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帖》中“未果为结,力不次”一句应该如何译成现代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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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看过一位名为王家声的台湾网友的讨论文章，非常有意思。不知道是否需要翻墙看，好文共享，原文拷贝过来了。感谢原作者的推敲！
链接：
http://blog.udn.com/mobile/Mandulover/5585178
為王羲之快雪時晴帖解碼
快雪時晴帖是王羲之寫給一位張姓朋友的一封短信，總共只有二十八個字，乾隆皇帝稱之為二十八驪珠。這二十八個字就是：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當時朋友間通信往往尊稱對方為侯。王羲之集中就有很多例子，如：荀侯，李侯，徐侯等等。山陰應當就是這位張侯住地方。這封短簡最前面的羲之頓首和最後的王羲之頓首，意思都很明白，就是叩首向收信人致敬。一封信前後署名兩次也很常見，姨母帖、喪亂帖都是例子。去掉這十三個可以解讀的字，真正需要破解的其實就是下面這十五顆珠子：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
這封信非常短，而且這十五個字看來都很簡單，沒有一個晦澀艱深的字眼，應該很容易讀懂才對。可是，往往正因為有很多事，雙方心照不宣，可以不必說，所以訊息才能夠簡短。外人不知就裡，讀來就如墜五里霧中。訊息短到某個程度，外人甚至就完全無從理解。當雨果 Victor Hugo 的悲慘世界 Les Misérables 出版時，他正在旅行。他關切小說銷售的情形，就打了一通電報給出版商。電報內文只有一個問號 "？"。出版商自然知道他問什麼，他的回電也同樣簡短，只有一個驚嘆號 "！"。這雖是個極端的例子，可是說明了如果簡短到沒有上下文的暗示，往往就根本無從著手解讀。
此外，通篇沒有難字也絕非福音。難字多半意義固定，和其他字的互動少，反而容易搞定。現在還常使用的簡單字，其實不簡單，不但意義多，和其他字互動多，古今用法和意義往往還大相徑庭，最易造成誤解。
我們都學過英文，morning 這個字燒成灰也認得是"早晨"之意。可是這則1840年約翰牛雜誌 The John Bull Magazine and Literary Record 的音樂會消息應該如何理解呢？ "M. Liszt will give at Two o'clock on Tuesday morning, June 9, Recital on the Pianoforte." 是不是星期二清晨兩點開鋼琴演奏會？ 雖然李斯特是大師，可是要大家那麼早起床，摸黑來聽，還是難以置信。
這裡的 morning 並不是早晨，而是下午。大約從十八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中葉，一天中絕大部份的時間，從早上到下午三、四點當時大家習慣吃晚飯之前都算 morning。這個用法，讀過這時期小說的人應該會注意到。
看倌一定在想，你說溜了嘴了。這和快雪時晴帖那有半點關係？有的！這個帖中的 "晴" 字就有和 morning 類似的嵁坷際遇。
"晴"字現在和"陽光"有密不可分的聯想。蔣勳說："「快雪時晴」是比較美麗溫暖的一封信，飄泊流離困頓的生命看到了潔白的雪，看到了雪地上明亮晶瑩華美的陽光，暫時可以忘了人世的汙濁慘酷。" [蔣勳：快雪時晴...帝王看不見的憂傷，2008/10/19 聯合報] 可是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王羲之那個時代，"晴"的意思和現在不同，與"明亮晶瑩華美的陽光"並不產生聯想。照許慎說文解字的說法， "晴"這個字應該寫作"夝"，"雨而夜除星見也"。所指的是"夜間雨停"。 唐張籍祭韓愈詩中的 "中秋十六夜，魄圓天差晴"；宋蘇東坡水調歌頭中的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指的都是夜間。乾隆在此帖後題了很多詩，其中有八、九首詠夜雪。張若靄在卷末承命恭繪的雪梅也是夜景，並在題詞中盛讚羲之此帖，說："右軍書法天然出塵，較鄧尉曉風，羅浮夜月，古香絕態，殆欲過之。"很明顯的，這些人都知道 "晴" 原來的意思是 "夜間雪霽"，沒有朝着陽光的光明面做文章。
既然已經說到"晴"，不妨就談談修飾這個字的"時"字，然後再說"快雪"。"時晴"中的"時"，並不是 "忽然"，而是禮記學記裡說的，"當其可之謂時" 的意思。換句話說就是 "該停就停了"，沒有下得不夠或太多的問題。正因為適當，所以才 "佳"。
"快" 和 "雪" 兩字古今意義上的變化較少。"快" 一直有 "爽快"，"愉快"的含意。古時靠雪除蟲害，相信瑞雪兆豐年。乾隆有心做個賢君，冬天雪下得夠不夠是他常關心的事。下得不夠，就寫詩盼雪；下夠了，就寫詩誌慶。這是乾隆寫了那麼多詠雪詩的原因。這種道德上的自我期許和肯定，或多或少豐富了把玩、臨寫此帖的樂趣。(快哉此雪，寡人所與庶民共者也！)
故宮的出版品大致都把此帖前八個字分成：快雪時晴，佳想安善。這樣斷句似乎沒有問題，分配得很勻稱，讀起來也順口。可是勻稱、順口，本來不是應該考慮的標準。這樣斷而沒有看出問題，原因是沒有讀懂。正確的斷句應該是：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 ; 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
