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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在夜裡被捕》:大規模抓捕維吾爾人在烏魯木齊持續了兩個月,恐懼無所不在

《等待在夜裡被捕》:大規模抓捕維吾爾人在烏魯木齊持續了兩個月,恐懼無所不在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等待在夜裡被捕》是一部令人心碎與警醒的回憶錄。作者塔依爾以飽含詩意的筆觸,寫下他的家園、文化、社會被毀的經歷,並記錄極權體制下,國家發展出的高科技監控與政治信用體系,如何深入日常,扭曲每一個人的肉身、心靈與記憶。

我在卡米爾的住宅樓前停車。圖瑪莉絲正在門前與其他孩子玩耍。一見到我們,便跑過來說媽媽在家,說完又跑回去和同伴玩了。

他們家在三樓。穆尼拉開了門,她垮著一張臉,看得出來侷促不安。她招呼我們到客廳沙發上坐,我們坐下來如常寒暄問候。「卡米爾不在家啊?」我問。穆尼拉連忙豎起右手食指抵著嘴唇,左手向上指了指天花板。她的意思很清楚:現在不要提卡米爾,屋裡可能有竊聽裝置。我和瑪爾哈巴立刻明白事態嚴重。

「我們去院子吧。」穆尼拉消沉地說。

我們一起走出住宅樓。空氣濕熱,樓前的院子裡,幾名維吾爾婦女坐在長凳上聊天。穆尼拉避開她們,領我們走向遠處一張長凳。我們才一坐下,她就哭了出來。看著她哭,我們也心痛,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過了一會兒,穆尼拉擦乾雙眼,用柔和的聲調告訴我們發生的事。

六月十九日星期一,下午五點左右,穆尼拉做好晚飯,發簡訊給還在工作的卡米爾說:「晚飯好了。」

「我很快就回家。」他回覆。但半小時過後仍未見卡米爾的人影。

穆尼拉又發了簡訊給他。「飯菜要涼了。你在哪裡?」

卡米爾回覆了:「你們先吃,我晚點吃。」奇怪的是,簡訊上用的是中文,不是他們的維吾爾母語。

又半小時過去,穆尼拉按捺不住擔心。「你沒事吧?怎麼還沒回家?」

這一次卡米爾沒有回答。穆尼拉下樓走到卡米爾工作的大樓,仰頭看向丈夫位於四樓的辦公室,窗戶是暗的。穆尼拉馬上打電話給卡米爾,但他沒接。她又打給跟卡米爾同辦公室的同事哈利普,問他卡米爾去了哪裡。哈利普說他們有必要見面談。哈利普的家也在同一座庭園,穆尼拉於是走路過去。哈利普下樓跟她說當天下午發生的事。

大約四點時,卡米爾、哈利普和同事艾斯卡爾還在辦公室工作,卡米爾接到一通電話。

電話掛斷時,他臉色灰白,神色焦躁地走出辦公室下樓。哈利普和艾斯克感覺不對勁,跑到窗邊往樓下看,看到三名男子把卡米爾押上車,車子發動開走。他們猜測那些人是國安人員。

穆尼拉一回到自家,馬上又打給卡米爾,還是沒人接。她發訊息給他,這次他回覆了。

他說他沒事,警察有一些話要問他,他答完就會回家。但在這之後訊息便停了。

兩天後,三名警察載著卡米爾回家。其中一人偕穆尼拉到外面庭園等候,另兩人率卡米爾走進公寓。兩小時候,警察帶著卡米爾和他的筆電走出來,上車駛離。穆尼拉回家才發現,他們家被搜得天翻地覆。衣櫥、抽屜、五斗櫃、行李箱全都敞開。她進到臥房,看到就連床單和床架都被拆開甩在地上。卡米爾的書和文件散落一地。警察在他們家搜了兩個鐘頭,最後只帶走卡米爾的筆電。穆尼拉不明白他們想找什麼。

隔天,卡米爾再度發來訊息,用中文寫著:「他們要帶我去喀什。請帶幾件換洗衣物給我。」她要在一小時內趕到科學院大院正門,那位於自治區國家安全廳附近,到時會有一名警察出來見她。穆尼拉回訊問卡米爾還需要什麼,但他沒再回覆。

穆尼拉帶了衣物過去。卡米爾被軟禁在科學院某一棟樓內一間房子。他一見到穆尼拉就哭了出來,難以言語。警方要穆尼拉相信政府會秉公處理,與此同時,請她不要追究卡米爾的去向,必要的時候他們會聯絡她。說完就送她回家了。從此穆尼拉失去與卡米爾的一切聯繫。

我的背流出冷汗,瑪爾哈巴臉色蒼白。我們跟穆尼拉說,只要幫得上忙我們隨時願意,也窮盡言詞安慰她。但我們說的每一句安慰的話都感覺了無生息且無濟於事。

我們離開前,穆尼拉請我們別跟任何人說這件事。這通常有兩個原因。其一,無論逮捕事由是什麼,也無論公不公正,一般人總異常提防那些被拘留的人。如果一戶人家裡有一個人被抓,尤其又是出於政治因素,其他聽聞風聲的人和那家人來往會覺得不自在,甚至會加以迴避。

第二,萬一被逮捕的人很快被釋放,如果不揭壺蓋,沒有人會知道,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不過一個人要是被拘留太久,就不可能隱瞞了。這點人人都明白。我們答應穆尼拉不會說出去。當然,我們也無意當傳播壞消息的人。

與穆尼拉道別後,我們走向車子,圖瑪莉絲追上來道再見。見她開朗的模樣,我猜穆尼拉一定對她隱瞞了卡米爾被捕的事。就算圖瑪莉絲知道,或許她年紀還太小,不懂整件事有多可怕。

天色漸漸黑了,薄暮降臨,下班的人行色匆匆回家。我開車走外環路回家。瑪爾哈巴明白卡米爾被捕對我是多沉重的打擊。一路上我們靜默無話。

多年前,我從北京回來開始在烏魯木齊教書,卡米爾跟我說他工作的研究機構圖書館裡,有一套六冊的中文書,僅供內部流通。這套用油印機印的書,題名為《泛伊斯蘭主義與泛突厥主義研究》,彙編目的是為了「解毒」,從維吾爾地區掃除所謂泛伊斯蘭主義和泛土耳其主義的毒素,協助對抗「民族分離主義」。

其中有兩冊是外國學者寫維吾爾議題的翻譯文集。政府只允許特定研究者和官員看這些書籍資料,我們其他人連碰都很難有機會碰。我很想看看那些書,卡米爾因此應我要求,從機構圖書館為我借出這兩冊書。但我讀完後正好為了準備出國萬分忙碌,就忘了把書還給卡米爾。

沒多久,我留學土耳其的計畫隨著我在中國邊境被捕宣告結束,訊問者問還有誰知道我的留學計畫,我說卡米爾和我另一個朋友知道。警察搜索我在烏魯木齊教書的學校宿舍房間,找到了那兩本書。這下子卡米爾麻煩大了。後來警察審訊我的那一個月,也頻頻聯絡他進行突襲訊問。終於,警方始終未能找到合理將我送上法庭的犯罪證據,也就放棄審訊卡米爾。我先是被羈押監禁,後來未經審判便被送進勞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