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_腾讯新闻

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

《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墨磊宁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汉字在过去几百年里,都不能融入以“雷明顿”为代表的全球打字系统,而游离于所有语言系统之外。深究其原因,其实是与人种生理发音的不同有关。世界上主要语言发音都是黏着语或屈折语,说话一串一串的,词性由音的变化规定。而唯有汉语(也包括中国个别少数民族地区语言)是孤立语,单音节发音。这让中文成为一个音对位一个字符的体系。其实世界上许多原始文字的雏形都是象形的,但由于发音的变化,只能发展成拼音文字的形式。别小看这一点不同,却把“方块中文”与其他所有文字区别开来,从而开始了汉字文化圈与其他语言文化圈的分道扬镳,也就有了围绕打字机功能设计上说不尽的故事。

由于上述原因,汉字成为了唯一的(除水书、女书等中国少数民族文字外)、还活着的古老文字并使用至今。长时间来,这使我和使用这一古老文字的人群,在为此自豪的同时,又有负重之感,似乎我们拉了世界文明的后腿,也制约了本民族现代化的进程。今天人类已步入了AI、硅基、太空时代,而我们仍然使用着古老的“图纹符号”在交流,一写字,就在画“小图”。我们真的生活在穿越中,这又常给我带来一种喜悦感。

确实,汉字方块书写特别,左右了中国文化的独特内涵。由于方块字的整齐,中国人看重对称的美感,就有了对仗、律诗的品位,以及中文写作的独有魅力。汉字音、意、形的丰富关系,使中文写作与阅读,成为一种多维的体验。

由于中文众多的字符,使每一个开始接受教育的人,都要用几年时间摹写几千个字形,这使中国形成了特有的拷贝文化。古体诗中讲究的“用典”,与现代版权法是冲突的,就像图形文字与字母文字在打字机原理上反映出的冲突一样。中国人写了几千年的方块字,一定影响着这个民族的性格、文化性格和看待事物的方法,甚至今天的中国是这个样子的原因。

庞大的中华民族千年维系在一起,不能不说与模块化的、顽固的方块字有关。读这种文字,不仅是获取信息的“读”,更多的是“悟”,这反映在它大量“四字成语”的方式上。四个字,几乎就是一段故事、一幅画、一个道理或一个概念。它不代表事物的细节,只代表这一类事物。从而这种文字具有概括性与包容性,适用于世界上最大的人群和它的多样文化,都能用它表示并注入各自的文化内容,又在大一统之下和谐交流。

《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一书讲述了历史上对方块字多次的破除运动,都没有较过方块字的执拗。文字学家、发明家的努力,始终纠缠于完整字义的方块中文与无意义的字母之间的不能和解。林语堂等人曾试图把汉字字素(偏旁部首)作为字母,拼在方块中,能像西文字那样重复使用。但是,汉字几千年形成的图形的复杂与审美的讲究,几乎成了品位最精要的艺术。机械打字将字素在一个方形区域内的散乱摆放,在视觉上是不可接受的。中文笔画之间的穿插,就像树枝在枝干间的生长,已似自然天成的结果,而非机械排列所能及。

林语堂和林太乙展示明快打字机 本书插图

中国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在中国却没有成规模使用。因为中国人不可能为了方便把单字打散,牺牲方块字的内涵与美,方块字几乎成了我们的命根子。汉字不可拆解,是由于构成汉字的每一个字素都有含义,不同于外文字母在组词中的作用。

我对此另外的体会,是1987年的《天书》创作。不少人都不明白这些“字”如此像汉字却没有内容。其实是因为,这些“伪汉字”的字素是携带内容的:我把类似“木”的符号与“水”的符号拼在一起,你一定会说这个字是表示自然的;把“工”与“刀”部拼在一起,你一定认为这个字是说人造物的。这让你自己首先相信,明明有这个字。这就像看到一张熟面孔,却叫不出他的名字。我利用了汉字的本性,让这些字更像它们自己。这是方块汉字与字素之间特有的“秘密”。

读到此书结语,我高兴地看到,墨磊宁教授将有下一本关于数字时代汉字输入的写作。独特的中文,在全球技术一体化的语境下,又将是一种怎样的特殊角色与作用?汉字在全球文明进程中,似乎总是承担着对机体健康生长有益的作用;对整体文明推进起着调节或弥补缺失部分的作用。

在机械时代,中文的复杂无疑成为一种“阻碍”,数字时代却成为一种可用因素,为“算法”识别、“算力”提速,提供了更多有用的识别信息。这体现在如今拼音、联想、词块、五笔等丰富多样的输入手段中,使中文输入快捷于拼音文字的输入速度。

可以说,在数字时代的今天,按键写作才开始交到了汉语圈所有需要写字的个人手里。打字机出现200多年后,汉语圈才摆脱了个人手写的历史。

人们很容易从手写中判断是谁的字迹;母亲可以从三个女儿的三封打字信件的节奏与轻重中分辨出,哪一封信是哪个女儿写的;到了电脑时代,就只剩下根据写者字体选择的不同,来判断写者的偏好。我相信,将来连按键的动作都不需要,连字体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

(作者为著名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原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