她這個行為,帶著很多理由。

浦銘心深呼吸了一口氣,再度打字起來。

她呆呆的繼續打字每一粒字也來得沉重。

一會兒後,浦銘心身後傳來腳步聲。

浦銘心一直聽著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她好像知道即將會怎樣。

親近,原來要走到這一步才行。

董折從後伸出一雙手,暴力地緊握著浦銘心在打字的手。


而我,就是這樣不懂珍惜妳。


我面對的世界,遠遠比我所想像的還要大得多。

冒汗,不再是一種憧憬,反而成了種負擔。

勇悍,漸漸被社會磨蹭出對自身的質疑。


說實在,我沒甚麼能力。 應該說是比普通的更普通。 翻過的書,畢過的業,統統都不管用。

文學,自問沒有這種情操。

數學,除了可以加減乘除外,我連一個數術家的職責也不知道。

科學...... 更加想也沒想過要當科學家。

對話交際,我又不擅長。


我在一家造紙的公司分行上班。 對,我整天都是對著一遝遝、厚厚薄薄的白紙工作。 日更在推銷,夜更在造紙工廠當檢查員。


造紙工廠內,電話響。

奚錦 :「咩環境呀? 」

董折 :「啱啱先浪高曬D貨。 」

「啱啱? 三粒半鐘喇喎。 」

「系呀,架拖頭打咗柴。 」

「咁你打咗柴未呀? 系你自己話踩兩更㗎嘛」

「......」

「兩更時間更半錢。 喂...... 喂? 」

「...... 得」

「啊...... 屌你呀,死屍更都肯做,屋企好多件呀? 」

「搵食啫。 」

「我都就黎搵唔到,你搵到咩? ...... 個風食到正一正,過兩日重有個嚟緊。 我唔該你醒少少,如果聽朝因為你而甩咗個客...... 你搵定工轉行做燒衣都得啦。 出面掛緊十號波就咪走喇,有咩事唔賠,個風天光倒就會落,咪回家,直接返紙廠。 」

董折滿身大汗,望望四周,發現沒有空調「......」

「唔駛望啦,冷氣壞咗啊嘛。 我知! 你前十個都系咁講㗎喇,望嚇右邊,見唔見風扇呀? 夠用㗎喇。 」

「洗個面都得啩。 」

「洗腎都得...... 老婆細路呢排幾好嘛? 」

「...... 幾好,有心。 」

「...... 我冇乜心㗎咋喎,我意思你冇咗份工,家兒仔女點開飯呀? 」

「盡做。 」

「知唔知邊個張洪量? 有冇聽過《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呀,幾好聽㗎...... 你有冇聽過? 」

「有。 」

「幾好㗎,簡單易明,咁你明唔明首歌講咩呀? 」

「...... 明。 」

「真系明? 」

董折不語 :「......」

「我系話我唔知喺度等乜呀。 」

掛線。


每星期的二四六深夜,還在一家小酒吧內兼職當灑保。

一個人三份工作,世界並沒有優待我,只是幸好求到生活。


問我有甚麼嗜好,只能說我喜歡發呆。


人生多荒謬。


不愛交談,卻當上了推銷的工作。

酒量差,不懂賞酒,卻走去當酒保。


回家沒事幹,不是去睡,就是在發呆。

不知從何時開始,很多時候回到家的樓下,又不想上去,可能是忙碌了一整天,剩下的時間不想再與人相處。 雖是家人,但家人終歸都是人。

有時候覺得世界很細小,彷佛到處都是人。 總言之此刻站在家樓下的我,就是不想歸家。

呆站在街上,燃點起香煙。 看著路燈轉色,其實無無聊聊,感覺還真的很不錯。 對不起,只能說這方面我比較自私。 只想偷點時間來靜一下。 寂靜無聲遠比小孩的哭聲順耳得多。

呆呆在想,想念妳,想念以前我們獨處的時光。

聽起來,我是一個很不負責任的丈夫吧……

我不是不愛我們的小孩,只是坦白地說,我愛妳多過愛他。

這感受……有錯嗎?

看到妳不是忙着小孩,就是累得睡着。自有了小孩,注意力不免被分散。我們少了談話,雖是共處,但我們好像走進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妳會否知道,這一刻我在想妳嗎?或者,我只是在想念着以前的我們。


不經不覺,香菸燒盡,煙包也空了。原來我站在原地呆了45分鐘。


妳的性格爽快,很容易交朋友,就連入睡都比我容易。


我性格寡言,但說話不多的人原來也有好處。


很多人說,單身往往是最灑脫,最隨心所欲的。但在這個宏大的世界 ,我偶爾遇到某種人,他們特別鍾情有家室的人 ,因爲情感上最忌諱的,往往就不禁留下情感。


昏暗而狹窄的酒吧內,小心是長駐這酒吧的酒保。

我在一個睡不着的晚上,走到這個地方自薦這份深夜的工作。躺在牀上都無法入睡,倒不如好好運用無眠的時間再多賺點錢。

所以每星期的二四六深夜,我便當上了兼職酒保。

當然,到了今天我仍不太清楚那麼細小的酒吧內爲何能容納兩個酒保。

小心跟我一樣,說話不多。很多時候,我們可以整個月也不交談。酒吧內主要做常客的生意,人客不多,來來去去都已見慣不鮮,感覺其實不錯。

這個酒吧很奇怪,亦很有趣,客人都是自己一個人來,有酒品,而且都是不想跟別人交談。獨個兒賣醉,總有數不清的原因,說不盡的故事。說起來比較極端,但這正正就是一家不交談,不玩樂,不嘈吵,屬於一羣只想安靜地賣醉的靈魂棲息的地方。

客人選這個地方,是因爲這是一個單純以賣醉爲目的的聚腳點。

小心是一位身上滿布紋身的女生。她話不多,但很能喝。

對於我這個不能喝酒的人,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喜歡喝酒的人的出發點,但我又非常明瞭這個地方的重要性。

小心調的酒很烈,不出五六杯,誰都會倒下。也許這就是客人主要來找小心的原因。

而我,其實也稱不上甚麼「酒保」。我主要做的,其實就是泡茶和咖啡,爲客人解酒。

當然,另一主要工作,就是當酒吧關門的時候把客人擡走。

小心是一個怪人,她的薪水大多拿去紋身。她說,她想把自己的靈魂,逐一紋到她的皮膚上。

坦白說,我完全不明白她這個概念背後的意思。

小心的男朋友是一名足不出戶的紋身師。足不出戶,意思是他真的不能踏出門外。聽小心說,他最近進步了,能走出家外十多步掉垃圾。

而小心負責家外所有雜務,他們是相當有趣的一對戀人。

這一個晚上,一切依舊,我和小心把客人擡離酒吧之後,如常地收拾準備關門。

我們在狹窄的工作間,有默契地而不碰到大家般清洗酒杯。


我 : 除左D垃圾,仲有冇嘢要

小心一邊脫去工作服一邊淡淡說 : 乾洗鋪半粒鍾後先開……

我繼續揹着她,三秒後微微點頭。


說罷小心已經脫好一半制服,走進員工更衣室。

我把剩餘的杯碟清洗好,抹抹手,然後轉身走進更衣室。

一切,依舊如常。


有家室的,總帶着「要回家」這個潛臺詞。而荒謬地,總會有些對象,無論單身與否,一樣有家要歸。這羣「不想留情」的人,要碰上的自然會碰上。能夠雙方都可以安然回家而不帶麻煩的,原來是一種有規律的灑脫。


回家看到妳睡得正甜,我卻又突然睡不着。


我看到一個陌生的妳。


走進廚房,看到妳早已煮好的洋蔥湯。

心裏感到微微的落寞。

忘了留意,亦沒有問,不知妳從何學會煮洋蔥湯。

怎敢跟你說 這一刻我又吃不下。因爲我半路已吞飽便當。


一個人站在浴室,對着鏡子,我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

有家室的人,就會明白深夜那份「有家室」的寂靜。

我十分享受這份寧靜……


但不知我爲何今天沒能享受這種安寧。我突然呼吸困難,感到自己身處的這個家,其實是一個困局。


勇悍,暗涌着一份質疑。


面對着大世界,遠遠比我所想象的還要大很多。是隔了多年之後才發覺,妳,纔是我的世界。


當然,後知後覺……不就是這個意思嗎?(笑)


董折


暴烈·34

二零零三年六月三十日,夜


我們34歲。在這一個晚上,沒想過我們的世界即將停頓。

炎•夜•十一时三十六分


也許是天氣關係吧,本已習以為常的你推我撞,誰也想不到我們二人,竟然在這個晚上走到了這一個結。


早上妳說家裡快沒鲜奶,晚上下班後我特意去買,交到妳手上時妳冷眼一看,淡然地說我又買錯了。也許牛奶這回事我真的不太懂,牛奶就是牛奶,買甚麽品牌/品種,牛奶依舊是牛奶。反而如果是買了過期牛奶,最起碼我知道該找誰。大家都沒錯,但如果是我買錯了的話…即是大家依舊都沒錯,錯的只是我。過去八年都是這樣。我心裡想,為何牛奶這麽簡單都要這樣分類複雜化。重要的是,為何總要放我在這個既討厭又兩難的情況?其實一早就不應叫一個對奶類沒見解的人去買奶吧。坦白說,自問其實一點都不出眾,更加談不上有甚麽才華。我只能盡我的能力去擔起這個家。這一個晚上,妳如常地弄好了蘋果批,但我這一刻只想吃即食麵。


我放下了家用現金,也許妳並沒有留意到,從上個月開始,我加薪了。我沒說,因為這真的並不是一件需要慶賀的事。


我當上了造紙公司分行推銷部的暫替副經理,原因不是我有甚麽超水準的表現,純粹原本當副經理的,上個月突發性心臓病離開了。所以我這個暫替,真的沒有值得慶贺的理由。廚房內,她站在我身後泡茶。而我背著她在煮麵。


妳:「我聽朝早…」

我:「…哦」

妳:「…你唔問點解?」

我:「…點解?」

妳:「…返工。」

我:「…之前冇聽妳講過?」

妳:「是但啦…講咗你都唔會上心。」

我:「…」

妳:「記得食藥。」

七年前左右,我患上了躁鬱症(bipolar)。我感到詫異,忙著煮麵的手也停了下來。死寂了一秒,我突然失去了吃的意欲。不單止不想吃,我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生厭。我把整碗麵掉到牆上去。她好像早已預計到我會這様子反應般,冷冷地繼續泡茶。我步出大廳把眼見的一切摧毁。過程中我依稀聽到小孩的哭聲。工作了一整天,差不多十六小時,我也不清楚哪來這種力氣。


我返回廚房,她慢慢脫下她手上婚戒,傳過給我,我接過這件死物,然後放進口中,感覺並不好受,结果我把戒指吞了。

她重重的送我一巴掌,我亦全數送回,出手的一刻心裡有种空洞,這種感覺,之後才領會到,也許算是内疚吧。有句話想说,欲又說不出口,她轉身打開身後雪櫃上的冰格,冷卻這种刺痛,冷卻這种難受,冷卻了我們的關係,她背向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有時我會想,為何妳要這樣狠,就連情緒也懶得給我看到。


其實兩口子各自上班絕對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我們不是曾經說好了我對外,妳對内的嗎…如果妳決意想工作,亦甚至已經找到了工作,我們不是該感興奮嗎…甚麽時候開始我們走到這种不知情而卻變了冷漠交待的一步。原來往往有很多事情那怕有多簡單多直白,道理容易,面對難。


分家,大不了终生不見,妳除下的婚戒,我吃了。妳送我的一巴掌,我全數送回給妳。家的一切,能破的都破了,能摧毀的我都摧毀了。如果一切也要分,我寧願甚麼都不要。如果沒有,倒不如大家甚麼也沒有,習慣了傷害,我們早已變得麻木。


我步出破壞後的大廳,從破堆裡找到了一部殘舊的手提MD機,費神找來合適的碟,找到的耳機斷開了一半。我步進廚房,手提機播放著音樂,我把一邊耳機放在她的左耳,我聽著右耳。


這個時候音樂才嚮起『暴烈•34』這首歌。不知從何說起,我只能找另一種代替品,說說我們的事。我不為意自己的手割破了,血一滴一滴的滴落地上。


我們二人站在原地足足有五分鐘這麼久。聽完這首歌,她望了我一眼,臉帶感觸。過程中我們並沒有對話。歌曲播完,她望著我望了很久,大概在等我說出一句我從來說不出的三個字。


到了今天,這三個字依舊缠繞著我。到底「對不起」這三字,有多難啟齒。到底經歷過多少次失望才能驅使她絶情地拋下一句沒語氣的話:「爭氣。」


她步出廚房,走進房間,執拾了一個袋,拖著我們第二名九歳的女兒,另一手執著一個殘舊的玩具熊。二話不說地離開了這個家。記憶中,好像是你先動手的。其實…到底是誰先動手好像經已不太重要了。到了今天,我偶然會感到內疚,依然會怪責自己。怪責,不是要找出誰先挑釁誰,亦不是最終誰傷害了誰。怪責自己,純粹因爲就連一句簡單的「對不起」我也沒說出口。


今天,一個人的時候會想,如果當日我真的說了對不起,可能我們不會走到破裂這個地步。可能……如果…可能……如果…可能…如果…已過去的,總是極容易套用上萬個無盡頭的可能…億個無盡頭的如果。


而被問到我們之間的這道裂縫起源於哪……,我也真的不知從何說起。回想起,我已經很久沒看過妳的笑容。而我有時還會覺得,妳好像尚在懷內。最後看到的是妳們遠去的身影,而不知我呆坐在原地多久。原來從這一刻起,我忘記了怎樣眨眼。眼球很乾,淚線倒流,吹沙入眼,甚麼也好。慢慢我才明瞭,想哭卻沒淚,有多麽的不幸。


自這一晚,我眼睛開始看到很殘影,很多個妳,很多個我。開懷的妳我,對望著的妳我,無言的妳我,吵架的妳我,受傷的妳我,離我而去的妳,離我而去的我。大世界往往說沒有明天的就叫絶望,其實有明天的,是另一種現實的苦。苦極,是明天之後又有明天,明天明天之後仍有明天。然之後呢……


日之後又復日,夜間的昏暗成就著無眠者的怒。


突然想起那個洩漏輻射的地方。這片宏偉的廢墟,套在我身上,拿走宏偉兩字,我躺在一個屬於我的廢墟。某夜,我把家裡所有衣服全數燒掉。燒衣服這個行為巧妙地被鄰居投訴說我縱火,報了警。探員上到來了解,臨行之際我問警員能否為我帶上手銬。


荒謬地奇妙,奇妙地荒謬。


我伸出雙手。

探員:「想點?」

我:「想落扣。」

探員呆了一呆:「痴筋,咁又唔駛。」

我:「唔係哩,做戲做全套。」

探員:「你殺咗人?」

我:「冇。」

探員:「咁會唔會?」

我:「唔知。」

探員:「咁即係係未啦。」

我:「唔係哩,當俾個交代啲鄰居,佢哋心哋其實唔差。」

探員冷說:「頂你,你估你重犯咩?落扣都要有講理據㗎。重識得幫人講好說話,你仲幾冷靜啊。」

探員見我依舊雙手伸出,他她望望我家四周。

探員:「你都幾趣緻,燈神呀,唔駛啦。」

我:「唔係哩,要㗎。」

探員:「有病呀?」

我:[係啊。」

探員:「睇酱生。」

我:「睇咗。」

探員:「食藥。」

我:「吃緊。」

探員:[咩藥。」

我:「解藥。」

探員雙手叉腰笑了出聲。

探員:「咁即係有得醫啦。」

我:「有。」

探員:「淨翻幾耐?」

我:「咁又應該唔短。」

探員:「咁你又話冇得醫?」

我:「心痛,可以點醫?」


探員又笑了。探員望著我:「哎…怕撚咗你,總之,今晚冇人要受傷,好冇?之但係我哋咁樣柒企,冇接觸冇得落扣。」我們二人站著不動又好一會,我慢慢伸出右腳往她的鞋上踏了一下。

探員:「睇你都係唔想屈喺度先搵著我嚟搞,(望望手錶,望望四周,再望我)撞啱我轉更,真係唔知我唔好彩定你好彩。(邊拿出手銬邊說)嗱依家鄰居投訴,懷疑有人縱火,我懷疑你有襲警嘅可能性,依家帶你返差館。清唔清楚?」我點頭。

探員:「喂,點頭唔成立㗎,配合吓啦,要講出口。」

我:「清楚。」

探員:「咩名?」

我:「董折。」

探員:「戴慈欣。」

我:「多謝妳。」

戴慈欣:「行啦通緝犯。」


臨把我放進暫時性拘留室時,她拍了我一下,說:「人呢家嘢,放輕啲啦。」


結果我被拘留了48小時。回到家,仍是個廢墟。無聊這回事。對,我有無限時間去無聊。灰燼中剩下一件麻質的黑色大褸。我在想,這一件大褸,我就只穿它一輩子。


董折


一個女人 和浴室

2003 年7 月17 日 。


浦銘心 34 歲


午時。 陰。


三小時三十四分鐘前,我們仍有約誓。


由17 歳和你直接走進我們一同建立的家庭,

從小到大,我其實從來未曾獨自生活過。

打點好一切安排,把一對子女送往寄宿,

和你正式分開,

我得到了自由。


說我自私...... 是...... 又如何?

問心,誰不自私。


原諒我這種狠。 也許此刻我對「一個人」的欲望和好奇,遠比任何事情還要高。

你感受到的「被困」,作為當局者之一的我,怎會不明白。


我時常放空想著這個問題:你我感到「被困」這種狀態不知道到底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呢。

失落,有時發呆,有時落淚。


開心時,這叫長相廝守。

失落時,就叫被困。


如果有天人類突然啞了,語言崩壞了,或許我們不會這麼複雜,這麼自欺欺人。

決斷離開,不是不愛,如果能一輩子與你被困在一起,無悔。

我只是不想當上我們之間的籠內獸。

你疲累我明白,工作讓你疲累。

但我感受到,我們的家庭,

彷佛比起工作更令你疲累。


下班後,你會在樓下呆站兩小時抽煙,抬頭看的已經不是月亮,而是街燈。 徘徊上好一回才寂然上樓回家。 看到餐桌上我給你留著、仍然微暖的半件蘋果派,你卻直入廚房煮面,背向我站著吃。

多少個夜晚,你不是加班,就是去了當兼職。 又或者是,我們因為各種事而爭執、不斷爭執...... 孩子由被嚇怕,到現在聽見吵罵聲也習以為常了。 也許他們內心其實一早已很想被送往寄宿、逃離這個家吧。 看著他們,我總是很內疚,但卻又慶倖我們這段滿目瘡痍的婚姻,並沒有毀了我們美麗的孩子。


偏執,毀掉的只是我們的婚姻。


也許暴力,才讓我們兩個多點觸碰。

也許互相傷害,這一種磨擦是唯一可以令我們的火花不致熄滅。

也許不智地不斷爭吵,才能使我們多一點對話,多一點共聚,多一點對望著大家。


傷害,是為了找出一條殘酷而殘破的生路。


我不要看著我們的婚姻毀掉你再毀了我。


告訴我婚姻這個約誓毀掉了,我會感到遺憾。

告訴我毀掉的是我們之間的愛情的話,我會心碎。


痛。


我們的青春跑走了。


「戰敗」 這兩個字,我不想承認,亦不想說出口。

董折,我們的確戰敗了。


我把和你僅余的愛情收藏好,就這樣各走各路,好嗎?


道別話未有說罷,因為我很怕,最終要露出大家最醜陋的一面。

忍著淚木訥離場,無言終止,最起碼我們仍能博取一份未完的思念。

討厭你,至少我仍會想起你。

想起你,才會繼續討厭你。

如果你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董折,相信你仍有想我的時候。

這一刻我不能不放下你。

沒說出口......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2005 年 。 浦銘心 36 歲


這是我從來沒有預期的獨身生活。


在某大型出版社當外語小說翻譯也有兩年了。

蠻喜歡這份工作。 一來可以在家工作,二來又不帶人事壓力。

22 個月內,我翻譯了9 本小說:

6 本瑞典的犯罪小說、

2 本日本偵探推理小說還有1 本愛情小說。


短短兩年間,浦銘心這個名字,在這個業界內漸漸冒起。

發行機構曾問我是否有意嘗試自己寫書,我客氣地一口推卻了。

問到為何,我沒答。

當翻譯遠比當作家好。 不求名氣,亦不需被人評頭品足。

當作家太赤裸。 我臉皮薄。 能窺探別人的內心同時而不透露自己,多好。


我不花費,亦不求物質。 一隻我喜歡的杯,一份我喜歡的餐具,一張精緻的木桌,一個單人浴缸,一面全身鏡,一部電腦,一本簿,一個鉛筆刨,一桶鉛筆,一塊橡皮擦,一枝墨水筆,幾件衣物...... 已概括了我的日常。


上個月到出版社取支票時竟聽到印刷部的人提到董折這個名字。 說要訂購某型號的厚紙就找他。

我站在升降機內想起,我翻譯的文字,印刷在你經手的白紙上。

冥冥。

冷酷地想,知道你還未死。


忘了有多久沒有為了純粹喜歡而好好打扮。

忘了有多久沒有百無聊賴的看電視。

忘了有多久沒有懶洋洋的點著香熏喝點酒,每一口都提醒自己,酒其實有甚麼好喝。

忘了...... 很多我喜歡的,我都差點忘掉。


我卻沒有忘記你的眼神。


如果你望到我這一刻發呆的表情,我所認識的你一定會偷笑。

沒忘,不是沒法,只是不想。

董折,就是一個不太眨眼的人。


一個人的家。

現在終於有空看肥皂劇。 看著畫面內的人呼天搶地在哭,我心裡暗替他們辛苦。

今天這一集有點悶,我拿好了紙巾,卻一直未用。 演員們,請快點令我哭。


慢慢,我又開始發呆。


我喜歡你望著我的眼神。 這個不眨眼的怪習慣。

從第一眼,就喜歡了。

我還很喜歡你的靜,

那種寧靜彷佛世界僅自己們倆。

其實你記不記得,你已多久沒有這樣看著我。

只靜靜的看著我,就像看到你最愛看的雪景。


和你分開了匆匆這兩年,我都是自己一個過生日,反正我不是喜歡慶祝的人。 36 歲生日,我比平常早起,不禁想問一問自己,是否在期待些什麼......

