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我裸故我在 許曉丹

1988年,30歲的許曉丹演出3點全露的舞台劇,引發社會譁然。她在農村家庭長大,頂著大學畢業的光環當人體模特兒,自己的畫作又全是裸畫。彼時社會保守,大眾愛看她作風前衛,但又以道德量尺輕賤她。她稱自己是沒吃過禁果便落入凡間的夏娃,試圖用奶頭對抗拳頭,3度參選立委也3度落選,自此遠離政治。

經歷過感情和選戰的風雨,60歲了,她把自己的住家布置得像伊甸園,她在其中畫著一幅幅裸體自畫像,畫面中的女人是年輕的理想的自我,永恆跳動著一顆怎麼也不肯老去的心。

許曉丹打開音響,喇叭送出刺耳聲響。她踮起腳尖、伸展雙手,從畫室旋轉舞出,背景音樂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音樂裡錄製好的旁白是這樣的:「飛天不小心從天上跌落人間…」

住在仙女寢宮 布置成伊甸園

天花板頂燈如聚光燈灑下,她舞過廚房旁的長廊,背後是裸女畫與仕女圖,但再轉一圈,指尖翹起的方向指向的是烘碗機。

飛天是誰?「飛天是天上的仙女。敦煌裡面有很多壁畫,負責跳舞的仙女叫飛天,所以這支舞是飛天之舞。」她稱自己的畫室是飛天畫室,住家是仙女寢宮,仙女剛起床,早餐只有一杯咖啡一杯牛奶,那麼不食人間煙火,但馬克杯上還是留下了紅色唇印。她經常在家裡練舞,她不煮食,冰箱裡只有水果,畢竟仙女的住所不該存在油煙和水漬。

卻還是來了3個等待採訪她的俗人。今年10月,許曉丹舉辦畫展《天體最美的故事》,首展選在北市大安區的藝廊。展覽還沒開始,就引來鄰居抱怨,要求畫廊低調。那天,我們在騎樓等開幕,路人三三兩兩經過拿著文宣看,有人驚喜道:「是那個許曉丹耶。」也有人啐了一口,「算什麼藝術!」

許曉丹住家空間以許多人造樹裝飾,就連冷氣框架都以蕾絲窗簾遮住,她說自己不喜歡看到混亂醜陋的框架。
許曉丹住家空間以許多人造樹裝飾,就連冷氣框架都以蕾絲窗簾遮住,她說自己不喜歡看到混亂醜陋的框架。

1988年,30歲的許曉丹青春正盛,創作舞台劇《迴旋夢裡的女人》,堅持在最終幕全裸演出,遭檢方以妨礙風化罪起訴,她認定自己是為藝術犧牲,奔走立院陳情,仍被判刑、可易科罰金。隔年,她參選高雄市立法委員,文宣裡袒露雙乳衝破國民黨徽,高喊「奶頭對抗拳頭」「阿丹的胸脯是人民的靠山」等口號,成功把僵化威權撞出裂痕,成為選戰最大話題。她曾3度參選,其中一次僅差距107票,最後仍高票落選。

30年過去了,我們約在許曉丹高雄住家採訪,60歲的她仍做少女打扮,烏黑長髮披肩上,緊身牛仔褲裡雙腿修長,袖口是公主式的蓬蓬白紗,頸項繫著緞帶蝴蝶結。住家空間,她以熱帶樹木裝飾,垂掛色彩鮮豔的芭蕉、蘋果等,宛如上帝打造的伊甸園。但我們伸手一摸,眼前的樹木和水果都是塑膠的,開不出花流不出汁液,只成就一個永垂不朽的天堂。

1989年,許曉丹首度參選高雄市立委,文宣中裸露衝破國民黨徽,喊出「奶頭對抗拳頭」口號,象徵挑戰威權。(許曉丹提供)
1989年,許曉丹首度參選高雄市立委,文宣中裸露衝破國民黨徽,喊出「奶頭對抗拳頭」口號,象徵挑戰威權。(許曉丹提供)

永遠28歲 最滿意的自己

「真樹要照顧很麻煩,人造樹20年後還是一樣,那樣的青春美麗,不會老。」不老,好像是最重要的事。「28歲後,我就不去想幾歲了,每天都用28歲的心情過日子。」許曉丹哈哈大笑,她笑起來很豪邁,不自覺露出雙排牙齒,仔細夾好睫毛眼睛瞇起來。客廳與臥房掛滿大幅畫作,都是全裸的女人,她說那都是她,她是自己永遠也唯一的模特兒,畫中的女人像她一樣不肯老去。

