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新晋台湾摇滚乐队草东没有派对?

今天在网易云一个歌单听到了《烂泥》,感觉很不错。就去查了一下这个乐队,感觉他们的歌很与众不同,编曲很有个性,唱腔是那种玩世不恭的感觉。但是又查不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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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不久前寫了篇文章,就貼過來吧。恪於篇幅,點到為止,以後有機會,再多說兩句。對了,魯蛇即loser音譯,大概等於你們說的屌絲。


「魯蛇世代」的虛無與憤怒──我聽「草東沒有派對」

殺了它,順便殺了我,拜託你了!
殺了它,順便殺了我,拜託你了!

樂團已經下台。爆滿的觀眾,幾乎都是二十郎噹的年輕人,齊聲大合唱這兩句歌詞取代往常的「安可」,一遍又一遍,愈唱愈激昂。這是四月15日晚上,臺北Legacy「草東沒有派對」發片巡演最終場。滿場噴薄的青春荷爾蒙無限歡快地高唱自暴自棄的詩句,此情此景究竟象徵什麼樣的時代精神、透露什麼樣的社會訊息?我想了想,一時沒有答案,只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老了啊。

過去這一年,若稍微關注過臺灣獨立音樂,必然對「草東」不會陌生。近來演出場場爆滿,2016年初次遠赴香港、深圳演出,小小的Live House吸引了幾百位當地歌迷擠爆現場,深圳歌迷甚至自製了一幅「草東街」的街招,和他們自己帶去的「正貨」上下輝映。所到之處,不分地域,觀眾都能整場同聲齊唱。那首〈大風吹〉,儼然已是20來歲「魯蛇世代」的國歌,這幾句歌詞已經成了「年度流行語」:

哭啊喊啊,叫你媽媽帶你去買玩具啊
快快拿到學校炫耀吧,孩子交點朋友吧
哎呀呀,你看你手上拿的是什麼啊
那東西我們早就不屑啦,哈哈哈,哈

今年三月,歷經四個多月的錄音、製作,他們終於發行第一張專輯《醜奴兒》。一年來,許多廠牌看到「草東」橫掃樂壇的潛力,希望簽下唱片、經紀約,都被回絕。這張專輯是100%從頭到尾DIY「自己幹」,他們申請到文化部30萬「硬地錄音補助」,得以升級專業規格環境錄唱片。當然,要做出符合期待的成品,仍得靠許多人不計代價義氣相挺(若以主流唱片工業的行情,一張專輯製作成本一兩百萬也不算多),專輯最終成色果真精采,再次證明了臺灣獨立音樂圈錄音製作的實力不可小覷。

《醜奴兒》並未鋪貨傳統通路,也不做網購,只能在全臺灣11家獨立咖啡店和唱片小鋪買到。首批兩千張上市三天就絕版,第二批補貨眼看也快賣光了。想想「九五後」世代別說大多都早就不買CD,家裡恐怕連播放器材都沒有了。「草東」竟能激發這樣的搶購潮,不能不算是小小的奇蹟吧。

「草東」魅力何在?鼓和貝斯的節奏緊緻流暢,雙吉他經常餵你甜甜辣辣的riff和分解和弦,該大爆炸的時候也絕不手軟。他們的歌經常是從riff的動機開始架構,歌曲結構多半並不複雜,和弦行進卻常有巧思,於是可以短而耐聽。雖說巫堵是主唱,每位團員也都能唱,讓聲線多了層次和變化。

不少人說「草東」聽起來很像中國獨立樂隊,最常拿來比附的是「萬能青年旅店」,也有人說主唱腔調像民謠歌手宋冬野。「草東」當然也是喜歡萬青和宋冬野的(就像千千萬萬臺灣文青那樣),可我並不覺得主唱巫堵的咬字和捲舌多麼刻意──十多年前出道的張懸,咬字和捲舌的腔調不也異於時俗麼?那只是歌者自覺最合適的唱法。

