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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香港與南洋的故事

從邵氏電影在星馬,看香港電影曾在南洋的光輝歲月

2020/10/09 ,

評論

陳煒智

圖為1959吉隆坡亞洲影展時,邵逸夫與左起張仲文、丁寧、梅月華、樂蒂、歐嘉慧、林鳳、柳聲等旗下女星合影。。Photo Credit:AP/達志影像
陳煒智

陳煒智

Edwin W. Chen(陳煒智) 電影與劇場史研究, 編劇, 作詞, 導演 Film and theatre historian, playwright, lyricist, director.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南洋」在華語電影發展歷程中,重要到我們回望過去研讀電影歷史的紀錄,都忍不住要驚嘆,原來這幅圖像必須是由香港、星馬、台灣,好幾個地域、好幾塊版圖拼組、整合在一起,才能看到全貌。

幾年前開始,每年聖誕節假期,三五同好便相約走訪南洋,包括新加坡,馬來半島的吉隆坡、檳城、馬六甲、怡保、太平、亞羅士打等城鎮,還有東馬的古晉、山打根等地,除了休假、散心,最重要的目的,其實是探訪隱藏在大街小巷,曾經見證過全民看電影那個風華年代,如今一一凋零的電影院,它們或改裝成商場,或空坐在原地,有的成為教會,有的成為酒樓,還有的成為商人豢養群燕以便收成燕窩的水泥農場。行旅之間,那一幢幢「曾為歌舞場」,如今「蛛絲兒結滿雕樑」的豪華大院,帶給我們的心靈衝擊,筆墨難以形容。

記得是2019年的年底那一次,在晴空萬里的12月底,在芙蓉市的街頭巧遇國泰機構旗下的寶石戲院,院體保存仍然十分完整,只不過臨街所有空間已改設店面,看不到原有戲院的進出口或者候場空間,樓宇上「寶石」幾個大字兀自矗立著,一旁巷內有家歇業已久的小食肆,鐵拉的花門直透內裡的蒙塵桌椅,斑駁的牆上,仍然懸著巨幅照片,那是寶石戲院開業之後沒兩年的盛況,李翰祥導演在台灣拍攝的《狀元及第》隆重上映,而且國聯五鳳之首、當家花旦江青,親自南巡各地,隨片登台。

大大的江青名字,漂亮的女主角看板,光影夢境永遠凝結在那個熱鬧風光的瞬間,食肆早殘,戲院已空,半世紀的歲月悄然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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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陳煒智
芙蓉市一個食肆內的寶石戲院照片

又有一次,在怡保,同樣也是聖誕假期,逛這些舊戲院逛得樂不思蜀,它們的密度與精采程度簡直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左邊看過來是麗都戲院,右邊望過去是麗士戲院,當年的影迷少女,會利用週末休假時盛裝打扮,約齊閨密,乘著三輪車,打起小花扇,搖著香風,早場看這家,午場看那家,用個點心晚場還再看。

行著,走著,想念著前輩說起的這些憶當年,眼前出現一排蘋果綠的長樓,上面寫著幾個大字:邵氏兄弟(怡保)有限公司。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們竟然摸到了邵氏馬來「十大遊藝場」之一的「銀禧園」:Jubilee Park。昔日上映首輪西片的大光戲院(The Grand)已經改為夜店,門可羅雀,當年的國語片首輪東方戲院(Oriental),則設成按摩會館,園中的歌台舞榭,地步依稀,只是人去樓空,徒留艷陽樹影,停車場樓上的空間,原本是銀禧舞廳,1950、1960年代的紅男綠女,在此地翩翩起舞,現在是健身房,臨玻璃窗是一整排的跑步機,左顧右盼,已經找不到當年大歌星顧媚獻唱的小舞台。

閒話隨筆,為的是不讓歷史的沉重塵埃,壓住這些將被遺忘的歲月痕跡。然而,「南洋」在華語電影發展歷程中,實在太重要,重要到我們回望過去研讀電影歷史的紀錄,都忍不住要驚嘆,原來這幅圖像必須是由香港、星馬、台灣,好幾個地域、好幾塊版圖拼組、整合在一起,才能看到全貌。它絕對不僅只是香港的哪一家製片廠、哪一位女明星、台灣哪一檔賣座數字驚人、哪一首電影插曲傳唱大街小巷,又哪一部片子拿了幾項大獎。