28歲,或許是她最滿意自己的時刻。那年是解嚴前一年,台灣社會氛圍喧騰,亟欲擺脫威權的草根力量勃發。許曉丹從小愛畫畫、嚮往藝術,她曾說自己是梵谷的信徒,肉體是大地,女人即農夫,她褪去衣衫在7、8個藝術家面前裸身,當人體模特兒,是為更接近藝術。她習畫多年,邊當模特兒也邊畫畫,最後決定專心追求藝術夢。

1988年,許曉丹創作舞台劇《迴旋夢裡的女人》引發滿城風雨,報紙滿是投書罵她不檢點,她與製作人走在路上,甚至被路過的婦女丟石頭,還有人高喊「槍斃許曉丹」。當時,高雄場被禁演,台中場勉強演出,文化單位嚴陣以待,苦求她披掛薄紗上場。許曉丹勉強同意,原因很實際,高雄場已不能演,台中場若僅演出一場,光演員費都發不出去。

前2場演出安穩過關,但最後一場,她早做好決定。已是30年前的往事,許曉丹卻始終記得那天。「我從舞台上走下來,那時候思維很悲壯,覺得藝術家要死在舞台上,詮釋的是肉體的結束、靈魂的復活,要通往天堂之路。最後1分鐘,我裸體演出,從台上走下來,警察也在另外一頭等著我,觀眾跟我都在掉眼淚。」恍若昨日,她揚起眼眉:「這是我變成名女人的開始。」

為什麼非裸不可?那時她經常做夢,夢中靈魂都是赤身裸體,「穿上衣服,就不是我要表達的內涵了。」

1988年《迴旋夢裡的女人》舞台劇最終幕許曉丹以全裸演出,引發社會議論。(許曉丹提供)
1988年《迴旋夢裡的女人》舞台劇最終幕許曉丹以全裸演出,引發社會議論。(許曉丹提供)

兄長管教甚嚴 她迷言情小說

許曉丹出生於雲林縣莿桐鄉,父親是裁縫師,她是家裡的老么,上有3個哥哥,大哥長她14歲,最小的哥哥也長她8歲。鄉下傳統人家不談心,兒時的許曉丹總覺得孤獨,「因為在家裡,我不是被照顧的份,就是被罵的份。」大哥同時也是她的小學老師,對她管教甚嚴,每每演講比賽前,大哥就要她練習無數次,就連眼神從哪裡掃到哪裡,都要精準排練。

大哥也是她的知識啟蒙,中學時,許曉丹就讀完大哥書架上的李敖、王尚義等收藏,「小時候,大哥也買很多童話故事給我看,讓我變成一個有思想的小孩。」但更讓許曉丹好奇的是哥哥書架第一排後面的收藏,「哥哥是很嚴肅的人,但書架後面藏很多言情小說。我覺得那個言情小說比現在A片更好看,想像空間很大,讓妳感覺毛細孔更刺激更張揚。」

言情小說讓她嚮往著愛情,外界看她作風豪放,以為她必然情史豐富而性愛也開放,其實不然,她大學1年級才初戀,我們側訪她的友人,朋友們不約而同以「純情」形容許曉丹。多年好友宋清田說:「她一次只愛一個人,她也是個很需要被愛、很需要關心的女人,不管是愛情或是友情,只要她感覺你對她好三分,她就會回報五分。」

許曉丹的父母都早逝,3個哥哥是她的靠山。她大學時偷偷學畫,窮學生沒有錢,每每到繳學費時,她便使出小聰明,「反正跟哥哥說…精裝書多說一點、註冊費多說一點,多收的就拿去學畫了。」大學畢業後,大哥靠關係把她引進國中教歷史,她才教3個月就離職,決心往藝術家之路前進,她繼續學畫畫,也當人體模特兒賺錢。

只是淳樸的農村家庭怎麼能了解?當年大學錄取率不到3成,頂著東海大學歷史系畢業的光環,許曉丹當人體模特兒的消息,媒體也蔚為新奇。許曉丹當時住在3哥家裡,「我一回家,哥哥把報紙摔在我面前說妳搞什麼?我也不解釋,掉頭就走,走向我許曉丹的人生。」爾後長達10年,許曉丹不敢回家,直到第3次參選,家人才從雲林包車南下助選。