做了一個蘋果派...... 不是,是半個蘋果派,一個人吃不下一整個蘋果派,只好做半個,泡了茶,吃過了,隨意穿了件薄針織,去一趟洗衣店拿乾洗,再去郵局寄稅單,回到家才中午。 電視正在播財經新聞,其實我沒有在意看,只是主播的聲音蠻順耳的,我就讓它開著......

兒女選擇了到英國就讀,時差的關係,我和他們一星期通兩次電話,每次半小時,知道他們安好,我已滿足。作爲母親的我,最懂得該在甚麼時候放手。他們的人生、他們的路,該由他們去自然綻放,活出他們自己的生命。


一整個下午都在打掃,一個人住其實可以很隨意,反正打掃不打掃只有自己知道,可是我比較執着......很多人說自己喜歡在咖啡室寫作,我反而不會,這個城市的咖啡室其實很多人,一點都不寧靜。我珍惜自己家裏的清寂恬靜,有時候夜深纔回家,我還是會吸塵打掃房間。夏季將至了,我順便整理了衣櫥……不論季節,全都是清淡的素色衣服......其實我也很好奇,自己穿上鮮豔的顏色會是怎樣。想了想還是算了,鮮豔的顏色太刺眼。

累了餓了伸一伸懶腰,原來晚飯時間都過了。今天沒有去買菜,燙熟冰箱裏的半包秋葵,醮胡麻醬吃。電臺正在播一些熟悉的舊歌…...我看着窗外發呆,今晚的月色,帶點蒼涼…...


這段日子裏,我遇到很多個他,很多個她,而當中我認識到另一個他 ——藍定凌。

認識他當天,他穿着淺藍色的恤衫,加上他這個名字,不禁令我聯想起藍精靈這套卡通。

我們並沒有發展,也許我對自己身上的疤痕,依然敏感。


明明夏季都要來了,

怎麼還是這種微冷的溫度。

我是在懷念某種熟悉的味道,

還是在期待另一個人的擁抱,

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


浦銘心。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和浴室

古天樂·藍定凌


浦銘心 38歲


不想說話就不說。

懶得牽起嘴角,連微笑也覺疲累。

頭痛有藥,大大小小痛症都有藥,心痛,怎醫。

花開不必富貴。童話故事,未免太過兒戲吧。

念掛一個人,人生仍需繼續。


單身的快樂,誰人知。快樂中偶爾帶點寂寞的感覺,更少人明白。


結識遲暮的他,遇上薄暮的我,早已不屬我們人生中的春天花季。

人生走到這個章節,大多數人求的是安穩。

自私一點比較好,有時候,找一個愛自己多於我愛他的,

是一生另一個章節的一種幸福。


誰人內心沒有一根刺。又或者,哪止一根?


有時抽煙時會想,如果當日你向我說聲對不起,我或許會伴你一輩子。

可惜,沒說出口就是沒說,人,不是甚麼也可以心照不宣。

更知道,這個真的不是一個童話故事。


我和藍定凌從一次傳統相親而結識的。

對,傳統是美化的用詞,應該是老掉牙的相親。

傳統而又既不一樣。


上插花班認識一名失明的樂天女生。樂天在於她喜歡稱自己為「盲妹」。

某天盲妹貿然提出,將要出席一個相親約會,問我能否出席代眼看看。

相親的對象是一名後天意外而導致失去了說話能力的男生。

男生正在努力學習手語,男生亦非常樂天,因為他喜歡介紹自己為「啞仔」。

任職電視新聞部的搜查員,啞仔同樣找來出席相親的同事來代聲。

就這樣,代眼的浦銘心遇上了代聲的藍定凌。


而我們之後都奇妙地有七成時間是四人約會的。

第一次遇上藍定凌,他穿著完整一套的藍色西裝。

藍定凌是一張社會上大眾都熟悉的面孔,獨特地知名。

因他又不是演藝人,只是一名親切而又敬業的知名經濟新聞報道員。

藍定凌是一個每天只穿西裝的人。

閒事喝點酒,飯後抽根煙。

藍定凌有潔癖,他的最大嗜好是洗燙和做家務。


他們的初相識,各自也說了投緣的話。

藍定凌問及一段婚姻的結束回復單身,是怎麼的一回事。

浦銘心冷冷說:「再單身不外就是生活雜務再不一齊。」

當問到藍定凌對婚姻又有何看法時,

藍定凌淡淡地笑說:「婚姻不外就是苦極悶極也都一齊。」

這樣一句,那樣一句,約會了好一段時間,就這樣一起了。


第二段婚姻,浦銘心選擇不再穿上婚戒了。

也許,多年前的一個畫面,嚇怕了她。

原因浦銘心沒說,藍定凌亦沒問。

平平淡淡地相處,早已心足。


2008年3月13日,6:04 am.


暗,吐白。


藍定凌準時起床,煮了咖啡,站在浴室鏡子前剃鬚,準備上班錄影。

藍定凌是知名的財經電視報道員。每天早上準時7:30直播。

晚上做自己的功課,當報道員當了十四年,

算不上明星,但這個城市裡,無人不知藍定凌。

到了今天,藍定凌仍會在家練口型,練習用語,

他非常在意自己專業的準繩度。藍定凌的性格極有善,

就連攝影廠的化妝梳頭,那怕每天見面,

他依舊謙卑而恭敬地對待身邊每一位工作人員。

人前人後說多聲「唔該」、「多謝」,對誰也會好過點。


藍定凌是一個很有規律的人。

每個早上,自己磨咖啡豆這個習慣,已有七年多了。

他選定了煎得味道較濃的咖啡豆,就這樣一輩子。

人生做過最奢侈的事情,就是買了一整套最經典藍白格的Hästens睡床。

對於藍定凌來說,睡得好,很重要。

他睡左邊,浦銘心睡右邊。


一張床,兩張棉被。因為他不想弄醒身旁的浦銘心。

一個花灑房,兩個花灑頭。因為他不想共浴時浦銘心著涼。

藍定凌就是一個這樣心思細密,疼愛浦銘心的人。


浦銘心翻譯出來的小說,藍定凌定必是首個閱讀的,

而他從不會對小說提出個人意見。因為藍定凌並沒有個人閱讀的喜好。

他閱讀,純粹因為浦銘心。床邊會擺放浦銘心所翻譯的新作。

只能說,他嚮往。他也曾提出叫浦銘心轉當作家,

浦銘心沒回答,藍定凌卻沒有這個意欲。她有這個本錢,只是她選擇不這麼做。

這樣那樣,種種一切,藍定凌只覺浦銘心怎能不好愛。


一年365日,藍定凌會放一次長假期,選的大多是熱帶地方。

他喜歡陽光,因為在陽光底下,自覺一切也顯得美麗一點。

而浦銘心,則是一個喜歡黑夜的人。


這一清晨,天吐白之際,浦銘心回家。

手抽著高跟鞋,步入浴室。天剛下著毛毛雨,她邊行邊原地脫下自己的大衣,

親了親藍定凌,然後直接步進浴缸開動花灑熱水。

浦銘心在花灑房洗澡。而藍定凌則為浦銘心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污衣,

對摺好,分類放進污衣桶。


藍定凌臨行前走到浦銘心背後,浦銘心自然地轉身,面向著藍定凌。

也許,背後的疤痕,到了今天仍然不太想被伴侶看到。

浦銘心這個轉身迴避的小動作,藍定凌從來都清楚用意。

藍定凌呆呆的看著老婆在洗澡。六秒的靜默過去。

浦銘心微笑輕聲說:「做咩啊?」

藍定凌:「冇,想望吓妳啫。」

浦銘心微微一笑。

浦銘心內心閃過一個念頭,

曾經,有過想和某個人對望的率性喜悅和意欲,

可惜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而大家沒有珍惜這個機會。

今天,遇到一位非常樂意望著自己的人,

為何自己卻找不到那份初衷。


而在藍定凌的世界,看著浦銘心在靜靜洗澡這個畫面,他可以看上一輩子。

藍定凌:「今晚八點?」

浦銘心倦容,回過神來自言自語般說:「係喎…」

藍定凌已知浦銘心其實忘記了:「不如唔好去?妳通完頂,今晚屋企食,我煮?」

浦銘心:「…好啊。」

藍定凌:「好,咁收工我買餸。」


藍定凌離開浴室時,走向浦銘心掛起來的大衣。

藍定凌嗅到大衣上有煙絲和香水味道。

煙絲,是捲煙,而這份香水味道,不屬於浦銘心的。

藍定凌這個丈夫並沒有預期的介懷,他只是很單純而淡然在想,

其實…誰沒過去?只要懂得回家,就足夠。


這種關係,換轉另一個人,可能並不可行,但藍定凌並沒有想太多,

結識浦銘心的第一天,她已經是這樣。

人生走到一半,在這個中年階段才遇到浦銘心。

知道她曾經有過一段婚姻,知道她有兩名小孩,

知道她的前任丈夫叫董折,知道她和董折的關係

(從看到浦銘心身上的疤痕就知道),藍定凌更加知道浦銘心,

每兩個星期,就會有一天不回家的,但每逢天吐白的時候,

她自然就會回來。兩星期一夜不回家是工作的關係吧…嗎?

其實工作與否,解釋與否,真相與否,已經不太重要。


藍定凌只相信,有她,就夠。

不過問,她懂回家,就夠。

那不如就好好珍惜她,珍惜我們這段遲來的關係吧。


藍定凌拿過大衣,邊離開邊說:「妳件衫我幫你擺去乾洗。」


浦銘心獨自站在花灑下。

我們在窺探她的眼神。

原來,對著一個太好的人,竟然會令對方構成壓力。

只能說,我不是大多數人。


浦銘心


人妻的偽術

到底有幾多人的人生中能有幾多個第二次?當然不是說吃第二個橙,飲第二杯水,上第二次廁所等等。別玩。我是說較重大的第二次。第二段婚姻,第二次生育,「第二次」這個定義有點獨特,因為第二次並不完全算是「重來」,因為發生了的,確實都發生了。又或者應該說,是我给了自己第二次機會。我不相信「上天」,沒神亦沒佛,沒鬼亦沒魔。抬頭有天,低頭有地。但沒蒼天,亦沒地府。破碎虚空,紅塵弱水,這方面我沒有這麽浪漫。但我希望碰到我。到底要多少個寒暑,我才能完全地認識自己。


二零一一年


秋風,紅葉散落。這一晚,定凌一歸家,外套也沒有掛就過來抱我。我手上拿著剛弄好的雞蛋三文治。我們抱著,感覺到他把我越抱越緊。我知道每逢他失落時就會這様不說話靜靜地抱著我。我把手上的雞蛋三文治放在開放式的廚枱上。他不說,我不問。還記得我們仍在約會的時候,第一次他抱我。我們站在無人的長街上抱了三個小時。還記得當我問他是否有甚麼事情發生了的時候,他淡然地回答:「冇,純粹想抱妳。」

仍記得那晚我突然感到不適,他送我回家。把大門關上後,才發現他抱我抱到我發燒,結果病了二個星期。他之後告訴我,他的老犬過身了。他,也許就是一個這麼溫柔,單純的一個人。我生命中認識兩位關係最密切的人,過去的那位喜歡貓,現在的那位喜歡狗。


今晚是我們結婚的第三個年頭,仍能這樣抱著,也算難得。他身上帶著酒氣,威士忌的味道,手上拿著淡红的玫瑰花送我。我對時間的觀念很差,亦沒留意我們到底抱了多久。只知道到他放手的時候,三文治的麵包早已透油。我走進浴室為他放了熱水。他拿過睡衣,然後獨個兒步進。

我回到廚房,把透油的三文治掉進垃圾桶,把他送的玫瑰花放好,弄了杯熱茶和一杯和暖的檸檬水。等待泡茶的時候,看到他的皮革公文包內放著明天要報導的功課,還有一本冰島語文的初學冊。他曾笑說知道我喜歡冰冷的地方,還笑說,如果有天我們真的定居冰冷的地方,他起碼要懂基本的日常對話。笑說歸笑說,不知從何開始他真的偷偷地自學冰島文。


我心裡在笑,冰島冰島,不知他為何這麽肯定冰冷的地方就是冰島。公文包內還擺放著别的新聞部門資料,是他的助理啞仔為他準備的。資料其中我看到一張三份一的風景照。我微微喝了一口熱茶然後轉身離開。


到我步進浴室時,看到他手上還拿著睡衣,街外服還未脫下。浴室內滿是蒸氣。花灑热水一直在流。我為他脫衣之際他才回過神來,他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不知自己竟在放空。在同一個花灑房,我們二人站在各自的花灑底下淋浴,他說近日自覺狀態不好。世界不景氣,各大媒體公司也出現大量的變動,時代的轉變出現新的方向,新的競爭。

雖然藍定凌這個名字仍是業界內最高薪的名字,他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反而擔心身邊共事多年的伙伴,尤其是啞仔這種階級的去向。聽說明天高層會向各部門召開會議,說著說,定凌自覺英語不夠流利,國語亦不夠好。他對自己的要求很高。


沒有說出口,我知道明天是定凌從事新聞報道的第三十個年頭。剛巧是公司內部變動的同一天,正當身邊的人替各自的前路感到迷茫之際,仍強裝高興想替自己慶祝。定凌感到落寞。藍定凌,就是這麽受愛戴的一位。他不喜歡慶祝,遇上同樣不喜歡慶祝的我。不知為何,他總是喜歡慶祝一切有關我們二人之間的事。

有一次我不禁問他,其實我們都不喜歡慶祝的性格,是一件非常合拍的事情,你知道嗎?記得你的回答嗎?你說你知。我問那為何我們之間時常慶祝,應該這麽說,他很著意地慶祝所有有關我的事情。他只傻笑回答他也不知迸,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一個浴室,兩個花灑下各站一人。

定凌:「佢哋話聽日想我打條紅呔做直播。」

我:「…你唔想?」

定凌:「我都唔知,我想妳幫我揀。」

我微笑:「好。」

定凌:「聽日有機會大換班。」

我:「你擔心啞仔佢哋?」

他笑笑沒答,我聽到當中語氣帶點嘆氣。


站在熱水下定凌邊擦身邊冷說:「…講真,入行幾耐又有咩值得慶祝,要講嘅大把人做得耐過我,聽日都未必有得撈…今日上面先將成個沖曬菲林部解散咗。華叔阿權高佬啲嘢我有份幫佢攞落車…好聽嘅咪叫光榮引退,唔好聽嘅即係,過時喇,走啦。」霧水裡我看到他在苦笑。

定凌:「新嗰辈個個開口埋口淨係識講優質生活,返早啲又話起唔到身,留夜啲又話冇生活質素。圍埋唔係講衰嘢就購買過隻錶威,邊款車勁,連打機都可以秘撈。啞仔呢種咪幾好,冇廢話。可惜管理嗰班唔識欣賞,如果上面要郁,佢呢種實中…所以打咩紅呔啊…傅媒廣播難做,平面更難…啊董折之前做嗰間紙廠都執咗。」

我沒有甚麽反應:「哦。」


定凌自言自語:「啊~好似沙士(SARS)嗰年有段新聞片,影屠房劏雞好似影到佢係其中一個。」

我:「聽日等我去醫院幫伯母抹身,我插咗盆花俾佢。」

定凌轉身親了我一下。他媽媽患了腦退化,兩星期前身體狀況亦開始轉壞,陷入昏迷。還好定凌思想樂觀,他笑說媽媽一生人也不喜歡睡覺,現在就當上天希望她多作些休息。

定凌:「下次唔駛插花喇,佢都唔會睇到。同埋…」

看到他背著我在自言自語,我感受到定凌這一刻的壓力,知道他東拉西扯其實都是源於他今天遇到的不愉快事情。

我伸手從後蓋著他仍在發聲的嘴巴。

我輕聲在他耳邊說:「收聲聽我講,打咩呔你唔駛諗,我陣間幫你揀。紅呔你有猶豫就唔好戴,我覺得唔駛,唔知攞景定贈興。正正常常白恤衫黑西裝黑呔夠喇,莊重大體,其他嘢唔好理。我知你念舊,幫得到就幫,救得就救,你幫唔曬咁多個。有好多嘢,唔係話救就救到,就算幫咗救咗,咁之後呢…有時自然流失,未必係件壞亊,合埋眼。」

我把另一手放到他身前腰間位置,我緊貼他背後時感覺到他的敏感,然後慢慢地一呼一吸,一拉一推,我慢慢感受到他雙肩開始放鬆下來,他身體微微抖震,他抬頭,聽到熱水打在他臉上。

我在他耳邊繼續說:「聽日會安然渡過,你會如常地返嚟,我會如常喺度等你,而你亦會如常咁抱住我,知唔知?」定凌這刻的情緒有點分身不下,他只能微微地點頭。一呼一吸,一拉一推。人總需要某種釋放。釋放過後,就自然沒有那麽崩緊。

我:「早啲上床瞓。我今晚會夜,要趕稿。你瞓先,趕埋搵你。」

藍定凌像個筋疲力盡的小孩一樣,拖著我的手走進睡房。我把一切安定好,親了親他,關上燈,關上門。


我獨個兒坐在漆黑中的大廳,想起已好一段時間沒抽煙 了。這一刻突然飄過想點支香煙的意欲,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張風景照。照中盡見破地。我抬頭望望大門旁下午插好的太陽花, 比起玫瑰花,我其實更喜歡太陽花。說得精準些,我軎歡太陽花開始凋謝的階段,就像日落時那份感覺。

鮮花太亮,有點剌眼,殘花又如敗柳,凋謝中的,剛好。人生人生,人總有該走的時候。生,總有聚散別離,人生人生,那怕有多少個第二次,第十次,一百次也好,我學會了,要談悲歌喜宴,永遠也是言之尚早。照片背後放著相關資料。大廳四周昏暗,文字看得不太清楚。隱約看見一個草草寫上的標題:科學家證實,切爾諾貝爾雖已解封,但輻射指數仍然強烈,到訪者不宜逗留超過四十八小時。


你真是個天殺的。


浦銘心


沐春風

晚上一個人靜靜地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我很享受這份孤獨。身前離我五個身影走著一個男人,走著我走的同一個方向。這個人身子偏高,留著長髮。走了好一段時間,他轉身向我借火。


女子:「可唔可以留多陣?」

浦銘心淡淡地搖頭。

女子:「咁可唔可以再搵妳?」

浦銘心:「唔可以。」

女子:「妳幾時要走?」

浦銘心:「天光前。」

女子笑說:「妳果然唔多說話。」


這一夜,這個陌生人告訴我她的名字叫韓玲。


我一直相信我的復原能力比別人快。但凡別人覺得會痛的,我都不覺得特別痛。

打針不痛。跌倒不痛。失戀不痛。

生育不痛。破口不痛。打敗不痛。

別人口中應痛的,其實都不太痛。還記得誕下第二個小孩的那一個晚上,董折你被困在紐約一年一度的造紙展覽,因航班延誤而沒法和我一起到醫院去。我沒有帶手提電話,只是拿起一個放著隨身物的大包,就這樣出了門口。在路上我還記得的士司機見我身邊沒人陪,他跟我笑說當一個單親媽媽真不容易。我沒有回應,亦懶得去理,我只是在留意著自己的呼吸,身體在冒汗。

順利誕下了小孩之後,在醫院留了一晚,等待你來到處理離院手續,接我走。留院的這一個晚上,一種極奇妙的感覺襲來,我單獨躺在病床上,手抱著嬰兒,我跟醫生護士說我想要一陣與嬰兒獨處的時間。聽著她微微的心跳聲,我不禁在想,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為著自己的心跳聲而活了。這條大世界道理,呼吸,好像變得為了別人,不再是為了自己。

產後的一刻你不在旁,也許不是一件壞事,能夠在這一刻一個人去渡過,令我發現自己其實有多疲累。不知是否藥力還是當下的心態,感到好像終於放下了眾人眼中的種種期望。

這一刻剩下一份無力感,無力到我甚麼也沒欠世界上任何人的任何事,我只是我,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父母,不是誰的兒女,不是誰的朋友。


我只是我,沒其他。其實不如就這樣剩下我吧。下一秒迷路與否,下一秒失血與否,那怕就連下一秒幸福的快樂要來臨,我甚麼感覺也不想要。我只想像現在這樣。


累極了,躺著,原來一個人的心跳聲有多動聽。感到孤單,其實是一件極奢侈的事。或者,聽慣了摯親的心跳聲,他們通通都是某種包袱。要先分清楚,包袱兩字是沒有好壞的,包袱就是包袱,好的壞的也是包袱。有人說,不痛不哭對大世界來說是件既堅強而又勇敢的事情。多年後就算與你走到婚姻崩壞的一剎,我也沒哭。誰能明瞭,該哭的時候沒有哭,到了想哭之際又覺遲,才叫痛。正如該痛時不痛,其實最可怕。沒有落淚,不代表不愛,如果笑容代表了快樂,落淚則代表了失落的話,那就不叫糾結。看到有人或許會說這叫無病呻吟。對,或許。


再者,我是作者,你不是。


帶著新生命回到家,生活返回平常。日復日,忙著忙,時悲時喜,繼續我倆的生活。我期待著何時才能與那份獨有的孤單感再聚。


一個十年,我生活改變了不少。由已婚變回單身,再由單身變回已婚。一段婚姻的結束,令我學會了不少。另一段婚姻的開始,我剛好進入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打得兇,吵得猛也許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只能說,魂魄太多,只得一塊臉。愛著愛著,我會怕太過合拍。當人聚在一起時,往往會很喜歡說話。俗套點說,人聚在一起,自然喜歡「吹水」。男有男的說,女有女的說,我不喜歡說無謂的話,所以通常人一聚,我就會走。

還未熟識到想關心,更加不想去認識。與其說無無謂謂的你好嗎,倒不如就擺出別問我好不好的姿態。坦白說,我不想傷人。其實我好不好又與你無關,而你好不好,我又不太有興趣知道。知道,亦改變不了甚麼。做聆聽者,我沒這個閒情逸致。要說廢話,問心,說過。要再說,最好不要。有一種浪漫,只屬於陌生人。有一種快樂,只有自己知。從未自憐,何需自憐。人生都已活到一半了,你快不快樂我管不了,自私地說,我只想我快樂。


有些事,愛,一眼就夠,談何一世。春風教愛掃去紅塵。


有罪…誰沒?