「草東」著意「詞曲咬合」,重點歌詞大抵直接都能聽懂,但也沒有忘記旋律,沒有變成「唸歌、說唱」。「詞曲咬合」這門手藝本是寫詞作曲的基本工夫,如今年輕人大多不在乎了。忽然來一個稍微講究聲律、咬字的「草東」,才會聽起來有「陌生感」吧。

當然,還有歌詞。「草東」並沒有「萬青」那種複雜晦澀的修辭,也沒有臺灣樂壇習見的拖沓黏膩、囉哩囉嗦的文藝腔。他們的詞,刀刀見血,骨子裡是絕無出路的虛無,難怪成為「崩世代」青年人樂於傳誦的佳句。在我耳裡,這些句子簡直是「後三一八時代」義正辭嚴的戰歌之外,「魯蛇世代」依然幻滅無出路的生命風景:

我想要說的,前人們都說過了
我想要做的,有錢人都做過了
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們虛構的 ── 〈爛泥〉

請別舉起手槍,這裡沒有反抗的人
不用再圍牆,這裡沒有反抗的人 ── 〈勇敢的人〉

我聽見那少年的聲音,在還有未來的過去
渴望著美好結局,卻沒能成為自己
他明白,他明白,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山裡走去
他明白,他明白,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 山海〉

不久前我在電臺做了「草東」專訪,這竟然是他們第一次上廣播通告,當然也是第一次帶樂器做電臺空中現場。他們大概還沒適應「上通告」這件事,自然也沒有應付媒體講套話場面話的訓練,顯得有點澀,有點尷尬緊張。其實比起世故客套、八面玲瓏的藝人,我更珍惜這樣的澀,和這樣的尷尬緊張──說穿了,那種面對「大人世界」的格格不入,不就是搖滾這門藝術的核心燃料嗎?

在此同時,我仍不敢說自己真懂了那群不斷歡快唱著「殺了它順便殺了我 / 拜託你了」的青年世代──箇中種種尷尬,反倒是屬於初老的我輩了。

我日前也寫了一篇,如下。亦見

storm.mg/lifestyle/1109

草東沒有派對做對了哪些地方? ──以〈大風吹〉、〈山海〉歌詞為例

  「草東沒有派對」樂團成為了今年的台灣樂壇話題,首張專輯《醜奴兒》於四月獨立發行後據說也成功賣完了初版2000片(若有錯請指正)。這幾天也有了一些圍繞著相關樂評而生的戰文,對此我似乎不該缺席。

  我也有段時間沒作歌詞分析了。這就來看看他們的〈大風吹〉和〈山海〉吧:

─────────────────────────────

    大風吹

大風吹著誰 誰就倒楣

每個人都想當鬼 都一樣的下賤

哭啊 喊啊 叫你媽媽帶你去買玩具啊

快 快拿到學校炫耀吧 孩子 交點朋友吧

哎呀呀 你看你手上拿的是什麼啊

那東西我們早就不屑啦 哈哈哈 哈

一樣又醉了 一樣又掉眼淚

一樣的屈辱 一樣的感覺

怪罪給時間 它給了起點

怪罪給時間 它給了終點

哭啊 喊啊 叫你媽媽帶你去買玩具啊

快 快拿到學校炫耀吧 孩子 交點朋友吧

哎呀呀 你看你手上拿的是什麼啊

那東西我們早就不屑啦 哈哈哈

─────────────────────────────

    山海

我看著 天真的我自己

出現在 沒有我的故事裡

等待著 我的回應

一個為何至此 的原因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山裡走去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我聽見那少年的聲音 在還有未來的過去

渴望著 美好結局 卻沒能成為自己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山裡走去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

  我是看很多人都在談草東才去找來聽的,一看歌詞,我就覺得的確有些意思;再一聽,果然很不錯,很有值得觀摩的地方。下面我就講三項:

