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京辉的《茶馆》,能是当代《春之祭》吗?
文/Tuk
孟京辉版《茶馆》的首演,已经是2018年乌镇戏剧节的事情。不过,围绕这部作品的争论却从未停歇。争论的第一轮,是这部作品于乌镇戏剧节亮相之后。那一晚在孟京辉北京的蜂巢剧场中,正在重演《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两位主演向远在乌镇的同僚们送去了演出顺利祝福。演出的确很顺利,但演后的争论却引爆了乌镇——旷世之作抑或千古奇烂,两派观众各执一词。以至于在后几天,“冷静下来了?”这样的表达出现在了相关文章的标题之中。
第二轮争论,是这部作品作为历史上唯一入围in单元的大陆作品亮相法国阿维侬艺术节。这次的争论关于信息差和欺骗。因为在作品的官方宣传中,这版《茶馆》所向披靡,获得了法国观众和剧评人的喜爱。但随后有戏剧博主提供了评分及评语,情况与宣传恰恰相反,在所有剧目中,《茶馆》几乎垫底。这一轮主要发生在社交媒体上的争论虽然看似脱离了对作品本身优劣的讨论,但内在逻辑仍是对这部作品“质量存疑”的延续——更何况这次还有了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茶馆》已然折戟阿维侬。
2019年11月,孟京辉《茶馆》北京首演。要在这个素来奉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国传统话剧表演形式为核心审美标准的地方动土,尔后的争议是可想而知的。当然,北京不只有传统的戏剧形式和审美准则,但这次孟京辉版《茶馆》的演出地点,不是他主要面向年轻群体和孟氏美学拥趸的蜂巢剧场,而是保利剧院,一个要接受更为广泛意义上的观众观看甚至是审视的地点。更何况这次改编的作品,是中国话剧史上经典中的经典。
孟京辉版《茶馆》又站在风暴中心了,只不过这次的风暴不在汇集话剧圈内人士的乌镇戏剧节、也不在遥远的法国和社交媒体上,这次的风暴直接吹到了剧场中。在前几场的演出里,有观众“用脚投票”中途离场,也有观众在谢幕时激动欢呼。直到12日晚,一位观众愤然起身,在演出过程中厉声控诉这部作品并得到了不少其他观众的鼓掌支持。演出在这位观众被请出场之后得以继续,不过剧场外的大厅也排起了百人退票长龙。可以这样说,演出过程中规模性的退票现象,在北京演出市场中如果不是绝无仅有,那么也为数不多。
争论的核心可概括为对于这部作品质量的质疑,但潜台词则是对待经典的态度、对孟氏戏剧风格的认可度以及孟京辉和《茶馆》是否能够能否代表中国最高戏剧水平登上阿维侬等如此种种。
那么,孟京辉版《茶馆》到底什么样?
是全新创作,不是改编
总体来看,孟京辉版《茶馆》是一部以经典之名,实则“夹带私货”的作品。在这部大概只有三份之一的台词内容出自《茶馆》的演出中,叙事层面上的故事和情节已然消失,演出变为了原作片段与以孟氏戏剧风格新发散内容的交替呈现。
被拆解的也不仅是原作的“一剧之本”。原作中的人物,或者说“人”这一概念也好、主体和有机体也罢,也被拆解为“常四爷代表头脑和脚、秦二爷是胃、王利发是心,他们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的形象”(引自节目单)。
被抽空的还有原作中重要的空间——茶馆,一个因时代变幻而与人物同显沧桑的地点,一个见证物是人非的空间实体;同时也是剧中人物相聚和登场的重要公共空间。虽然“莫谈国事”的规定让这里看似远离了哈贝马斯口中以咖啡馆为代表的公共空间,但这条“禁令”似乎并不能阻止顾客在此讨论的冲动。同时这个空间也超越着“咖啡馆”,因为这里不仅是一个三教九流汇聚的室内空间,也有着被排除在这个空间之外人物(如乞讨者)的徘徊。因由这些人物,茶馆成为了一个更为丰富的时代断面,一个更为恢弘的多声部时代交响。于是“茶馆”变成了一个串联今昔的线索,不再是一个实指与空间。
此版《茶馆》力求当今语境下的演绎,所以舞台上也不再是一个模拟的实体空间,而是一个巨大金属架和与其连接的金属巨轮。因此被拆解的舞台空间上可以忽而是旧时的茶馆,也可以忽而是此时的麦当劳;这里可以提供之前的烂肉面,也可以有现在的汉堡、炸鸡、薯条……
在舞台上这个《茶馆》原作被大卸八块、散落一地的后现代大型拼贴图景中,还有布莱希特的诗歌、flash动画、吉他弹唱、rap、现场即时影像、现代舞……世界戏剧舞台上最时髦和流行的元素及方式,都被组装进这场盛大的狂欢之中。在这样大杂烩崩溃式美学引领和孟京辉式“浪漫颓废无意义存在主义话语”的统领下,作品极为的空洞、也极尽所能地表达空洞,批判着资本霸权。因而这样有意为之的碎片化与割裂,其自身也构成了批判的一个环节。
如果说老舍的《茶馆》是洞悉一切后的一声喟叹和唏嘘,其戏剧效果可以表述为一种“于无声处”,那么孟京辉版《茶馆》则是激愤和宣泄,其效果是一种“声嘶力竭”。因此,“全新创作”似乎要比“改编”能更为恰当地描述这部作品。
不过,孟京辉《茶馆》里的批判和话语,看似是在《茶馆》的旧瓶中倒入了新酒,但也只不过是把1956年的牛栏山换成了老洋酒,最后贴上了2018年的生产日期。没有全新风味、也没有惊人配方。《茶馆》仍是重弹的老调和原地踏步,以及穷尽先锋下的极尽保守。
