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 12 日,晚上 8 時正。按原定計劃,何韻詩該準備踏上灣仔藝術中心壽臣劇院舞台 — 而事情沒這樣發生。

原定開騷日期的八日前,藝術中心突然向她發信,以租借場地「或危及公共安全」為由,取消演唱會租場。信中沒具體解釋一個音樂會如何能危及公眾,只是發信前後幾天,《大公》、《文匯》、《星島》等報章「碰巧」都以長篇幅抨擊何韻詩,指她已「被執法部門密切關注」。

「正如疫情不能取消春天,音樂是關不住的。有天有地,就有舞台。」場地沒了,何韻詩決定繼續開網上演唱會。

只餘一個多星期,要到哪裡演出?想過租用片場,又怕對方突然變卦;最後獲朋友借出一個「秘密基地」,決定在裡面搭設原本用在壽臣劇院的舞台。演唱會當日,化妝、服裝、歌手、樂隊、攝製及直播人員,三四十人擠在只有一部吹風機的狹窄空間裡,汗流浹背,如焗桑拿,只因為 the show must go on。

8 時 10 分,比原定時間遲了十分鐘。沒現場觀眾,沒華麗舞台,演唱會谷底照開張。

「帶著身體,來到這裡…」何韻詩開口唱出第一首歌,《在青木原的第三天》,來自 2013 年國語唱片《共存》。歌詞由台灣歌手吳青峰所寫,講述一個人被生活壓得看不到­未來,走進自殺森林,卻展開了一場與自己的對話。

唱完最後一句,圍住舞台的紗幕落下,燈漸暗,結他聲、鼓聲、琴聲慢慢消失,額角冒汗的何韻詩反覆低吟著同一句歌詞,像唸經,或立志。

Hold on, hold on, keep holding on…
Hold on, hold on, keep holding on…
Hold on, hold on, hold on.

何韻詩演唱會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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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專注的時代

八月中,我們到訪何韻詩的 studio,她與樂隊正為演唱會進行第三次排練。

過程有點匆忙。練了幾首歌,晚飯時間到了,幾個外賣飯盒排好在桌上,Kiri T、英師傅等樂隊成員都放下樂器,埋位吃飯,何韻詩擺低結他後,卻趕到玻璃房跟負責舞台設計的「隊長」Carmen,商量演唱會應該用什麼燈光效果。搞了好一輪,才回到餐桌前扒飯。

她說,從沒試過咁趕做一個演唱會。

何韻詩上一次在香港辦演唱會,是三年前聖誕在科學園;上一次紅館演唱會,已要數到 2016 年。過去數月,她反覆尋覓演出場地,康文署管理的紅館固然毫無回音,以往曾合作的個別場館,經商討後也拒絕了。

直至七月初獲藝術中心通知,九月初可租用壽臣開 show,她一方面雀躍非常,「覺得人生好似有返啲希望,有返 focus,有啲嘢鎮一鎮」,另一方面只餘兩個月籌備,時間極有限,她馬上統籌團隊埋班,分擔設計、拍攝、行政、物流等一切事宜,還一次過錄定幾集 podcast,確保演唱會前後自己 channel 仍有節目出街。

排練起初在何韻詩自己的 studio 進行。

當時她的計劃是:騰空整個八月,專注於演唱會的創作、排練。

原因很簡單:「當有一個機會可以正正式式做一個 show 的時候,你會好珍惜,亦因此會覺得,有一個責任,不要讓側邊嘅嘢扯走自己,專注做好呢件事。因為係咪最後一次,你永遠不會知道。」

最後還是事與願違。由 8 月初黃耀明被捕,到兩星期後 612 基金宣布結束,何韻詩的節奏不斷被外間的事打亂。像這天的演唱會排練,原本早兩天進行,但因為她要出席 612 基金的記者會,只得改期。

「有時有四五日可以好 focus,到有突發事出現,又少不免被扯走咗。」

那些突發事件,大多並非直接針對何韻詩本人,但她的心情還是受影響,又甚至要陪伴出事的人,結果總是無法專注。她細想,這根本是香港人的日常。「大家都經歷緊,所有嘢其實唔係直線影響我們的生活,但無可避免地影響自己的日常運作。」

