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以巴衝突起源(序):哈瑪斯對以色列恐怖襲擊,不只是一次心血來潮的殺戮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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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以巴衝突起源

漫談以巴衝突起源(序):哈瑪斯對以色列恐怖襲擊,不只是一次心血來潮的殺戮

2024/02/23 ,

評論

魯汶的袋熊先生

魯汶的袋熊先生

魯汶的袋熊先生

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所謂「理解以巴衝突」,不應該被侷限於僅此理解攻守雙方在單一事件裡的對錯與得失上,或是判斷以色列和哈馬斯誰比較文明或是仁慈等顯而易見的問題當中,而是擁抱多維分析,深入探討以巴衝突,從不同視角切入,多方考量並「共情」不同勢力持有的立場,方能有幸得以初窺衝突的本源。

感謝您點開此文,這是一篇關於以巴衝突乃至近代中東問題的長篇專論。筆者理解在這個萬物加速的時代,時間就是金錢,耐著性子閱讀文章成為了奢侈消費。因此,若是您行程匆匆,無法細嚼慢嚥,請不要擔心,這裡先行提供摘要性質的重點整理以為參考,讀者不妨在瀏覽過後再決定是否通覽全文。

關於以巴衝突的原則性聲明:討論種族優越性是禁止的。人類是動物,我們是智人(Homo sapiens),出廠設定基本相似,暴力行為是我們應對外來威脅的選項之一,而不是特質,不是某個民族的專利。我們應該要做的,思考的是引發暴力的原因、思考造成「威脅感」的來源,思考殺戮如何被「合理化」。至於暴力的對錯判斷,在問題的本質被釐清之前不是重點,因為暴力的邏輯鏈並沒有瓦解,加害者與受害者的身份隨時可以轉換,兩者之間沒有絕對的身分界限。

然而,無可否認的是,聖戰組織哈瑪斯(Islamic Resistance Movement,簡稱Hamas)在2023年10月7日中的表現確實能夠被歸類為恐怖攻擊。他們的行為需要受到譴責與制裁,這與政治立場無關,這與抵制暴力和極端主義有關。無論阿以雙方的恩怨有多深,哈瑪斯當天所進行的襲擊沒有任何正當性可言。就算以正規軍視之,其組織襲擊平民的做法仍然違反《日內瓦公約》,因此我們不該對其存在任何寬容,哈瑪斯也不應該受到文明世界交戰守則的保護。

無論如何,哈瑪斯的所做所為已經踰越了文明社會的底線,消滅哈瑪斯應該要在反思以巴衝突之前。我們可以討論巴以衝突的由來,釐清巴勒斯坦解放運動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極端化的,甚至批判以色列過去的政策,但不能放任恐怖主義。

當然,這也並不代表以色列的完全無辜。

以巴衝突並不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有著旗幟鮮明的陣營劃分,有著顯而易見的施暴者與受害者。這場衝突無法按照人類思維定式裡常見的「正邪」二元對立解釋之,在巴勒斯坦這片土地上,並沒有絕對正義的一方,只有兩個為了彼此生存權而互相仇殺的民族共同體。經過長年的血腥衝突,猶太人與阿拉伯人各自都能拉出一長串的受害者名單來證明對方的邪惡,這點是無可辯駁的,我們有充份的歷史證據能夠證明雙方都曾在某個歷史時間節點上有意無意地跨越過文明社會的底線。

我們必須理解的是,由於歷史、民族、宗教等等複雜因素的疊加,在這場衝突中,雙方都有著不能退讓的理由,而這些理由最後恰恰無可避免的成為了殺戮的藉口。以巴的悲劇有著一個明顯可見的脈絡:歷史記憶激化民族矛盾,民族矛盾促進仇恨敘事,最後仇恨敘事轉變為具體行動。以巴衝突並不是一場突發事件,而是歹戲拖棚的漫長掙扎。

