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選這篇文章】

經過長時間的沈澱,不帶有政治因素和情緒的遮蔽,才能將歷史定位。「白浪」對於現在來說是一個歷史名詞,然而,如何用作品來還給原漢間的史實一個交代?

公共電視製作史詩劇《傀儡花》將搬上電視連續劇(日前已改名「斯卡羅」),本篇專訪,採訪原著作者,台灣血液腫瘤科權威陳耀昌,是怎麼懷抱著熱情與執著,記錄下原漢間的深刻記憶。(責任編輯:翁筠茜)

攝/李沛芩。

文/洪辰芳、柯鈞彧

根據一個不可考的傳說,400 年前漳泉先祖從唐山過台灣,就大肆開墾,把原住民欺負得很慘,於是原住民就採用「白浪」(台語:歹人)這樣一個外來語來稱呼漳泉移民。不管實情是否如此,這樣的稱謂都隱含著原住民對漳泉移民的濃濃敵意。

然而,在400年後,卻有一個「白浪」社會的高階菁英,正窮盡心力將史料彙集成文、重金籌拍成戲劇,要還給台灣的原住民族一個的歷史定位。

陳耀昌,台南「陳德聚堂」(鄭成功部屬陳澤家廟)後人,台灣血液腫瘤科權威、台大法醫所創所所長,早在25年前就完成台灣第一例骨髓移植手術,也曾積極參與政治,出任民進黨不分區國大代表、監委提名人,紅黨發起人,如今卻成為一個兼具原住民史觀的歷史小說家。

問他,這一切是怎麼轉向的?陳耀昌坦言,其實沒有很早,是2004年才開始的,而且是出自一個浪漫的想像。那年他回台南掃墓,一位族叔隨口提到,陳家在台灣的第一個「查某祖」是荷蘭人,他大吃一驚,但傾向相信家族有歐洲人血統,因為他們家族男性有著捲髮、濃毛、落腮鬍及高大身材等與眾不同的生理特徵。但隔年清明節再回台南,他再向叔叔追問,資料卻付之闕如,不過還是觸發了他寫出「台灣人的荷蘭查某祖的故事」——從一個17世紀荷蘭少女為起點發想,如何隨父親來到當時稱為福爾摩沙的台灣,卻因歷史的偶然、命運的轉折,成了現代某些台灣人的祖先,進而帶出整部台灣開拓史。

不下N次親身考察,遙想荷蘭、原漢日衝突場景

熱愛日本歷史的他,尋根的思緒開始奔馳,自然而然地就是用大河劇(長篇歷史電視劇)的畫面來設想各種場景。為什麼這麼著迷於那個時代?「那是台灣第一次面對全球化的階段,但我們自己的相關記載卻很少,甚至錯誤百出,反而在國外資料多且完整。」陳耀昌說,那時在這座小島上,有葡萄牙人、荷蘭人、日本人、中國人、原住民、甚至美國人,政治經濟文化勢力交互撞擊,歷史因而轉捩。汝為台灣人,不可不知真正的台灣事,而不是教科書上的。

因此,2012年他以明鄭時期荷蘭人、西拉雅人(舊稱嘉南一帶的平埔族)與河洛人(來自中原漢人)三方交集的大時代故事,完成第一本歷史小說《福爾摩沙三族記》,2016年以1867年羅妹號事件為背景,出版第二本歷史小說《傀儡花》,2017年第三本《獅頭花》,則是講述1875年於屏東獅子鄉所爆發的、淮軍與大龜文王國之間的大規模原漢戰爭。

為了把小說中的場景視覺化,陳耀昌實地考察不下N次,「多到我不會算了啦,一張屏東的地圖用到快爛掉了,你一定要親自到那裡,才能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像是他的第二本書原本設定要寫牡丹社事件,但卻在一次到女乃社的考察過程中,心境有所靈動,才將整個寫作計畫轉向《獅頭花》。

