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伊朗可以爆发伊斯兰革命逆世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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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容许我说一下其他回答的一个问题(如有不对请谅解):巴列维王朝的反动透顶,腐朽落后,倒向西方……这些罪名都是正确的,放在“为什么巴列维王朝会被推翻”这个问题下也很合适,但是——作为为什么会爆发“伊斯兰”革命,为什么“逆世俗化”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准确的。推翻巴列维的革命并非一开始就是伊斯兰的,就是逆世俗化的。而从巴列维完蛋到伊斯兰共和国建立 霍梅尼巩固政权之间有数个月的窗口期,在这期间各路势力争夺权利,试图将自己对伊朗的蓝图付诸实现。而这一时期霍梅尼是如何击败各方力量,将伊斯兰共和国成为最终结果,才更是这个问题下应该出现的答案。

回答这个问题应该认识到伊朗伊斯兰革命具体应该分为两个部分,也就是 反巴列维的革命 和 建立伊斯兰共和国推行逆世俗化两个部分

首先是革命的第一阶段:巴列维王朝的倒台(1978年1月到1979年2月)

在这一时期,反对巴列维王朝的联合阵线并不主张逆世俗化,反对派的立场横跨了从左到右:从西方知识分子到左翼共产主义者再到教士群体:

比较出名的反巴列维派系包括伊朗自由运动(自由主义),伊朗人民圣战者(左翼伊斯兰),伊朗人民敢死游击队(激进左翼),伊朗图德党(共产主义),伊朗学生联合会(由海外伊朗留学生组成的反巴列维政治组织)等等……而这些反对派不少翼赞霍梅尼,比如伊朗人民圣战者在1979年革命初期指示除非霍梅尼的同意,不应该采取武装行动;图德党赞扬霍梅尼是开明教士;自由运动部分人主张与霍梅尼进行合作……

就算我们只观察教士群体 其中也有塔莱加尼(立场温和进步 支持公有制 尊重反对派和民主政治 在霍梅尼建立伊斯兰共和国的过程中警告专制统治的危险性 1979年神秘死亡),蒙塔泽里(主张公民权利和妇女权利 在伊斯兰共和国理念上与霍梅尼不合 后被冷落)这样的开明教士。而什叶派内部,相当多的传统教士基于什叶派传统观点,并不主张应该由教士直接管理国家,保持间接的有限的监督即可,亦或者相信1906宪法代表的民主精神。甚至相信什叶派教士应该对世俗政治保持寂静,直到马赫迪的降世。

而此时霍梅尼能够作为反巴列维派系的所相对认同的代表人物,此时他也已经提出了法基赫的监护政治概念,但他并没有明确的公开的谈论自己对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具体观点,他对巴列维王朝的批评集中在政治不民主,贫富差距,对美国投降,血腥镇压人民运动等问题上,对面纱,妇女投票权,女性政治等议题虽然有所提及,但并非关键,对西方文化的抨击更多是绑定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议题的。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反对派的代表人物,倒不如说是他在反对巴列维王朝上的激进和坚决。诚然什叶派在伊朗历史上的深度和广度(无数座清真寺,95以上的什叶派信徒,纵使是激进左翼也不敢与伊斯兰教公开敌对)天然有利于教士扮演反对派的共主,但霍梅尼自身反对巴列维立场的坚决、自身的才华、同位竞争者的缺位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首先是霍梅尼在教士群体中的激进性是独一无二的,虽然很多教士反对白色革命,但没有人像霍梅尼那样“敢于冲塔”,1963年霍梅尼就直球将礼萨巴列维比作叶齐德(著名的暴君,杀死了什叶派推崇的第二代伊玛目侯赛因,如果要比较的话,就是什叶派版更恶的袁世凯),而即使在监狱中,在流亡后,霍梅尼也是绝不妥协(在1963年霍梅尼入狱后,许多巴列维政府中的温和人士斡旋和说服礼萨巴列维释放霍梅尼,而即使对于这些人,霍梅尼也绝无好脸色),对巴列维进行最严厉的批评,而霍梅尼本人的文学素养(霍梅尼写过诗集,学习过希腊哲学)也比较好。而1977年霍梅尼儿子神秘死亡,这一切都让人觉得,霍梅尼是最坚定 最激进 也牺牲巨大的领导者。其次是其他竞争者的凋亡,民族英雄摩萨台早就已经去世,沙里亚蒂1977年去世,人民圣战者的领导人被秘密警察一锅端和处决,更激进的左派因为无神论立场难以服众,因而到了1979年,全社会认可的领导人几乎只有霍梅尼一人。