因此,基於第三點,在這場衝突中貿然進行政治站隊沒有什麼意義。至多我們能說,我們支持以色列政府打擊恐怖主義,但我們也要小心敘事的陷阱,支持以色列政府圍剿哈瑪斯與認定巴以衝突的肇事責任全在巴勒斯坦人身上是兩件事。請牢記第一點,暴力行為並不是某個民族的專利。

阿拉伯世界傷複雜性創傷後的傷痕

拋開歷史包袱單談事件本身是一種邏輯偷懶,由單次事件的對錯比例推而廣之到以巴衝突的整體原則性對錯比例,更是令人髮指的推理滑坡。在過去的一百年裡,大大小小的矛盾逼迫雙方刀劍相向,並在暴力中逐漸強化敵我身份的建構。這裡並沒有種族優越性的區別,只有作戰手段文明與否的差別。

因此,我們必須回顧歷史。以巴衝突不能夠單單被看成兩個民族之間的爭鬥,而必須將其放在時間的維度下進行檢視。以巴衝突存在多重視角,目前學術界主流的觀點認為,以巴衝突的本質是一場「獲得承認」和「擺脫恥辱」的雙向奔赴:以色列需要透過暴力迫使阿拉伯世界承認猶太人的生存權,而巴勒斯坦(乃至整個阿拉伯世界)則需要透過暴力洗刷十九世紀以來受西方殖民霸權主義擺佈並決定命運的恥辱。

在這層意義上,「消滅以色列」成為了能指,以色列的存在成為了阿拉伯世界傷複雜性創傷後的傷痕,成為了西方霸權主義的具象化,成為了重建阿拉伯世界民族自信心的障礙,成為了必須除之而後快的威脅。當兩種願望相撞時,車禍現場總是慘烈的。

以巴衝突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檢視,是一場關於「身份建構」的戰爭,是一場民族敘事的困局。對以色列政府而言,武力上的加倍奉還政策是讓猶太人繼續保持「新猶太人」身份的唯一辦法。所謂「新猶太人」是相對溫馴世俗的「舊猶太人」而言的種族共同體,以色列的建國使命是向過去猶太人任由其他民族屠戮的歷史告別,因此新猶太人崇尚強硬,並將強硬的反制手段當作凝聚民族向心力的良藥。

雖然這讓以色列挺過了開國初期極為不利的地緣局勢,然而,這些建國先輩為民族性改良進程定下的基調,這些「絕不妥協」的立場,卻也在無形中對後來者的執政產生了強烈的意識形態制約,並經由民主選舉放大,成為決策層的負擔,造成以色列的戰略迴旋空間在一次次的民族仇殺中越變越小,在一次次的「反恐」行動中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線;同樣的,就阿拉伯世界而言,攻擊以色列是重建「好穆斯林」的工程。

經過保守君主時代(第一次中東戰爭)和自由軍官團與復興黨多年奮鬥(第二、三、四中東戰爭)並最終一事無成後,大失所望的穆斯林們開始總結經驗,導致阿拉伯世界的聖戰主導權逐漸從世俗政權轉移到了激進派宗教團體那裡。以革命後的伊朗為主導,他們將前人的失敗歸咎於信仰的流失,並以此鼓吹極端主義,爭取泛穆斯林社會的支持,造成仇恨與暴力的多次升級。在「民意沸騰」的情況下,為了維護政權穩定,世俗穆斯林國家往往被迫緊跟激進派的立場,為其提供支援,將戰爭永遠打下去,以防國內同仇敵愾的百姓將怒火轉移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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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GettyImages

換句話說,在這場衝突裡,雙方都是被民族建構敘事綁架的困獸,他們必須戰鬥,必須殺戮,否則就是對不起「先烈」。他們只要後退一步,立刻就會被激進派的輿論攻擊,運氣不好的甚至會丟掉小命,成為雙方遙遙無期的和平進程面前的倒楣祭品。在這種退無可退的死局裡,假正義之詞所託所進行的暴力與屠戮正在摧毀人類社會的所有道德底限,雙方都有輸不得的壓力,雙方的身後都是萬丈深淵。