在國際冷戰的大時代、大背景之下,「離亂」的文化景致,形成「海外華人社群」的重要市場結構,透過娛樂產業,透過大眾流行文化的凝聚,1950年代開始,方言電影、國語電影、彩色電影、闊銀幕電影,種籽灑落,百花齊放。

怡保_銀禧園_(1)
Photo Credit:陳煒智
位於怡保市的銀禧園,仍能清楚地看到邵氏兄弟公司的名字。

 

閒話邵氏在南洋

走筆至此,我們便可將目光由全景圖像逐漸聚焦到「邵氏」的金字招牌上。

邵氏集團之所以重要,不單因為它的規模大、產量高,更重要的是它整個家族企業的核心,就是娛樂產業。與邵氏時時分庭抗禮,得以相提並論的國泰機構,家大業大,娛樂產業在國泰旗下只是星海一屑,曾經,因為主事者特別關注,所以它星輝熠熠,光彩奪目,當行政團隊改朝換代,人走茶涼,它也就只是整個龐大機構當中一枚小棋子而已。

邵氏則不然。自從邵家長公子、以別號行走江湖的邵醉翁,在1920年代後期於上海創辦天一影業,「邵氏」的招牌就永遠和娛樂產業牢牢相連。二公子邵邨人在香港掌管製片廠,三公子邵仁枚與小弟邵逸夫在南洋打天下,這個龐大的娛樂王國,由邵氏兄弟組建而成,並非兄終弟及,而是棣萼齊芳,特別到了1950年代初期,香港的製片廠生產影片,銷往星馬地區由整個邵氏發行網深入各處,每鄉每城,每鎮每井,都有邵氏影院,結成院線,拉出網絡,在「邵氏出品,必屬佳片」的宣傳語之下,從1950年代初的李麗華、王引,到1950年代中的尤敏、張揚,1950年代尾的林黛、趙雷、樂蒂、金銓,從黃梅調,到古典史詩,從青春歌舞,到功夫武打、刀劍武俠。

這個娛樂王國,始終是「邵氏兄弟」;而且愈到後期,「三老闆」和「六老闆」的地位愈形重要。1957年底邵逸夫北進香港,次年接掌製片業務,之後邵仁枚坐鎮新加坡,維護邵氏娛樂王國的核心命脈——它的發行網絡與決策中樞,邵逸夫則負責開疆拓土,與名編名導明星等等,打造一部部傑出作品,有的要展現藝術深度與製片格局,屬於A級強棒,有的是例牌菜色或者奇想巧作,屬於B級製作,彼此搭配,供應邵氏院線一整年的需要。

換言之,我們在台灣也好,香港也好,看到的邵氏出品華語片,其實是在這樣的產業結構中打造出來的,1950年代後期到1960年代前期,邵氏還一度分為國粵語組,它所面對的絕不僅僅只是香港一城一地,或者台灣一境一域的電影市場,整個東南亞多元文化、多種語境的大環境,是它真正的腹地,是它真正的市場,也是它決策中樞的所在位置。

在政策面上,它不僅要能配合星馬當地的法令規範,在政治傾向與政體依歸上,它也盡可能與台灣當局保持親密互動,甚至幾度爭取以中華民國的名義參加國際影展,李翰祥導演的《倩女幽魂》、《楊貴妃》、《武則天》便三度擠身坎城主競賽,《倩》片獲好評,《楊》片奪下技術大獎(與日後胡金銓導演《俠女》所獲的獎項相同),1963年5月,邵逸夫更被任命為中華民國的正代表,我方外交官員則是副代表,偕同天皇巨星李麗華及邵氏基本演員丁寧,在《武則天》坎城首映禮上攜手步上星光紅毯。

與此同時,談及邵氏的「生意眼」,它與香港的左派影業,卻也依舊保持極良好的互動。特別左派影業在南洋地區沒有發行管道,必須仰仗邵氏、國泰、光藝等幾家經營多年的影業集團,在1962、1963年邵氏和國泰商業競爭最白熱化的時候,《梁山伯與祝英台》、《啼笑姻緣》、《寶蓮燈》等接連鬧出雙胞,國泰旗下電懋公司當年特為當家女星尤敏量身打造的歷史鉅片《董小宛》,也慘遭邵氏進攻,彼時邵氏製片業務繁忙,廠棚、明星、編導等調度不及,索性投資左派公司,由夏夢領銜主演,朱石麟導演,拍成《董小宛》,迫使電懋將影片更名為《深宮怨》;夏夢《董小宛》於香港上映時,更毫不避諱台灣方面「漢賊不兩立」的禁忌,直接讓它在邵氏自家的戲院聯映。

