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donna_1.jpg 電影新人類

一種關注:給身在人間,卻如垃圾般存在的聖母《麥當娜》

2013年《道熙呀》(A Girl At My Door,又譯《屋簷下的她》)和2015的《麥當娜》(Madonna,港譯《我叫麥當娜,你又想點》)都是康城「一種關注」單元的入選影片,兩部作品同是女導演對女性的關注,這種視角不約而同獲得了歐洲觀眾和評審的青睞。雖然無緣獲獎,但對於韓國電影來說,仍有著一定的重要性。「給那些每天早上,流連在街頭巷尾的女孩」導演申秀媛在一次訪問中說到,對這些女孩雖然也懷有同情心,所感受得更多的卻是恐怖感,創作這部電影正是始於這種恐怖感;又一而再強調自己懷著對於她們之所以會成為露宿者(她特別強調是女性露宿者)的原因、她們對於人生的選擇等疑問,令筆者感到比起作為一個電影導演,申秀媛更像是以電影作為媒介的社會工作者。影片表現了身為(韓國)女性在社會中從小到大所受的壓迫:來自同輩、異性、上司……片中的女性角色非常之多,幾乎已是譜出了現今韓國社會所有階層,扮演著各種角色的女性。有主人公護士慧琳、跟昏迷病人的兒子相宇有染的護士長、妓女、收留少女美娜的老鴇、住在老人院因痴呆而被騙簽了手術同意書的美娜祖母……這些女性角色,每一個都有成為「那些每天早上在街頭的女露宿者」的可能。影片以慧琳跟美娜相似(或相對)命運的交錯為主線,卻由於各自作出不同的選擇而走向兩極的結局。尤以美娜在水底救出嬰兒一幕是關鍵的轉捩點,扭轉了二人的位置,即原來美娜是慧琳的救贖者。慧琳對自己殺掉孩子的心病,美娜是關鍵的解鈴人,是天使般的存在。美娜在水中把慧琳鎖在行李箱裡的孩子抱出來,是神聖、善良、仁慈的,申秀媛對美娜這人物注入了非常重要的意義,也可看成是申對美娜、對她自己,甚至於,對所有令她感受到恐怖感的這些女孩的補償作用和理想化。並且美娜是影片裡唯一帶著愛的人。美娜死後,這個責任則到了慧琳身上。「同樣身而為人,為什麼有人卻猶如垃圾一樣地存在」這是另一個申秀媛在訪談中提到的問題。她所指的是街上的露宿者,也就是被投射到片中的美娜。為什麼是垃圾般的存在?如果妓女是社會底層,美娜甚至需要她們的接濟,且原本她對上司的性服務甚至是免費的,在美娜第一次被性騷擾(辦公室性騷擾也是影片其中一個針對的問題)之後,她對上司說,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求你不要走。於是美娜連妓女都不如,是垃圾般的存在。偏偏她又有如為了兒子能付出自己生命的聖母,那麼拋棄兒子的慧琳明顯不及美娜,這樣說來,慧琳又是作為什麼而存在呢?片中各人物的共通點是存在感都很弱,極度依仗外物(主要是錢)──美娜在工場的同事盜用她的信用卡去買衣服;依附著相宇的護士長存在的價值則是幫相宇打針和提供他性服務,本質上跟美娜是一樣的,在不用輪班的晚上則靠煙酒自我麻醉;沒有家人孩子的慧琳也只有靠賺錢,所以明知把美娜的心臟移植給相宇父親無疑是等於殺人(而且是一屍兩命)仍去做;有著富爸爸、不愁衣食的相宇的存在感仍是錢,還有毒品。所以人命於他如無物;美娜開始時還有工作,有朋友,後來才是性、食物、衣服,再後來是兒子。有趣的是,相宇說過「沒有錢的話我什麼都不是」,恰恰跟美娜說的「連對吃飯和穿衣服的執著也失去了的話我什麼都不是」形成了平等。原來雖然身在人間,卻如垃圾一樣存在的人,是不分貧富,無處不在。「教育的意義不大,最重要仍是個人選擇」教師出身的申秀媛,沒有從教育工作中得到對為人師表的成就感,反而說「時間久了,越來越覺得教育的意義不大」,後來才去進修寫作劇本。申對校園戲及學生的心理描寫可說是手到拿來,前作《冥王星保衛戰》(Pluto)就是以一班高中生為主軸的作品。跟《冥王星保衛戰》裡的邪惡少年相比,《麥當娜》中美娜在學生時代遇到的欺凌算是小兒科,同窗女生們不外乎取笑美娜運動差、頭髮掉色等等;可惜這些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已足以讓美娜內在自卑性格開始發芽,為其日後的悲劇人生埋下伏筆。這事是慧琳在美娜一個同學口中得知的,她當時沒有跟其他人一樣取笑美娜,卻也沒有釋出善意,想來是懦弱性格所致;退一萬步想,對於美娜的悲劇,可否說是這個同學的選擇所導致的結果?如果學生時代的美娜遭受更嚴重的欺凌,長大後會成為性格扭曲的殺人者也未可知,而美娜只是不受歡迎,是個沒有朋友、性格內向的小孩而已,久而久之美娜成為了沒有存在感的人,這情況隨著她的工作所在之職場每況愈下。開始時,任職客服中心的美娜十分努力,常加班至深夜,也有個關係看來不錯的同僚,一切是在樓梯那一幕開始變質的。所以這是誰的責任呢?雖然是上司首先企圖性騷擾美娜,但美娜的反應絕對是可圈可點的,她雖然有反抗,但很快就後悔了,她向上司道歉解釋,甚至提出要替對方口交,這段扭曲的關係連偷情也絕對說不上,相信不論是幕前的觀眾,或者故事裡的慧琳,同樣百思不得其解,而這個「為什麼」既是提問,也是答案。導演在這裡並沒有向美娜給予太多憐憫,或以她的悲慘童年來為她這樣的行為開脫,而是站在局外告訴觀眾她做了這樣的選擇。再舉一例,後來美娜大概得了上司一些報酬,穿上漂亮衣服、名牌鞋子上班,而遭到同樣跟上司有染的女同事詬病──以你的薪水怎麼可能穿這種鞋子。這裡體現了美娜有點貪慕虛榮的形象──然而貪慕虛榮是錯嗎?穿漂亮衣服是很多女生都喜歡的事情,為人所詬病是因為體型肥胖的美娜不配穿漂亮衣服?還是女同事知道了美娜跟上司的關係?這些在片中沒有加以交代,而這行為直接導致了日後更為失控的局面。美娜在工場裡穿廉價低俗的衣服,吃劣質即食麵,好像要把這些垃圾食物跟自己形成對等,非把自己給扯進地獄不可。偏偏美娜還有個疼她的婆婆,學生時代的美娜幫婆婆推著回收車那一幕,怕是片中唯一一場體現了日後美娜心裡還是藏有一點愛的原因(諷刺的是婆婆後來被騙簽了移植心臟的手術同意書)。影片的前大半部份一直瀰漫著悲觀和黑暗的氛圍,直到最末段,才發覺導演對這個世界還是帶著愛的──也並不是那種企圖扭轉人生、自圓其說的刻意的愛(至少美娜死了),而是在承認了「這是個黑暗的世界」之後,以相宇願望的破滅與美娜的犧牲,給了慧琳和美娜的孩子一個出口。誠如申秀媛說,這是一部關於「選擇」的電影,出走的慧琳、倖存的孩子,結局仍然是無數未知的選擇。