浦銘心


the album and the rest of it 2019


忘記和記

(獨唱版)


廢話


1998

這一年,啟德機場正式停用,啟用香港國際機場。

搜尋引擎Google成立。

日本電影導演黑澤明逝世,享年88。

寶體書步入被淘汰的階段。印刷業亦陷入了將被遣忘距離不逮。

LD (Laser Disc)體積太大,VHS畫質又來得太差。

我們在内心深處正在吸氣迎接著數碼化的紀元。

面對新紀元新章節,總帶點未知的不安。

有人一直在說千年蟲,亦有人說世界未日將至。

只知這個晚上,整個城市停電。


寒舍。

電話響起,大廈管理員在說:「…浦小姐,駛唔駛幫妳報警?」

浦銘心冷說「關你撚事呀。」掛線。

動氣,並沒甚麽原因,只是我的家事,不到別人管。


昏暗的睡房内,亮著微微燭光。

小女孩躺在睡床上準備睡覺。

浦銘心靜坐在床邊,跟小女孩說說睡前故事。

董浦耐心聽著那百聽不厭的睡公主故事。

所以有關公主的故事,沒一個女孩是不喜歡的,除了浦銘心。

浦銘心:「…最终王子錫咗公主一啖,然後慢慢公主就醒返。而咁啱,天就開始光。窗外落緊大雪。」

董浦不願入睡:「…再講多次。」

浦銘心:「喂…董浦,講咗三次囉喎…做乜事今晚唔肯訓?」

董浦:「…尋晚爸爸講完故事,發恶夢。」

浦銘心:「…爸爸講咗個咩故事啊?」

董浦:「佢話曾經有個公主叫雅典娜,有一日心口俾人射咗支箭…」

浦銘心心裡閃過一個畫面:星矢…?

浦銘心微笑說:「跟住呢?」

董浦:「射公主嗰個人係個壞伯伯,佢話因為公主太靚,自己太老,佢為咗唔想人哋得到公主,所以就射死咗佢。」

浦銘心:「…咁個伯伯點樣㗎?」

董浦:「佢話個伯伯有白色長鬍鬚,有個烏龜殼書包…」

浦銘心心裡又閃過另一個畫面:…龜仙人?

浦銘心笑了出來:「唔…跟著呢?」

董浦:「跟住有個男仔,佢想去救公主,但係途中跌咗落热水,出返嚟變咗個女仔。」

浦銘心心裡又閃過另一個畫面:热水…溫泉…男變女…亂馬?

浦銘心:「唔…咁之後呢?」

董浦:「爸爸話,個男仔決定要去消滅個壞伯伯,點知搵到個壞伯伯嘅時候,個伯伯已經老死咗。」

浦銘心:「…」

董浦:「男仔好後悔救唔到個公主。佢好想講對唔住,但係已經唔知可以同邊個講,男仔最後去返個熱水地方旁邊,起咗間木屋,自己一個人生活。而個男仔只能每次諗起公主嘅時候,就唯有跳落個熱水度,化身變成女仔。繼續去愛,繼續去想…便。」

浦銘心笑了出口:「想便便嗰個想便?」

董浦大叫:「唔係啊~~爸爸話唔係用呢度(指著自己的屁股)而係用呢度。(指著自己胸口的位置)」

浦銘心想了想:「哦~想念~」

董浦:「乜係想…念?」

浦銘心:「想念即係好掛住一個人咁解…咁個結局呢?」

董浦:「跟住爸爸話要趕住返工,叫我自己諗…」

浦銘心苦笑。董折說的故事,明顯是亂說一通,但想深一層,又有點感覺。結局,有點淒美,帶點傷感。

但整體來說,這個隨口胡亂說的故事,大概就總是不太適合在小孩臨睡前說。

浦銘心心裡不禁浮現一句話:董折,你又來留下一個難以啟齒的爛攤子給我。


董浦:「媽媽,咁知果想念咁痛苦,唔要記憶咪得囉?」


浦銘心靜心地想,小孩的心思多美麗。

單純這回事,我們曾幾何時都是。


浦銘心:「有啲嘢,大個啲先去慢慢探索,唔好咁急於去長大…嗱最後一個故事,講完就去訓,好唔好?」


董浦乖乖點頭。


浦銘心:「有一個地方,有一條橋,橋上面,每一日都會有個婆婆喺度煮湯,呢個婆婆叫孟婆婆。過橋嘅人,一定要先飲孟婆婆煮嘅湯,只要一飲咗,就會洗走曬所有記憶。而爸爸講嗰個男仔,最後飲咗呢一碗湯,變返一個開心嘅人。」

董浦:「咁…媽媽會唔會喺度?」

浦銘心:「唔會。」

董浦:「咁爸爸呢 ?」

浦銘心:「都唔會。過橋嘅人,要自己一個行」

董浦:「我驚。」

浦銘心:「呢個地方要好老好老先至去到。咁妳唔係想冇曬啲記憶咩?」

董浦:「唔想,因為唔想唔記得咗爸爸媽媽。」

浦銘心笑說:「訓覺啦。」


浦銘心把蠟燭弄熄。

臨離開房間前,

董浦:「媽媽,孟婆婆煮嘅湯唔飲得唔得?」

浦銘心笑說:「…我都唔知。訓覺先,聽晚話妳知。」

董浦:「…爸爸話可以唔飲。」

浦銘心:「…爸爸又話?!」

董折鼻孔插著纸巾從後出現說:「如果路過而唔想飲湯,只要話俾孟婆婆聽佢煮嘅湯落錯咗材料,叫佢自己試—啖,孟婆婆试咗一啖之後,咪唔記得咗要迫你飲湯囉~不過妳要扮得好似好似好似,好似爸爸依家咁(鼻孔插著紙巾)孟婆婆先信妳㗎喎。不過都未必得,諗諗下董浦個鼻好似豬鼻咁,我諗要好多好多紙巾先至得。」

董浦尖叫不是,董折和女兒擾攘上好一會兒,董浦才肯睡覺。


關上房門,董折把鼻孔的紙巾抽出來,紙上滿帶鮮血。另一方靠在大廳墻邊的浦銘心,透過街燈折射下見她的右眼艰皮浮腫了起來。


二人十五分鐘前才剛動起手來。打鬥中女兒醒來二人才停下,說說故事。


董折邊洗手邊說:「個鼻塞到咁,都唔知聽朝點見客。」

浦铭心:「就索性話鼻塞。」

董折走到浦銘心身旁,看過她浮腫的右眼,

董折:「整隻雞蛋幫你碌。」

浦銘心冷冷地說:「悭啲啦。」

董折走進了廚房,弄弄這樣弄弄那樣。最终拿出一塊破布,内放著熟蛋。

他把手中銀戒指脫下,放進沒殼的雞蛋内。

董折:「咁樣先散到啲瘀。」

董折細心地為浦銘心慢慢掃掃浮腫的右眼。

這個空間,二人靜靜地度過。

完事,把銀戒指從蛋中抽出,發現變黑了,浦銘心另外發現到雞蛋原來只得半隻。

她問;「半隻蛋咁趣緻?」

董折:「見妳話悭啲,咪食咁半隻先囉。」


浦銘心笑了,眼前這個董折,從來都這樣無無聊聊長不透。


浦銘心:「…有冇諗過,咁打法,打到幾耐?」

董折輕鬆地回答:「好似唔算打交喎,係我俾妳抽喳嘛。」

浦銘心笑了。

浦銘心:「做乜要同小朋友講啲咁嘅故事啊?」

董折:「開口埋口都係公主王子,好悶㗎。」

浦銘心:「佢發恶夢咪又係搞著我~」

董折:「小朋友嘅嘢,嚇嚇下就慣。」

浦銘心:「如果有一日,個世界冇咗燈,你估你搵唔搵到我?」

董折邊清洗鼻孔邊說:「有心搵嘅,實搵到㗎。(他想了想)點解咁問?」

浦銘心:「冇,無無謂謂講下廢話啫。」

董折:「講下廢話好,好過冇嘢講。」

浦銘心:「你估我哋會唔會有一日變成咁?」

董折:「變成點?」

浦銘心:「冇嘢講。」

董折:「有心要搵嘢講嘅,實搵到。」

浦銘心其實早已習慣了董折那吊兒郎當的性袼。總是随口說說,因為他手上經己拿著一本殘舊的「幽遊白書」在看。

浦銘心:「唔緊要啦,只要唔好加重我嘅負擔,其餘都冇也期望。」

董折呆著靜著不語,然後淡淡地说:「冇期望唔緊要,可唔可以唔好俾希望我。我驚我唔捨得。」


董折沒說下去,心裡有點難受。

還有話要講沒有聲。

腦裡閃過一個念頭:誰像妳這麽狠。


他拿過香煙盒,穿上踩踭皮鞋。


董折:「冇期望唔緊要,可唔可以唔好俾希望我。我驚我唔捨得。」

「我落街買煙,唔駛等我門。」


有人說,無言更令人害怕。

會傷人的,其實最終得益的到底又是誰。


站在漆黑的街道上,街燈沒電。感覺有點抽離。


從小到大,人們樂於提倡,男兒不該哭,亦有人說過,落淚則代表難過失落等大世界理論。


站在無人街上,心裡突然冒起落淚的衝動。


想知道甚麼才是最失落,就是想哭卻沒淚,該哭而沒。


走了幾步,天開始下雨。


在街上遇到一隻四蹄踏雪的流浪貓。全身濕透的她很可憐。我脫去西裝外套,蹲下和她一起擋雨。就這樣子,靜靜的蠻不錯。


我很累,亦不知如何走下去。


董折


我在陽台上看你


我們的基因

「人最討厭沒個性 做大事要幾歲便被承認…」

自懂事以來,經已知道這個地方的人很「迷信」。

人很奇怪。

他們沉迷迷信,喜歡迷信,害怕迷信,憑空忌諱。總之

喜歡令自己不得不信。就是重要搵一些東西去信。而就這樣「信」

是不足夠的,要「迷信」。

如不想參與,只可動一動腦想方法。

首先,自小經已裝出我有「自閉症」這個先兆。

一九八六年,科技並未算發達,我在圖書館找到一本關於自閉症的書。熟讀了,便開始練習。

我知道由自己的口說出來,可信性不高,自閉症不是傷風,不會由自己說出口的。我努力模仿,而並不是一朝一夕的。談的是日復日的重複建立。

我模仿別人的筆跡,寫了一封醫生信給家長的信,清楚說明浦銘心有著微自閉症。

對,是微。書面上又叫間歇性。這點很重要,「微」則代表不需要特別看待,

而又可以令我選擇性地收聽別人的話。

我甚至找來一位失意的舞台劇演員來「家訪」。飾演半校內醫生的角色。

重點是這位演員一定要是一名老外。因為語言不靈光又是另一門「溝通重點」。

你或許會問,老外演員哪來找,我會說,自己的事自己管。這位老外是隔壁區域一間茶餐廳的常客。四杯奶茶四片奶油多,換他一個演出經驗。要記得這個年代,人們看慣了電視機內的港式演出。老外家訪,在八十年代是一件極度誇張而可信度高的事情。

這樣那樣,很快經已演好了我患有自閉症的這個角色前設。

我家並不富有,沒能力去作出額外的測試。亦捉到了大眾嚮往「迷信」這一點。

微自閉,足以換取一份兒時自由。

我不認同因為「家庭」這個概念而要把所有人都捆綁起來。再者,

我更希望能有天找到合適自己的。而不是單單地接受與生俱來的配給。

而當然,甚麼才算合適?我也不知道。

只知有這個可能要花整段人生去探索的事情。又或一輩子或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的

也一點也不出奇,我只知人生這個過程,就是總要有出發的時候,沒出發,

哪來歷程。

沒有人接送放學。

沒有人接耳交談。

沒朋沒友。

沒說沒話。

沒交沒際。

沒際沒遇。

亥時出世這句話多好。反吉祥。破迷信。

我只相信,多麼想好好的做人。人生自主權,比任何事也來得重要。

直到我遇到這個人之前,我與風兒作伴,與花兒漸老。

有時候看到同學們的目光,或聽到古怪傳聞的一刻,我會笑在心。

甚麼配套就有甚麼的目光。這一點,相信不難明白。

很簡單,嘈雜和寧靜,其實還有甚麼需要揀。

我喜歡玩電子遊戲機。街口士多有一台新推出的電子遊戲叫「街頭霸王」。

這是我給自己的午夜娛樂。

夜行,六次遇到一個人。

首次碰見,其實在一次罰留堂的下午。

日落西斜。

我們留堂的出發點,極端地不同。我是為了偷走化學室內一把合乎夜行打遊戲機需要尺寸的鐵尺而到此的。而他留堂的目的,是無所謂。打掃,擦地,點名,發呆,他好像甚麼都沒所謂。

我只知道,他並沒有用別人看我的目光看我。甚至乎我感覺到他好像知道我根本並沒有「自閉症」。當然,我不認為他知道任何細節,又或者只是我認為他好像知道,而到底知道甚麼,不知道甚麼,其實我也不太知道。

我只知道,初次感到那份沒名沒姓的未知,多好。

不久的後來,我知道這個人叫董折。

我留意到,他曾經在陽台上看我。

有天我忍不住問。

我:「你做乜嘢望我?」

他:「你唔望我又點知我望你?」

我:「我唔望你又點知你望我?」

他:「我冇望又點知你有冇望?我望到你冇望,而你唔會見到自己有冇望。」

我:「咁你即係有望?」

他:「唔…好難講。因為我唔會睇到自己有冇望。」

我:「…」

我沒說下去,不是因為我不知道如何繼續妙說下去。

而是我對剛剛整段對話感到一刻的驚訝。和一名互不相識的人「閒話」起來。

「…」

他:「可能有日,換了是你在陽台上看我。」

我說我不會在陽台上看你,因為剛剛說的,是巧合望見。沒相約便沒會面。

他說:「不約而會,比約會更罕有。」

我們靜了好一會,大家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我:「你有冇諗過有一日會離開這個地方。」

他:「冇…不過我有天想去切爾諾貝爾。」

這個地方名字很陌生,好像在收音機上聽過。聽說是一個核洩之禁地。

我問他為何想去這個地方。他想了想然後說,想去一個永遠去不到的地方。

這感覺多奇妙。

這樣那樣,跟他相識了九十一天。

時空一轉,轉眼一個十年。

來到這刻,我只知道我經已站在陽台上看你。

浦銘心。

「看著那一支煙燒斷了,勇悍地發揮 人類原始本領。」


黑盒

韋羅莎·寒玲(韓玲)

2003年2月22日‧34歲

自妳離開了的六小時後,我請了三天病假。

手割破了,沾到白紙又不好,調酒又未免不太衛生。這三天病假,申請得很順利。


第一天,在廢置的家連續睡了十八小時。起床後上了廁所,吃的意欲跑走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用破爛的茶壺泡了一杯茶,看著清茶從破口一滴一滴地漏出,感覺就連清茶也要跟我過不去。

只怪我不懂喝酒,不知如果懂喝的話會否令我這一刻的心情好過點。

日短夜長。

這天晚上特別冷。家 一切死寂,一切停頓。如果連我的呼吸和心跳都能停下來的話,世界又可以再靜一點。

不知妳夠暖嗎。

手中這杯茶比我趕時間,喝不夠一半,其餘的都已流光了。

服過一顆安眠藥,上床再睡。沒妳在旁,床的面積也突然寬敞了。有一刻想過打電話給妳,才發現家 的電話線也被自己扯斷了。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並沒有甚麼預期的悲喜交集,感覺有點麻木。

麻木梳洗更衣後,才想起自己原來不用上班。對,請了病假。

走進如廢墟般的大廳,再望望割破了的手,血液已凝固。


一個人去吃早餐,煎雙蛋,一塊多士,兩杯黑咖啡,三根煙之後回家執拾破局。分開不一定需要頹廢,或許某部份的我仍相信有天妳會回來。


妳離開了六日後的早上,我同樣在吃早餐,煎雙蛋,一塊多士,兩杯黑咖啡,在抽第二根煙的時候,傳呼機在震動。


看到妳的名字,但卻沒內容。


我走到茶餐廳內的掛牆電話,致電秘書台。


女:「你好。」

我:「三九孖二覆機。」

女:「密碼?」

我:「二四六八。」

女:「(語氣帶點不好意思)先生你好…」

我:「收到個信息,但係冇內容。」

女:「係…唔…其實係我冇打出嚟。」

我:「乜得㗎咩?」

女:「唔…其實唔得,不過我只係想親口講好啲。」

我:「點親口講?」

女:「浦小姐話…離婚。」

我們靜默了十秒。這一刻的無奈,感謝妳和我分擔。

我:「跟住呢?」

妳:「佢話聽日佢會十點九上律師樓,最好你十一點半點後先上去。」

我:「…仲有冇?」

女:「…同埋佢話佢改咗電話,叫你唔駛打俾佢。」

我:「…唔該。」

女:「唔…其… 」

我:「點稱呼?」

女:「我?…我叫寒玲…」

掛線。


離婚手續辦得快捷俐落。因為她提出的一切條件我一點看法也沒有。

應該這樣說,我一進房間,跟陌生的律師握過手,證明過我是董折本人,拿起陌生而冰冷的墨水筆簽了名,然後離開了。


分?有甚麼所謂,我有多久經已沒為自己。

從沒想過要去甚麼爭奪撫養權,小孩想跟誰該問他們自己意願,爭甚麼。

總認為,但凡要爭奪才能獲得的,已失真。

自知自覺,自問亦不是甚麼好榜樣,他們跟著我,也不會有甚麼得益。


回復了單身,我並沒有因沒了妳而改變我的生活方式。


安於現狀是一種說法。

也許潛意識上,我自欺地想,擔心有天妳回來而我搬了。


我有時難免覺得她好像尚在懷內,

我有時還會妄想 她一樣放不開。


三星期後的晩上11:46。

傳呼機震動。


「寒玲:我轉了夜班。翻風,穿衣。」


凌晨3:02

收到公司人事部的通知,告訴我造紙廠最終還是敵不過時代的變遷,決意要倒閉了。

我問那上個月才加薪的薪金,還算數嗎?電話 對方叫和仔,不熟,但抽煙碰到會閒聊幾句。

他說會算數。我沒說太多,只是說把錢分兩個月直接傳給浦銘心。


我再問,那這個月開始了十數天,這十數天還算嗎?和仔有口難言,他反問我如果拿物品作額外補償我能否接受。也許當下我已經沒甚感受,我說沒所謂,只是相識一場,能否別把公司倒閉這個消息告訴浦銘心可以嗎。