這些時不時踩上紅線的商業機巧與手段,在1967年香港暴動時,產生極大變化,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牽動整個左派影壇命脈,也直接令邵氏轉向與台灣當局交好,重設分公司,於1968年取得大世界院線以及其他幾條院線的排片主導權,正式在台灣成立自己的邵氏院線,而非透過代理商;並在台灣置產、推動發行業務,風風火火,到1985年底方才結束,前後差不多有17個年頭。

台北邵氏分公司_(2)
Photo Credit:陳煒智
邵氏公司在台北的分公司招牌。

1985年對邵氏來說是非常重要的轉型年份,就像在千禧年前後的另外一個重要關鍵;後者是邵氏出售片庫800餘部作品,正式邁向數位時代,前者則是邵逸夫宣布邵氏製片業務正式將重心由電影轉向電視,台港星馬美加等地的發行業務逐一縮編,戲院經營權漸次釋出,這幾乎等於邵氏宣告從電影世界退場,進入一個新的娛樂宇宙。

大環境的各種轉變,固然是邵氏做出如此決定的主因,但筆者相信,還有另外一個屬於邵氏家族、邵氏兄弟這個娛樂集團核心中核心之原因。說起「邵氏」,今人或許只知邵逸夫爵士,在國際影壇,Sir Run Run Shaw的名聲更是響徹雲宵。實際上維持整個邵氏娛樂帝國穩固基礎的重心人物,是長年鎮守星馬總部、曾獲馬來西亞政府最高元首授丹斯里爵位的邵仁枚。

邵仁枚在1982年9月初於新加坡自宅中風,病情危急,經搶救後雖然維持生跡象,但長年臥床,昏迷不醒,兩年半後與世長辭,時為1985年3月3日。同年稍早,邵氏在香港的製片中心已經傳出電影減產的消息,5月起更確定即將出租香港的院線,甚至還有謠言指出邵氏與嘉禾公司即將合併。這個時間上的巧合,相信與邵仁枚辭世有一定程度的關係。

怡保_邵仁枚樓
Photo Credit:陳煒智
位於怡保新街場市區的邵仁枚樓(照片右下方建築物)

1955、1956年,國泰機構在香港的製片勢力崛起,藉由原本香港國語影壇第一把交椅——永華影業的基底,迅速壯大,先以「國際」、後以「國際電影懋業」的品牌,打響知名度。在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香港非左派的電影產業原本是永華稱霸、邵氏居次的局面,永華落而國泰/電懋起,邵氏失卻競爭先機,原本在南洋與邵仁枚一同深耕勤耘的邵逸夫轉進香港,由二哥邵邨人手中接掌製片業務,勵精圖治,銳意革新原有的製片格局。兄弟間的種種磨擦,根據當年的文獻記載,很多時候都是靠邵仁枚居中調停,維繫感情。

當年富可敵國的邵氏兄弟,在馬來西亞、新加坡醞釀獨立的過渡時期,連續幾年都有「環遊世界」的大篇幅新聞。是轉移資產?多角投資?我們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不過在邵仁枚、邵逸夫,甚至退出製片業務、轉營香港戲院及房地產生意的邵邨人等,相繼「環遊世界」之後,邵氏制定出來的製片方針和發行策略,的確影響整個1960年代的華語電影產業。尤其他們決定以彩色、綜藝體闊銀幕為基本攝製規格,大量開拍古裝民間故事電影,更直接奠定邵氏的黃梅調、武俠類型之商業基礎。

與此同時(以及稍早幾年),邵氏集團業已展開全面布局,大手筆在星馬各地收購遊藝場及戲院,同時也自行投資興建新院,以飛快的速度建構起支撐自家帝國的重要支柱。也正因此,當位於香港的製片業務在1950年代尾迅速起飛、香港清水灣的片場於1960年底正式啟用後的全面增產,邵氏才真的有足夠的資金,令位處生產前線的大製片、大導演等衝鋒陷陣。