圖片來源:HOCC facebook

過程中,恐懼也向她內心敲門。每天清晨,只要屋企的𨋢口有聲,半睡半醒的她會很自然地豎起耳朵,「聽一聽,會唔會係輪到我呢?」

「總會有這種會突襲你的 anxiety,但當今日選擇留低,你會怎樣跟這麼多的情緒、這麼多的狀況共存?這個是最考驗大家的地方。」

與更直接地以音樂言說政治的黃耀明不同,何韻詩的歌一直傾向從人的角度出發,探討「如何忠於自己」、「怎樣活得自由」等命題。這次她亟欲在演唱會分享的,正是於亂世中與不同情緒共存但不至被擊倒,甚至能如常過活的一堂課。

「我唯一可以做的,就係分享我經歷過嘅嘢,以及我怎樣面對所有各種情緒 — 我相信有些人好需要有這麼一個窗口,抒發這些用言語說不出的情緒。」

至於她,驚完之後,總是一笑置之。

像那天排練《光明會》,她突然自嘲:「嘩,『立誓要剷除沉悶領導層』(歌詞),會唔會俾人拉呢?哈哈!」笑了兩秒,補多一句:「但其實(首歌)真係唔係呢個意思㗎…你話我哋仲唔係喺大陸?」

8 月中,何韻詩在自己 studio 受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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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隔離的歌聲

第二次再看何韻詩與樂隊排練,他們租用了一個更正式的地方。

沿走廊步進去,先要經過一個客廳般的空間,梳化前方有部一直亮著的大電視,畫面切成四格,兩格影著排練室的情況,有兩格是門外 CCTV 的即時畫面。

兩次訪問之間,發生了太多事。

先是黨媒追擊。《星島日報》連日指她被認為「反中亂港」,「已被執法部門關注」,社論直接言明「沒有理由把場地租給她作公眾活動」;翌日《大公報》又引消息稱執法部門「十分關注」其言行,「有可能進行調查」。幾日後,原本租出演唱會的藝術中心引用條款,以「可能危及公共秩序或公共安全」為由,取消租借場地,卻沒有提供任何證據及解釋,說明表演在哪方面觸犯此規。

演唱會被迫取消,何韻詩卻堅持如期辦網上直播。排練當然繼續。

9 月初,何韻詩為演唱會排練。

但這天,她的狀態跟之前顯得不同。練《在青木原的第三天》,與樂隊夾了幾次都不順利,她作頭痛狀說:「感覺有啲唔係好啱」;唱到《出走太平洋》,憋不住苦笑:「理論上就係嗰幾隻歌一路落去,到呢個位就 Hello 講嘢……唉,livestream(直播演出)真係好難講嘢,哈哈哈…」

最近香港流行的 music scene 回復熱鬧。那個周末,樂迷不是去了紅館為方皓玟的演出感動,就是去了九展看阿 P 和 Nicole 唱出時代心事(OK,why not both)。好像只有何韻詩成為了一個被隔離的歌手,被迫只能透過鏡頭隔空演唱。

而隔離她的擺明不是疫情。

擺低結他,何韻詩說,近來心境猶如面對千支箭同一時間射來,她要像《Matrix》主角一樣,閃身擋避,同時身體不能失掉重心。專注已經很難,時代給她的考驗卻一個比一個難,她只能努力說服自己,眼前是千年難得一遇的鍛練機會,「去深山咁清幽的地方梗係修練到啦,但真正的修煉,是怎樣在最困難的環境裡面,仍有那份意志。」

她又苦笑:「如果唔係,我就會覺得好慘呀,點解人哋可以去紅館唱,點解我就要咁呢?如果咁嘅角度去睇,你根本無可能運作得到。」

何韻詩為演唱會排練。這次她的樂隊成員有領隊 Kiri T.、結他手 Isaac 和英師傅、鏡頭以外的鼓手 Gould,以及音樂總監何丙。

對於今日香港的「紅海」,何韻詩自有認知,因此一早預視到或被取消租場,收到消息後情緒亦不算波動。她最失望的反而是,許多香港人正期待她重新走上舞台,面對面被音樂慰藉。但現實卻不容許她這樣做。

這天排練實在不太順暢,練到《光榮之家》中途,她決定停一停,先吃個下午茶再算。大啖炸燒賣、西多士期間,樂隊成員吵吵鬧鬧,好像沒太多憂慮。何韻詩卻形容,近來每當壞消息傳來,會察覺到團隊各人也有驚慌的時候,而難得的是,失措往往不會持續太久。