天堂隔壁是疯人院,迪厅和拆迁队租进了同一幢写字楼
孟京辉的《茶馆》同时也是一次孟京辉个人作品的回顾展、一次孟京辉戏剧工作室才艺展示大赛。演员十八般武艺悉数呈现,时而温情、时而崩裂,让舞台充斥着一种天堂隔壁是疯人院,迪厅和拆迁队租进了同一幢写字楼的奇幻效果。
这次的《茶馆》以所有演员坐在台上面对观众进行“无表演”的台词宣讲开始,台词出自原版《茶馆》。随后,画风转变,现场变为了群魔乱舞的麦当劳餐厅,“莫论国事”的政治话语也被“汉堡”、“支付方式”、“比特币”等消费话语取代。演员在这样的时代的交替呈现中,时而抒情、时而疯癫、时而崩溃、时而炸裂。
用向观众演讲的方式处理原版《茶馆》的内容,用自己一贯的风格处理自身的发散内容,孟京辉用两种表演风格强行让观众跳出戏剧,延续他对莱希特戏剧主张探索。可以说,与滔滔不绝所代表的理性相对的,是疯狂嘶吼代表的非理性,于是嘶吼是理性言说的崩溃。演员的吼叫与疯狂,是剧中后革命、后殖民氛围中的呼号、挣扎、无助。
作品结尾是钢筋铁骨的巨轮以摧枯拉朽、绝不留情的方式旋转,其中的桌椅也随之旋转随后因撞击逐渐摔碎,人也同样毫无招架之力。这个巨轮把线性时间和发展主义重新拗回闭环之中,剧中出现的《世界日记》也变成了一种刺眼的讽喻。
除了剧中以现场即时影像方式表现的革命动员以及革命背后的经济逻辑之外,孟京辉对布莱希特戏剧理论一直以来的实践也格外体现在临近结尾处的段落。王利发的扮演者陈明昊跳出剧中人物角色,以打电话给伟人的方式戏谑这正在上演的这部作品,表示这部作品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蹦迪”。观众也成为了被嘲讽的对象,“台下的观众看不懂还不走”、“我是演员,他们不走我也没法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这一段自白成为了整部作品的高潮之一,观众的反响热烈。前期剧场中的私语“这部剧每当我看懂的时候就跳到我看不懂的地方”和“这演的是什么玩意儿”变为了哄堂的掌声和大笑。在这一段中还夹杂着一句“什么阿维侬,我们没去过阿维侬”,聪明的自嘲拉回了一部分观众对作品的好感度,但当演出继续进行下去的时候,场间“我又看不懂了”的声音也再度传出。
孟京辉版《茶馆》,能是当代《春之祭》吗?
孟氏《茶馆》遭遇的冰火两重天评价境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913年巴黎上演的芭蕾舞作《春之祭》。彼时,俄国的先锋艺术正在“攻陷”自居有着世界最高艺术审美品位的巴黎。根据记载,在佳吉列夫策划、斯特拉文斯基作曲、尼金斯基创作的这出石破天惊的作品中,喜爱和讨厌的观众在演出现场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虽然关于这部作品没有留存任何的视频,我们难以确切获知作品原貌,但显然,这部作品已经取得了艺术史中划时代的地位,斯特拉文斯基的曲目被无数的编舞家编排。
喜欢的陷入狂喜,不喜欢的起身叫嚣,与《春之祭》观众反响如此相似的《茶馆》,可以被称为这个时代的《春之祭》吗?
《春之祭》的划时代性体现在他对于审美规范和传统的颠覆,甚至征兆性地对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现代性做出了某种预言。而这版《茶馆》的争议,则主要聚焦在对待经典的态度之上,而非形式的突破、新审美形式的建立。因为一如往常,孟京辉的《茶馆》和其之前的作品仍一脉相承,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次大型的作品总结与汇演,除了部分观众之外,好像没有挑衅到任何其他。对于喜欢和熟悉孟京辉作品风格的观众,他们会接受和欣赏,而对于那些因《茶馆》并存有相关预期的观众来说,这自然是冒犯的。所以观众因《茶馆》而起的争议,是两种风格和美学间的冲突,并非是《春之祭》那样创造和提供了新风格的原因。
在传统戏剧表现形式的天花板被越来越多的观众感知到的当下,像孟京辉《茶馆》这样给经典松筋动骨当然无可厚非,更何况已经有太多太多的艺术家以自己的角度出发重新审视和编排经典作品。不过,孟京辉称在这部作品中试图用当下去发展这部作品,完成经典和现代的对话,我不禁要问,《茶馆》的原作失去了时代精神了吗?艺术作品成为时代经典,自然是其作品内核中已有洞悉性的、不受时空限制的种种,并非加入了当代的语境和元素就能反映和提升原作的时代精神和时代共鸣。加入时代词汇、符号的行为和凸显时代精神也显然并不存在绝对的对等。在这一点上,试图跟时代对话甚至要成为时代表达的《茶馆》,显然没有成功。但因为这版《茶馆》所引发的种种讨论,我们不应该也不能“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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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来自孟京辉戏剧工作室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