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走的是庶民路線，所見所聞一洗觀光視角的美化和自以為是的省察，以置身其中近鏡頭強烈的聲光，觸及最道地的宿霧肌理，底層人民的慾望，生活與現實影像、感覺。
跟著宿霧人搭漆上五顏六色的吉普尼，這車像改裝加頂蓋和兩排座位的小貨車，隨叫隨停，既無固定站牌和規定路線，也不限付款時間，更沒有所謂的票據和查核，全憑顧客良心。或許大家都是為生活辛苦打拼，彼此同理體諒，沒人坐霸王車，司機也不催促繳錢。車資視距離在13-20披索之間，後座付款時把錢交給前座，就這麼一個傳一個地送至司機手上，非常原始而又互助的樣態，在小小的車內浮現溫暖和諧的社會關係。
吉普尼如同計程車會貼心地送你到指定點附近，下車時只消跟司機打個招呼或敲車頂，這簡易的默契是他們的語言，竟感覺那清脆的鏗鏗聲如風鈴般愉快。從早到晚這些便捷而服務周到的吉普尼，就像南瓜馬車在四處縱橫，乘客或捧一疊雞蛋，或背這一大布袋馬鈴薯，也有上班族、學生、各種年齡層的生活頻道似乎都能在面對面的觀想中，推出比電影情節更鮮活的跌宕起伏。
最神奇的是司機身兼叫客，不僅記得每個人上車點，計算車資、找零，還忙著在車陣中應變調整路線，還能氣定神閒。後來才明白小小的司機座前有一排小鏡子，是他眼觀四方的秘招。一排拼布做的擦手巾，則讓他及時擦汗，握穩方向盤，這是對付溽暑的機制。
坐上遊走於大街的吉普尼，市聲鼎沸，喇叭聲聲理直氣壯，豪邁海派，這是宿霧人或者該說是菲律賓的原始地氣。
另一個接地氣的行程是去聖嬰教堂博物館，和創建於1595年8月14日的宿霧主教座堂，比聖嬰大教堂更宏偉做為基督信仰載體的教堂，白色珊瑚牆壁厚實如城，可想見四百年前宿霧海洋的景觀，而雕塑聖經人物的羅馬柱座精緻而典雅，呈現人們對於永恆奧祕的想像和渴望。在這莊嚴而神聖的空間，與教徒們聽神父講經、唱聖歌、禱告，可以感受天主教對菲律賓人的潛移默化，對於自己而言也是非常奇特的經驗。
菲律賓多島多種族多語言，而宿霧，是菲律賓種族最多元的地方，因此千面千樣，耳邊充斥著完全無法辨識的語言，即使是英語也彷彿在地化成另一種陌生的腔調。走入以哥倫布命名的科隆老街，一個個小店舖賣著你能想像與想不到的各種用品，從引擎馬達水龍頭馬桶、各色五花八門的衣物、各種電子產品、中西藥和大小超市、速食店，人車雜沓，感覺空氣都冒出沸騰的聲音。
跟著同行的華僑後代走入聖嬰大教堂附近的市集，抬頭望見1953年就在舊城區插旗的聊應齋招牌，和同樣佔據街角黃金位置的菲律賓洪門進步黨宿霧支部大樓。朱紅中文字隱現中國移民海外打拼的歷史記憶和發家致富的戰績，聊應齋以專賣甜點就能在附近開多家分店，裡面有久違的甜粿、麻荖、發糕、麻糬、中秋月餅、涼麵、八寶冰之類的華人口味，以及入境隨俗的菲律賓式小點心，尤其聽見華裔店員介紹，頗有種血脈相他鄉遇遇的故人的感動。
至於洪門之天地會，既與此地碼頭市集自保團結對外的幫派有關，更與清朝活動於華南福建、廣東、湖廣等地的歷史，隨華僑移民南洋而在東南亞開枝散葉，反抗殖民主義剝削壓迫的行事牽連。巧的是同行者正是1902年旅菲洪家成立的洪門進步黨成員，站在荒廢的洪門大樓前，聽第三代華人現身道洪門在菲律賓的種種活動，透露出在異邦悠悠歲月從苦力苦幹到今日站穩腳跟的艱辛，飽受排擠排斥威脅的他們以集社結黨的義氣，築起華人自救抗外的隱形長城。
這裡沒有豎立中國城的牌樓，但異國的開拓史裡，華人從不缺席。在宿霧的地氣裡，他們像蒲公英隨著商機飄向各角落，以勤奮堅毅鄉親互助紮下深根，向四面八方蔓延。
午後，宿霧最大的傳統市場正式上場，它悠久的歷史來自靠近碼頭而形成的各類雜貨交易區，同時因為18世紀晚期是運送煤炭的終點站而壯盛。港口貿易搭起這裡的骨架，移民匯集，以五湖四海的貨物商品炒火人氣錢氣汗氣，與相互依存的社會底層工人，在日昇月落的時間裡書寫一則則生存寓言。
走在擁擠貨物的街市，有種置身香港、泰國、印尼，甚至是印度的錯覺。自成類別的分街分區是不成文的默契，金魚、兔子、鴿子、雞的店豪氣十足，鬥雞的叫囂聲勢浩大，修手錶的小攤子退守小吃攤之後，依然為我獨尊地發揮職人本色。
這裡最鮮活的是五光十色的蔬果，比台灣果菜批發市場野放而原始，成簍的土芒果攤在街上、成堆的黃芒果、成牆般高疊的西瓜就這麼流成河，成串掛出的香蕉如凱旋的吊飾，一派榮耀。高麗菜、白菜被塞在紮成樹般的竹籃裡，就像朝聖的貢品，以及成綑的紅蘿蔔、成攤全是胖胖的茄子、紅蔥頭、番茄、小得像乒乓球的馬鈴薯…….讓你見識什麼是物產豐富，打心底升起買菜煮飯過小日子的快感。
至於水果攤、蔬菜攤、漁產攤、工藝品也不惶多讓，個個都是拼圖拼色高手， 讓你恍然在大溪地的高更、墨西哥芙烈達•卡蘿何以能揮灑熱愛，原來熱帶國家的子民天生就是精通色相的行家，宿霧的地氣如此光耀奪目，洋溢小市民汩汩湧動的慾望，情緒和複雜多樣的意象。
宿霧的地氣在有趣的車上，在古老教堂的禮拜中，在迎面遇見，超市裡推薦泡麵的學生，在貨來人往的市集裡，更在從卡車背下一簍簍菜蔬，黝黑壯碩的手推著堆疊高聳的貨物，仍能跟你微笑的工人，還有頂著小吃，擔著豆花，老舊房前排列的馬車，累得身子一攤睡在人車騷動的路邊，以及跟著媽媽做生意把街道當遊戲場，學著賣水，甚至伸手乞討的孩子身影間。
這是生存的場域，也是人類學、歷史學、地理學、生物學、文化學、哲學研究的現實，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的城市心智圖，有耐人尋味與尋思的學問。作為旁觀者走馬看花，也僅能以好奇的張望，漂移的位置與人相遇，然後野人獻曝地記錄這些人這些事這些交錯時的感動！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等。
本篇文章來自於《 桃園電子報 》。原文：副刊／充滿原始野性的宿霧卡爾邦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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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桃園電子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