不难发现,在革命之前,霍梅尼在内的大部分政治派系都没有将逆世俗化作为一个主要政治纲领提出来,即使是大部分保守的城市贫民,农民,教士和巴扎商人群体,诚然他们对妇女去面纱,可口可乐和比基尼的流行表示不满,但大部分并没有将逆世俗化看做最关键的,最必要的议题,而经济平等,反帝国主义,政治民主才是他们所主要诉求。

因此,用巴列维的压迫可以解释革命的爆发,但作为对“逆世俗化”这个问题解释是站不住脚的。如果仅仅是巴列维王朝的倒行逆施导致了逆世俗化,那为什么就连霍梅尼本人都不在革命前将逆世俗化作为主要的政治纲领去宣传?

其次是革命的第二阶段:伊斯兰共和国的建立和巩固(1979年2月到两伊战争)

这个阶段才是伊朗“逆世俗化”与否的真正关键时期,或者我们可以直接问“为什么霍梅尼在整场革命中”笑到了最后?自由派,左翼,伊斯兰左翼,开明教士全部都未能成功呢?

在这一时期,沙阿已经出逃,末代首相沙赫蒂亚尔组成的看守政府已经垮台,巴列维王朝已经不再是伊朗政治舞台上一股力量了,但是伊斯兰共和国此时并没有建立,逆世俗化政策并没有全面推行,甚至这两个概念不是社会面的共识,显然,用巴列维王朝的反动性作为逆世俗化的原因是不太够看的。

巴列维王朝是垮台了,霍梅尼在万众拥簇下回国了,但伊朗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仍然没有定论。巴扎尔甘为首的西化知识分子希望建立的是仿效法兰西共和国的“伊朗共和国”;人民圣战者等左翼伊斯兰希望建立的是“伊朗伊斯兰民主共和国”;图德党、人民敢死游击队希望认为伊朗的“二月革命”已经结束,现在应该是伊朗的“十月革命”时期了,伊朗的未来是“伊朗人民共和国”;教士的理想是“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但蒙塔泽里、塔莱加尼这些教士的理想也希望一个比今天看到更民主,更进步的伊斯兰共和国宪法。


而霍梅尼此时采取了一个巧妙的做法,他并没有直接的将自己的伊斯兰共和国设想全盘托出,他的势力缺乏掌控国家的能力。因此霍梅尼采取了“双重政府”策略。一方面,霍梅尼任命西化的知识分子巴扎尔甘为政府总理(巴扎尔甘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但立场温和,主张民主政治,经济自由化,与西方保持友善态度,反对教法学家对国家的全面控制),实际上不给他任何权力。而实际上,霍梅尼授意及其支持者利用什叶派网络组织革命委员会,在伊朗境内组建民兵、革命法庭,掌控并改组那些巴列维王朝的基金会、银行、国有公司,建立或者支持伊斯兰共和党、建设圣战运动、真主党等政治组织。伊朗实际上出现了两个政府的状况,这种策略一方面能够为霍梅尼一派争取时间掌控国家,也有利于败坏自由主义者的名誉,将国家的混乱归咎于所谓的“合法政府”。而左翼派别也对伊朗此时的局势保有疑虑,有的相信接下来应当是伊朗的十月革命,斗争远未结束;有的主张霍梅尼和资产阶级们可能会篡夺革命果实(讽刺的是,很多左翼将此时主要敌人看做资产阶级或者帝国主义,而忽视了真正的敌人);有的对伊朗有更激进的政治理想,他们保留武器和武装,要求巴扎尔甘政府做出改革,但这些策略同样在霍梅尼的计算之中。显然,自由主义者将会是第一个出局的派别。而一些逆世俗化措施,比如对不戴面纱进行羞辱,谴责电影和音乐,但此时伊朗政治的关键议题仍然是未来的伊朗要走什么样的道路,而一些抗议也在霍梅尼一方掌握的民兵压制下没有产生什么作用。

在同年3月底,伊朗举行了关于政体变更的公投,公投的议题是是否同意将伊朗古老的君主制政体变更为伊斯兰共和国,98%的选民投了赞同票,国际观察员对这一公投的公平性也给与肯定。但问题是,这个伊斯兰共和国应该是怎么样的,霍梅尼并没有给出回答,一些派别主张在公投选项中给出非伊斯兰共和国也非巴列维的第三个选项,或者在变更选项中不要把话说的那么死,不要限定伊斯兰共和国的选项,但全部被霍梅尼拒绝。霍梅尼将这次公投的选择限定为要么是“伊斯兰共和国”,要么就是“巴列维王朝”的策略让他在宪法制定议题上掌握了主动权

