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紙巾為你愛的人(與城市)流淚:《骨妹》

去年年底,《骨妹》在澳門國際電影節首映,觀眾的啜泣聲此起彼落;電影結束時,觀眾鼓掌達三分鐘之久。的確,《骨妹》是個動人的愛情故事,那甚至是眼淺的人必須要帶紙巾去看的電影。然而,《骨妹》又不只是愛情故事,電影著墨更深其實是一個人跟一個城市的分分合合、愛恨交纏。它要問的是:你有多愛、多恨你的城市?

這樣的故事,觸動的不只是澳門人,香港觀眾看了,大概也會感同身受:戲中骨妹對澳門的愛與恨、關於去或留的掙扎,以及因為澳門十年巨變而感到的失望與無所適從,都在迂迴地映照香港人的複雜情感-香港人跟戲中骨妹一樣,都曾經在回歸前考慮移民、或者已經離開香港;到了今天,香港人又好像骨妹,雖然處處受不了香港的變化,但卻仍願留下,只因對這城市有愛。

戲中,梁詠琪飾演澳門人詩詩,她年輕時在骨場做按摩女,後來嫁去台灣,十多年來都沒有回過澳門,直至得知當年好友靈靈意外身亡,她才回到這小城重訪舊人、舊事、舊情,並最終確認了一份愛,最後決定留在澳門。電影的真正主角,其實是澳門。這是《骨妹》跟《賭城風雲》、《伊莎貝拉》、《遊龍戲鳳》、《十月初五的月光》及《北京遇上西雅圖2》等以澳門為題材的電影都不同的地方,這部片沒有賣弄、消費任何澳門元素,而是新導演徐欣羨-一個土生土長的澳門人-情真意切地跟澳門的對話。

不同的時代,一樣的離心

《骨妹》穿梭兩個時代:回歸前,澳門經濟蕭條、治安敗壞,三不五時就發生黑幫槍擊案,相信不少香港朋友也記憶猶新。戲中,幾個骨妹看著電視新聞都說:「依家澳門咁亂,有得走仲唔走咩?」其中有人更密謀去日本工作。終於,在回歸前夕,詩詩決定嫁到台灣。迎回歸的煙花燦爛,對比的是一個人跟一座城的決裂。近幾年,澳門人充滿懷舊情緒,彷彿以前那個澳門有多美好,然而,《骨妹》細緻呈現九十年代的澳門卻不是為了懷舊,因為過去並沒有被美化。相反,電影強調當時的社會不安、人心惶惶。

這種對澳門的離心,延續到今時今日。詩詩十多年後回到澳門,見到一個人滿為患的賭城;她入住豪華賭場酒店,走在擁塞的新馬路,感到渾身不自在-這個是家嗎?這根本比異鄉更陌生。電影觸及在澳門轟動一時的新聞:紅街市旁邊的市集桃花崗被發展商收回並清拆,至今仍有爭議。有一幕,詩詩回到只剩下一兩個攤販的桃花崗,回憶當年曾經在那裡留下的歡笑,也悼念一個逝去的澳門。於是,另一片空間-台灣-就成了可能的救贖。

電影中的台灣是澳門的平行時空:詩詩在台灣的寧靜鄉郊經營一間民宿,加上有個台灣男友像守護天使般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這理應是天堂生活,也是今天不少港澳人夢寐以求的。然而,這樣的天堂又似乎缺了什麼。詩詩在台灣酗酒,常在家跌倒,男友因此在樓梯鋪了軟墊,以防她受傷。問題來了:既身在令人嚮往的台灣,又有痴心情長劍在旁,她有什麼心結難解要酗酒?

