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選這本書:橫斷記

橫斷記書名取自日本總督府官員寫於 1914 年日軍征討台灣東部原住民的《台灣中央山脈橫斷記》。這本書以影像紀錄日本帝國如何「收服」原住民,紀錄下日本殖民時對台灣造成的傷害。

看過《賽德克巴萊》的讀者,對於日本統治過程如何迫害原住民應該有些概念,這篇文章則是介紹另一個鮮為人知的《大豹社》事件…..(責任編輯:黃靖軒)

文/高俊宏

為要活出日本的理想,請先把這個國家埋葬掉吧!──矢內原忠雄

從 1900 年到 1907 年,大豹社與日本軍警之間歷經了七次戰役。長年征戰導致社眾人數從上千人銳減到三百多人,下場淒涼。

戰爭的最後一年,日方為了追剿撤到桃園一帶的大豹社,興建了「臺北-桃園橫貫隘勇線」,從烏來龜山的發電廠拉來電力,鋪設最高防衛度的高壓電防線,並在關鍵地點設置山砲、臼砲、野砲與重機槍陣地以為壓制。

編按:

大豹社事件為清領時期到日治初期,大豹溪一帶(今新北市三峽區南部山區)為原住民泰雅族嵙崁大豹社的居住地。1900 年,日本總督府開訪樟腦業者進入山地開採資源,與當地原住民爆發衝突。

大豹社頭目瓦旦·燮促率領族人反對日人伐木製腦的「理蕃政策」,與日本人展開浴血奮戰。西元1921年左右,族人被日人逼迫集體遷居到桃園市復興區詩朗、志繼一帶,原本1000多位居民,僅剩25戶。資料來源:wiki

殘餘的大豹社眾逃到泰雅族時務那奧社(今日復興鄉雪霧鬧)後方,擠在一個叫做泰亞(tayah)的險坡高地避難。最後,看到族人面臨斷糧的危機後,頭目瓦旦.燮促決定步行到角板山,正式向日方投降。關於這段過程,傅琪貽老師寫下了這段令人動容的描述:

Watan Syat(瓦旦.燮促)獨自離開走到角板山,欲與日警和解(subarai)談判。

據說當時他攜一女兒作不再反抗的人質,但日方要求交出兒子當人質。Watan Syat將八歲的Losing Watan(樂信.瓦旦)和七歲的Tage Watan(塔格.瓦旦)兄弟交給日警時,要求讓他的族人「回歸故土」。

然而 Watan Syat 根本不知道三角湧原大豹群所有領域,早已變更為日本財團三井合名會社的經濟開發用地。但不知情的 Watan Syat,獨自停留在志繼(squi)的耕作地等待日方的答覆。其實他絕不可能獲得日方任何善意的答覆。

因為 Watan Syat 的部落與領土早已從地圖上消失不存在,所以即使他花了晚年所有的時間等待,也永遠等不到日方的讓你「回歸故土」的回應。1908年間,Watan Syat病逝在角板山名叫 kijai 的工寮內。

蕃人的教化

瓦旦.燮促等待日方「回應」的日子,想必受到極大的煎熬,才會讓一位曾經統帥北大嵙崁泰雅族的大頭目,在短短一年的「等待」之中死去。很可能燮促之死對日本人而言,比一隻動物的死亡還不重要。

日本早期對原住民是極為貶抑的。除了安井勝次視蕃人為「飛禽走獸」之外,也是法學背景出身的臺灣總督府參事官持地六三郎,也在1902年的〈關於蕃政問題意見書〉裡主張:「只見蕃地而不見蕃人」、「國家對此叛逆狀態的生蕃擁有討伐權,其生殺予奪,都在我國家處分權的範圍之內」,主張蕃人為類似禽獸的劣等人,面對原住民傳統領域,必須完全以經濟觀點視之,必須要清除「蕃害」。

法學家岡松参太郎也主張「日本帝國與生蕃之間不具國法上的關係,只有國際法上的關係」,認為蕃人並不應該像漢人一樣定位為日本國內的居民,進而主張蕃地是「敵國的領土」,而蕃人甚至因為不具有國際法的「人格」,而可以任意殺戮之

上述,特別是持地的觀點,受到當時總督兒玉源太郎的高度重視,持地也因而被任命為「臨時蕃地事務調查掛」的掛長(組長),進一步治理蕃地的事務。

什麼時候蕃人才真正被當成「人」來看待?其中也經歷了不少轉折。理蕃戰爭結束後,多數的原住民傳統領域仍直接由警察管制;能不能轉變為普通行政區,端視該地方的原住民有沒有成為「化蕃」(進步光譜中的受教化者)的可能。

例如,1915 年南投廳向總督府建議,將霧社納入普通行政區,其所持的理由便帶有人種學的進步化約論觀點:(一)富有同化意願;(二)教育已稍有進步;(三)頗從事牧牛農作勞役等;(四)經濟思想進步,對適用蕃產物交易規則感到痛苦;(五)頗有與內地人及本島人結婚之風氣;(六)行政上各種管理亦不會困難。

此外,總督府對於化蕃如何再進一步「脫胎」成為本島人,也做了說明:

「當化蕃智識的程度、風俗的改易、其他服從關係達到與本島人同一之程度時,脫離蕃人之境遇,視為本島人處理。」

至於改造蕃人的作法,則不一而足。舉例來說,從唐澤孝次郎等人的《復命書》裡,可以看出主張透過「有形的化育」,贈與原住民文明的物質來改造其心。但是贈品不應該太精細,例如不能送當時蕃人喜歡的紅棉布,而要送木棉線或者真田線之類的原料,否則無法激起蕃人的好奇與勤奮、發明之心,亦無從「進化」蕃人。