因此,以巴衝突註定是一場無解的、沒有贏家的遊戲。

後殖民時代的產物

為了貼近真相,我們有必要戴上歷史的濾鏡,追本溯源的看待問題——將是非判斷懸置,不去理想化受害者,不任意將自己的好感或怒火無條件投射到其中一方身上。

無論我們為誰揮舞旗幟,都是對衝突中另一方所承受之傷害的無情蔑視。以巴衝突融合了兩個民族的光榮與夢想、失敗與創傷。從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理論出發來考察,以巴衝突呈現的更是「世界體系」(World System)裡結構性的壓迫與不平等。

以色列的悲劇在於,無論它如何向外宣稱自己所爭取的不過是民族的生存權利,只要其背後所支持的國際勢力依然是「世界體系」裡的中心國家(e.g. 西方世界)時,它便永遠會造成邊緣國家(e.g. 阿拉伯世界)的應激反應。中東地區今日的亂局,對他們而言,是外部勢力的成果展示。從殖民時代到後冷戰時代,阿拉伯世界少有能夠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他們被鎮壓、被奴役、被迫吞下西方國家彼此之間的利益分贓方案。

以色列的獨立,就這層意義上來說,等於在阿拉伯的土地上興建了一個懷舊主題的殖民遊樂園,不斷提醒阿拉伯世界他們過去所受到的侵略與剝削。

以色列是一個巨大的符號,它的成功對阿拉伯世界而言,是西方帝國主義不死的證據;以色列的屹立不搖,醞釀的是阿拉伯世界無法憑一己之力驅逐外人強加影響的無力與憤怒。反抗以色列,事實上是阿拉伯世界一種潛意識精神鬥爭,是這個「想像的共同體」療傷的過程,是尋找解答的嘗試,是對於這個堅不可摧的世界體系的質問,是一場不幸迷路於伊斯蘭基本教義裡的精神聖戰。至於哪些是無辜的以色列人?

在鮮血四濺的沙漠裡,阿拉伯人已經沒有力氣思考這些問題了。他們只能不斷的前進,在伊斯蘭主義最終被證明無法洗刷阿拉伯世界的恥辱之前,他們只會繼續瘋狂加大劑量,繼續揮舞起憤怒的拳頭,並且不介意傷及無辜。

所謂的「以色列人」與「阿拉伯人」乃至「巴勒斯坦人」,本質上都是後殖民時代的產物。他們所遇到的問題其實可以被看成是一個解殖問題。在帝國主義消亡後,中東地區的人民應當如何建構新身份與新認同,成為了政治菁英所面臨的頭等難題。對以色列而言,在擺脫帝國主義的枷鎖之後,他們選擇強化國家的猶太敘事,成為了一個以虛構神話故事為基礎形成族群認同感的共同體,強制進行排他,剝奪了原住民的生存權,導致巴勒斯坦原住民遭到邊緣化,使自己成為了新的殖民者。

而阿拉伯世界方面,他們選擇延續受害者敘事,將凝聚民族向心力的希望投注到「趕走殖民者」的大業當中。於是,鑒於以色列成為了新的殖民者,阿拉伯人孜孜不倦的進攻,猶太人生無可戀的防守。以巴雙方始終沒有走出受害者-加害者的輪迴,這是以巴衝突的「元問題」,這是兩個以不健康的方式建構民族身份認同的群體。

另外,我們也必須看到地緣因素的外部影響力。在中東這張牌桌上,殖民者與霸權帝國來來去去,從奧斯曼土耳其的統治,英法兩國的殖民,美蘇兩強的爭霸,乃至後冷戰時期華盛頓與莫斯科的角逐,再到目前中美雙方的博弈,這些「外部勢力」都對中東地區產生了不可逆的傷害。