邵氏娛樂王國,產業轉型

經一波巨資、巨片、迎向國際的策略之後,1965年底,邵仁枚、邵逸夫昆仲詳細研究了邵氏娛樂王國在東南亞的營收景況,做出重大決定。當年各地的媒體均有詳細報導,比如台灣的《聯合報》即於1965年11月26日,以巨大篇幅刊出邵氏兄弟在香港的製片公司,股權結構、管理措施出現重大變化的消息。

文中指出,香港製片業務原以星馬及整個東南亞的影片發行與戲院、娛樂營收為資本,但鑑於當年印尼的接連侵擾(編按:當時印尼不滿馬來亞聯合新加坡、沙巴、砂拉越聯合組成馬來西亞),致使戲院生意大受影響,邵仁枚提議,邵氏公司在製片方面要以各地能收入多少來計算,規定製片費用,以發行收入來維持,使邵氏公司的製片與發行能平衡,不再虧本,這才是長遠之計。

因此,香港製片業務的兄弟股權也進行了調整,逸夫佔四分之三,仁枚佔四分之一,星馬發行業務的股權結構維持不變,各佔百分之五十。香港方面更採取幾項重大的舉措,包括逐漸放棄明星級導演、紅牌女星,轉以新人及簽有長期合約的基本演員為主,並加強邵氏影片在香港、台灣及北美地區的發行收入,同時嚴加控管製片費用乃至臨時演員的人數、規模等等。

誠如前述,邵氏娛樂王國以娛樂產業為核心,經營者是「邵氏兄弟」。三老闆邵仁枚於1985年3月離世,邵氏集團逐漸退出電影生產、發行和戲院經營,重心轉進電視產業,美加和台灣的院線漸次放手,香港亦然,只有星馬的邵氏院線仍然保留,不過也開始推動縮編與多角化經營,有的戲院出租,有的收掉,只因電影產業的「製作」、「發行」、「映演」,互為表裡,當「製作」環節的產量銳減,「發行」通路便需要尋找非本家公司投資、生產的其他產品,來餵養整個發行網絡中數以百計的戲院,每張銀幕每年、每月、每週、每日、每一場,要上映什麼電影。一環扣一環,一動連一動,整個邵氏娛樂王國的版圖,至少在電影這個項目上,的確在進入1980年代中期之後,開始萎縮。

然而,邵氏兄弟的最後一脈——邵逸夫成功轉進了電視,繼續風風火火十餘個年頭。邵氏娛樂王國在進入21世紀的關鍵時刻,將1958年後生產的800餘部重要作品轉售予天映娛樂公司,並透過天映頻道在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汶萊、印尼等地區播放,而集團於各地分設的其他支部,除了娛樂事業,也會以房地產生意為主,畢竟擁有的地皮多、物業多;至於位於香港、蔚為影史傳奇的邵氏片場呢?

它由原本的「片場」一躍進入數碼年代,將舊有的盾形商標重新調整,搖身變成「邵氏影城」,自原本的清水灣遷入新址,從當年拍電影、發行電影、放映電影、開設戲院的傳統型產業,轉為電腦後期製作、數碼多媒體等等新時代的娛樂、文化與科技產業風貌。

這些昔年的製片方針、管理策略,事至今日,早已成為過眼雲煙,就連邵氏出售片庫800餘部作品,數碼影音發行上市,一轉眼,也已經是將近20年前的事了。古語云,讀史可以知興替,讀電影史則除了滿足影迷朋友的好奇心之外,似乎也有一些「知興替」的作用在。至少,關於邵氏、南洋的閒話隨筆一路而下,往後在思考戰後華語電影黃金歲月的1950至1980年代,我們也該把視野由單純的台灣或香港立場,放寬至整個東南亞的交相互動,鉤沉以往忽略了的銀海遺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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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hutterstock/達志影像
位於新加坡熱鬧的烏節路上的邵氏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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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晉軒
核稿編輯:吳象元



那些年的香港與南洋:

在當前的形勢下,香港被認為其獨立地位已喪失,大灣區倡議、《國安法》,讓香港日漸被視為是一座「內地」的城市。因此在一個時代結束的感懷下,透過此專題報導,了解過去香港與東南亞之間的關係,再思索做為國際大都市的香港在當中發揮了什麼作用,與東南亞之間如何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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