鎗火:簡約

《鎗火》敘事結構最大的特色,是杜琪峰用大量的影像構圖去突出五個槍手的形象,而將對白簡約到最低限度。(不過,電影院的版本和VCD版本不同,VCD 的國語版首尾都加插了冗長的獨白,目的是使觀眾更能理解劇情,實在是有畫公仔畫出腸的毛病)。電影的攝影、構圖和配樂之高度風格化,使人感到五個槍手相當有型有格。

根據杜琪峰的講法,電影原先叫《社團》,但《社團》太接近王晶的電影,故改名《鎗火》,意思是“槍火無眼,人間有情”。(參見阿馳訪問整理:〈電影人追訪杜琪峰〉,《觀影》第十期,2000年1月,第3頁。)從電影名稱《鎗火》字幕打出後的一段對槍的特寫,即已說明這部電影的主要指涉體是槍及其相關的事物(攜槍的人、持槍和槍殺、槍手的關係和槍的權力等)。有很多場景設計,是用來展示五個不同輩份和性格的社團分子,如何以他們的獨特性去運用槍火。

阿信(呂頌賢)輕浮年輕,一出場就叫著“我是跟來哥的”。阿Mic(張耀揚)則智勇雙全,他不偏幫任何一方,總是沉著做事。阿肥(林雪)一出場就是跳電動機舞,終日剝花生,沉默寡言而偏幫阿鬼。而阿來(吳鎮宇)和阿鬼(黃秋生)的大佬形象,最為突出。由第一場在酒吧和警探周旋,或者在車上大力擲電話,以至後來要拚命保護阿信這幾場設計,可以知道阿來是一個性格衝動而重兄弟情的江湖大佬。

至於阿鬼的心狠手辣,可以透過其中一場設計看出:阿鬼到酒樓跟人講數,對方不受勸,阿鬼行近用一塊極小的剃刀片割破對方喉嚨,然後離去,他的馬仔隨後鎖上大閘。這組鏡頭乾淨俐落,充份表現阿鬼的冷靜和毒辣。此外,他的冷靜亦表現在窄巷遇襲那場,他那佈陣的機警以及徹退的果斷,在極具風格的光影影像組合下可見一斑。他同時又被塑造成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在結局中他佈了一個槍殺阿信的假局來放走他,可見他不但表面顧全江湖規矩(阿信因為勾義嫂而要被處決),但又暗中放走出生入死的兄弟,在(黑社會)法理和兄弟情中兩者兼顧。

然而這個結局並不脫離杜琪峰一貫以來的宿命論,阿信逃走的秘密有朝一日被社團發覺,到時五個人的命運,又會再次掌握於社團的手中。不過總比《暗花》(1998)和《真心英雄》樂觀開放,而輕快的配樂亦使人感覺社團世界,並不一定是死局。

◆◆◆

電影有三場用獨特的場面調度,來交代他們五人的默契,極具簡約主義的視覺風格:

(1)荃灣廣場的槍聲──

首先五個人包括龍頭文哥(高雄)在中間從行人電梯徐徐而落,在對面的一個保安員卻隨電梯上升。保安員突然從身上拔槍,隨手拋起帽子在空中,鏡頭一面拍攝著帽子的下墮,另一面特寫阿來阿鬼等已拔槍射殺保安員。然後再特寫阿鬼和阿Mic 將槍頭對著電梯頂端,前來的埋伏者不敢走近電梯。杜更巧妙地用闊鏡頭拉開畫面空間,分別拍出五個人以不同姿態,在柱間站立和監視敵人,而他們的槍枝亦分別向五個不同方向對準。其中一個向後拉開的移動著的長鏡頭,更設計到五個人同時出現在畫面中,風格異常突出。其時一個戴著耳筒聽音樂的男子,用手推車運送著像鏡子般光亮的鋅鐵片走過,鐵面倒映出他們的位置,阿來和阿鬼大驚,跟著暗藏鐵片後的殺手彈起,結果給阿來和阿鬼開槍殺掉,而且更反應迅速地射死正想拔槍的推車男子。

這場槍戰的場面空間和鏡頭運用非常俐落,亦充份表現出五個槍手的協調和冷靜,在港產片中的確非常少見。它的設計不同於吳宇森的槍戰場面──充滿慢動作,人被槍殺時的大動作以及背景物件的亂飛,而是人物的表情和動作都非常節制,充滿冷峻的暴力感。各槍手的型格呈露,充份表現於畫框和鏡頭的推拉走位。凌厲的音樂節奏感亦表現動感,而非訴諸無謂的誇張動作。看這場戲的設計,可以理解杜琪峰如何將傳統的槍戰場面,由動作的爆炸性轉變成簡約,但能產生強烈的爆破力。杜帶領觀眾走向一個用電影語言(包括畫面設計、剪接和空間移位的隱/顯等)組合而成的影像效果,由影像設計去構作動感,而非由動作去構
作動感,突破了傳統槍戰以動作加聲音的格局。