下一个的关键时刻是伊朗人质危机。巴扎尔甘政府在1979年11月1日出访阿尔及利亚,而3天后,伊朗人质危机爆发,巴扎尔甘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也毫无掌控能力,而他旧日对西方国家的温和态度让他此时百口莫辩,而与美国的紧张关系也塑造了一种“革命果实在西方势力威胁下岌岌可危”的氛围。毫无办法的巴扎尔甘只好辞职。

而巴扎尔甘辞职后的11月15日,伊斯兰共和国的宪法草案通过,并要求在12月1日进行公投(而在此前,霍梅尼以国家不稳,失序为由要求宪法委员会进行反复商讨,然而巴扎尔甘政府的倒台显然并不会让国家更加有序了,,,),由于巴扎尔甘政府因为人质危机主动辞职,对公投的控制权已经到了霍梅尼一方了

而面对新的宪法公投,七零八落的反对派完全没有统一的战略;伊朗图德党呼吁支持公投,被认为有可能受到了苏联的影响(83年该党被伊斯兰共和国迫害,8500名党员被捕);伊朗自由运动支持公投,理由是认为伊斯兰教士掌权总好过无政府状态(今天该组织被允许存在,但已经没什么政治影响力了,还时不时被搞一下);伊朗人民圣战者宣布抵制公投,但他们仍然对民主政治抱有幻想,其领导人马苏德·拉贾维还计划在公投后的总统大选参选,以修正宪法中的不公正;温和教士,比如沙里亚特马达里宣布抵制公投。但重要的是,军队,基层,财政已经完全在霍梅尼一方手中了,而反动派连个共识都没有。最终公投以99.5%赞同通过。

宪法通过之后,霍梅尼一方仍然没有实现对政权的完全垄断,因此,对温和教士和左翼力量的清洗被提上日程,首先,试图参选总统的马苏德·拉贾维被霍梅尼下令禁止参与大选,人民圣战者被禁止示威;沙里亚特马达里被叫到库姆训斥,1982年起被长期拘禁;塔莱加尼死亡,他的两个儿子声称其死于暗杀……温和派教士和左翼也几乎尽数扑街

而总统大选的结果某种意义上与巴扎尔甘相同,又一位立场相对温和的人士巴尼萨德尔当选总统(顶包的),巴尼萨德尔反对教士对政权的完全独裁,主张新闻自由,反对酷刑与拷问。霍梅尼则加速对政治的伊斯兰化:第一届议会被选出,对教法学家治国持赞同的成员占大多数;革命卫队大肆扩张,巴列维王朝的前军队遭到了清洗;人民圣战者因为其对伊斯兰共和党总部的袭击而被彻底镇压,被迫流亡国外;对伊朗大学和社会进行“革命”,进行去世俗化策略。而在战争、经济、外交上的无能和不成功则被归结为巴尼萨德尔的失败。等到这些尘埃落定后,巴尼萨德尔的利用价值也结束了(更何况他本身也与霍梅尼的理念相冲突),霍梅尼声称“没有人应该反对民主选举出的议会”(而高度翼赞教法学家治国的议会怎么会对巴尼萨德尔有好脸色呢),巴尼萨德尔最终辞职,与人民圣战者的领袖马苏德·拉贾维一起流亡巴黎。

最后一件帮助霍梅尼稳固政权,推行逆世俗化的是“两伊战争”。两伊战争实打实的制造了紧急状态,霍梅尼对政权的控制,对社会进行去世俗化、打出宗教旗帜整合社会的努力(反堕落化巡逻队,服装限制的全面铺开,教育改革,电影审核皆是在这一时期铺开的)变得天经地义,更是转移了伊朗人民对革命的注意力。而趁此机会,霍梅尼对图德党、人民圣战者、人民敢死游击队加大逮捕力度,大量政治犯在监狱中被处决……伊朗国内的反对派几乎已经被肃清。而国外的反对派在两伊战争期间反对现政权不是个合适的选择。而最大的反对派之一,人民圣战者选择在战争期间投靠萨达姆,组建伊朗民族解放军试图借伊拉克的力量推翻霍梅尼政权,此举让人民圣战者在伊朗人民心中的名誉完全败坏。至此,霍梅尼对政权的掌控全面实现,去世俗化策略的铺开也再无阻碍。

