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味道的風,就是我還在等待的愛 ——《夏夜晚風》
一旦失戀,人的感官就會變得異常敏銳,任何風吹草動——無論是窗外的雨聲,亦或是熟悉的街道,皆能輕易擠壓心室。然而,在《重慶森林》中,縱然故事主題是失戀,理所當然的「崩潰情節」卻鮮少出現;相反的,電影充滿著活力——躍動且有趣。
由此可知,《重慶森林》是一部氛圍清爽的非典型作品,輕柔地抬起角色的酸楚,再將其過渡到儀式性行為(例如跑步、吃罐頭)以及外在客體(例如傢俱、毛巾)上,藉以表徵那些說不出口的受傷。畢竟,長久以來,眼淚做為負向情感的借代,實在太過單薄,若要敘說一段心碎,根本難以彰顯那一份痛究竟多獨特,而這也正好解釋:何以《重慶森林》浪漫、輕盈,卻又能保持溫度與層次,且避免廉價的原因。
有趣的是,王家衛的不落俗套,可不只在演繹失戀這一件事,他還倒轉關係中的傳統架構,賦予女性角色主動性:不管是神秘的金髮女,或是俏皮的阿菲,皆都實際影響兩位男性角色的主觀世界。前者透過一句「生日快樂」幫助何志武卸下了寂寞,後者則以「裝修」讓 663 緩緩走出悲傷的反芻,不再拿「遠走的過去」折磨自己。
眾所皆知,片名「重慶森林」指涉的是城市,或者說王家衛眼中的香港:擁擠、龍蛇雜處,卻又熱情激昂。想當然,這不過是部分的香港,《重慶森林》可以說是較光亮的一面;關於影子的另一側——人的疏離、徬徨與潛伏——王家衛則將其放入《墮落天使》去呈現。也因此,王家衛才會說《重慶森林》得要搭配《墮落天使》來觀賞,那不只考量製作、敘事上的脈絡,亦因為它們本就是密不可分的表裏一體,分別代表香港的白晝與黑夜。
尤其,依照學者 John Wylie¹ 的說法——地景即是張力;換言之,地景的存在與形貌,不光僅是死氣沈沈的自然積累,形塑的過程更還涉及了人類的文化、政治衝突,甚至是私密的情感,比如説經典的鳳梨罐頭山,就寄宿著何志武之於阿美的不捨。所以,《重慶森林》中的地景,例如昏暗的商場、人來人往的快食餐廳,皆都不僅是被動的客體,亦是不斷表述「人文張力」的言說主體,輕聲吟唱著關於香港的萬種風情。
不過,單就《重慶森林》,鏤刻最多情感紋理的場所,無疑要屬 663 的公寓,它宛如悲傷的集合體,持續地咆哮、哭喊。直到阿菲入侵,偷渡了玩偶、金魚與傢俱之後,本還苦悶的房間,也才終於迎來它的蛻皮,因而緩緩開出一朵朵盼望。
然而,縱使地景承載著戀人絮語,好比扶梯縫隙、公寓衣櫃,卻不一定誰都能讀懂、理解其中的意涵。地景做為一種文本,詮釋的途徑何其複雜,開枝散葉之下,無限的可能不斷繁衍,而這即為《重慶森林》的精妙之處:它將「戀人的默契」游離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藉此闡明愛情的玄妙與不可取代性。
以此延伸,阿菲與 663 的故事,其實還捕捉到另一個道理:意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完全由身體性的碰觸來主宰,重點在於擾動人心、環境與否,就算只是更換傢俱,同樣具備偌大的影響力。畢竟,正如《偶然與想像》所強調,抽象、曖昧的靠攏,有時反而比具體清楚的靠近還能勾動人心。易言之,聚焦於地景變化來勾勒、喻示的手法,不只能視為《重慶森林》的電影語言,更是它如此魔幻、令人沈醉的基礎。
越想越愚昧,這陶醉的滋味——沒發生過的,比什麼都曖昧 —— 《親切》
當然,《重慶森林》之所以被人奉為經典,饒富意象的台詞功不可沒,像是前述提及的罐頭過期論恰恰點明:人要能放下一段感情,總得需要時間哀悼,才好接納形式上的死亡,也才能夠走向後續的重生。甚者,663 的房子哭泣論,跨越時空,巧妙呼應《雲端情人》所說:戀愛使人瘋狂,談情說愛彷彿是被社會認可的精神錯亂。為此,各種犯傻與荒唐,全都因為——愛,本就自帶力場,往往可以扭曲、吞食人的秩序。
至於時不時的喃喃自語,更是《重慶森林》的另一大特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白,觀眾好似在偷窺一般,藉由電影這個路徑,悄悄地闖入角色的心靈暗房,然後再因其中的真摯、感嘆,不自覺地愛上這群人的古怪。
確實,就企圖來說,電影僅在談論人的關係而已,沒有偉大的抱負,亦沒有太多沈重的糾葛,要說《重慶森林》真能帶來什麼思考上的啟發,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可是,有些時候,我們正是需要這類作品:幽默、樸實且能打中人心,進而替生活灌入一陣暖意,好從相較枯燥、抑鬱的現實中喘一口氣。
到頭來,《重慶森林》無意給出任何有關於愛情的解答,僅僅是透過故事例證:若把人比喻成一座機場,錯過了上一班飛機,也還會有下一班降落,只要清空跑道,就有機會得以相逢不同的緣分。至此,分手的創傷能否癒合,端看人願不願意敞開心胸,進一步冒險擁抱「朦朧」的可能。
¹ 關於「地景張力」的討論,詳見《地景》一書。
全文圖片:CATCHPLAY
電影資訊
重慶森林 Chungking express
- 上映日期
- 2022/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