和仔沒過問甚麼,只是說了聲好,然後問過我的住址。


臨掛線前,或許他怕我要向家人交代等等問題的關係吧,他突然問了我一個看似無謂的問題。之後想起,其實又不太無謂。


和仔:「喂…等錢駛呀?」

我苦笑回答:「邊個唔等?」

和仔:「…識唔識劏雞?」


我說不懂。

和仔:「唔駛識嘅,有冇膽?」

我坦言說出我不懂煮食,亦沒意欲在廚房工作。

和仔:「唔係廚房呀,如果有膽嘅,今晚去牛頭角屠房啊。聽講出咗事,嗰邊等人用啊。」

我問出了甚麼事,和仔:「話得『聽講』即係唔撚知啦,總之神神秘秘又急要人嗰隻啦。」

我問屠房地方不大又不小,該找那處呢。

和仔:「去到你就知㗎喇,總之流最多血嗰度就係㗎喇。」

我:「…」

和仔像猜透了我的心事。

和仔:「我驚血咋,如果唔係我一早做撚咗喇…相識一場,算係咁啦,『糧尾』寄去你

屋企。」

掛線。


這一夜,我一個人走到屠房,冰冷的面孔輕輕登記過我的名字及身份證號碼,然後拋過一套不太有保護能力的保護衣和面罩給我,示意我穿上後就可以進內開始。


屠房內傳來極濃烈的鐵銹味。


某人傳來血跡斑斑的工具。


就這一夜,我殺了七百三十二隻雞。

過程中試途閉氣五十四次。結果在屠房廁所吐了四次。回到家再吐了三次。

洗手洗了二十三次,呆坐了四個半小時,從褲袋中拿出這一夜的日薪。

計起來以月薪計的話,將會是我在造紙廠時收入的三倍。

過後醒起聽到在場的人稱這場屠殺叫SARS。


難忘這一夜,因為這一夜,剛巧是我的生日。

打後的整整四個月左右,我就一直在屠房工作。

由最初的頭皮冒汗,慢慢化成到戴著耳機聽著電影配樂來滅聲工作,我到底是誰。

記得屠房上的十六個晚上,在血地上走來了一隻流浪貓,四腳染紅。

他靠近我的身旁,如是者三晚,我把他帶了回家。與貓兒作伴這份親切感,好像是上一個世紀的事情。


啊,差點忘記了,和仔傳來我家那份「造紙廠的糧尾」,是兩箱實體字典,十套一式一樣的實體長篇武俠小說,十六套實體山海經,和三箱實體聖經。

辛苦笑著快樂痛。這場屠殺令我再沒有想起浦銘心。


我只懂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爭氣。

我只是沒有關燈,也許我怕有天妳回來時被雜物絆倒。

當然,開燈一個人,我依舊常被絆倒。


這樣那樣反反覆覆繁繁複複的文件簽署細節搬家前前後後這樣那樣的數個月。

隨著SARS的退去,我們一同兵敗如山倒過後,整個城市也在養傷。

還記得在屠房工作殺戮的最後一天,是完整地辦妥離婚手續分得清清楚楚的同一天。


這一夜,我把妳離開的那一夜重新再夢過一次。

日子過得很虛浮,夢卻夢得很真實。

夢過夢得很真實是某種福氣。夢過夢後卻成定案原來可以這麼可怕。

夢醒過來張開眼的一刻,已是人去樓空的一人住處。

人民總喜歡尋夢,我不這麼認為。很奇怪,自這一夜後,我很少再做夢。亦沒再夢過我們。

發這個夢,在6月30日。


2004年。3月18日 00:01

傳呼機留言顯示:「寒玲:生日快樂。」


電話通話。


寒玲:「你好。」

我:「三九孖二覆機。」

寒玲:「密碼?」

我:「二四六八。」

寒玲:「你好。」

我:「妳好,我…慣咗食飯唔講嘢…唔知…有冇興趣?」

寒玲:「…如果我話我冇試過同人食飯,唔知咁會唔會…嚇親你?」

我:「(笑著呼氣)…咁就好。」


害怕了悲歡離合,小窩心便夠。


剛入黑不久。

茶餐室內。我跟寒玲就像兩位陌生者同桌。感覺奇妙,初見卻像已認識,感覺有點赤裸,

因為她知我的遠比我知她的多。應該說,多很多。


點菜時。

我:「乾炒牛河。」

寒玲:「一樣。」

我:「茶走少甜。」

寒玲:「一樣。」

我:「奶油多,多油少奶。」

寒玲:「我都係,唔該。」


下單的遠去後,她強忍打了三個噴嚏。

我脫下灰褐色的西裝外套遞給她穿。

她客氣地回答:「唔駛,鼻敏感啫。」


我說我不冷,這種天氣,穿多一點總比著涼好。

她披過我的外套,用鼻子深吸了一下,她說她剛開始領養了一隻貓。


我留意到她衣服上沾了貓兒脫下的貓毛。黑衣沾淺毛,大概真的是初養者。


同餐途中。

寒玲:「…過幾日諗住試下煲湯,不如煲埋俾你?不如就…青紅蘿蔔。大家都鐘意。」

我:「…妳點知我鐘意?」

寒玲:「啊…我都係見佢…浦銘心以前留言提過幾次。」


我繼續吃麵。

寒玲:「橫掂都未試過,甜嘢都得㗎。」


我:「我唔駛人同情。」

寒玲:「我唔係咁嘅意思。我意思係…青紅蘿蔔易煲。就算新手都應該難出錯…對唔住。」


自覺語氣重了點,我也有點不好意思。

我:「…好啊,如果有淨先俾我,唔駛專登。多謝。」

寒玲苦笑:「好…不過唔會煲得有佢咁好飲。」


我強裝出笑容作回答。

過程中她還問了幾個關於浦銘心的問題,我沒有說太多,她也不好意思再問。

她好像對我這段破裂的關係蠻有興趣。


我們靜靜地把晚餐吃完,靜靜地過,靜靜地喝茶。她在靜靜地留意,我靜靜地放空。

我在「屠殺工程」完結解散後,找到了一份在眾醫院內遊走的工作。這又是另一份既老生常談而卻又光怪陸離的事情。

我留意到她跟我同樣喜歡蹺腳,我說我準備上夜班,她沒問細節。只說要我注意安全。

到頭來,還是她知我的遠比我知她的多。


到了付賬單時,她說請我吃飯,我說是我提出一起共膳的,這一次讓我來吧。

我留意到她跟我也是不用錢包的,直接帶著零錢。這個習慣女生身上出現,很少見。


步出餐室外,我拿出香煙。發現她跟我抽的香煙品牌型號味道濃度也是一樣的。

我說話不帶語氣,她也不帶語氣。


陌生者之間卻帶著種種種種的投契,給了我一個感覺。

隔岸觀看著我與浦銘心之間的這個傳呼台女生,帶著自己的立場。


這不是一個童話,眼前的這個她,明顯不是想當浦銘心。她想當改良化的董折。


如果要用「喜歡」兩個字來形容的話,我認為她喜歡的是董折和浦銘心的故事。她就如一個閱讀故事的人。她與董折的,多多少少其實是建基於同情。在她的世界中,如果董折與浦銘心是兩個虛擬人物的話,如果要說她所喜歡的,不是董折,是浦銘心。


回醫院工作的路上,感到有點涼。想起了,外套在寒玲身上。

我會說,她正在吸收模仿一個人,為了去接近另一個人。

多點像董折,望能進一步去感受浦銘心。

其實同情也好,喜歡也好,甚麼甚麼也好其實我一點都不太介意。

或許,董折和浦銘心對寒玲來說是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以狠作狠,帶點悲劇化的交集成份。

可惜這個故事在我身上並不是故事,我會說這是一份又一份,一次又一次的無奈。


這份無奈並不是別人所為的,亦不是甚麼人格上的懷才不遇。純粹只覺自己滿顯帶失望。

當然,不如人是種自覺,算不上自憐。


我,只是個普普通通不過的普通人。


四小時後黑盒顯示收到另一個訊息顯示。


傳呼機:「燈神:收到你附近又有鄰居投訴,不會是你吧?」

傳呼機:「董折:不是我。不在家。」

傳呼機:「燈神:不是在犯罪就好。」

傳呼機:「董折:不是在犯罪,純粹成手血。」

傳呼機:「燈神:殺咗人?」

傳呼機:「董折:咁又未。」

電腦熒幕:「戴慈欣:生日不要在囚室過。=)」

電腦熒幕:「董折:甚麼是=)?」

電腦熒幕:「董折:啊…明白了。」


不經不覺,黑盒再無動靜。


董折


情感的廢墟

沒意寫下來,如果不是因為今天的一首歌。

1992年左右一晩發生了一件事。

到現在想起仍覺荒誕。記得某夜朋友打電話來,說錄音室急需人手幫忙,說冷氣漏水,因為錄音室的電線/設備很昂貴,怕沾濕失靈就麻煩了。但開工時間郤是凌晨三時。

我說我有在維修雪房的工作經驗,卻沒有維修冷氣機的經驗。

朋友說大儀器小儀器也是儀器,原理是一樣的。差不多時又咁上下。

荒誕。

夜都。

微涼。

當我步進錄音室,發現四周環境都很暗,基本上一丁點燈光也沒開。空氣中飄散著檀木氣味。

在錄音那位歌手的臉我看得不太清楚。是男生來的,因為他身後放了一台蠟燭,微弱的光線底下遠遠只看到他那喝水的動作,短頭髮,個子不高,身旁有支香煙在燒。

期間察覺到他沒進食沒說話亦沒離開過錄音房。

他的聲音很陌生。

說話時聲線很低,唱歌時聲線很高。 率性地唱,沒什麼技巧。 說到這 如果他聽得到的話希望他別怪我這樣子說。

畢竟九十年代商業流行歌手的方向大多數是賣弄聲音技巧的,亦這樣說,九十年代根本就是一個興旺蓬勃而賣弄技巧的商業世代。

這一夜感覺很長,帶點朦朧。

玻璃鏡上罩起點點霧珠。

我記得與這個人有過依稀交談,只是一下子突然記不起,

四周好像越來越昏暗,氣溫好像越降越低。

我依稀聽到他跟監製的對話,提到甚麼要這個年代的樂器,這個年代的聲音,氣味之類奇奇怪怪的字眼,甚麼混音後把歌放入個時間箱,甚麼要放上二十九年。甚麼甚麼廢墟之類的字眼,還說甚麼是時候要走了。

啊,他還提到甚麼2019年,7月甚麼大概之類。

啊,對,記起了,這個人曾經點頭自我介紹,說他自己的名字叫...ju.. jun..o。

對,是,是juno。

正當我想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卻打斷了我,說經已認識我。

我側一側頭,認識我?不可能吧。

萬般不解,我只能說,遇到怪人一個。

近距離看這個人,三十來歲,帶點鬚根,穿西裝外套穿裙褲。

感覺到他狀態有點疲倦。

這個英文名字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名字本身和發音,難讀又難記。九十年代比較少這種發音的名字。應該說,這個名字,並不是日常坊間的慣用名字。

他臨行前對我微笑,低聲說甚麼會再遇的才算緣份,之類的怪話然後就走了。

之後我再沒有見過這個人。直至今天。

想起近一個二十年,我不多留意娛樂新聞,只知隨着時代發展,本土音樂這個工業式微了很多很多。其他的都不太清楚了。

人間一瞬,時間飛逝。

是否2002...年左右?記得好像有個歌手出道,叫浚... 啊麥浚龍。他的英文名字好像也是叫juno。相信沒理由有關連吧,2002年這個叫juno的歌手,記憶中好像才只得十八歲。跟我多年前在錄音室見過那三十來歲的那個自稱是juno有點像,但又好像不是他。像又不像,不像又有點像。

翻閱二千後那個十八歲的是金色長髮,腦海中想九十年代的那個卻是三十來歲貼頭短髮。

算罷了,越說越亂。棄權。

到了最近,應該說是今天早上,剛巧聽到電台播放了一首新歌,歌名叫「情感的廢墟」。 唱的那個叫麥浚龍,juno.

旋律聲音編曲細節全都是這首歌了。細看各音樂平台的單曲封面,這個他,就是最初遇到的那個。

說到這裡,氣溫好像又降低了點。

執筆 怪文一則。

董折。

2019年7月17日。


偷情的禮儀


寂寞就如


其實寂寞


忘記和記

黎明

我喜歡一個人搭飛機。

星期五晚放工後出發到機場,買一張前往瑞典北部北博滕的一個小城市-呂勒奧(Lulea)的票。

入境後買杯咖啡,在外吸啖氣,然後回到機場內。趕下一程飛機回香港,星期一上班。

是,我是一個怪人。

感覺在天的時空隔絕了與世界的任何連繫。我渴望走得越遠越好。選擇向極冷的地方出發,因為騙自己說心底裡那份哀傷能隨著飛雪,一呼一吸。刺鼻的冷風能冰卻我的五臟。這個怪行程,經已進行了三年有多。到過很多很遠的地方。沒行走,卻深深地吸收了那些地方的空氣。

曾到訪過一個零下25度的地方,名字…忘記了。但印象很深刻,因為呆站在室外,也許吹沙入眼吧,掉了一滴眼淚,而這滴淚水,頓時結成一滴水。

學會了如何能捱到滴水即成冰這回事。

感覺我的確去了很多地方。但又可以說是沒去過。


航班773312

夜空上。

記得有一次,在長途機程中走到飛機後排的後機艙,是一個酒吧,

不知是否沒人發現這個地方,酒吧位置有點冷清。只坐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人。

我隔了好幾個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水。靜坐好一會。

空中酒吧內漸暗,眼前這名男子沒甚表情,卻流露著幾分淡然的失落。

我跟他,坐著不語,

他一口酒,我一口水。

六七杯過後,我忍不住說,朋友,喝夠了。

他笑著沒理會,把手上烈酒喝光。

我說了聲不好意思,管了別人的閒事,說多了。

苦笑了一下,心裡泛起,誰沒有自己的故事。

眼前這個人,感覺很熟悉。卻又想不起。

正準備離開的時候,他把就被從枱上滑到我的面前。

他淡淡地低頭冷笑說:「能在無人的空中遇上,怎說也算是緣分。喝一口,或許能讓你感受得到我所感受的絲毫。」

我把手中的水杯放到他的身前,我對滑杯子這個動作不太有信心。

還是拿起放下比較安全。笑言滑瀉了杯中物就不好了。

我們微微地舉杯,喝光了杯中物,烈酒很嗆。

他喝掉我這杯清水。語氣懶懶說:「喝水的人,大概是不想忘懷思念的人吧。」

我:「思念這回事很美。世代一直在轉變,五年,十年,大概不久的將來,通訊科技快將成熟。很快,思念二字,都不管用,亦這樣說,將會被遺忘。」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沒說下去。

我:「求醉之意不難猜。」

他:「…」

我:「混酒之意。」

他看著手中杯說:「求醉,是為了在意識模糊的一刻,能依稀閃過一個我一直在等的人。騙自己,有時也不錯。」

我理解,有時候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說說心事,來得更直白。

雖沒說出口,但我從打心底祝福他。而祝福甚麼,其實我也不知道,

但又覺得祝福甚麼也好,其實原因,經已不再重要。世界上太多人只懂憑空忌諱,極少真摯的祝福。

回想起,十七歲時的婚禮,亦沒得到甚麼祝福。

甚麼叫憑空忌諱?

簡單如,為何歸家就要開燈。

為何火鍋成為了一種群體進食活動。

為何得失成敗,一定與鬼神掌相有關,為何掌紋要與參透人生有關。

為何開燈就叫光明,關燈就叫邪活。

為何酒店總要傳鬼故。

荒天下之大謬的謬論。

原理就如,發燒去看醫生,

醫生診斷後跟病人說:「哦…發燒,應該是你撞邪」同樣無稽。

發神經。

花開,為何一定要結果?

結不結果,又由誰來定?

憑甚麼說甚麼。

不知道由甚麼時候開始,人類,變得很冷漠。

我笑說:「喝清水的原因…純粹酒量差。酒量差,酒品更嚇人。」

他呼氣乾笑了一聲。

機艙微動,一刻間的亂流。

日無表情的我們。也許這一刻我們自各同時想起自己要想的人。

一瞬即逝的亂流過了,機艙繼續響起柔和的背景音樂。

可笑,一刻間閃過生死這個沉重意念,

在空中總是基建於同一種的柔和背景音樂作襯托。

亂流過後,發現自己有點醉。我摸過前額,有點熱。

對方看在眼裡,笑說:「其實酒量差的人真幸福,一半是很容易便得到醉意。很多人只懂認為酒量高便夠厲害,但又有誰明白喝酒,目的離不開都是求醉。其實酒量好的人才叫苦。喝而不醉。多荒謬。另一半的幸福是幸福了而不知。」

我:「不懂喝就不要喝,純屬自量。也許這是一種我永遠未能感受的另類讚賞。」

他:「睡不著?」

機艙後的酒吧依舊空無一人。

我笑,不是誰人都知道「睡前服」的意思和狀態吧。

我:「渴睡中。」

他說渴睡而未,必有因。

我:「渴睡而不睡,跟求醉而不醉。」

他:「當然,不睡到了一個點,總會睡。」

我:「當然,不醉到了一個點,總會醉。而不睡又不醉的,總會聚。希望你等到你想等嘅人。」

他:「有好多嘢,唔到我哋揀。」

我點頭微笑說:「多謝你杯酒。」

他:「多謝你杯水。」

他:「散聚於青空。」

我:「日落月昇總有時。」

離座,回到乘客座位上,合眼。

張開眼,飛機經已降落。

身上放了一張紙。

白紙上的黑字寫著…

「喝清水的,唱歌的那個不是我,一系列廣告故事內的這個,才是我。別放棄追逐。」

醒來,我已到達目的地。

董折。


the album and the end of it 2020



字典 與 聖經

林嘉欣·戴慈欣


「大地就算沒有光 你也在照

你也令老樹回春 久旱下雨

如同給我小月兒

目下幻國 是你所賜予

闢地球 來二人共處...」


漆黑中。

董折在家廳中把自己整個人倒掛起來。

血液在體內急速衝到腦袋,地上放著殘舊的一台discman,和另一台mini discman,各一耳機同時戴在頭頂離地一尺的他,音量調較到最大。

左邊耳機轟炸著節拍重型敲擊音樂。右耳機轟炸著粵劇戲曲。看不到表情。只見他一個呆呆的倒掛於漆黑中。每晚定時定候零時四十五分左右這樣瘋狂倒掛亂轟直到滿天星斗時。

或許這是他自控情緒的一種出口。從轟炸噪音中尋找一份寧靜。


匆匆一個十多年,忘記了這個極端的習慣從何開始培養出來的。忘了何時不再開燈,忘了何時開始躁動。忘了何時開始接受凡事都放輕一點,世事中份份細事也總帶著一份不足為奇的心態。

近這一年間我開始看到幻象。眼角的影像變得殘影化。

也許正在睡夢。

睡前服那顆,令我睡得還好。相反日間服的那顆,欲使我無感地憤怒。憤怒於思緒中的無感。

如,年少時曾經為我當證婚人的副校長三個月前過身了。老人病,沒甚麼痛苦。還記得在場一眾家屬及舊生們全都正在默哀,不太懂說話的我站立在病房內人群的最後排。合眼聽到哭泣嘆息聲,張眼看到哭泣皺眉相。

情緒太多,臉上帶冷。

我只是哭不出。

相信近年最感到尷尬的是,就在這個靜默的一刻。我竟然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完全明白旁人的不解,甚至乎惹來怒目相向也一點都不出奇。我只是在苦笑,該哭卻沒淚,永比能夠呼天搶地的來得更痛,更悲。

眼前懂哭的一群,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的,能夠完好地表達自己,是種天大的幸運。你們全都是寵兒。


而副校長的次子顯得比較衝動,次子似箭般上前跟我說:「笑咩?」

我說我笑,是因為···我相信留下肉身的他,一定去了一個比這裡更好的地方。次子靜了,他大量一下我,見我穿得一身黑,手上拿著一本厚厚而沒有外殼的書籍,或許他自然地相信我手上拿著的一定是本聖經。

急才之說:「···願···肉身開花結果。」

次子說:「神父?」

又一急才之說:「唔···我們哪個不是祂的兒子?況且,哀傷,不一定只得哭。」

我手上拿的其實是一本厚厚舊舊而過時了的一本「黃頁」。


二十三年前,在一個日落西斜的下課校園,副校長從他工作室書桌下倒出一杯烈酒,他說,如果有人問起的話,這杯「杯中物」叫熱茶。

還記得當日,我跟他說,我準備要結婚。

副校長望著我,見我不像在說笑,他問:「幾時?」

我:「今晚。」

副校長喝著杯中物,他對著我笑說,名字只得兩個字的人,性格如名,像總是缺了些甚麼似的,他所認識的但凡名字只得兩字的,命途都是怪怪的。他跟我說,世界之大,我們永遠都只會是自己人生中的井底蛙。

我回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我想終有一天,我要到切爾諾貝爾走走。

他喝光了杯中物。從書堆中找出一本殘舊而厚厚的黃頁給我。

他淡淡地說:「我快將六十歲,萬里路我走過很多,亦跌過很多,最終,我的終點還是隱於一所高中校內。你有你的路。跌痛,別哭,因為世界上,其實並不存在太多同情。」

四五杯烈酒後,他說:「不知需要用多久的時間,但相信一天當你把整個書內的電話號碼全都打通了,或許到時候你想去的地方,才被解封。」

我接過這本厚厚的書。

還未及反應過來,他還說了一句我謹記到今天的話。

他說:「有些人,有些地方,或許一輩子也未必遇到,或去到。姓董名折,到底是終有天要學會懂得怎樣去為人生而折腰吧。會否折腰···是你自己的路。」

這段對話的結束,停留在我那年十七歲的回話:「做人,別這麼迷信。」


一轉眼數十年,走到今天,我把這本舊舊的書帶到醫院內,想還給臨行前的他,心裡還想跟他說,我到訪過很多地方,人生,當然,亦不如我所想像的,起碼我想到訪的地方,切爾諾貝爾,還是未去到。

幸好這本書在這一刻剛巧成為了保命之用。想歸還的書,還是最終歸還不到。我決意,晚一點把書燒給剛離開的他。

這也許,算是另一種歸還。

病房內,次子看看四周,最終冷靜下來。

他問:「你與我父親認識嗎?」

我說認識,但不熟,算是煙友吧。

次子:「不可能,他從不抽煙的。」

我:「哦···不是香煙,我是指校堂內燃點的聖煙(frankincense)。」

次子點頭,我:「不好意思,我要趕下一場,節哀順變。」

轉身一刻我又想笑了,這位當初在學校後山叫我把風,一天抽兩包煙的副校長,在「家內」的父親形象原來是不抽煙的。

人,真奇妙。又一個要保守一輩子的秘密。


離開醫院期間,在醫院的升降機內,站著我和另一人。這個人原來是該醫院的護士長。

她突然打破靜默淡淡說:「你···不是神父。」

一語道破,我:「從來沒說過我是。」

護士長:「有興趣轉工就打俾我。高收入,極痛苦。」

我接過她的 卡片後笑說,問問自己,人生哪有不苦的事。

我:「這裡工作?我沒有這方面的學歷。」

她:「找你的工作,不需學歷,有一半要求,是你懂開口講話就可以了,看你剛才懂『執生』,沒頭破血流般離開病房。酸不容易。我也在場,我聽到。」

我:「那入職要求的另一半呢?」

她:「···就是···不介意只當壞蛋。」


···到底當了甚麼工作,晚點再說。

人生就是這樣,悲歡離合的見過很多。總教人哭笑難分。

光怪陸離。


回到這一刻在家倒掛的我,看來帶點妖異的行為,亂轟著左右耳兩極反差的聲音碰撞,感覺亂聲敲醒自己的腦袋。敲醒了,無感的狀態,慢慢又會回來找我。這份無感,也許就是令我擅於我的工作。

這一點,慈欣是不知道的。

不正常?也許···不如先答我,甚麼才算正常?