《復命書》裡是這麼說的:「恰如嬰兒發育之初,應給予簡單粗糙之玩具,逐漸及於複雜精細之玩具」。可以說,如此這般對「勞力智能」的開發,是與懲罰體系一體兩面存在的治理技術。

此外,從上述南投廳對霧社納入普通行政區的意見,則可看出,同化、教育、能吃苦、經濟思想進步等界定詞中,對日方最重要的意義在於,進化的蕃人在「行政上各種管理亦不會困難」。

換言之,上述各項蕃人進化的目標,最終就是要簡化管理的程序,這點業已預現了當代新自由主義強調文明化、自我管理化的生命政治企圖。

伊能嘉矩認為,臺灣乃帝國武備與殖產的要地,必須講求如何治化、保護與獎挹「蕃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先透過博物學式的知識考察,「依其人類之研究,以觀察其形而上下,並探地理,且及於自然之關係,然後應用其結果」,最終希望對蕃人能夠「濟日潛之禍機於未然」。

簡單說,就是透過教化來減少「蕃害」的發生機率。

雖然伊能的觀點傾向不以武力討伐,且至少沒有像總督府法學界對蕃人做出等同於飛禽走獸的界定。但我們亦可看出,帝國的概念仍然是優先於人類學的調查,形成一種「前見」,徘徊在殖民地知識場域的邊緣;知識的生產與帝國的死生綁縛在一起,形成命運共同體。

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說,帝國主義時期的各種知識類型,無論法學、人類學乃至於美學、自然科學,幾乎都是有意識地在產生某種國族審美。教化蕃人的工程,實質上也等同於節省、縮減帝國在懲罰系統上的耗損。

當代社會對人所發出的自我管理要求,某方面是從古老的懲罰體系內部變革而來的,並將之施行於監獄以外。例如,歐洲在十九世紀末,刑罰體系已由單純的懲罰,逐步轉為對人的「改造」。

米歇爾.傅柯對此的描述是:「通過一套完整的人類學」,用一種膨脹過的人類學視野來取代對犯人單純的身體懲罰。律法系統因此朝向「個人化」的膨脹與發展,所注重的是對人犯的改造。因為,單純的懲罰,意義太過瑣碎了,必須連帶著對犯人的改造,並且使其他人能夠引以為戒,才能彰顯出律法系統的意義。

從這裡看來,被總督府視為潛在的危險族群,或潛在犯罪者的蕃族,在武力鎮壓之後轉向教化而使成為「化蕃」,表面上是希望將他們從動物改造為人,實際上則與當代國家普遍尋求節約、節省的新自由主義治理邏輯有關。

樟腦戰爭

人的新自由主義化相仿,日人對臺灣的山野土地,也絕不會以「荒地」視之。在瓦旦.燮促等待「回歸故土」期間,日本早已將大豹社的傳統領域轉給「三井合名會社」(以下簡稱三井)來砍伐樟樹。

早在殖民初期,扮演臺灣蕃地行政重要角色的有田正盛,便已主張,臺灣所有的林野地,除非農民具有明確的地契,否則應全部納為官有林野。這就是所謂的「無主地國有」政策。這個政策所針對的,就是樟腦的利益。

有田甚至認為,臺灣的樟樹可以經受得起一百年的輪流砍植、每年可產出六百萬公斤的樟腦,因此力主開發隘勇線,建立交通要道。如此可知,樟腦的龐大利益,殖民政府早有所悉:1895年6月領臺後,臺灣總督府自然會掌握這個(按:樟樹)龐大利益。

9月,民政局長水野遵在《臺灣行政一斑》的〈殖產〉裡,即強調:培養富源第一項是「樟腦之製造」,並認為有必要實行樟腦官有公賣,10月31日即發布「官有林野及樟腦製造業取締規則」,以課稅方式由各地方廳管理。

在塑膠工業尚未成熟以前,樟腦所提煉的賽璐璐(celluloid),是民生工業的重要原料(用以再製為玩具、電影底片、梳子等物)。同時,樟腦還有能夠製成無煙火藥,具「射程穩、速度快,殺傷力更強」等特質,是現代戰爭工業的重要原料。

對於大豹社戰役期間新佔領的山野,總督府引入三井企業,一面砍伐樟樹一面著手造林,其墾殖面積也隨著隘勇線的推進而不斷擴展。從1907年總督府殖拓局函覆三井代理臺北支店長齋藤吉十郎的文件裡,可以看出三井經營新佔地的概況:

桃園廳下三角湧方面蕃地大豹社全部
官有森林原野2385甲3分
預計作為樟樹造林及製腦
獲准承貸之區域皆位於核准當時之隘勇線內
租金為一年一甲一錢

總督府殖拓局准許三井墾殖大豹社傳統領域的範圍(綠色部分)(遠足文化提供)

從該份公文的附件圖,清楚顯示了兩個時期的兩條隘勇線,上方是1905年白石按山戰役打出來的隘勇線,下方紅線則是1906年毀滅大豹社的「加九嶺-熊空-大豹隘勇線」。

日方將掠奪來的大豹社傳統領域,即刻以獎勵造林的名義低價交給三井。《三峽鎮誌》記載,直到1910年,三井以「真樟灶」製腦方法,光是在三峽地區,每月就可產出樟腦10萬臺斤、樟腦油20萬臺斤之多,壟斷了日本在臺的樟腦產業。

雖然一面砍樹一面造林,希望將樟腦設定為百年產業,但是因為樟腦需求量太大,不出幾年大豹社傳統領域的成片樟林就被砍伐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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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書摘內容出自《橫斷記》由遠足文化出版社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首圖來源:Lordcolus CC licen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