跟一個城市大團圓

原來,她忘不了故友,也忘不了澳門。多年後的回家之旅,讓她終於揭開一個真相,看清自己的感情,最後,她雖然沒法跟深愛的人在一起,但她決定捨棄台灣以及那個暖男男友,留守澳門,與當年的兩個好姊妹重聚,並接手經營一間充滿回憶的舊區老餅店。這樣的結局有兩重意義:首先,台灣的誘惑對今天的港澳人來說是心有戚戚焉的,移民台灣既是坊間熱門話題,香港媒體更有不少相關報導,不少港澳人只要有三天假期就要去台灣「唞氣」。然而,詩詩最後選的卻是令她大皺眉頭的澳門,除了因為舊愛,也是一份本土認同。另外,在愛情方面,這是個悲劇結局:詩詩最後孤身一人,恨錯難返。然而,這又是個另類的大團圓結局。

所謂的大團圓,是詩詩終於跟澳門再續再緣。雖然永遠失去了所愛,但她找回了舊情、舊店、舊友,更重要的,是她找到自己,明白了自己的情感取向。最後,當她坐在舊區老店,賣著當年跟所愛的人吃過的傳統餅食,她面露滿足的笑容。此時此刻,愛情的遺憾,彷彿因為她跟這城市重修舊好而得到某種彌補。然而,在去與留之間,電影卻絕非一味主張回家。巧妙的,是詩詩與她當年曾照顧的亡友靈靈的兒子相認,重新建立關係,而當這個年輕人走出喪親之痛,他卻不是跟詩詩相依為命,而是去了環遊四海-雖然,他的亡母曾經想他考公務員過穩定生活。守在老店的詩詩把一張張他從不同地方寄回來的明信片釘在牆上,面露欣慰。

這是《骨妹》的本土觀進步的地方:它一方面強調家的不可取代,詩詩最後的決擇是一種本土認同,但另一方面,電影又鼓勵遊歷四方。詩詩離開十多年,有了時空距離,才能確認對澳門的愛;而這個年輕人浪跡天涯,他的明信片則成了這間老店的一道風景。這間店充滿異國色彩:前老闆是葡萄牙裔,賣的是葡式糕點,後來牆上又有一張張異地明信片。作為電影中的本土象徵,這間店的文化痕跡一點都不純粹,這是一種混雜多元文化的本土。至於那個年輕人,他最後會回到澳門嗎?他會對這片舊區念念不忘嗎?誰知道呢。也許他自有他對「本土」的詮釋,在西藏或西班牙找到他的「家」。總之,有人決定回家,是因為忠於自己,有人決定離家,也是忠於自己。沒有標準答案,沒有誰比誰更高尚。

原來過得很快樂

去年,港片《樹大招風》及《一念無明》破土而出,幾個香港新導演有剛有柔,嶄露頭角,是明日之星。這次,初次拍劇情長片的女導演徐欣羨亦展示才華,《骨妹》敘事流暢,感情戲拍出感染力,調度演員亦有一手。九十年代的少女骨妹戲既是鮮活好看,中年骨妹戲也拍出情味。兩個年輕演員余香凝及廖子妤演出精彩,兩人可說是香港電影自顏卓靈之後的最大發現。至於產後的梁詠琪不施脂粉的演出亦很動人,大概是她自《心動》之後的最佳演出了,而客串的車婉婉、麥嘉琪,以及澳門演員劉漪琳、李嘉偉的演出都恰到好處。

《骨妹》是徐欣羨寫給澳門的情書。觀眾為《骨妹》淚的淚,也是為澳門而流的。這位八十後女導演在澳門土生土長,中學就開始用最簡陋的器材拍短片,後來到台灣及香港升學,練得一身武功。《骨妹》一方面得到澳門文化局的劇情長片資助,另一方面有香港電影公司的支持,成績美滿。「原來過得很快樂,只我一人未發覺。」電影中,幾個青春少艾的骨妹在九十年代的K場高唱《再見二丁目》,完全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因為,當時她們不知道她們的人生、這個城市、這個世界往後的變化。最好的時光,往往是在驀然回首才看得清,愛情如是,一個城市的興衰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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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