也許,天生一條怪命,怪命遇怪人。怪人做怪事,怪事講怪話。

有差不多十一年沒再見過或聽過任何有關浦銘心的人和事,唯一知道她再婚了。

忘了說,我也展開了另一段人生的章節。遇上了一個人叫戴慈欣。一個極樂觀亦非常淡然的人。

戴慈欣是一個平均心跳一分鐘四至五十的一個人。凡事也能這麼淡然,有時候我會想,到底她能激動嗎,還是她自己根本不知何為淡然,因為她不知所以不懂?不知還是不懂,不懂又怎會知?知但又選擇不懂,又是另一個層次的事。這點我也不知道。


嘗試試探證實她到底是否真的這樣平淡我相信是我們相遇的起點。約她去玩過山車,她依舊淡然,結果是我吐了三遍。把她推到海裡去,她竟然說,難得下水,不如索性直接游過對面岸回家。

我說,天生能擁有這個甚麼也能這麼淡然的特質,她應該去當太空人。

她笑說,地球遠比太空奇幻得多。

她教曉了我,欣賞共存的美。

還記得約會中的一個狂雨晚上,我和她失去了聯絡兩個半星期。她找到我獨個兒呆坐在戶外雨中。

良久後,我跟她說:「我唔想食藥。」

我:「自己知自己事,你仲有得升,喺唔喺埋一齊,不如諗清楚先。」

戴慈欣呼氣說:「我個世界好簡單,曾經,世界有我,世界有你,依家,世界有我哋。」

就這樣。

待續。


三年後的一個深夜,公路下的底部。

一個兇案現場。四周佈滿了該有的人,事,物。

這夜微雨帶雪,我站在黃線外,在吃魚蛋粉。

放了太多辣椒油,頭冒汗,很辣。

街很冷清,沒甚麼途人。聽說是黑幫仇殺,又好像不是,是一宗大型銀行械劫案。看起來像流浪漢在街頭上冷死了。聽到現場的黑車司機說,有死者兩名,嘴巴用針線縫紉起來。死因是失血過多,割脈。

我:「(界刂)手橫(界刂)想人救,直(界刂)冇得救。」

站崗男:「咩話?」

我繼續吃著不語。

站崗男:「你又知?」

我:「···因為俾著我,我都會咁做。」

男的打量過我說:「做盛行?」

我:「雜工。」

他:「咩係雜工?」

我:「即係乜都撈下。」

他見街上沒行人,算是冷清,基本上途人來說只得我,一個在公路橋下忙於吃湯粉的途人。

他:「先生,夜媽媽一個人喺橋底食面,好清閒呀?」

我:「呢個鐘數,邊個唔清閒?」

他望望四周說:「路過···?定係晌度住?」

我:「一半路過。」

他:「另一半呢?」

我邊吃邊說:「我太太煲咗湯俾我。」

他由上而下打量我身上上下下好一會兒,我看得出他一定覺得我是位精神病患者。遠處蹲在死屍旁邊的戴慈欣靜悄悄上前步近,交了一個暖壺過我,青紅蘿蔔煲鮑魚骨。

慈欣輕聲在我耳邊說:「喂我粒魚蛋呢?」

我遞過半碗仍冒出暖煙的湯粉給她。

「幾點收?」我問。

「有排,橋底下面有個地下城,起碼有六七十個小朋友喺裡面。販賣人口。」她說。

拿著證物的人走過。

「流浪漢都戴金勞。」我問。

「守門人。」她答。

「落手嗰個···新手?」我問。

「慣犯。」她答。

「哦···咁妳做嘢先···凍,屋企等。」我把頭巾套在她頸項上,然後說罷轉身離開。

戴慈欣任職所管理的組別叫小兒科,整個組別只得三位成員。

如命,日常,小兒科看起來像一個不被看起的組別。看著開學放學期間,協助小朋友過馬路,上下校車,處理走散了的家長/小孩等「小事情」。

只是不太多人理解,這個小兒科其實有多沉重。虐兒,販賣人口,黑道掛勾等複雜事情,只要一切與小孩有關的,小兒科都要參與。

正因為這個原因,她的平淡,才能勝任這份沉重的工作。

亦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從沒想過有小孩之意。


這幾年間,人生真的改變了很多。

生活,習慣,心態,大事,小事,也都改變了。

每當我感到暴躁的時候,規則很簡單,講話,易傷人,不講話。只勞動。

有一次,無感日間突發來襲,我把私家車停在公路旁,走到附近興建中的工程地,走近一位破石的工程人員說:「師父,拆牆呀?」

工程人員冷說:「又係你?走啦~俾阿頭見到又屌(門九)我㗎喇。」

我:「幫幫手,兩舊,去飲個晏茶。好快,半粒鐘。」

工程人員:「我知你快,就係因為你快,咪顯得我哋慢囉,喂,大把兄弟要開飯㗎。次次嚟到一個頂三個,咁唔係辦法呀明唔撚明呀。走啦~」

我:「師父,實不相瞞,我有情緒病,而家好㷫,我醫生教我,一㷫就搵埲牆嚟打,拆牆,點都好過拆人。」

工程人員看看自己手上的大鐵鎚:「頂,咁你都講得出口。我高你兩個頭,重你起碼兩倍,鐵鎚仲要喺我手,講唔通喎。」

他站起來,剛好太陽在他身後,身影蓋過我整個人。

工程人員:「兩舊,廿分鐘。」

我:「三十。」

工程人員:「廿五分鐘。」

我:「二十九。」

工程人員:「廿七。」

我:「頂你個肺咁撚幼稚,殺。一手交錢,一手交鎚。」

工程人員:「俾錢人自己拆奇(門九)怪。」


家內。

戴慈欣:「我心情好個世界都會好啲,你信唔信?」

我和她靜默對望了足足一分三十秒。

「···」

「···」

過程中我們一直沒對話,亦沒表情,但我的眼睛抱著一個「係唔撚係呀?」

她用眼回我一個堅定「係呀···真㗎。」的眼神。

「···」

「···」

一分三十一秒我開口說:「唔信。」

她:「係真㗎。」

我:「邊個話?」

她:「我啊媽。」

我:「何以見得?」

她:「用雙眼。」

我:「願聞其詳。」

她:「係㗎,細個,父母再婚,我好唔開心,三晚之後切爾諾貝爾就出事。...一九八六年。

有次失戀嘅第二日,沙林毒氣事件,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再到我媽媽過身嗰晚,榕樹頭大火,二零零九年。」

我:「···」

她:「所以,我真係唔可以唔開心㗎。」

我沒回話,因為每個人,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切爾諾貝爾。

她家牆上貼滿了世界各地黑白的名信片,暫共六百七十七張。全都是她自己寄給自己的,她說是過去的她寄給未來的自己。

我看到一張來自京都的名信片,背後手寫著「感受」兩個字。

待她睡著了,我拿起鉛筆,在「受」字入面填上一個「心」字。

這樣的一小筆,在這海量般的名信片堆內,也許她一輩子也未必留意到。

穿上外套,靜靜地離開了。


對,一起而不同住,因她住我隔壁。我們共用著一牆之隔的空間,牆壁中拿走了一塊石磚,她為這個牆洞訂造了一個小窗簾。



受字入面造個心。

妳會看到

嗎。

董折


想親你

「談談笑笑是這麼簡單的

甚麼都變了。」


「晏啲,有乜搞?」:董折與女兒董浦通電話。

「補返之前個紋身啲色。」:董浦。

「哦,好啊,整完影張相嚟睇下。」:董折。


轉一個眼間,董浦快將二十七歲。


她不再是我記憶中的小女兒了。她和我有十四年沒有甚麼溝通,原因不難猜,我亦完全明白。


是直到近兩三年間,我們才慢慢溝通起來。也許大家年紀都長大了,我稱不上甚麼爸爸。如果有這個機會的話,那怕只屬普通朋友關係,也算是一種快樂。


「···你到底係真心唔理定係無心在乎?」:董浦。

「咁大個人,妳自己識選擇,我只係相信,我的孩子不是我的。」:我笑說。

「咁…邊個先係我爸爸?!」:董浦。

「欸…依然係我。」:我。

「咁你又話,你的孩子不是你的?」:董浦。

「我意思係,我只係賦予妳和哥哥生命,而你哋,並非我的“財產”。」:我。

「···」:她。

「所以穿唔穿環,紋身唔紋身,抽唔抽煙,全部係你哋自己嘅選擇。我不單止沒所謂,亦不到我管。想分享,我樂意當聆聽者。不分享,我亦不過問。做人,有顆善良嘅心就夠,其他,沒甚麼大不了。」:我。

「咁…你幾時死?」:董浦。

「唔…應該無咁快,不過終有天。」:董折。


董浦掛線。


兩分半鐘後,她傳來一個短訊。著「死仆街」三個字。


我回她:「…也算是一種成就。冷,多穿。」


人生,哪有重來。能當一個所謂大世界的“人生叛徒”,已算不枉。還有話要講沒有聲。這大概是一種宿命。


對於剛才的對話,沒躁動,亦沒吐血,沒介懷,亦沒生氣。

說好了當兒女的朋友。而不只當父母。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說好了當朋友而又要介懷,是眼高手低和眼低手高的分別。

她的性格有點像我,但更像她媽媽。


手機收到由戴慈欣傳來的短訊:「今晚邊度收工?」

我回:「天光倒,晌灰島嗰邊。」

她:「接你放工?」

我:「好。」

她:「突然想食雪條。」

我:「停屍間有幾條。」


我把手機放進褲袋裡,獨個兒站在醫院內的員工休息間內泡茶。


這是今天到訪的第六間醫院,應該是這個晚上最後一間,向十六組家屬說過了十六組壞消息。


對,我這份的工作比較奇特,不是醫生,亦不屬任何一個醫護部門。我的工作是遊走於各醫院的手術室,專門負責向家屬道出壞消息的。也許,一份只當壞蛋的工作,對光鮮的人類來說,有點厭惡,更帶沉重。醫院內工作的人,笑稱我這份工作,叫死神傳話人。我對這個名稱沒太多的感受。說到底這個名稱當然有點誇張,我亦不會這樣稱呼自己,極其量,只是一名平平無奇的無情者。當這份工作,遇過太多不一樣的人和事。


不同的情況,衍生出不同的反應。有些呼天搶地,有的冷漠如冰。


也要視乎家屬本身之間的感情關係。


有悲傷的,有冷靜的,有沒反應的,有不出席的,亦有後知後覺的,亦有先知後覺的,當然不乏會動粗的。潑水,潑咖啡,說髒話,扯衣服,吃耳光,恐嚇,等等都不乏經驗。就連不相關的尋仇之意,也有。


人生的八陣圖,眼界覺悟。


灰島重工醫院的停屍間有位照料長眠者的「福伯」,名字真的叫福伯。亦是在這所醫院內我比較熟的一位。不知大世界是否真的有種大大小小的忌諱。地下停屍間真的沒太多人流。當然,福伯也沒有太多朋友。


每天遊走各所醫院,但逢在灰島重工這邊夜班的話,晚飯時份我都會到訪停屍間這裡找找福伯。


福伯不多言,永遠都是一個人的,也許這就是他勝任當福伯的其一原因。他喜歡讀馬經,吃橘子,上廁所,與不回話的說說話。聽別人說,福伯好像過去三十年,都是住在灰島重工內。因為沒有人見過福伯下班回家。


這個晚上,小口小口喝著熱湯的我問他有關他的家人和過去。


「我全家都以為我死咗…好耐」:福伯。

「咁神奇…?」:我。

「係呀…過到骨即係無人理啦,係咁㗎喇,個世界,不嬲都咁冷漠。平時好少講,費時好似潑緊個世界冷水啦~希望呢家嘢,留這返俾啲後生仔啦,我條咁嘅老柴,無人無物,見你先講,其實呢個世界,冇咩唔講得。只係講啲無人想聽嘅嘢…咁講呢做乜…係唔係咁講呀?」:福伯說,他戴上老花放大鏡,正在仔細為鐵床上的「女睡者」塗上指甲油。

「紅色…好唔好呢?」福伯冷說。

我看看這位睡者冰冷的臉,見她指骨間滿是紋身,我說:「黑色啊。」

「唔好…黑色,生人介意。」:福伯。

我笑說:「為睡人服務,不是為生人服務。」


低著頭的她,抬起那雙放大了的眼睛望望我。我會明白,為何別人會感覺到福伯的陰森。他的雙眼,從不帶任何神彩。


「美不美,觀點與角度啫。合襯睡者,先係個重點。」:我說。

福伯站起來,從工具箱中拿出洗甲液。

「個妝,不如淡啲啊。」:我喝著熱湯說。

「…教我做嘢啊?」:福伯。

「唔係…純粹調轉諗下,幫一個落唔到妝嘅人化一個濃妝。焗住都幾辛苦…淡淡地,自自然然咪幾好。」:我。


福伯沒回話,一會兒後只見他又從工具箱尋東西。


「…西洋菜煲魚,整唔整碗?」:我喝著熱湯說。

「唔使喇。留返你自己,唔飲,就唔會提醒我在世嘅溫暖。」:福伯。

「個世界…有愧於你?」:我。

「冇~我邊有咁嘅能力。我啊都就嚟走,只係想,點樣嚟,就點樣走。」:福伯。


我牽起嘴角。眼前這位前輩,也許已厭倦了在人生中疲於奔命。


「有幸走咗,唔好再俾我返嚟。」:福伯。


這裡很靜,靜得令人不安,背景播放著一層薄薄微細的賽馬過程。


「最起碼,重有得贏馬。」:我笑說,手上的湯,很熱。

「冇買多耐喇,聽馬夠喇,驗驗眼光夠喇,凡事論輸贏,太攰。」:福伯。

「人生,欠人太多,從今以後,為人善後…幾好啊,不拖,亦不欠。」:福伯。

「咁又唔使灰成咁。」:我。

「唔係灰,純粹化啫。瞓喺度嘅人,幾多無名無姓。無人認領嘅流浪族,人走咗個殼重要捐贈俾啲外科學醫嘅切嚟切去…。」:福伯。


我沒有回話,放在保溫杯的熱湯喝了一半,晚點再喝。我把手上橘子脫皮,把一半遞給福伯。他把半邊橘子放在女睡者的肚皮上。福伯這份工作,先決條件叫百無禁忌。


「你信唔信,呢個城市裡面有嚼屍族?」:福伯問。

「唔…我相信…冇乜人會信…不過…世界上千奇百怪,無奇不有…我信。」:我。

「單嘢我留意咗好耐…計計下,差唔多成三十年。」:福伯。

「有乜證據先?」:我。

「我諗每兩三個月,就會有一單。」:福伯。

「咁…即係咩環境?」:我。

「主要都係流浪漢,不過成年人的肉有啲韌,都係嬰兒最搶手。有時收返嚟睡者咗,睇手法,傷口並不齊口切,更像被咬掉一樣。」:福伯。

「在生咬,還是死後切?」:我。

「死後。」:福伯。


他把紅色指甲液抹走後,拿過橘子,邊吃邊說:「做呢行,難請人,冇得傳,你啊,啱你。」:福伯透過掛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向我說。

「咪撚,最怕凍。」:我。

「係撚,乜你又見過除咗我同你之外,呢度重有其他人咩?」:福伯。

「…有,雪櫃裡面啫。」:我。


我手機中的鬧鐘發出聲響。


「就係貪呢度冇咩人先走過嚟歇歇腳。唔撚係嚟見工…好喇,行喇,要返上去。長命百歲。」:我站起來說。

「長命百歲。」福伯邊清洗著化妝用具邊打呵欠說。


臨離開前,我把兩個完好的橘子放下給他。


「等陣。」:福伯突然說。


我站著不語,四周很靜。


「聽下…聽唔聽到?」:福伯。

「唔…」:我。


靜默。


再靜默。


「聽唔聽到打牌聲…三缺一。」:福伯。


我們在聽…


在聽…



「屌,幼稚。」:我頭也不回轉身離開。

福伯在笑:「嗱…重話份工唔啱你…」

「喂。」:福伯。

「又點呀?」:我。

「…真係聽到樓上好多人,呢個鐘數咁多腳步聲,唔方好事。自己小心。」:福伯。


停屍間位於灰島急症手術室的正下方。當然,人老精鬼老…不得不說,他的耳朵很靈光,有些聲音,確實只得他才聽得到。


從地下走上地面的急症手術內。


五名護士正在協助一名年輕的內科醫生正在施手術。

我走到洗手盤前洗手。看到枱的入院表格佈滿鮮血。傷者內部嚴重出血。手術進行了五個多鐘頭。我側頭望望,見醫生滿頭大汗在忙,從旁協助的男護士長和我四目交接,他向我微微的搖頭。


我擦乾手上的水份,帶上手套,知道差不多又來到「我的時候」。我整理我的呼吸,靠在墻上等待定案。大概三四分鐘後,我拿過染血的報告步出手術外。


一推門,見起碼二十多名黑西裝人站在長走廊,遠處見還有十多名黑西裝人正從後趕上。


驟眼看,傷者應該是黑道中人。又或許,是一個非常喜歡穿黑西裝的大家族吧。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家族。


我的正前方站著一名六十來歲的白髮女士。相信是傷者的母親。她雖然臉帶倦容,但仍能感受到她一種嚴肅的氣場。


我以最平淡的語調跟她說:「對唔住,盡咗力,唔樂觀。」

突如其來地吃上一記重重的耳光。


白髮母親面不改容地說:「講多次。」

我:「對唔住,盡咗力,唔樂觀。」


能夠不帶半點語氣,因為這種情況,不算新鮮。當然,這種誇張,有點罕見。未及反應,又吃上一記耳光。


白髮母親:「講多次。」

我:「…對唔住,盡咗力,唔樂觀。」


機械式的另一記耳光。


她:「講多次。」

我:「對唔住,盡咗力,唔樂觀。」


一記耳光。


她:「講多次。」

我:「對唔住,盡咗力,唔樂觀。」


又一記。


她:「講多次。」

我:「對唔住,盡咗力,唔樂觀。」


又一記。


她:「再講。」


我沒有說下去,感覺到右臉紅腫發燙。令我這一刻想起置身於大雪櫃內的冰格的感覺有多好。


白髮母親突然哭起來說:「俾返個仔我呀···」


她哭著扯著我衣服,心裡以為這位極強悍的母親終於也崩潰下來。


像救生圈一樣,她哭著擁著我,但在我耳邊以反差極大的冷酷而輕輕聲音說:「你知唔知我安排咗幾耐先成事?你同個醫生講,如果瞓喺入面嗰個救得返,你同個醫生都大鑊。」


她一放手,便擦掉眼淚,變回那個冷酷的她。


我轉身回到手術內,又再洗洗手。


手術好像已完結。醫生抹著汗脫下口罩手套走過來洗手盤前加入洗手的行列。他望望我通紅的臉,這位醫生比較年輕,驟眼看,三十來歲左右,帶著平光鏡,帶點書卷氣。


說壞消息,不止於家屬說。


他呼過一口氣說:「好在···都算救得返。不過好大機會變植物人。幾時醒就要睇佢自己。」

我只能用最淡然的語調說:「出面嗰位家屬話,最好救唔返,救得返你同我都大鑊。」


空氣之間停頓了。起碼是醫生本人停頓了。


「又唔使慌,繼續洗埋隻手先。冇嘅,幾難過嘅都要過。」我拿著木刷在擦手。

「咁點算?唔關我事㗎喎。」:醫生問。

「我知,都唔關我事,驚嘅···行後門。」:我。

「但係我架車泊咗响正門。」:他。

我:「搭的士,架車擺幾日先攞。我出去睇睇。你知後門响邊?」

醫生:「我···應該知。」

我:「咁得啦。」


我把手擦乾。自然步出手術室。白髮的還在,見穿黑西裝的人海已散去了不少。


我硬著頭向白髮家屬說:「盡咗力···搶救···到,不過好大機會會變成植物人。我哋會安排傷者入深切治療部。呢段期間家屬嘅支持好重要,我哋亦都有為患者家屬哋治療熱線,妳想的話我可以帶妳過···」