一、 命意上做到了「探討所謂的廢,而非耍廢」

  「魯蛇」(loser)之歌,關注失敗者、控訴世情的樂團,近年有不少,那為什麼草東成為了這之中的佼佼者,我也覺得很不錯?我認為就因為他們做到了「探討」,而且是感性的探討。

  他們不是簡單的洩憤與埋怨,他們是展現出了魯蛇之所以成為魯蛇、感到自己落敗、見棄的那些時刻,例如〈大風吹〉寫一個被同儕排擠、取笑的孩子,便能勾動大家童年記憶裡對人性之殘酷的體認。

  我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為什麼我會成為一個失望的青年、有著陰影的大人?這首歌給了一個答案,一個有著普遍性的答案;藝術在使人看見,它做到了這點,讓有過這種經歷的人得以稍稍寬解,讓比較不熟這種情形的人能夠知所惻隱。

  換言之,它描繪出了各種「適應不良」的根源之一,而不是用刻板的口號、理論砸人,這便不流於教條。他不作同仇敵愾式的「耍廢」,不刻意發動什麼人去向體制叫陣,這便不是徒呼負負。他是要將自己,將大家引向更深的知覺,或者說病識,進而保有一點耐得住殘酷的溫情,這便不只是取暖。他不停止於一些簡單、確定的結論,而是合乎現實地將仍在延續的悲劇與懸念交回給我們,這樣,當我們又碰到類似的情況時,我們就會想起它。

  我在其中感覺到了誠懇與智慧。他們寫的雖是負面的情事,但他們的心是很正的。這不是新手隨便就能達到的境界,但如果善於學習和感受,也是可能達到的。一查來歷,北藝大;看來,作詞兼主唱的巫堵,是一個能真正把藝術學到自己家的人。

二、 音韻上做到了詞曲咬合

  前輩馬欣和馬世芳的樂評與訪問都指出,草東的歌曲做到了當前台灣青年一輩音樂人很少做到的「詞曲咬合」。

  詞曲咬合,就是唱起來順口、聽起來順耳,節奏相合、聲調與旋律合、聲情與文意合。說來悲哀,這其實是每個寫歌的人都應該做到的基本。縱使不能完全做到,做個四五成,照顧到關鍵處也好;如果有特殊的用意或理由,也不是不可以別出心裁,但現在許多人是根本不知講究。

  我講這個也講很久了,現在終於又有了一個講究而成功了的樂團,我們就來學習吧!

  「詞曲咬合」並不是要你硬去遵守什麼「字正腔圓」,而是,你的腔調,你的語句,要和你想傳達的東西是一體的、統一的。我們來看一下〈大風吹〉:

大風吹著誰 誰就倒楣

每個人都想當鬼 都一樣的下賤

哭啊 喊啊 叫你媽媽帶你去買玩具啊

快 快拿到學校炫耀吧 孩子 交點朋友吧

哎呀呀 你看你手上拿的是什麼啊

那東西我們早就不屑啦 哈哈哈 哈

  幾乎都是用唸的,顯然它是先詞後曲,依著語句的節奏來編曲,首先保證了全曲都能共同來突出這麼一個意念。再來就是腔調了,Youtube網友Runique Roy的留言說得很好:「喜歡這首歌那種要死不活 卻又彷彿被揍過好幾拳的 風格」

  要死不活,卻又彷彿被揍過好幾拳──似嘲笑,似解嘲;字面上是對著那個被排擠的孩子發言,感覺上又是抽離出來對著自己說明,而「哎呀呀」、「哈哈哈」等語助詞,又自然地在調和節奏的同時,起到層遞情緒的作用。這就是白話歌詞的威能,寫起來,唱起來,學起來都不甚難,感覺對了,就能貼切。

  很多成功的詞曲創作者,都是順著「語感」發展出了個人風格;最早期負擔著國語正音使命的「字正腔圓」派是這樣,有所變化的劉家昌、高凌風、羅大佑、李宗盛、伍佰等人是這樣,完全離經叛道的周杰倫也是這樣。草東在此也是對路的,他們循著他們所見的情感,調整出了這樣的語感與腔調,自覺地發出了這樣的哀鳴。無論你喜不喜歡,應該認為,他們能夠相當地代表這個年代的心聲,並且走在發展的前沿。