(2)辦公室通道的微型足球傳遞──

五個槍手在狹窄的辦公室通道等待文哥之際,由於無所事事,開始用紙球互相傳波踢波。杜刻意設計到他們所站或坐的位置,剛好是在同一畫面內呈現,觀眾在幾個鏡頭交接下,看到五人用腳部的伸縮來傳波。

這組鏡頭嚴格來說,對劇情推進看似沒有什麼意義,杜為求表現五人的合拍性,而加插整個純電影感的片段。影像的意義,不單是劇情的表象。這場戲的舞台感很重,五個舞蹈者用腳踢來踢去表達他們的舞姿,使觀眾醉心於構圖的美感。

(3)酒樓談判中槍頭互相對指──

阿信勾義嫂的事件揭發後,五個人在酒樓談判,阿肥要求去見文哥一趟求情,但到達時目睹阿嫂已就地處決,便回到酒樓。一組鏡頭分別拍攝阿來用槍指住阿鬼,阿肥指住阿來,阿Mic指著阿肥,當阿肥說出:“阿嫂已經死咗”之際,阿鬼向喝醉的阿信開槍,跟著一個中鏡頭阿信連同椅子應槍倒地,阿來則氣沖沖地在三枝槍口中間亂槍掃射,鏡頭一轉阿鬼後面的碗碟亂飛,然後憤然站起來走出去,阿鬼鬆一口氣地說:“多謝!”這場戲表現的火爆、憤怨和情義共冶一爐,特寫槍枝對指的互相威脅和開火,效果相當震撼。

其實以槍枝互相對指,並不是杜琪峰所創,早在泰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的《落水狗》(Reservoir Dogs, 1992),以及再早前吳宇森的《喋血雙雄》(1989)早已出現過,今次杜再用這一招卻能變奏新的效果。這種舊酒新瓶的做法,證明杜雖然一面承襲了港產英雄片的格局和拍攝手法,但他把英雄間的恩怨情仇,用冷靜的電影剪接去表達出來,超越了八十年代英雄片中的濫情處理,透過影像來構作新的壓迫力。可以說,是杜琪峰對槍戰決鬥的一大突破。

◆◆◆

《鎗火》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幕與幕之間,有很多靜態場面來表示各人的等待。由於靜的時間長,當一有動的事件(槍聲)發生時,由靜突變為動的爆炸力便出來。杜琪峰刻意要各演員節制動作,目的就是做出一種肅靜期待、危機四伏的氣氛,更能顯示槍火一發即中的厲害。

至於英雄的造型,極不同於八十年代吳宇森所創立的Mark哥威武形象(沒有穿黑大衣或手拿雙槍,沒有轉身掃射,沒有血漿四濺,跳接和慢鏡頭也省略),每個槍手都以一副冷峻孤立的型態出現。這其實類似於六十年代法國導演梅維爾在《獨行殺手》創立的冷面殺手形象。又或者他們更像黑澤明電影《七俠四義》(1954)中的武士。杜琪峰在一次訪問中,亦承認這部《鎗火》的拍攝手法,是受黑澤明所影響:“主要的影響是《七俠四義》,當中那種靜態,到現在仍沒有導演可拍到,尤其是那種靜中的動,單單站在那兒已很厲害,靜之中隱藏著大大的動力。沒有黑澤明的電影我根本拍不到《鎗火》。”(參見李照興整理:〈《暗戰》與《鎗火》後,杜琪峰論一百年電影〉,第廿四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特刊《香港電影面面觀1999-2000》,2000 年,第44 頁。)這部電影還有一處是特別模仿黑澤明電影的,就是片首的演員表和《鎗火》片名這兩字,是特別用日本式的漢字寫出,來回應黑澤明拍《七俠四義》的片首字幕設計。當電影結束時,工作人員表的英文字幕才出現。

然而,杜琪峰不脫港產英雄片那種純陽主義的框框,而《鎗火》更加是清一色的男性世界,片中唯一的女角阿嫂只有幾場戲,對白不足十句。而江湖義氣、兄弟情以及黑幫互相奪權和暗殺,則是承襲了傳統英雄槍戰片的公式。杜雖沿用這些類型片的種種元素,卻加入了很多突破,例如:極度簡約的對白、交接事件前後只有配樂效果、純電影感的畫面構圖、節制感情的表現等,都使這部電影跳出它的類型範疇,而創出非一般的冷峻風格電影。“劇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畫面。我先考慮處理畫面,再返回劇本那兒。譬如我會想他們如何列隊。先有影像才有劇本,而非先有劇本後有影像。”(參見上述李照興一文。)至於女性角色的
刻意省略,也是本片的策略。既然全片是集中描寫五個槍手間之情義,如果強加女性的感情支線,只會破壞這部電影的統一性。不過女角的存在卻是構成電影逆轉的主因,它促使後半部五個槍手之間產生磨擦。杜沒有刻意加入女角而將之塑造成花瓶,而且他沒有將女角角色典型化,而只是將之省略。

《鎗火》是1999 年尾的本地作品,它標誌著黑幫類型和動作片的一大突破。它更擴闊了觀眾對影像的思考空間。在香港電影以類型片為主導的創作路線下,替二十一世紀種下了一個新的槍戰片的創作方向。

作者: 
Y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