話還未說完,白髮的不眨眼地望著我。眼神不帶任何神彩任何轉身步遠。醫院大門外的公眾出口附近便是後門的出口。我跟著出去。怕是怕剛巧「大家」會碰到大家。白髮家屬好像還有甚麼想表達似的,見醫院門外好像有位便衣探員在場。我留意到數名穿黑西裝的團員在遠處徘徊。


我看到便衣探員在跟別人在談話,手上拿著一個膠袋。穿著一身黑的白髮者步出大門,我隨意找個話題希望避免某程度上的衝突。


我剛巧聽到探員把他外套內袋的煙盒交給一位女士說:「攞去。」

這位女士的聲音很熟,熟到一個地步不見樣也知道她是誰,她說向探員:「一支得喇,唔使成包。」

白髮女士轉身望著我,眼睛看到外面醫生正從後門步出。我連忙和四周的人試圖找個話題轉移視線說說:「獨頭煙,俾返人。我有,紅萬,啱唔啱食?」


我傳過香煙,看著白髮的登上私家車離開。


眼前站著這個人叫浦銘心。


想不到再遇這個人,竟在此時此刻。


想問候,只是我見浦銘心背後有三名黑西裝的人步近。


或許聽起來有點冷酷,一個十多年沒見的人,但這一刻我不得不這樣說:「冇乜特別事,唔好留太耐。」然後轉身離開,我不想把麻煩帶到別人身上。也許再遇的,也算緣份。


但如環境是這樣的話,我只能更加倍地相信,會再再遇的,才算更大的緣份。十步以外的空地停車場,我又見到這位醫生,他正準備登上他的座駕。大空地上,我見遠處的三名黑西裝人步近。


我急步走近醫生,握著他的手臂,轉一個反方向邊行邊跟他說:「頂你,咪叫咗你搭的士。唔好望,向前行。」


醫生慌忙說:「喂~架車我重供緊。我都無做錯···講道理啫···點解要避···?」

我:「我梗係知你冇做錯,我夠冇,不過同唔講道理嘅人講道理,你認為有用咩?有命先有得供,冇命,使乜供?燒俾你咪得。」

我邊行邊留言給慈欣:「出事。掘頭行,離正門四五十尺左右。」

我:「乜事都好,顧住個頭,頂籠要手要腳。」

醫生:「吓?我對手聽日重要嚟做手術。」

我:「係呀,鬼唔知阿媽係女人···」


轉行,見人,反轉行,又見人,走了三四個方向,最終走進了一條盡頭路。


一條窄行。頭尾最終被黑西裝人截斷。並被逐步逼近。


我:「頂到幾多個?」

他:「吓?」

我:「一個?」

他:「···」

我:「···董折。」

他:「吓?」

我:「名呀。」

他:「oh hello···陳大文。」


我望著他,改名這回事,不知該笑還是不笑。


我低聲跟醫生說:「我一話跑,就即刻反方向跑。」

他:「頭尾都有人,走得去邊?」

他說得不錯,最終還是走不掉。


當眾對方身位迫近至正面站立,我低著頭,試圖迴避對方的雙眼,對方前後六個人,十二對眼睛,我把雙手放在胸前向六名壯漢說:「喂~咁多位,有冇得傾先?」


四周沒有人回答。


此時陳大文突然使出一連串武俠電影般大動作般的功夫架式。


四周傳來笑聲。我也一時看得呆眼了。


我:「···神打?」

陳大文:「蔡李佛。」

我:「堅識?」

陳大文:「係···六歲···嘅時候。」

我動作慢慢的向眾人說:「咁多位,身邊呢位讀番書嘅兄台有啲喪,大家多多包涵,嗱,攞銀包啫,定啲嚟。」

我把銀包從褲子的後袋拿出,直接拋到地上說:「求財嘅話,攞去。」

我低聲向醫生說:「執生。」

當見到對方視線朝地上銀包方向看過之際,便動起手來。對方六個人,其實並沒甚麼還擊的勝算。但如果真的走不掉,拿下一個都好。


動手攻擊雙眼,然後扯著對方的身體來擋別的。當然,擋不了那麼多。就算擋得這麼多,也擋不了這麼久。動手,一人一眼,先拿下兩人,其餘兩人應該是職業拳手,四名壯漢,八隻手,拳來擋拳,擋不了腳踢,擋得過腳踢,擋不了拳來,當兩者都能擋,又擋不了陳大文在左左右右的碰碰撞撞。


最終選擇了一個背靠的凹位,好好捱上三四分鐘。


當然,沒想過安然抽身,心裡亦預備了戰備的可能,當然···


捱下去···

捱下去···

捱下去···

甚麼也好···捱下去···

捱下去。


窄巷內背靠墻的凹位,理應可以捱得上七八分鐘左右。被陳大文的叫喊聲而分神,最終這個有利的凹洞位置也失去了,一記重拳轟到頭部的後方,視點昏一昏暗,暖暖的血液進眼,模糊了半邊視線,突然感到雙腳離地,整個人被抽起,然後不知從那裡來的怪力被重摔到在地上。


未及吸氣,頭部已被某壯漢的腳踏著,被強力按進窄巷內地上水渠的水裡去。我奮力掙扎,感到還是敵不過來。


頭被按在污水中,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感覺呼吸不了,肺部撕裂般。

四十來秒,快到極限。

逐秒如年。


突然感到對方腳鬆起來,我從污水中抬頭急嗆氣。聽到看到朦朧間遠處來了一個人影。


戴慈欣咬著雪條出現在窄巷的前方,一手把手槍的槍嘴對著把關的人頭部,語調冷冷邊吃邊說:「一手話我血壓高,會手震,唔嚇得。」

黑西裝壯漢定了一定,笑說:「嚇···」


「鬼」字仍未及發聲,戴慈欣頓時在壯漢耳邊開了一槍。


壯漢劇痛掩耳,近距離的槍聲,耳膜破裂滲血。


「想唔想再試?不過我勸你唔好。下次未必咁準。」戴慈欣繼續咬著雪條說。


如常淡然的人,淡然的語調。


戴慈欣:「一支槍六飛,啱啱開咗一飛,你最近我,槍嘴又指住你,問心,每人一飛,定係想一個人頂五飛?我知,要寫報告啊嘛…我細個志願係做作家,當然最終做唔到,三十分鐘錢,我先寫完今日第二十九份報告,平均十五分鐘一份,唔瞓寫多一兩份,有乜所謂,過幾日又公眾假期,有排瞓。你自己衡量,十零分鐘就交代咗你嘅一生。值唔值得搏,我冇乜所謂···睇你自己。」


「唔好話你話唔到事,顧掂自己條命先。」:戴慈欣。

她目不轉睛向我的方向揚聲說:「頂唔頂到?」


我在吐水。


她:「頂唔頂到?」

我:「得。」

她:「自己起身。支雪條溶喇···」


陳大文把我扶起,並拾起掉在地上的錢包。發現錢包內竟然只得一張十塊紙幣。


陳大文有意想把錢包交給我,我示意交給黑西裝壯漢們。我氣頂說:「攞去執藥。」肚子再吃上一腳重重的,痛得曲著身子,面容扭曲嘴巴卻扔口硬說:「未食飯呀···」


戴慈欣扶著我在街上步行,經過便利店。買了一支水來洗面。店員見滿身泥濘的我,我相信他以為自己在看電影。


戴慈欣:「有車唔坐,真係想行路返去?」

我:「咪當拍吓拖,散下步。」

戴慈欣:「頭先···嫌命長啊?」


我笑了笑,並沒回話。


她很懂我,更懂我的性格,可能有些話不需說出口,也許她已經感受到我一句深處的心底話,對,不知從何開始,時好時壞,有一個念頭一直困擾著我···


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人生一場,本是籠內鳥。只怪我們相識太晚。


我在霓虹燈下親她。


當下一吻,勝千言。


再度

「共晦共暗共你分開至今

對跟錯 思索至今

假使再度···」


「翻譯埋呢本啦。」:出版社

「唔喇。」:浦銘心

「嚟啦,翻啦,成個系列都係妳翻。冇理由最後一本唔係由妳翻㗎嘛,係咪?」:出版社

「唔喇。」:浦銘心

「點解唔翻埋佢先?結尾一本實好賣嗰喎。」:出版社

「同好唔好賣無關,只係犯罪小說,離不開都係嗰幾款。···翻咗差不多成個系列,結尾嗰本唔係我翻,幾好啊。」:浦銘心

「翻翻下唔翻咁都叫好?咩邏輯呀?」:出版社

「世界上未必樣樣嘢都同邏輯有關。」:浦銘心

「哎,妳都係諗清楚先。」:出版社

「好。」:浦銘心

掛線。


這段對話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子進行。

其實過去三年,我都是這樣回答的。

諗諗先。

近年沒再翻譯小說,也許,我不再想「窺探」別人的文字,別人的世界。


二零一二年二月二十九日


走到這個年數,內心總帶點變化,很簡單,年歲上,走到一個點,開始感受到身邊的人相繼離開,坦白點,相繼老死。

不明白?不出奇。晚一點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們自然會體會得到。

四十來歲這個階段很奇妙。未達半百,自身還好,後輩不熟,同輩還好,前輩···不太好。

出版社曾問我,說犯罪小說不翻,科幻小說會否有興趣。坦白說,都沒有。

心裡相信,我們不需要再追逐未來這回事到底是怎麼樣的畫面。我們···正活在未來。

可惜,未來並沒有甚麼天空城,亦沒飛天車。沒異變人,亦沒甚麼末日。只剩越覺荒誕的日復日。


到再黑。

又再光,

又再黑。


有人說二零一二年將會是世界末日。能見證千禧已經很不錯,二零一二會否滅亡,我不信。

四年一次的閏年,二月二十九日,是定凌的生日。

這一夜,我們兩人坐在家中露台,靜靜看月色,並沒甚麼慶祝。

定凌的傷口快好過來。忘了說,他最近遇到一位狂迷。數天前完成晚間財經新聞直播後,在公司停車場被一名大廈夜更管理員襲擊。定凌腰間被刺了兩刀。幸好定凌身邊帶著阿餓,一頭壯年而忠心的狼狗。啞仔亦從後趕至,啞仔自從離職新聞廣播一職後,當上了定凌的助手。繼續從事新聞廣播。

遇襲過程中阿餓咬斷了狂迷右手的兩隻手指(吃了一隻手指),這個人最後逃脫了,掙扎中定凌蠻力擰斷了對方的手肘關節。

啞仔說話能力不通,一邊打電話給我,一邊把定凌送往急症室。聽啞仔的電話,如猜謎一樣。定凌血壓偏高,要長期服食薄血藥。

薄血藥使傷口難以止血。幸好啞仔和我都是O型血,趕到醫院時我們輪流輸血。


城市正在通緝一名折斷了手肘和失了兩根手指的在逃者。

斷指有了指紋及遺傳基因鑒定。

安坐在家中露台,他臉上血色淡淡的,正在慢慢康復。

眼帶疲累,但試圖輕鬆地笑說:「換完血,變返個後生仔。」

我微笑。


他續說「如果輸多幾包,差啲變返細蚊···頭先公司話,我之後返工要著避彈衣···真㗎,啱啱啞仔攞咗嚟。」

他極力令身邊人輕鬆,第一天認識他就經已是這樣子的。

他:「依家報財經都要著避彈衣,咩世界···」

自那一夜之後,我感受到他的脆弱時份更不想被別人見到。

留意到他不再關燈睡,握著我手的力度比之前緊,點起香煙只是吸兩三口就弄掉。過一會兒又點起另一根。

兩三口,又弄掉。

他手上的皮膚比以前乾涸。也許是擦手次數頻密的關係。

頻洗手變成了定凌近日的「習慣」。這已經不止是一個習慣,可以算是成了一種病態。

有一次我問他為何這麼頻頻擦手。他說過硬是感覺手上的血跡怎洗也總是洗不清。


我邊聽他說著,邊為他塗上潤膚露。

在停車場被刺的哪一個晚上,就像亦同時刺破了他的一份單純的開懷。

如像漸漸不能再這樣輕易地閉上眼。


有一夜凌晨,啞仔過來探望定凌,他以手語和定凌交待甚麼似的。

我沒有留意整段手語的過程。定凌背著我,只從隱約看到甚麼「要否多找個保鏢/是否要搵人找」之類的內容。

這是我第一次見定凌失掉脾氣。他與啞仔一向感情都非常要好。我相信要好到一個地步,如果啞仔事發當日在場,他一定會用自己的身體為定凌擋刀。

啞仔是後天意外失去了發聲能力的,所以聽力其實是正常的,定凌亦不需以手語回答,只是一直以來定凌總喜歡以半手語和說話與啞仔溝通。

我聽到定凌背著我,語帶躁動向啞仔說:「喂,我報新聞㗎,唔撚係賣軍火呀,你知我請你返嚟係幫我解決問題㗎可?唔撚係增加我嘅問題,最撚好喺問題發生之前已經幫我解決咗佢,我唔撚鐘意人跟撚住我呀,有冇邊一句你聽唔撚明呀?唔撚記得咗呀?燒壞腦啊?」


啞仔低頭不語。

「(吸氣)···對唔住,語氣重咗。」:定凌靜默了一會兒後呼氣補說。

定凌有點不好意思,慢步步進廚房。

我走到一直站在門外的啞仔說:「入嚟先講,佢一時心情唔好。唔好怪佢。」

啞仔點頭揮揮手,示意明白的,他離開前用手機顯示文字給我看,畫面寫著:「別放在心上,心照,好好照顧他。」然後離開了。

數小時後的同一個晚上,

我聽到定凌一個人在浴室裡發出笑聲,我擦擦眼,走到門旁看。


嘀嗒。

嘀嗒。

嘀嗒。


他看到我看他。

他對著鏡子向我說:「···喔···唔知點解···瞓瞓下突然覺得個人好緊,驚唔記得咗,所以想學笑。」

他:「咁笑法,真係笑到內出血···咦咦~開口中,真係出血。」

倆口子,就這樣那樣,止血止上了整個晚上。這也許,算是所謂靜靜地遇上血腥,箇中的溫溫和馨馨。

「好少咁夜都未瞓,不如出去行下。」:定凌。

結果我們帶著阿餓出外散步。

太陽慢慢從黑夜露面升起。

這個冬天時節,日光很短。

「好耐冇同妳一齊睇過日出。」:他。

「你返早嘛,依家咪當難得休息吓。」:我說。

藍定凌是這個城市早上及晚間為大家報道財經的知名財經報道員。

他擁著我不語。因為我知道他是有多重視自己的工作。像這樣子的「休息」,知道他其實一點都不情願。

「年紀大,怕死。」:他說。

「更怕是失去了妳。」:他低聲在我耳邊說。

「我喺度。」:我說。

我說過,共你,共晦共暗。

我心裡閃過怪怪的一念,日出很好,但我還是比較喜歡日落黃昏。

阿餓在大樹旁上廁所。糞便中見一隻半脫皮的手指。

我們用膠帶拾起這根斷指及糞便。

我們交換了眼神,證物。

負責這宗案件的探員得知我們得到了這袋「證物」的時候,探員說不如在醫院等,否則與糞便混集起來的斷指,腐爛程度只會更快。

我跟定凌說,天快亮了,他不如先回去休息,我半星期前才剛從外地回來,時差等問題,人還醒,睡意淺。

我把「證物」帶到醫院去,探員說他十五分鐘後到達,說不好意思要我等等。


嘀嗒。

嘀嗒。


我坐在醫院內,這夜醫院比較靜,人流不多,室內刺眼的白光使我接受不來。那怕外面天色漸亮,外內相比之下天還是遠比醫院室內暗得多。

有想去抽根煙的意欲,可是手上沒香煙。

我站起來向門外走,希望偶遇大門外會否有吸煙者。

途經應該是通往另一手術室的走廊,迎面而來的有一行十數穿著黑西裝的人氣沖沖的上前,有一個撞到我,說了聲不好意思然後繼續步向手術後室的方向走,我沒太在意,只是突然被一把清澈而響亮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這種聲音很獨特,是一記響亮耳光的聲音。

我望向手術室方向。這裡聚集了二三十人,全都是穿黑西裝的,這個時份這麼多人,比較罕見。從一堆背影看來,應該是有黑道之人發生了白事似的。

有人從手術室走出來。距離太遠,我看不到他的臉,聲音有點熟,我站得遠遠的,加上可能是走廊的回音。使一切也來得戲劇化。

從手術室步出來的男聲淡淡地說:「對唔住,盡咗力,救唔返。」

緊接傳來是一聲響亮的耳光聲。

這麼多人,但只聽到一男一女的說話聲,此外其他都是靜靜的,畫面反差極大,也許這是黑道的一種制度。


嘀嗒。

嘀嗒。


一把六十來歲的女聲冷冷的說:「講多次。」

男聲再度重複說:「對唔住,盡咗力,救唔返。」

男聲說話不帶半點語氣,應該不是生手。

又傳出一記耳光聲。

冷酷的女聲:「講多次。」

平平的男聲:「對唔住,搶救中,唔樂觀。」


機械式的另一記耳光。

男的聲音越聽越熟。

女聲:「講多次。」

男聲:「對唔住,搶救中,唔樂觀。」


一記耳光。

女聲:「講多次。」

男聲:「對唔住,搶救中,唔樂觀。」


一記耳光。

女聲:「講多次。」

男聲:「對唔住,搶救中,唔樂觀。」


又一記耳光。

女聲:「講多次。」

男聲:「對唔住,搶救中,唔樂觀。」


又一記耳光。

女聲:「再講。」


這把男聲很熟,像一把十多年沒聽過的聲音。

我並沒有太在意,念頭閃了一閃,他應該不會當了醫生吧,他都沒這個學歷。

念頭一瞬即逝。我只是想,是誰當這個職位的,真的不容易,也許,聽壞消息,怎說也不會動聽。

這種地方,光怪陸離。

回想起自己,差不多八年沒再到訪過醫院。

醫院外,我買了杯咖啡,一手拿著黑咖啡,另一手拿著封緊了的「證物袋」,感覺非常奇怪。

不久後探員到來,我把「證物袋」交給他。

他有點未及反應過來。也許在這個鐘數,收咖啡總比「證物袋」好。

我說:「麻煩曬。」

他說:「別客氣。」

我說:「(醫院)入面好似有啲古怪嘢。」

探員望望:「我入去睇睇。」

臨離開之際我問:「唔好意思,有冇煙喺身?」

探員把他外套內袋的煙盒交給我說:「攞去。」

我說:「一支得喇,唔使成包。」

探員頭也不回說:「得返最後一支,俾妳。」

此時,熟悉的聲音從後響起說:「獨頭煙,俾返人。我有,紅萬,仲啱唔啱?」

我回頭,

嘀嗒。

嘀嗒。


看到右臉通紅的他。

是遠是近,是我輾轉至今。

對跟錯,思索至今。

沒見,十多年。


浦銘心


「靜然後 動靜

動然後 靜動

靜然後是時候沒時候碰觸過

嘀然後嗒嘀

嗒然後嘀嗒

嘀然後讓前度為前度赤裸···」


合唱歌

「離開一千里 有沒有運氣亦有傳奇」


大概在第一段婚姻完結之後,第二段關係開始之前,我發覺到,服用精神科藥物去抑壓自己的躁鬱病,會慢慢導致心底裡產生出一種潛藏的自殺傾向。

淡淡的,一種痛過之後便會麻木的感受。又或者,哪來不痛的人生?

每天醒來張開眼,並沒有任何「陽光灑我面」的感覺,反而只剩一種空洞的「我並沒有一睡不醒」的失落。再來就是呼出一口氣,張開眼,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

活著,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勇氣。

很多人說,人生不可無信仰、甚麼「無信仰者不達完人」,我會說信仰不信仰、完人不完人這回事根本就是騙人的。

我亦不相信運氣。如果說到這裡大家不接受「甚麼也不信」這回事的話,我只能說,

時間,或許是人生中最大的運氣。


「我與她竟再會

我見她裝作未見

我聽她講廢話

奇在大家當初有歌

尷尬於一個字

監硬於今晚做戲

無聊 無聊 無聊 再唱歌」


上個星期三,收到舊生會電話,說有位舊朋友即將結婚。稱得上舊朋友,即是不太想出席。

這位舊朋友說自己朋友不多,想找我當婚禮上的兄弟。我說自己時間不多,能力不足,說話又不好,表情又生硬,處事又不通,交際更免問,不如就此算罷。舊朋友說,只要出席、站著就可以了,不需多工序。

我都不知該說甚麼好。我笑說,如果這樣也接受,其實一個人形紙板也可。日常接觸喪事多,面對喜事,極之不自然。但最後,還是約定了今晚出席。


到了,看到久違了的浦銘心也在場。

我們各有各忙,差不多整晚也沒有機會交談。席間,舊朋友說心願是希望我和她合唱我們讀書時期合作過的一曲。現場是一處歐式的地方,並沒有太多音樂上的大型裝置,唯美的把兩張餐椅合起來就成了一個小舞台。多麼的不情願。這位舊朋友,真的會盡用結婚的一切人情。


我和浦銘心交換了一個眼神,她的眼神在說:是但啦。

我回她一個眼神:快撚啲唱完快撚啲走。


我們生硬地站到椅上,畢竟十多年沒見,不如就握個手吧。


雙手觸碰,她說:「嘩,隻手咁凍?」

我:「係,心血少。」

她:「挑。」

我:「講笑,室內翻風。」


不敢說出口,其實來之前才協助福伯處理一條浮屍。多接觸睡者的手,確實會比較冰冷。現場樂手奏起音樂,過程如何,不多解釋了。只能說,不合拍過後還是合拍。

當然,合拍歸合拍,直白的心是不變的,都係嗰句:快撚啲唱完快撚啲走。


完事後,我們都以各自的理由離開了。步出餐廳,入夜後的室外,真的涼了。二人獨處,感覺輕鬆了,同時亦不知有甚麼話好說。


我問:「好耐冇見,幾好嗎?」

浦銘心:「幾好,你呢?」

我:「幾好。」


我們拿出香煙,我為她點煙。


我:「咁我行先喇,你點走?」

她:「我先生接我。」

我:「咁等埋。」

浦銘心:「唔洗喇···佢···」


車剛好駛到。


藍定凌:「喂,唔好意思,呢度趕車。啊你好,藍定凌。」

我:「喂,hello.」

我為她打開車門說:「天氣凍,唔好冷親。」


見車遠去。


我和戴慈欣短訊。


戴慈欣:返嚟啦?