三、 文辭上做到了多層次的對比掩映

  上面兩項,是比較容易指出來、學起來的。比較難講清楚的,是他們在文辭上的章法。

  例如〈山海〉。這首歌有點雲遮霧罩,但也不難懂:「我聽見那少年的聲音 在還有未來的過去/渴望著 美好結局 卻沒能成為自己」,不用多講解,你也看得出這是在感嘆沒能達到理想的自己。然而,徒有此意念,不足以成篇;換成你來寫,你要怎麼把它經營出一個結構?

  我們分析詩詞,最好用的一個概念是「對比」:今與昔的對比,失望與希望的對比……把對比和對比交疊,我們就有了層次;有了層次,就可以變著「正反合」的花樣,掩映出各種情景與心境。

  來看第一段:

  我看著 天真的我自己 

──今日已不天真的我,昔日還很天真的我,兩組;

  出現在 沒有我的故事裡 

──第二行就「合」到今昔之間「沒有我的故事」,又是一組正反:特別強調那故事裡沒有我,便意謂著本該可以有我的。既成現實與當初理想的對比;

  等待著 我的回應

  一個為何至此 的原因

──我在想著「故事」的時候喚回過去的自己,來質問現在的自己,何以至此了。把前兩行的對比更加夯實一些,同時又帶到下一段的回答: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山裡走去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給不起

  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重複出現的「他」可能是同一人,可能是不同人,此處作不同人解較佳。這一段有多少對比?「他」與「我」;「給不起」提示了供需問題中的理想與現實;「山」與「海」相對於被拋棄的我所留在的「原地」,也彼此相對。

  為什麼是山和海呢?又為什麼沒有寫出原地的樣子呢?聽一遍,他唱得先落寞後激昂,總成一片荒蕪的心境,你就知道,「原地」已經在他的歌聲裡,現在在台上唱歌的他就是「原地」了,而他也就必須找一些比較荒蕪的字詞來作對比。不然,如果把「山裡」和「大海」改成「城市」和「鄉村」或「人群」、「鳥群」什麼的,那就變味了。又或者,他一開始想到的就是山與海,所以就將它和今昔、人我的對比織在一起。

  唱到這裡還有點不清不楚,第三段再點明出來:

  我聽見那少年的聲音 在還有未來的過去

  渴望著 美好結局 卻沒能成為自己

  成年與少年,「還有未來的過去」,一句話概括上文的多層對比,之後就是補白了。寫到這裡,意已盡,詞亦窮,如果再講下去,就太露了,所以再重複第二段,交回音樂來作變化,來完結。

  全曲沒有特指,也並不引向什麼新希望或者對世道人心的結論,可以說,這首〈山海〉在草東的作品裡並不是特別具有野心的,然而它仍有匠心,匠心就在這些對比的經營裡。掩映、含露,不應是故意不把話說清楚,而該是實在有其難為情的地方,實有其只想用「他明白 他明白……」帶過,再以「卻沒能成為自己」吞聲一哭的理由。在這方面,草東做得很好。

  對比的修辭,人人會用,不須去記課本上那些什麼「象徵」、「映襯」的名堂也會用;而用得好不好,也不在修辭學的那些名堂上,而在結構。結構能錯落有致,又能連繫到實際的世情,我們命中人心與自心的可能就會增加。

  以上的歌詞分析,希望可以幫助大家瞭解,「草東沒有派對」做對了什麼,進而在我們自己寫歌時有所借鑑。然而,草東曾經借鑑過哪些作品,我應該幾乎都沒聽過,我於編曲也是外行,所以本文也只能聚焦於歌詞和單曲的文本之上。如果有人能再進一步把編曲加進來綜合分析,和海內外同類作品比較研究,當能更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