"佳"，是形容詞，指這樣的天氣很好。陶淵明詩：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又：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等。羲之信中也有："六月十六日羲之頓首，秋節垂至...想得此良日佳..."。都是用來形容天氣，因此屬前讀，沒有任何突兀之處。相反的，"佳" 不能做副詞，"佳想..." 是不可能的形容詞加動詞的組合。
"想" 這個字在王羲之的時代還沒有 "想要做..." 的意思，而只有 "想像中應該如何" 的意思。"安善" 是那時候人常用的同義修飾語聯詞，意思是 "平安健康"。比如，羲之信中就有："想各安善"，"想孔長史安善"；意謂："想來各位/孔長史都健康平安"。因此，"想安善" 就是 "想來您應該平安康健"。這句話無論如何不可能有 "想好好安頓自己" 的意思。除了文法上講不通，要是比照辦理，各位親友和孔長史也不見得會願意配合。
故宮出版品中原來是將 "未果為結" 當成一句，但意志不堅，也許受到啟功的影響，後來竟然一分為二，變成："未果，為結"。 啟功説："...'未果'，當然是未能達到目的，未能實踐約會一類事情的用語，事未實現，自然心懷不暢，那麼 '結' 字應該指心情郁結。這樣系聯的解析，大致可能差不多了。只有對方究竟要約王羲之做什麼？就無從猜測了。" [啟功：晉人書信中的句逗，見朝花夕拾] 啟功先生所謂的解析，其實只是一些鬆散的聯想，並沒有任何推理和例證做依據。
如果我們分析一下 "未果" 這個詞出現的位置，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想做而未能做的事通常不是出現在這個詞的前面就是後面。先看一個在前的例子。陶淵明桃花源記結尾處說："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這裡的 "未果" 就是 "未果往"。我們再舉王羲之自己的 "想弟帖" 做例子："想弟必有過理，得蹔寫懷。若此不果，後期欲(愈)難冀..."。意思是："我相信你這次照理會來我這裡，兄弟相會可以暫時舒解思念之情，要是這次沒能來得成 ( "不果過" )，以後就更不可能了..."。"未果" 放在後面的例子都是緊接在後，羲之帖中就有："未果就卿"，"未果行" 等等 。意謂："未能到您那裡去" 和 "沒能去"。在快雪時晴帖裡的 "未果" 屬於此類，緊接在後。到底是什麼事沒做到呢？其實，"未果" 之大業，就是 "為結"，為這封信作結。"未果為結" 的意思就是："沒能夠照我的心意，好好把這封信寫完，作個結尾。"
現在還有最後的三個字沒有解決，就是 "力不次"。羲之的想弟帖有兩個版本，可以在解說上，幫我們一點忙。有一個版本的結尾和快雪時晴帖幾乎一樣，另一個版本則略多幾個字。分別列在下面： (想弟帖安思遠藏本見文末)
想弟必有過理，得蹔寫懷。若此不果，後期欲難冀...
版本甲：臨書多未果為結，力不次。
版本乙：臨書多嘆，吾不復堪事，比成此書便大頓。
版本甲的結尾是說："常常在寫信的時候沒能寫完，體力、精神實在不濟"。版本乙則說："常常在寫信的時候有很多感嘆，我什麼事都做不來了，才寫成這封信就累癱了"。"力" 是指體力、精神。羲之常在一封信的最後說："力數字" (勉強寫幾個字)，"扶力遣書" (硬撐着把信送出)，"力不具" (精力不容許我細說)...等等。"力" 的意思很明確，但 "不次" 卻較費解，不易交待清楚。其實，"臨書多嘆，吾不復堪事" 中間就有 "不次" 的影子。只是不易看出來。
"力不次" 中間的 "不次" 和 "不次拔擢" 的 "不次" 來源相同。"次" 代表 "次第"。何以知其然？戰國策韓策中有一段對話，申不害請韓昭侯給他從兄一個官位，昭侯回答說："子嘗教寡人循功勞，視次第，今有所求，此我將奚聴乎？" 漢書東方朔傳："武帝初即位，徵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當然就是不循次第，給予較高的職位。
"次第" 還有常被忽略的另一層意思。建安七子中的劉楨贈徐幹的詩中有這幾行："思子沈心曲，長嘆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遷"；李白寄東魯二稚子詩中說："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在這些詩句中，"次第" 指的是心情或行為的常態，已經相當接近快雪時晴帖中 "不次" 的意思了。
"次第" 還可以指使用語言的能力。貞觀政要記載唐太宗注意到："比見人來奏事者，多有怖懾，言語致失次第"，就是一個例子。不只是 "怖懾"，凡是會使我們的心情有極大波動的事，都可能影響到文字表達的能力。諸葛亮出師表："臨表涕泣，不知所云"，羲之喪亂帖："臨紙感哽，不知何言"，都是類似的情形。在信中訴說一些於實無補，而徒增感傷的話，也是情緒失控，也是一種 "語失次第"。不如託言體力不濟，就此打住。想弟帖較長的版本被刻入法帖，極有可能短的是真正寄出的那封。
最後，我們再來看看 "不次" 與 "失次" 的差別。雖然在皇帝前面 "心懷戰懼"，仍然說了要說的話，但表現失常，說得不好，是 "失次"；發覺可能說錯話，有失控的危險而自知節制，是 "不次"。因親友過世，哀傷逾恆，以致思路不清，謂之 "荒迷不次"；如思路不清而致言行不當，則是 "荒迷失次" (見契丹國志卷二十晉出帝降表)。大致來說，"不" 指不能維持常態；"失" 指已經失控，發為言行。
綜合上面的分析，快雪時晴帖說的應該是：下了一場雪，很舒爽，停得也是時候，很不錯。想來你應該都平安健康。沒能照心意把信寫完，體力不繼，表達難以得體，就此停筆。
王家聲 中華民國壹佰年捌月貳拾玖日晨初稿參拾日增改倒數第貳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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