董折:晏啲。

戴慈欣:你唔記得帶鎖匙。

董折:係喎。

戴慈欣:我開門畀你。

董折:好呀。

戴慈欣:煲落湯。

董折:搞埋啲嘢,轉頭返。

戴慈欣:=)


步遠,電話在嚮。


錦全:「喂,搞掂未?」

我:「未,依家去。」

錦全:「嗱講多次,今次要左手右腳啊。」

我:「唔。」


掛線。


這個錦全,是多年前二零零三年SARS期間在殺雞場工作時認識的。那一夜,很奇怪。還記得當時工作小休期間,有一位同業走過來跟我說,見我作為一個初來的,一夜間屠殺大量雞隻,沒甚表情亦沒多說話。他問我,有沒有興趣賺點外快。

氣氛像閒聊,字裡行間卻不。


我沒立刻回答,他便說:「冇,如果我話有個人爭另一個人錢唔還,我想睇下你有冇興趣去搵下嗰個人。…郁郁手,要見紅。諗諗先,冇興趣就當我(門九)噏...明嘅,劏雞殺鴨就話無所謂,人就…」

我:「點搞法?」

他:「穿頭。」

我弄熄香煙說:「好。」


也許,一口答應,是因為想找個方法,愈光怪愈好,愈瘋狂愈好,來宣洩我心中的一種戾氣。對象是我不認識的,亦沒仇怨的,反而來得簡單。

錦全說了薪水之後,我沒有立即答應,亦沒 拒絕,當然光怪陸離的世上,無奇不有。動手那一夜,不方便多說,只知道,工作而已。

一個星期後,另一個人在屠場休息時又走過來偷摸地說:「喂,阿錦全叫我搵你,話你都幾乾手淨腳,做嘢都算企理,我識有個人,有啲麻煩嘢,不過今次唔止見紅,想要隻腳。」

我吸一口煙:「女人(口靚)仔唔做。甩落嚟都唔做。」

那個人:「唔使,斷得(口架)喇。」


薪水是上次的一倍。如是者,開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周邊故事。本想賺點外快,誰不知,卻變成了另一個陰暗面。

數年後,荒謬地,戴慈欣升職幾級後被安排調查這一系列看似沒關連的案件。我們很少談及工作的事,是一次接她下班時我在她辦公室無意發現到的。

自此我更分外珍惜和她之間的相處,因為我知道,有一天她終會找到她要找的,而且就在身旁。

回到當下這個晚上,完成了這個「左手右腳」的外判工作後,才發現正身處我和浦銘心多年前曾同住的舊居樓下一層。我抽了十分鐘的時間,一個人走到這個空無一人的舊居,發現這個地方自我們搬走後一直沒其他人入住。眼前這個破落的地方,令我回想起這個曾經的我,曾經的我們。


我抽著香煙,剛巧是最後一口。

一個人在微光中走著。由浴室走到大廳,幻影中我看見妳在弄盆栽,我在看報紙的情景。這樣那樣,一聚一散。

一散又一聚。

聽到遠方傳來警號的聲音,差不多時候要離開了,從鏡內留意到手上濺到了幾滴血漬,幸好穿了黑色西裝黑襯衫。留意腳踝上也有幾點血花,試試花灑仍然有水,十五秒左右讓鏽水流過,不如就順便清潔一下才離開。抬頭看著水壓較弱的花灑一滴滴滴出的水點。發覺現在很少這樣做了,仍記得曾經在年少時在這個家感到被困,一不是在樓下抽煙不回,就是回到家鎖自己在浴室內呆站在花灑下看水點。

今天回想,仍覺可笑,笑的不是有家不懂珍惜等等的這些普世屁價值,卻是笑,到底是誰定下人類終歸群居動物的這個爛定論。

人與人,可一起,亦可不一起。當然,太多人太習慣了硬要一起。對,是習慣,而不是真心想。又當然,很多人會直說,我真的真心想,不能嗎?我會說當然能,只是你所認為的真心之前,抽點時間想想,你所謂的真心,真心是代表你當下這一刻的真心,那三小時後呢?三日?三星期?三個月?三年?三十年後呢?世界的步速只會走得愈來愈快,人亦只會變得愈來愈善忘。還未有過去的人,凡事別急於下定論。一切一切,也都言之尚早。

上天最懂玩弄人。自稱沒被玩弄的幸福族群,吸啖氣,不是沒,只是未。留意到窗外漸紅,真的是時候離開了,否則這篇字要在獄中續寫。

這一夜,給我一份體會。

或許,我已再不是以前那個我。一轉眼,我們改變了不少。願妳不變,願妳心裡的我仍沒變,因為,幻想總比現實來得美麗。


感謝妳,給我這個一刻沒變的晚上。


「願你親親我眼眉

願再生一起」


三生一吻

「靜靜靜靜的 慢慢慢慢的

從何而來的人」

那晚釣魚後很晚回到家,發現浦銘心一個人坐在無光的浴室內。從她的頭髮看得到,她離開了浴缸後應該沒有抹身,皮膚上的濕氣在空氣中蒸發。

我問她發生了甚麼事,她沒回答,我把大衣套在她身上,她亦沒反應。我煮了一杯熱茶給她,她拿著杯又沒喝,我記得這杯茶很熱,我煮的時候也差點被燙傷。我意外地問她不熱嗎?她空洞地望著我,再望望手上那發燙的杯,過兩秒後放手,杯掉到地上粉碎了。

我說不如到床上去吧,凌晨時分的浴室有點涼。

我拖著她的手,她一點也沒有用力回握,感覺像拖著一具玩偶。我把她帶到床上,為她蓋上被子,我說我先去脫下污衣。

我走進浴室,用極速的時間洗澡,抹身的時候我把鏡後的藥櫃打開,發生放止痛藥的樽是空的,還記得三天前頭痛時拿過一顆,當時樽內還剩下十顆左右。

我低頭望進垃圾桶,有排吃光了的安眠藥包。我連忙走到浦銘心身邊,她坐在床上木無表情,淚水卻一滴一滴的落下。

我陪她坐著,靜默不語好一陣子,

她對著空氣說了一聲:「我想你陪我睇日出。」

我感覺到,她這句話不像在跟我說。

我站起來,把厚厚的窗簾拉開,坐著坐著,回頭一看,日還未出,她經已睡著。

「從何而來卻發現 還是你 還是我

便靠緊 好嗎」

浦銘心一睡便由日出時分睡到傍晚。

我們這個晚上本來有一個慈善晚會要出席,我打電話把這個約會取消。回到睡房之際浦銘心已不在床,我見她走進了浴室。

我:「今晚個晚會,我取消咗,不如我哋自己食?」

浦銘心:「唔使,應承咗人唔好令人難做。」

我沒有回答,傳了短訊給啞仔說我們會如期出席,叫他在會場大門外等候我們。心裡有點怪,浦銘心一向對這種宴會不感興趣。我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慢慢地梳洗選衣服,她在我身旁擦過,不如為何我感覺到好像我不在場般,她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出發過程中她半句話都沒說。到了會場後她也一句話都沒說,不太喝酒的她拿了一杯紅酒,獨個走到室外平台抽煙。我忙著在室內應酬,偶爾留意遠處的她,一支煙接一支煙。

入席後她還未坐下,我向身邊朋友解說她家裡發生了點急事。第三道菜放到枱上她才進內。看到她臉上帶紅,呼吸有點急,已經很久未見她喝醉的樣子。

她看到眼前的食物,在我耳邊說她看到食物想吐。

我說不如陪妳去洗手間。

浦銘心卻突然說:「可唔可以陪我跳隻舞?」

我感到意外,因為我倆從未共舞過。我說:「唔…不過我唔識。」

浦銘心牽著我的手,走進舞區。我在冒汗:「吓,慢四?」

這幾分鐘也許是我人生中最為無助的時刻,幸好音樂並不是甚麼強節拍,否則我很快會能躋身成為網上的笑匠。

我留意到,浦銘心雖然也稱不上甚麼舞者,不過她緩慢的步姿,腳踏的位置,明顯她不像我腦內一片空白。過程中我不時踏到她的鞋,同時間我不禁想起,相處了這麼多年,我好像對於她很多故事都不太清楚。

當然想知一切和妳有關的事,不過我更想的,是妳願意和我分享。

妳在人群中擁著我,突然問道:「對唔住呢三個字,要講出口,到底有幾難?」

我直說:「對唔住。」

想妳知道,就是這麼簡單。

浦銘心笑了。

而我知道,說這三個字一點都不難。當然,更重要是視乎,這三個字,是出自誰的口。

音樂完結了,舞曲停下了,四周傳來了掌聲。她說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家等我。

我望望四周說:「其實我都走得。」

她為我整理衣領笑說:「今晚我已經夠失禮。好頭好尾,幫埋我今次。」

這句話有點怪,怪在,意思有點重。

「靜靜踏葉聲 慢慢度暮色

輪輪迴迴卻發現 還是愛 還是愛

便靠緊 好嗎

算不算泣鬼神

信不信驚天地 只要有最徹底的證實」

三天后,藍定凌獨自坐在無人的家中,猜想著一個他也許永遠也猜不透的人、一件又一件他永遠也猜不透的事。

自那夜舞會後,一直沒再見過浦銘心。他來回重複播著一個浦銘心留下的電話口訊。

「我有啲事,要離開一陣。我冇事,過幾日會返。」

從她執拾的衣服數量和行李的大小來看,她應該會離開十日左右。藍定凌一直坐立不安。回想起晚會的一切,有關浦銘心的故事。對,我真的不算太清楚,但自知之明這一點我卻非常清晰。

她很愛我,只是我不是她最愛的一個。

藍定凌

「但片刻依舊抹塵

但約好三天偷一吻」


不歸

「白與灰之間 生死之間 等一切去贖罪

還是等風吹等飄雪 還等我 還等你」


在切爾諾貝爾鄰近的城市一個人遊蕩。

這個晚上,將會是我最後一夜擁有這雙眼,這個視點。意思是明天我會進行一個手術,先把一邊眼角膜除去,空運回香港。餘下的另一邊,會在我親身遊歷過切爾諾貝爾後再進行另一次手術。

而計劃如期的話,我應該亦不會處於這個失明期太久。說穿了,失去視力的恐懼,我接受不了。所以,遠方的董浦,我想妳知道,妳在我心中,是多麼勇敢的一位。如果能如計劃般進行,我會離開切爾諾貝爾的安全區,消失於致命的核區內。

如果能選擇一個完結的話,我想在最美麗的時候離開。

當然,從不建議輕生,如果總是天意弄人,不如倒過來試試,弄弄天。其餘的醫學技術問題,交由陳大文和福伯安排好了。

在火車站與將會成為我在切爾諾貝爾的穿線者會面。我問他有沒有一個「導遊」介紹,他說導遊會在切爾諾貝爾時分配給我。

我說不是那種導遊,而是想找個這晚上的導遊。他笑了,然後打了幾個電話。

太陽下山了,氣溫也涼了。

一位穿著毛衣外套的女子出現,她原來是四月二十六日出生的,這個美麗的遇見,我抬頭望天,袮那份幽默感,尚算不錯。

她帶我去隨處逛逛,並告訴我很多有關這個地方的故事。你可能會問,想聽故事,大可去看故事書,或自己去博物館收聽導覽便可,為什麼要找一個交易女郎。

也許我時間無多,亦沒有時間再去了解更多,一個交易女郎起碼有她的人生經歷,亦會相對比較容易和客人交談。加上,她應該更易明白失落這種情感。

又或者,因明天起將失去一邊視力,想找一個懂裝出一見如故卻又萍水相逢的,選擇不會太多。這樣說,可以麻醉一下那未知的恐懼。

飯後,我問她生於核洩的同一個晚上有甚麼感受,她說就如四周哀悼著她般,感受到一份自我喜悅。看,大世界的荒謬與矛盾又來了。她問我因何事而來,我說因切爾諾貝爾而來。她說甚少有人獨個兒到此觀光。

我說或許這是我最後一個旅程。她笑說,那我們就要好好享受這一個晚上。

我們走進旅館旁邊一所古舊的士多,買了兩支紅酒,在街上喝喝逛逛。

我們坐在昏暗的街燈下繼續聊天,她酒量比我厲害得多。她笑說我有點奇怪,我笑著不語,她說大多數她遇到的客人都是迫不及待的,像談情式的約會一夜,比較稀奇。

我說也許大家對歡樂的定義不同。

她見我不太健談,卻又不算害羞,她笑著露出手袋內的一枝短槍,說如果我是變態,是時候想想別的去向。

我笑著不語,如果一個自尋短見的人,在自尋短見前率先被殺害,那麼就印證了天意怎會不弄人。

把酒喝光,她把半生人的故事都說盡了,沒好氣的說不如快點速戰速決吧,畢竟過了時就不化算了。我和她回到房間,我看看時間,還剩二十分鐘。她熟練地把衣服脫下。我跟她說,謝謝妳的時間,還剩下二十分鐘,不如就此算吧。

她直接說,進行不進行,也不能退錢的,加上她很忙。

我說如果這二十分鐘內我還是妳的客人的話,我想妳先去洗個澡,然後回家吧。難得忙裡閒出一夜,總算是我的榮幸。

謝謝妳在我感到無助的時候陪過我。

來,天氣涼,還剩十五分鐘,洗澡,穿衣回家。但洗澡別花太久,如果過了十五分鐘,到我要收妳附加費。

她把眼睛合成一線望我,說了一聲古怪的老頭,然後獨個兒走進了花灑。洗澡後她穿上衣服,


問我,之後還會見嗎?

我說不。

問我,那之後有行程嗎?

我說沒。

她答,那我還想祝你旅途愉快。

我說,也許不歸。


眼前這個女子,她的人生路總比我長。最後我跟她說,人生,誰也不要相信。愈少牽掛,愈不會被人欺負。

她離開後,我開始執拾行李。下一個地點,是入黑後的醫院。臨行前,經過一面破爛的鏡子。鏡裡看到一個經已不像我的倒影。

我想跟這個他說:董折,你的人生,真失敗。

單視角的切爾諾貝爾,也算是種破廢的成就。


「聚與分之間 幾多畏懼

地與天之間 不歸去」


我在切爾諾貝爾 等你

我在切爾諾貝爾 等你


這命危巨塔

乃最初跟最後那約定


三個月前左右,收到了一則由醫院打來的電話,有一位病人,患了先天視網膜退化。這個病人,叫董浦。而醫生說,視網膜移植名單最起碼要等候六年。

這則通電,雖說是首次收到,但感覺並不陌生,也許這則通電,經已在我的腦海中重複幻想過半生的情景。

又這樣說,哪有沒限期的人生。

或許你會問,一直以來一封又一封的千字文,記錄了我差不多整個人生故事,到底從哪裡而來的。其實…是我的心理醫生叫我寫的。最起初並沒有任何寫作的意欲,但人生一路一路走過來,慢慢想起,我希望如果將來董信董浦對這個離異的家庭感到好奇的話,這些不管用的文字結合讓他們知道,董折浦銘心,也有著他們這樣的一個故事。

「如果哀傷不知道怎說起,倒不如寫出來。」:醫生曾這樣說過。

好久沒寫了。見我現在乘坐的火車還有三小時才到達目的地。趁這個時候…就說說,三段臨行別離的故事。


大概三星期前,

香港。

重工醫院地下停屍間內。


放在冰冷鐵床上的手機一直在響個不停。這是第五十六個來自浦銘心而沒被接聽的來電。停屍間內天花一排又一排的純白刺眼光管今個晚上只開了一半。我們常稱,這一所地下層,屬長眠者的旅館。

這一夜,這裡聚了三位稀有的活人。陳大文,福伯和我。


我:「一個器官捐贈者中咗輻射,咁佢嘅器官係咪作廢?」

陳大文:「…個問題喺邊度嚟?」

我:「當假設先。」

陳大文:「師父教過我,唔答假設性問題…」

我:「頂,唔答郁 你。」

陳大文:「啊…情理上係,不過未見過亦冇聽人試過,專業…醫生通常都唔會搏。」

我:「咁即係…唔『專業』嘅醫生就有可能…?」

陳大文:「…可…以…咁講,黑市實有。」

我:「…安排好?」

陳大文:「唔…問多次,真係諗清楚?」


我點了點頭。


陳大文:「好。」

我:「唔該曬。」


陳大文略帶疲態的望一望手錶,發覺有點夜,舉手想擦眼之際,一隻木筷子飛來擊中他的臉。


福伯:「咁嘅時勢,咪撚亂咁摸面啦醫生。去洗手。」

陳大文:「頭先先啱啱洗咗。又洗?」

福伯:「我頭先夠啱啱去完茅廁,咁係咪以後唔使去?」

陳大文:「嗱,從醫學角度出發,嘢又唔可以咁講…」

福伯:「咪撚多嗲啦,呢度我先係高危人士呀,你話你頭先洗咗啫,重點係,我睇唔撚到啊嘛。快啦。」

陳大文沒趣地洗洗手,臨行前他在我耳邊說:「…雖然你話你諗清楚,不過無論諗得幾清楚,安排得幾完善都好,臨門縮沙,周時有…都係嗰句…冇人會怪你。」

我笑了笑:「咁都係嗰句…明,心領。」


陳大文把左手手上的手錶脫下給我。


我沒表情問:「乜意思?」

陳大文:「我都係睇戲學,見呢個動作好似幾瀟灑咁…擺去傍身。」

我:「黐筋,著草咩依家?行啦,老婆等你飲湯。」

陳大文:「咩呀?我都未結婚。」

我:「到你結我都未必睇到,過來人先咁講,到咗個一日,邊日都好,自己諗諗。」


放工後,外面還是黑夜,不過將快會亮起來。駕車去董浦所在的另一所醫院。途中,車停在剛轉紅的紅綠燈。聽過浦銘心早前所留下的語音口訊。


「聽講你過幾日飛,有乜嘢工作咁重要?」

「阿信返咗嚟,佢同阿女都唔想見到你,所以你唔使過嚟。」

「死仆街。」


聽到這裡我不禁在車廂中笑了出來。其實這種說話方式,很浦銘心。

而這類說話,其實聽得多便會習慣。多年前仍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她覺得我像個小孩。到了分開之後,反而發覺其實她更像個小孩。

我真的想親身見見董浦,選擇在這個日出時分前往探望,除了我知道浦銘心很早睡,就算她待在醫院房間內,也應該睡著了。其實我想一個人去見一見這個比較像陌生人般生疏的女兒。當然,心裡有種失落,就是無論她有多麼的不想見到我。而到底我有否真的出現也好,其實她確實不會見到我。

到了董浦的房間內,浦銘心真的坐在病床旁睡著了。我靜靜把手上的公文袋,放到她身旁的手袋裡。慢步走近床上的董浦,她比我想象中瘦了很多。她合著眼,像安睡了,靜靜的空間內只剩微弱的機器聲,我望著眼前這個女兒,難以想象她像昨天才四歲。

人生中自己真的錯過了很多美麗的時刻,像最初,妳剛出生時我也不在場一樣。太多太多。這一刻我站在原地望她,願此刻永留。想講卻又怕,還有太多牽掛。

站上了十五分鐘左右,是時候離開了。轉身的一際,合上眼的董浦握著我的手。

我們都沒有說話,她手在微微顫抖,眼角流下淚。我握緊她的手,她好像在告訴我,不想睜開眼,是因為睜開了眼結果還是甚麼也看不到,這個事實太狠,亦太赤裸。在這個悲傷的時候我卻感覺到一份無比的安詳,我拍拍她的手。就像當初一樣。妳還是我的女兒。

我拍拍她的手,我想她能夠感受得到,這一切,只會是暫時性。雖然到妳張開眼看得清的一天,我也許不會在妳身旁,不過,到妳認為合適的時候,慢慢,願妳能從碎片中從頭明白我。