攝/李沛芩

與名導聯手,投射一個更恢宏的史觀

有別於傳統漢族觀點,陳耀昌的三本小說都以原住民為主角,並納入原住民史觀,因此沒有媚俗的政治判斷、也沒有從眾的民族主義,有部分虛擬的人物與情節轉折,但更多的是同理與和解。去年公共電視宣布,將把《傀儡花》製作成十集的電視連續劇,並以每集約新台幣1550萬、共斥資1.55億的預算製作。從今年起他與《一把青》導演曹瑞原以及知名劇作家施如芳合作,開始進行劇本改編,劇組也開始選角與密集地勘景。

「這是我們欠他們的,你不覺得嗎?」陳耀昌正色說道,「我的作品都是為了要鋪陳原漢和解,這個心態就跟1968有關係啦。」

陳耀昌分析,過去漢人都自我標榜為「天朝」,西方也是,1963年有部電影叫《西部開拓史》,How the west has won,把西部片拍得氣勢恢弘、如同史詩一般,但其實是白人擴張主義的極致。到了1970年,卻出現《小巨人》這樣一部反思白人對印第安族殖民的作品,會有這麼大的轉折?「就是因為中間就有1968。」陳耀昌分析,那一年,捷克「布拉格之春」(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法國五月學運風暴,英國披頭四樂團風靡,在美國則是反戰潮(巴布﹒狄倫)、金恩遇刺,日本則是全共鬥(挪威的森林),全世界開始批判反思資本主義的擴張,強調多元史觀、多元認同,也就有談情慾解放的《畢業生》、談性解放的《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等過去尊崇單一威權時代中不可能出現的作品。

可惜的是,那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直到1987年解嚴後,這些多元、平等的新價值觀才慢慢浮現,原住民價值也才開始被重現。

「以前原住民的自我認同會被污名化,會被看不起,所以很多人不想用原住民的名字、不想承認自己是原住民,」經過了30年的重新建構,終於走到人類學家謝世忠所寫的兩本書《認同的污名》到《後認同的污名的喜淚時代》,陳耀昌體會了這個思潮,自己也持續反省,而方式就是寫歷史。

因此他提出很多顛覆性的想法,像是中央山脈以東的部分在清朝之前都不被劃入台灣地圖,為什麼現在「後山」不能公投獨立?你我既然都是「百越番平埔系及高山原住民族高度混血,並與漢族客系締結姻親」的身份,為什麼只選擇認同漢系?為什麼原住民也一定要選擇一個族、而不是雙重/多重族籍?

然而不只漢人,時至今日,很多原住民的觀念也值得商榷,竟還有人認為「平埔族是選擇向文明卑躬屈膝,才選擇被漢化被同化的那群人的後代」。然而,陳耀昌強調,平埔和高山,是政治與歷史的結果,不是人類學上的分別。他秀出一張海報的照片,上面寫著「向平埔族說NO!」,他痛心地說,「你相信這是今年某原住民民代在其臉書的言論嗎?可見我們的認知還太偏窄!所幸後續有原民青年對其反駁回應,我倒是很樂見。」

「所以我現在都自稱白浪,這個名詞已不再有「歹人」的色彩,因為那是一個歷史名詞,」陳耀昌笑說,歷史要200年後才能夠沈澱,把政治、情緒都篩去,定位才會更清楚。讓原漢能慢慢跨越過去的鴻溝,希望能用《傀儡花》這部大河劇,還給原住民與白浪共生的台灣近代史,一個更寬闊、更包容的交代。

推薦閱讀:

【青鳥專欄】藏在旅舍中的獨立書店:東港年輕人試圖創造與家鄉的連結,說出在地故事
【青鳥專欄】在那個處處可見 MIT 標籤的年代,台灣政治轉型背後的一批「無名英雄」
【青鳥專欄】「人類永遠都會有說故事的需要」一本書的形成竟是如此不容易

(本文摘錄經青鳥書店授權於 BuzzOrange 刊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首圖來源:青鳥書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