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成為了更大棋盤上的一枚枚棋子,在大國勢力的此消彼長之間,他們以信仰與民族的口號為號召,血淋淋的相互吞噬著。他們基於民族共同歷史傷痕敘事的仇視,在更宏觀的角度上來說,是某些大國玩家精心做出的政治版圖頂層設計。

不僅只是一次心血來潮的殺戮

以巴衝突,同時也是阿拉伯世界內部爭奪權力的一個競賽擂台。

巴勒斯坦問題早已成為了阿拉伯世界內戰的延長,它是遜尼—什葉矛盾的槓桿。在穆斯林內部複雜的派系鬥爭中,藉由操控議題與提供援助,德黑蘭(Tehran)實質上通過策略敘事搶奪了伊斯蘭世界的話語權,成功在本國的領土之外開拓了一片片意識形態飛地。他們藉由巴勒斯坦人之手創造出有利於己的地緣條件,他們不斷重複宣揚「繼續革命」的重要性,從此來分得更大的地緣政治影響力。

我們到底要不要接受西方勢力進入中東地區?我們到底應不應該容忍以色列人的存在?我們到底需不需要原諒與遺忘猶太人與西方世界對中東的殖民歷史?這些問題最後往往演變成令人難堪的口水戰,並進一步提升為武裝衝突,導致穆斯林的進一步分裂。通過扶持極端主義的代理人,伊朗不但可以打擊沙烏地阿拉伯做為遜尼派共主的地位,同時也可以為伊朗攫取了大量地緣利益。

從葉門的「青年運動」,到黎巴嫩的真主黨,再到加薩的哈瑪斯,搭配上什葉派的敘利亞政府與政治立場左右游移的卡達,這對利雅德(Riyadh)構成了嚴重的地緣挑戰。因此,以巴衝突的歷史不僅僅是兩家子人關起門來打架的故事,同時也是一幅中東地區權力爭霸的番外篇畫卷,為我們展示了伊斯蘭世界殘酷的權力遊戲。

基於以上原因,我們必須意識到,哈瑪斯對以色列的恐怖襲擊背後不僅只是一次心血來潮的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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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GettyImages

中東問題之複雜,牽涉勢力之多,意識形態對立之激烈,受波及者之廣,皆為其他地區所難以比擬的。這是一個被大量研究,乃至「過量」研究的地區,與此伴隨而來的各種推理瑕疵、論證偷懶、偏見敘事,族繁不及備載,我們必須對此慎之又慎。

所謂「理解以巴衝突」,不應該被侷限於僅此理解攻守雙方在單一事件裡的對錯與得失上,或是判斷以色列和哈瑪斯誰比較文明或是仁慈等顯而易見的問題當中,而是擁抱多維分析,深入探討以巴衝突,從不同視角切入,多方考量並「共情」不同勢力持有的立場,方能有幸得以初窺衝突的本源。

誠然可見,2023年10月7日的主要責任人在哈瑪斯,關於這點毫無疑問,但是整場以巴衝突呢?這到底是不是一個正邪對立的故事?我不會太快給出答案,因為我們還有太多需要論證的細節,雙方的敘事裡還有太多需要釐清的疑點。

於是,經過大量的閱讀與思考後,誕生了這篇長文。若有興趣深入了解中東問題,或者單純好奇筆者的結論怎麼來的,歡迎繼續閱讀。

註解

我在這篇文章裡使用了兩種註釋方法。中文資料的部份,我盡量將參考資料的全部訊息以括號的形式附錄在內文中,方便讀者直接查找;英文資料的部分,由於英文字數過多,若全部附錄在正文後,往往過於駁雜,影響閱讀。單純出於排版美觀考慮,因是將英文資料附錄於每個章節的末尾。此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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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丁肇九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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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理解以巴衝突」,不應該被侷限於僅此理解攻守雙方在單一事件裡的對錯得失,或是判斷以色列和哈馬斯誰比較文明或是仁慈,而是從不同視角切入,多方考量並「共情」不同勢力持有的立場,方能有幸初窺衝突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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