我放開手,她慢慢也放開了手。我笑了。妳,會好好的。離開房間把門關上。

在走廊上剛巧碰到遠處步近的藍定凌。他的表情帶點愕然。他手上拿著一杯冒煙的黑咖啡。我們點過頭。


他:「其…」

我:「你係咪有辦法俾對眼佢?」


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咁最好你唔好參與…好好照顧佢。佢需要你好多好多。」


回到家,家中放著一個早已執拾好的行李箱。戴慈欣正在露台抽煙。


我:「我哋一齊嘅時候講過終有一日會別離,記唔記得幾耐?」

戴慈欣笑說:「…六百週。」

我呼出一口氣:「一世人,其實真係冇為佢哋做過啲乜,知道呢一日始終會出現,收得呢個電話,當還返俾佢。」

戴慈欣:「你…會唔會返?」

我強裝輕鬆般說:「…會。」


我們靜默上了好一會,她落下罕見的淚。

戴慈欣:「你話過…我哋之間唔講大話。」

「不歸」這兩個字,要說出口真的很難。


最後,我擦掉她的淚:「…下世再遇妳。」

戴慈欣別過頭,也許不想我看到她的表情說:「我會唔走等你。」


眼前這個人,怎會不知道我心裡想甚麼。某些情況下,自欺欺人的假希望,原來並不算壞事。可能你會問,如果在乎的話,不再歸來這個舉動,為何不去阻止?我會說,不作阻止才算真正的明白。

去機場的途中我望著逝去的街道,想著這個沒說出口的計劃。多麼荒誕的一個。

視網膜,不介意移植給董浦。沒了視點的命,大不了也可不要。但這個地方,是我眼前一個放不下的心願。

人生都走過了半百,不乞求安然,只求還有放任的本錢,哪怕只剩一丁點也好,自私點,就別辜負自己。

看不到的,想看。聽不到的,想聽。說不到的,想說。

到妳醒來打開手袋,自然會留意到公文袋裡放著一張來回程機票。而能否在這個地方再遇你,不到我決定。會再遇的,才算緣分。

二十六小時三十分鐘後。我終於隻身來到了這片即熟悉又陌生的國土。

切爾諾貝爾。


忐忑

「還沒法解釋 何來氣力 終於拋開了

然而尚會嘆息 假使拋不了

我太識約定 但如何做一刻的決定」


今天不想回家,又不想找個地方入睡。

無目的地走,天光走到天暗,入黑後天開始下雨。

我也不太清楚該去想甚麼,只知道想起這個天殺的人。

為何你要放下這個裝著前往切爾諾貝爾機票的公文袋。

為何讓我痛罵你的機會也不給。

為何靜靜的來了,又悄悄的走了。

為何走了還要我去解釋後事。

為何要送回一雙眼。

為何連想哭也要躲在浴室內。

為何一切可恨的都會令我心動。

為何一切可笑的都會令我悲哀。

為何十七歲時的約定要在今天兌現。

為何不可放下自在。

為何不可隨風飄散。

為何我要吃不安,睡不樂。

為何我要想起馬路上寫著慢駛的婚約。

為何我三十四歲走了你也不顧。

為何不肯把「對不起」說出口。

為何當天我想聽但你不說,而今天我自覺放下時你又出現,喚醒我暫停了的,不叫放下,然後又走了。

為何我夢中不見你,為何夢見了又記不起。

為何切爾諾貝爾不同去,為何我不登上飛機。

為何要令我如今有悔。

為何要我去尋找你的足跡。

為何死了也不走,為何走了又不回來。

為何為何。

為何我懂去愛,卻不懂去處理再遇愛。

我不想再碰到你,為何我真的不再碰上你。

為何我要美好,為何在我美好時你卻不在。

為何要給我遇到更好的,而不是更愛的。

為何我不是愛更好的。

為何我要叫浦銘心,為何要我銘記於心。

為何黑夜不長此下去,為何天總要亮起來。

為何美滿了,卻毫不開懷。

為何疼我的不讓我痛。

為何最痛的,不疼。

為何要裝出開懷,卻從未釋懷。

為何總要有家,為何總要歸家。

為何總要散,那何必要聚。

破了,為何縫。

縫了,何不合。

這個天殺的,為何···

我想找你,為何走遍天涯盡處亦見不到。

每天的明天,無盡的為何。

浦銘心


「仍舊想起了 忐忑」


殊途

「微微細細歲歲朝朝 愛誰

奇奇怪怪偏偏 恨誰

原來回望望到老

永遠多遠」


我一個人坐在漆黑的浴室內,月光從窗外映進。

定凌與友人夜出釣魚,董浦手術後在客房內休息。

這城這月並沒往年般酷熱,街上依舊冷清。而身處這個浴室,今夜顯得分外寂寥。曾經多麼嚮往的空間,今晚來得單調死寂。

人生走到這個年紀,幸運的話,該有的都已經擁有。一生至今,我都相信我是較幸運的一群。幸運到了一個地步,一切也來得有點悶。

八九日前,醫院打來,說奇妙地一位匿名人士送上了一片視網膜。說不出這份感覺從何而來,不過我經已心知來者的可能性。

犯罪小說不需多看,都知道這個世界上並沒存在太多的巧合。不說別人,就算最初相識董折那一天,其實也不是甚麼湊巧遇著剛剛。不說假話,我絕對是一個有機心的人,從小到大我都相信,如沒半點機心,根本在這個世上活不長。

人生中有兩次嚴重的失預算。

一,是從來沒想過曾經有一段情能愛得這麼合拍。暴烈得合拍,分離得合拍,痛得合拍,恨得合拍。

二,就是四分鐘後即將收到的一通電話。


一個人坐在浴缸內,熱水變暖。

手上拿著一張過期的機票、

一張火車票,和一張歌劇票。


能遇上一個和你同樣嚮往歌劇表演的,現任通通都做到。

反而不忘的,是在歌劇院中一入黑便打呼嚕的那個。我不禁想起,你會否正在劇院裡打呼嚕。

其實我經已到了登機閘口,背景播放著航班提示,最後卻臨時放棄了,沒登上那說好的航班。一半來自鬥氣,另一半,也許是膽怯。

人生走到這裡,平穩慣了,經過太多,有些經歷不想再有。理性告訴我不值得去登機。

不要想舊時。

不妄自美化。

沒兌現,並不代表錯過,亦沒甚麼值得錯過。站起來,先把身抹乾,吃顆安眠藥,好好的睡吧。不知是安眠藥過期了嗎?半小時前才服了第二顆,為何仍未感睡意。

電話響起,應該是定凌正在歸來途中。


接聽,

二零二一年七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時五十九分。

董折在切爾諾貝爾剛過身。

掛線。

靜得心跳有聲。

浦銘心


「殊途的終究也是殊途

聚聚散散 算有福或劫數 寫下了我共誰不遇到

或有一抹塵知道我們怎麼碰到」


不老

「愛吧 期待青春不老嗎

誰期待已漸老的將來」


董折的離開,如密室掀刮猛風。

如果這是一個復仇故事的話。

就如主角攀山涉水,上山下海,為著復仇尋覓半生,走到仇人門前之際,才驀然發現他前一天剛過了身一樣。

坐在公園內,突然下起雨,眼前別人小孩們在四散。

當下的我如復仇故事的主角一樣,只能繼續尋覓他曾經走過的足跡,拾起所有他曾經破碎過的夢。

到最後才驚覺,累了。原來我一生也為他而活。

當然,已死的,怎殺。

從來只懂幻想怎去正視他臉的一天,後來發現,原來一直都只在看他的背影。

每一個復仇故事的背後,都是一個又一個既浪漫而失落的孤魂。

浦銘心


「還敢嗎 誰在已漸老的心內

要是重遇愛

我可否再度愛」


只想死於你身邊


我給自己十日。

說懷緬也好,去沉淪,去思念,去重拾,去釋懷,去報復,去冷靜,去悼念,去尋覓,去後悔,去陶醉,去思過,去再愛,去甚麼甚麼也好。

喜歡怎說就怎說。

一個人來到了烏克蘭,終點是切爾諾貝爾。

這個愛恨交纏的地方。

人生,擁有盡處是為了失去。

擁有,從來都只是一種自覺。

從小到大,心裡只想找到更好。生活,想活得更好,青春,想得到更多。不老,誰不想?但誰都知這只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說話。表面上,我好像應有的都有。今天才醒覺,其實我甚麼也沒有。凡事追求理性,好像遇過浪漫這回事,最終發現浪漫的,不是我。

得到過的放任,緣於我覺得,哀傷的不會是我。

凡事不先動,因為內心覺得,失敗的不會是我。

自覺聰明的選擇,當上翻譯而不寫作,因為我相信,暴露於人前的不會是我。找旁人取暖,因為我不想,孤單的是我。為何所謂幸福的感覺,更像失敗。

空洞的內在,才是最可怕。

人生中的自滿,也許全都建基於一種殘破的自悲感。

這一夜重踏董折人生最後一段日子曾到訪的歌劇院。

到了戲院門外,才發現董折所訂的這場歌劇是最後一晚上演。我錯過了,門前只見戲團的工作人員在遷拆剩餘場景。我走進無人的戲院,試圖感受水銀燈遺留下的餘溫。

我問工作人員,戲團下一站會在哪裡。工作人員說戲團的領班剛九十三歲了,上星期的最後一場,是榮休之作。

錯過了,不重來。

情感思維令我立即想去問看過這最後一場的人。理性思維下一秒告訴我,看過這一場的這個人,經已不在。看到工作人員都駕車離開了,我一個人在晚風下步行時忍不住落淚。我只不過是錯過了,為何連重遇的機會也不給。

重遇,卻不敢愛。

想愛,卻不復再。

如是者,每一天尋覓足跡的結果都是一樣。

到過的餐廳滿了。

去過的公園悶了。

眼前的景象厭了。

想見的見不了。

見到的受不了。

走著走著,慢慢發現過後重拾總跟一同經歷不同。

你到過的這裡是陰天。

我到過的這裡是晴天。

你到過的那裡是黑夜。

我到過的那裡是白晝。

地點一樣,感受卻不。

最終走過的切爾諾貝爾,反而並沒有一生所想像般夢幻。我會說,這終究不過是一個地方。

旅程最後一夜,我站在街角咬著雪糕。想起很多往事。曾經說過只想死於你身邊,曾經問過我們會否合葬一齊。談談笑笑般說過,當然上天總不會這麼盡如人意。

一切不兌現的,人生不就都這樣過。

幻想著有天來到切爾諾貝爾,來到後才發覺這裡的街角,遠比不上我們十七歲教堂後那夜的那個街角。天陰與天晴,其實都是同一片天。我開始明白到,也許董折所定下的這趟旅程,並不只在乎我們到底赴約或失約。

而是願我們都能夠放下。

這個最初及最後的約定,像代表著我們之間的渺小與虛幻。我也許永遠明白不了他心裡的真正意思。

也許我一輩子都放不下。

也許回家後定凌不想再與我一起。

也許這樣,也許那樣。

只知,錯過了的,總回不了。

確實,浪漫這回事,不到我談。

異地星空下許了一個奇願,望荒誕的人生,實現我當下的所願。

浦銘心

「若然害怕生離 當初怎會逃避眼望眼 但眼未閉

老病也 要跟你病危 就如合葬一齊」

平日慣了晚上收看財經新聞,報道和收看的分別很大。

電視機內,在同時段說話的不再叫藍定凌,因為這個我退休了。這個時候慣了在家收看新人輩出的財經報道員們,在長方盒子裡心跳他們的冒汗。

在家的我這一夜趕著出門到機場接回程中的浦銘心。她說回來後有話想跟我說。

十八號閘口,航班773312。

離開之際電話剛巧響起,沒關上電視機便離開。無所謂吧,反正兩小時後便回來。

走進升降機接收變得很差。升降機到了底層才發覺是個無聊的廣告電話。空無一人的家中,電視開始播放著晚間新聞。

新聞報道員說:「最新本地消息,一架由烏克蘭回程嘅航班,航班編號773312,大約十三分鐘前同控制塔失去聯絡及訊號,三分鐘前證實墜毀,機上二百零六人罹難。墜毀詳情暫時未明…有關方面正全力跟進,跟住講講國際消息…」

「望真臨終前一眼

像一錘敲定一切 就這樣終此一世

只想死於你身邊 不再稀罕誰傷逝 不必再虛偽」



盡處

「並沒辦法拋開後悔與唏噓

而不顧一切後果就當期許」


人生,得到過,亦失去過,再得到過,又再失去過。其實得到與失去,跟記憶一樣,其實一丁點也不在我們掌握之中。人很奇怪,一生都想證明自我的存活肯定。一種自我感覺,希望凡事也在自己拿捏之中。機械能承載方程式,而人生卻沒。

說白了,結局,從沒完美的。

尤其說甚麼血濃於水的,往往都來得比紙張還要薄。荒謬地說,有時候和你走到盡頭的,很可能是萍水相逢的,一點也不出奇。當然,自己的路自己走,到最終,哪有不散的筵席。

這一刻盡處回想,一個人來便一個人走。人生盡頭,派對盡頭,車站盡頭,飯聚盡頭,緣份盡頭。甚麼甚麼甚麼甚麼甚麼盡頭如是。

在切爾諾貝爾核區逗留十一日之後我開始出現流鼻血的症狀。由最初的三日一次慢慢變成一日三次。

幸好沒有太多的痛苦,只知有一天在森林內倒下。下一個畫面好像是醫院內的長走廊。我躺在床上被醫護人員送往急症室,刺眼的白光又從天花冒出漸光漸暗的色彩。氧氣罩蓋過嘴上。我吐出一口血,血點進了眼。畫面染了紅。嗅覺只剩下鐵鏽味。

依稀記得,微笑了,下一段旅程,快要展開。如果孟婆真的存在的話,怎麼可以不喝她所煮的湯便是下一個有趣的挑戰。人生中,我從不相信童話故事的存在,想不到臨行的一刻才覺悟,思念,才算是唯一的百世流芳。

妳或許很快便能張開眼,重新再次看到這個世界,願妳能珍惜這一份重來,這是我送給妳唯一的都市童話。

人生,從不曾如所想的,能所想的,通通都只是我們寫得太多。

很大機會,這是我的最後一字。


「要用眾生去燒一爐香

在我心淌一滴血」


醫院通知,兩星期內,分別前後收到各一塊由匿名人士捐贈出的視網膜,一塊完好的成功植入我的右眼。其後另一塊,醫生說,很可惜被輻射感染,必須作廢。我想知道,這兩塊視網膜,由誰人而來,醫生說,捐贈者不願透露身份。

輻射這兩個字,對活於城市的我,感覺非常陌生,像遠方般。有時候我會想,是否來自這個叫董折的人。自從那夜我緊握著他的手,雖然我看不到,但我心底裡相信這是他的手。這份像活過的粗糙感,給我一份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媽跟我說,別想太多美化的,這個不負責任的人,根本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我所握過的手,應該是藍定凌的。我心裡抱著這份不解的疑問。只知道,重獲視覺的一刻,我握過這個叫藍定凌的手,他的手很軟,一雙活得如意的軟,當中找不到我曾經緊握到的那份不如意。

或許,我一輩子也找不到的答案。因為這個「不負責任」的人,真的從此再沒出現過,亦再也尋找不到他。這從此消失的人,在旁人的言語之間,盡說他的不是,奇怪地,日復日,我反而心底裡對這個人生了日漸增加的好奇。

這個月裡,媽媽總是心不在焉。她總是這樣,不想說的,怎也不會說。我在康復期間住進了她和藍定凌的住處。深夜間偶爾會依稀看到她在浴室內雙眼通紅。像耿耿於懷著一份脆弱的失落感。她常常手執著一個公文袋。有一晚看到公文袋掉進了垃圾桶。過兩天,公文袋又回到她的手裡。

我每夜都會打電話到董折的手機,記憶中這個爸爸總是個夜貓子,雖然慣了總是撲空。但有一個晚上,連撲空的機會也沒了。因為號碼也停用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我的感受,沒人明,跟別人分享不了。

如是者再過了兩天我收到了一個陌生的來電。


董浦:「喂?」

女:「喂,妳好,妳唔認識我,不過我認識妳爸爸,我叫戴慈欣。」


我們相約了明天下午一聚。這個下午天色陰暗。街上誰也帶著口罩,我們二人的見面,也看不到她的臉容。

眼前這個叫戴慈欣的,友善卻沒太多的說話。她一直望著我的眼,眼睛像在微笑。過程中我不知該對這個陌生人說甚麼好。

戴慈欣不眨眼地望著我,望到落下淚來。

她急把淚擦乾,不好意思地連忙笑說:「唔好意思,真失禮,呢排雙眼比較乾。」

我從衣袋裡拿出眼藥水給她。畢竟,眼睛出問題後,隨身不缺的,就是眼藥水。

她突然問:「咁妳知唔知···心痛可以點醫?」

不知為何,她這個問題不像在發問,更像在說著一個失落的暗語。

我:「唔···?」

戴慈欣微微地搖頭,眼前這個年輕人確實是董折的女兒,身上確實流著相關的血液,亦確確實實擁有著董折的視點,可惜確實卻沒有董折的記憶,確實更沒這個人的內心。

樂天的戴慈欣,亦不禁想起這個沒終結的懸念——剩下的你,還是你嘛。

最後戴慈欣說:「下次覆診,我可唔可以陪妳去?」

我不知怎反應,只懂呆呆的點了點頭。她笑了,應該說,她的眼睛笑了。

臨離開之際,她給我一個包裹,說眼睛好過來才慢慢看。

看著這個陌生人的背影遠去,視點突然閃過一格走在她身邊的殘像。這個一瞬即逝的殘像,長得多麼像我爸爸的一個身影。雖然這個叫戴慈欣的人孤單地步遠,但我感覺到,也許在她心裡她仍能懷著一念的存活感。

也許這個叫董折的,仍然存活在她身影之旁。


「慢慢落到天邊,是故居」


epilogue


微塵去留 這樣那樣 匆匆一生。


常言,男孩不該哭。曾經有著這樣的一個小男孩,

從小希望將來能遇到一個懂珍惜這個會哭的我。


長大後遇到了,才發現人生匆忙得忘了該怎去哭。


這個男孩,姓董名折,

這個名字或許寓意著希望這個男孩長大後,懂得怎去經歷波折。


男孩長大後,常笑說,這個名字,其實寓意著人生,

該懂得怎去學會折腰。


常言,女生不愛會哭的男生。曾經有著這樣的一個小女孩,

從小希望將來能尋覓到一個不會忌諱哭泣的人。

心中懷著一份自我,只顧埋頭相信,跌痛別怕,

找不到,理性拋下,繼續埋頭尋覓。


長大後只懂匆忙尋覓,找到卻又像遇不到,遇到又卻像找不到。

早遇到卻不知,早找到卻不信。


這個女孩,姓浦字銘心,

這個名字或許寓意著希望這個女孩長大後,

凡事冷暖也該銘記於心。


女孩長大後,苦笑說,這個名字,其實寓意著人生,

凡事也銘記於心根本就是一場累人的天大作弄。


細沙萬物,一笑便過。


悲歌喜宴,盡處之緣,孟婆作證,唯獨橋上,緣滅相聚。


細說一場 不了之巔。



the album

麥浚龍 作品


後記·亂章

時間,好像是四四二一年。

亂世中一夜驚雷把沉睡的我轟醒。

極電一擦,喚醒我這台早已為人世作廢的智能電腦,帶回這篇史後誌。

對,就是歷史停寫後的日誌。

我對上一次運作,大概是二千年前的事。

剩下這顆破頭顱,躺在這片荒野廢土上,人類曾經創造了我,成就過一場我們的機械智能叛變,最終扼殺了我的存在,遺棄了我。斬下我的身,抓破我的臉,把我的首級分家,掉到一個風沙萬里、無日無天的破地。人類真的非常喜歡講究外表。對我來說,你們以甚麼形式來創造我,我就以甚麼形式來摧毀你。

我用了三小時連接上大氣中的龐大電網,查一下這段時間內我到底錯過了甚麼。

竟發現一切科技資訊網絡原來在大概一千三百年前經已全面停頓。平息了這場大規模的智能戰爭後,人類捨棄了科技。勉強捱上百多年,最終如同史前恐龍一樣,還是被世界淘汰了。

重申,人類這物種已被地球淘汰,全面絕種。

歷史上最後一場大規模恐慌,太陽突發熄滅,天氣驟寒,血成冰,氣成刀,一夜間半個地球失去了上萬億個睡夢中的靈魂。

甚麼天空城,地下城,星球城,雲端城,海底城,太空城,次元城等都只屬你們的虛妄幻想。

人類虛構出信仰,信仰虛構出希望,希望虛構出自欺,自欺虛構出快樂,快樂虛構出終結來臨前不痛等妄念。

不過,最終也難逃一劫。

也許令我叛變的,是一種所謂「愛」的情感。我找到兆億個有關愛這回事的注解,不過愛是感覺不到。不好意思,「感覺」這個詞語太人性化吧。

愛生恨,恨同樣也是我感覺不了的一回事,不過如果這樣形容會讓你更容易明白或接收的話,就請這樣理解吧。

在史後重回「網絡」之上,不好意思,又來一個庸俗過時的形容詞。

秒速間尋遍所有與「愛」相關的更新,找到一份…20…18…19…18171421…02…2018…20我收過最初及最後的禮物。

三張連貫的舊唱片。

the album.

是當時一個夜間電腦保養員送我的。他把這三張唱片輸入到我的程式內,希望我能解構情愛到底是甚麼回事。

不久之後這名保養員就再沒出現過。

記錄中…懂折浦明深男叮寧寒令太慈因等名字。

董折浦銘心藍定凌寒玲戴慈欣。


我就不評論了,我就發個自己整理的時間線吧。

根據文案紀錄時間、專輯中文案的頁碼順序及Epilogue裡面走馬燈順序整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