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華裔家長Jasmine有話說 011】「碰都不能碰！」

【華裔家長Jasmine有話說】老街上這家印度餐館座位雖然簡陋，味道果然很好。吃好了我叫服務員買單，辮子又粗又長的印裔姑娘拿著POS機過來。我刷卡的時候她滿臉笑容地問我：「Are you Chinese?」

我稍稍吃了一驚，原因是，很久沒有聽到人這樣問過我了。我抬頭看著她，這個姑娘從口音到氣質應該都是第一代移民，很可能是新移民或者留學生。她的笑容十分真誠。我也笑著回覆她：「Yes, we are Chinese.」

我並沒有覺得被冒犯。我只是覺得有點意外。她走了以後，我對大兒子說，「我們在餐館吃飯，這還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直接問我們的族裔呢。」

無獨有偶，下一個周六，我們去這家餐館旁邊的中餐館，看到一個類似的場景。這家餐館是買咕咾肉和酸辣湯的「西式中餐館」，老餐館了，服務員都是中年人。我吃著吃著，看到服務員在給隔壁桌點餐。是西人，兩夫妻帶著兩個學齡前兒女。女兒一頭金髮，很可愛。說著中式英文的服務員點了餐，沒有走，繼續誇獎客人的孩子。她一邊誇獎，一邊伸手來回撫摸女孩的頭髮。這個場景瞬間讓我讓我產生一種穿越感。

也就是說，撫摸客人孩子頭髮的這個做法，讓我感到一種和我們所在環境不協調的衝突和脫節感。這種感覺和上周那個印裔女孩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時的感覺，是一樣的。

都是一種越界感。

但我百分之百相信，中餐館和印度餐館的這兩位服務員，絲毫沒有惡意。不但沒有惡意，而且還是成色十足的善意。她們倆，其實都是在對客人表示友好，希望和客人拉近關係。問題在於，這種拉近關係的做法有點不合時宜或者「不合地宜」。我是不是中國人這個問題，在一個多族裔社會裡，完全可以轉變為一個敏感問題。而對他人的身體未經同意的觸碰，更是犯忌的事。

但我對她們倆人的做法又非常理解，因為我和她們，是在類似的文化環境裡長大的。

我們長大的環境，迄今為止，並沒有脫離群居生活模式。在那樣的生活模式裡，很多東西是共享的，並不屬於個人專有。集體是大家的集體，一個人首先是集體中的一員，然後才是自己。孩子也不屬於一個小家庭所有，而是一個家族共有，再拉大一點範圍，可以說屬於「村落」共有，每個人都對孩子有指手畫腳的權力。

這樣以來，集體以內的個人，逐漸習慣他人共享自己的私人空間，就成為必然的事。而他們長大以後，沒有邊界意識，不認為觸碰他人（不管是身體上還是思想上）有什麼要緊，也成為必然的事。

而這和我們現在生活其中的社會，以個人為分界，而非以集體為分界的運行模式，是難以兼容的。

說到這裡，我想起另一件事。我的蒙特梭利早教班裡有各個族裔的孩子。一天，一個非常懂事聽話的華裔孩子帶奶奶來參觀。奶奶剛從中國過來短居。孩子用流利的普通話給奶奶介紹各種教具。他指著一個他沒學過的教具，對奶奶說，「這一個用具老師還沒有教過。碰都不能碰！」

我也說普通話，他的字字句句當然都落到我耳裡。當時我聽到「碰都不能碰」這五個字，又看到小男孩臉上嚴肅的表情，吃了一驚。蒙特梭利教室規範的原話是：「Don't touch the material that you haven’t had a presentation yet.」以翻譯而言，他說的其實沒有錯，只不過，語氣卻完全變了。

原因就在對「碰」，也就是「touch」這個詞的態度上。

在英文語境裡，don’t touch things that you are not supposed to touch， 是基本規範， 我相信沒有任何人聽到「don’t touch」這個說話，會覺得受了冒犯，是別人在故意針對自己。但是在中文語境裡，「碰都不能碰」，意味著你是被排斥在外的，你不是其中的一員。

「touch」，是底線，是像「紅燈停綠燈行」一樣的常識。「碰」，卻是範圍，如果不能「碰」，那你們就不是同一撥的，你們不是自己人。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當年我剛到此地，也當過中餐館服務員。有一桌每周都來的熟客，孩子有一頭紅髮。有一天我和孩子父母聊天，我也伸手摸了那個孩子蓬鬆的紅髮。那時候的我，應該和上周印度餐館裡那位笑得很甜的姑娘同齡。

移民二十餘年，凡事全靠自己雙手打拼。我不禁有點想念出國前的生活。那時候單位有爸爸打點，一日三餐有媽媽準備，找對象的事有親戚操心，那時可真是輕鬆多了。可是不對，我想要離開，不就是因為凡事都有人插手，沒有自己的空間麼？不就是因為邊界不明麼？

所以對我來說，還是這個環境裡以「個人」劃分的邊界比較好。雖然辛苦一點，但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作主，誰也管不了我。還有什麼比這更爽的呢。

 

文：語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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