人民呢?人民在此时正在进行时的去世俗化中扮演什么地位?市民们反对,但他们的游行遭到了革命卫队的镇压;学生们的反抗随着对大学的管控和人民圣战者等左翼组织的崩溃而失去组织;农民,工人,城市贫民他们并不反对去世俗化,但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强烈支持去世俗化策略,将其视为必不可少的目的(对于许多参与去世俗化运动的民兵来说,他们更将对那些堕落文化的斗争看做牟利和发泄的手段,许多地下派对或者违禁品,通过贿赂就能躲避搜查)。

更能体现去世俗化策略在社会支持程度的是伊斯兰共和国本身的一些反应:1982年霍梅尼发布的《司法伊斯兰化》法令事实上承认了双重文化标准:公开场合清真,私底下宽松;1988年10月霍梅尼发布法令允许音乐器材出售,允许下棋,允许打扑克;1987年12月霍梅尼发布法令默许电影的娱乐作用。而霍梅尼死后的拉夫桑贾尼和哈塔米政府更是在文化上采取了更相对开放的策略。今天伊朗大学生,城市一代对文化上的态度更是开放,他们看韩剧,看中国电视剧,看日漫,会买走私的Iphone……如果去世俗化真的是全民所追求的,霍梅尼的去世俗化策略属于众望所归,那么为什么就连霍梅尼本人在执政后也在一些问题上做出了让步呢?

此外,彼时伊朗许多人对面纱的虔诚相当一部分也不是对伊斯兰的向往,而是对巴列维王朝的反对。当巴列维高举西方化,世俗化的大旗时,一部分人就会蓄上胡子,戴上面纱,而一旦伊斯兰共和国到来,这些人可能就穿上西装,高喊起世俗化万岁了。

同样重要的是,霍梅尼在伊朗的政治经济领域上做出了建树,也是逆世俗化策略能够推行下去的重要原因,

因此,我们回看伊朗革命,稍微总结一下

去世俗化是反对巴列维王朝派系的共识吗?显然不是,就连教士群体内部都有许多人不认可,霍梅尼本人也不会将逆世俗化作为主要的宣传纲领。

去世俗化策略是伊朗人民的集体共识或者急切要求实现的重大目标?显然不是,即使保守的人民也没有说去世俗化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不搞不行的诉求。

去世俗化策略是随着霍梅尼对政权的掌控,对其他势力的清洗逐渐铺开的,而且在这一进程中,去世俗化的战略往往与更关键的,更引人注目的政治议题相伴推行。


这里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对巴列维王朝的痛恨就必然导向去世俗化呢?在这段历史之中,只能感叹反对派的松散和实测,赞叹霍梅尼本人权术的精妙。而这其中有那么一些问题值得思考,或许值得在非伊朗的领域思考。

某一集团得到了人民的支持是否代表了其全部议题都被人民支持?

人民支持某一议题,那是否支持这个议题的政治集团就代表人民?

某一阶层是否能因其更贫穷和受剥削,就比其他阶层更能代表人民?一个热爱西方文化的中产阶级和一个热爱传统文化对农民,一定有某一个更代表人民吗?这两个不能都是人民吗?

社会进步与民意一定是相向而行的吗?如果冲突了又该怎么办?

……

B站有个UP主叫“稚嫩的魔法师”

是个以一己之力开通B站读书区的UP主,能给你照着《晋书》、《资治通鉴》、《华阳国志》原文讲历史故事的UP主

作为一个学历史的UP主,其视频基本是符合主流价值观,并不带任何意识形态色彩

这个UP主有一回跑到伊朗旅游,留下一篇视频游记


游记中有一些关键信息点

1、伊朗并不是一个极端宗教氛围的地区,当地有很多波斯传统文化的节日和习俗,当地人更多是日子人

2、伊朗人的身份认同更多是波斯人,而非一个穆斯林

3、作为什叶派大本营的德黑兰和伊斯法罕,你是可以买到猪肉脯的,而且还是当地亚美尼亚人的特产(是的,那里生活了一批亚美尼亚基督徒,甚至还有耸立的天主教堂,他们在此繁衍了几百年)

4、当地也有不少LGBT群体,主流文化处于不关心、不处理、随他去的态度(当地有一个著名景点“彩虹桥”,晚上有很多G群体,当地属于公开的秘密,宗教警察对此会要求他们分开,而不是直接逮捕)

5、伊朗人对西方的敌视更多是“来自古波斯的荣耀、对以色列的厌恶、美国找我们麻烦”,单纯意识形态方面的敌视并不多

6、伊朗的基础建设不算差,各种大桥、公路建的都不少

总结一下:今天的伊朗更像是一个披着宗教外衣的世俗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