「只要我唔驚,只要我定,其實佢哋就定。」

吃完下午茶,樂隊成員返回崗位準備再排練。何韻詩續道:「我一路都同我團隊講,呢個可能已經係 last resort,最後一次機會。其實我哋真係要當最後一次,可見將來,除非有好大的轉變,否則喺呢個香港的狀況下,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上台。」

「點知連呢次都冇啦,再次證實咗,絕對不是某些官僚所講『香港冇變』,以前要做一個騷,點會咁艱難呢?」

直播和現場演出雖然是兩回事,她卻從沒想過索性不搞。「連唱歌都變成一個好似好危險的動作時,我覺得最低限度是,我起碼要唱落去。」如此時勢,她要傳達一個訊息:當被逼埋牆角,還是可以繼續用最基本的能力去完成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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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真的很需要唱歌

一年前,何韻詩根本不知道,自己還可做什麼。

2019 年的她,無論在香港街頭,或是國際舞台,都有事可為;但到 2020 年下半年,烽火過後,只餘下一地紅線,她擱下重擔,沉澱細想:當以往方法不再可行,還可以在這個地方做什麼?這個時代,我究竟仲有咩身位?

一段長時間都找不著答案,她愈來愈迷茫。事後發現這混沌狀態,很大程度源於個人性格:何韻詩是一個很需要被別人需要,從而覺得自己有用、有貢獻的人,不過踏入新香港,她的身位似乎戛然告終,「其實係唔需要我㗎喎,我亦無咩嘢能夠畀到呢個地方。」

於是她很有意識地螫伏,收埋自己。偶爾想起自己的音樂人身分,興起想寫歌,萬語千言,又不知道從何寫起。

百無聊賴,何韻詩重新拿起結他,報讀了 online course。課堂晨早八點進行,打開 Zoom,百幾個學員只有她一個亞洲面孔。她感覺像回到中學時期的加拿大滿地可,全級只有她一個香港人。那個尷尬,害羞,想笠水了事的自己,很熟悉,也很陌生。

何韻詩的學生證(圖片來源:HOCC facebook)

但正正因為變回一個奉旨咩都唔識的學生,何韻詩重拾玩結他以至音樂的興趣 — fretboard 的基本結構,每條弦線 CDEFGAB 的位置、Major Triads、Minor Triads、Drop 2 Chords…都是基礎的結他理論,她卻感到趣味盎然。

此後,每當遇上困擾自己的新聞,或不在她掌握之內的事情發生,她就會捧起結他。練結他,甚至玩音樂,好像變成了何韻詩生活入面,唯一能確切掌控的事情。

她從沒有試過這麼需要音樂。

今年 4 月,何韻詩在一間懷舊照相館舉行只限會員收看的網上演唱,由《青山黛瑪》唱到最後一首《是有種人》,她內心有強烈感覺:Show,還是要開的。

完騷後,會員網站有個網上 after party,香港歌迷說很掛念她的聲音,還有內地資深歌迷說,雖然自己不敢打開視像鏡頭露臉,但還是想分享:無論阿菇在香港哪裡演出,我們都支持,希望你們支持熱愛的自由。

何韻詩只覺感動。「原來喺呢個時候堅持排除萬難去唱歌,就算做唔到現場,我去做一個 online show,都有好多人係等緊。」

所以她在給會員的 newsletter 裡面寫道:「兩年無開 show,今次最大嘅感觸係,其實我真係好需要好需要唱歌。為你哋好,為我自己都好。」

2019 年何韻詩說過一句「Do your best in what you do best」,相隔兩年,她才真正明白這句話之於自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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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年後,當她還在這裡

9 月 12 日下午,演唱會最後綵排開始前,監製 Carmen 站在台前,千叮萬囑:保安要嚴密啲,所有工作人員不要穿 crew tee 到樓下,單位入口會用布幕遮好,大門要記得關緊。最後說:「盡量令整件事成功,好嗎?」