走在過去陳情抗爭過的立法院外,如今許曉丹顯得輕鬆自在。
走在過去陳情抗爭過的立法院外,如今許曉丹顯得輕鬆自在。

遇18個男人 每次都是真愛

傳言許曉丹生命中有18個男人,她強調每次都是很專情的真愛,「腳踏兩條船怎麼算愛情?愛一個人,一定是一心一意的。後來各種環境因素結束,才會有另一段。妳說劈腿2、3個,那真是愛情嗎?我才不相信。」對性愛的態度呢?「也許男人跟女人不一樣,性對我來說,是愛情的一部分,沒有愛,是不會有性的。」

許曉丹曾有2段婚姻,第1段婚姻轟轟烈烈,她和前夫上演伊甸園婚禮,全身上下只貼3片葉子,再度引發轟動。這段關係只維持3個月,她發現前夫精神不穩定,很快她便逃家在外租屋,好不容易才訴請離婚成功。

許曉丹曾有2段婚姻,第一段婚姻被她稱為「破碎的傷口」。當年她和前夫上演伊甸園婚禮,短短3個月後,伊甸園成了愛情地獄,她倉皇逃離。(許曉丹提供)
許曉丹曾有2段婚姻,第一段婚姻被她稱為「破碎的傷口」。當年她和前夫上演伊甸園婚禮,短短3個月後,伊甸園成了愛情地獄,她倉皇逃離。(許曉丹提供)

1997年,許曉丹結識第2任丈夫中醫師謝安石。她記得2個人第1次見面,她剛主持完蓬萊仙山節目下班,跟著朋友去喝酒唱歌,一群醫師忙著叫女子作陪,只有謝安石身旁空空的。「有個小姐問他要叫誰?他回答,沒人叫的都叫來好了,結果來的都是又老又醜的。」像是初戀少女,許曉丹笑瞇了眼睛:「我覺得他好有愛心,不是好色,只是愛朋友熱鬧。」

「他是有點霸氣、很大男人的,認識第2天,他就跟朋友介紹,我是他的未婚妻。對啦,我也沒有反駁啦。」2人交往5年後結婚,丈夫處處以她為榮,最愛跟人說:「許曉丹係阮某!」難免遇到朋友戲謔:「是那個許曉丹喔?」「他只有2句話,『阮某係民主鬥士』『伊係藝術家』,2句話就堵住所有人對我的批評。」婚姻生活16年,許曉丹說那是人生的靠岸階段,她淡出公眾世界,安靜而閒適。

2012年5月,謝安石心臟病發過世。先生走後第3天,她如常地打開衣櫥要為先生挑服裝配色,正要為先生放在床邊,「才發現,啊,他是真的走了,眼淚就無法停止地一直流一直流。」她整整哭了3個月。

許曉丹(右)與第2任丈夫謝安石(左)的婚紗照。(許曉丹提供)
許曉丹(右)與第2任丈夫謝安石(左)的婚紗照。(許曉丹提供)

創作動力目標 畫作留美術館

坐在丈夫任由自己布置的家裡,許曉丹微笑著,我們請她回想一些與丈夫在這裡的記憶,她才有些艱難開口:「我不太喜歡回憶,我就是活在當下。我老公到另個世界去了,所以我也不去干擾他。但我相信,人的思想是會透過時空的,我讓自己活得很快樂,對他也是一種不干擾。」

原本她是丈夫眼中那顆珍貴的蘋果,如今伊甸園裡的亞當不在了,專注愛慕她的眼神也不在了,許曉丹只能自己創造被注目的舞台。她耗時3年準備畫展與舞劇,希望一次呈現繪畫、舞蹈與音樂。她為畫展製作畫冊,像是為人生做一次整理,畫冊裡不只收錄裸畫,還有她的裸舞、裸選、裸婚。

許曉丹說自己總以28歲的心情過日子,那是她最青春活力的時刻。
許曉丹說自己總以28歲的心情過日子,那是她最青春活力的時刻。

「我想過為什麼要畫畫,我想,我的畫將來是要留在美術館裡的。」曾有任何美術館收藏妳的畫嗎?「沒有。」

在意別人只記得妳是許曉丹,而看不到妳的畫嗎?「沒有關係啊!」不會傷心嗎?「不會啊!」不會挫折嗎?「不會啊!」她的語氣很坦然。

為了藝術,30年前,她曾不計毀譽地敞露自己;而今,她繼續將自己敞露給一個虛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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