化妝的時候,何韻詩笑著問記者:「我哋成件事係咪好似走難呢?」

演唱會還有兩小時就開始,望著鏡子的她突然想起,原來今年是入行 20 年。2001 年,24 歲的她推出個人首張 EP,第一首派台歌是《千千萬萬個我》,作曲的英師傅,20 年後還在演唱會坐在她左邊彈結他。

何韻詩演唱會 2021

這些年她作品無數,今次演唱會選擇的 23 首,卻大多不是主打歌,大眾最熟悉的《木紋》、《化蝶》、《勞斯萊斯》都沒有。之所以有此安排,全因最初構思 rundown,重聽自己的舊歌時,何韻詩心中有種莫名的感動。

「特別是黃偉文寫的那些歌,《千千萬萬個我》是 20 年前,《舊約》是 12 年前,《親愛的黑色》都已經係五年前喇。」唱到歌詞中的「她的臉沒了/她手腳沒了/鐵路和天橋/都一併沒了」,她還是像讀到預言般激動。

就算有些 side-track 以往不太為人熟悉,她還是相信,每首歌有自己的生命,在特定的時空裡可以療癒受傷的靈魂,慰藉破碎的人心。

這幾年她盡力做過許多自己並非最擅長的事,但如今再次確認,始終舞台才是那個讓她感覺最自在的空間。

「唔係老套的『我生於舞台」,而是真的最可以氣聚丹田的地方,每一次做返同一件事,做了 20 年,由第一次紅館到最近的演唱,由上一次音樂節到今日,每一次都可以感覺到自己嗰道氣。」

晚上近 8 時,是演出的時候。一片 Good show 聲中,何韻詩步出化妝間,站在舞台邊。這時直播網站 KKtix 的 server 受到攻擊,需時處理,同時「菇武門」會員網站也因太多人同時進入收看直播,不勝負荷。她企在原地準備出場,顯得很緊張,幾次深呼吸後,吩咐助手不斷 update 直播情況。

現場沒有冷氣,汗珠大滴大滴地從額角滑落。妝容和髮型都要化掉了,化妝師走來替她抹了三次汗,現場傳出直播成功的消息。何韻詩大聲歡呼,然後平靜下來,閉起雙眼,頭微仰,雙掌合十。

8 時 10 分,音樂響起,燈漸亮,她徐徐步至台中,台前的紗幕映出一句:

I have been circling for a thousand years, and I still don’t know if I am a falcon, or a storm, or a great song?

眼前仍然沒有觀眾,這也隨時是最後一次演唱會的開端,但她確信,自己屬於這裡。這裡是舞台,這裡是香港。

演唱會開始。何韻詩開口,唱出她要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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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密碼作為信念

2020 年初開始,何韻詩定期做 Podcast,至今做了快一百集。節目其中一個環節叫 Lovers, Haters,她和拍檔黃詠詩會讀出網上一些粉絲和五毛的留言。

近幾個月,何韻詩 facebook 上出現得最多的留言,內容都是叫她盡快離開香港,這些留言通常出於 Lovers。

她說,明白這些說法出於好意,但有時又難免為此無奈。

其中一次排練的下午茶時間,有人遞來一杯走甜的凍檸茶,問:「你係咪走(甜)?」何韻詩開玩笑地大叫:「唔好叫我走呀,唔走呀~」

她說,其實真的沒辦法向每個人解釋自己的決定。「每一個喺度嘅大家,都經歷過不斷反覆思考,最後的問題都是,你覺得喺呢個時代入面,邊度能夠令你發揮自己?」

「每個人都承擔自己的抉擇。對於佢會發生或唔會發生嘅嘢,其實有一定心理準備的話,能夠去承擔就已經足夠。」

何韻詩和她 T 恤上的 JMGGJ。

周日晚上,完成演唱會後,滿頭大汗的何韻詩搭著毛巾受訪,雀躍心情在鏡頭前按捺不住。但更教人注目的,是她身上的黑色 crew tee,正面印著密碼一般的五個英文字母:JMGGJ。 

在何韻詩的會員網站討論區,不少歌迷在討論這五個字母究竟代表什麼。有人問「係唔係『做乜攪攪震』」,有人留名等開估。

何韻詩笑著說,這是整個演唱會最初的 working title:

Jo Mud Gum Gang Jack。

做乜咁驚啫。

 

撰文|阿果
採訪|鄧可盈、阿果
攝影|Fred Cheung、Matthew Ma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