鄭曉嵐

2013年《道熙呀》(A Girl At My Door,又譯《屋簷下的她》)和2015的《麥當娜》(Madonna,港譯《我叫麥當娜,你又想點》)都是康城「一種關注」單元的入選影片,兩部作品同是女導演對女性的關注,這種視角不約而同獲得了歐洲觀眾和評審的青睞。雖然無緣獲獎,但對於韓國電影來說,仍有著一定的重要性。

「給那些每天早上,流連在街頭巷尾的女孩」

導演申秀媛在一次訪問中說到,對這些女孩雖然也懷有同情心,所感受得更多的卻是恐怖感,創作這部電影正是始於這種恐怖感;又一而再強調自己懷著對於她們之所以會成為露宿者(她特別強調是女性露宿者)的原因、她們對於人生的選擇等疑問,令筆者感到比起作為一個電影導演,申秀媛更像是以電影作為媒介的社會工作者。影片表現了身為(韓國)女性在社會中從小到大所受的壓迫:來自同輩、異性、上司……片中的女性角色非常之多,幾乎已是譜出了現今韓國社會所有階層,扮演著各種角色的女性。有主人公護士慧琳、跟昏迷病人的兒子相宇有染的護士長、妓女、收留少女美娜的老鴇、住在老人院因痴呆而被騙簽了手術同意書的美娜祖母……這些女性角色,每一個都有成為「那些每天早上在街頭的女露宿者」的可能。

影片以慧琳跟美娜相似(或相對)命運的交錯為主線,卻由於各自作出不同的選擇而走向兩極的結局。尤以美娜在水底救出嬰兒一幕是關鍵的轉捩點,扭轉了二人的位置,即原來美娜是慧琳的救贖者。慧琳對自己殺掉孩子的心病,美娜是關鍵的解鈴人,是天使般的存在。美娜在水中把慧琳鎖在行李箱裡的孩子抱出來,是神聖、善良、仁慈的,申秀媛對美娜這人物注入了非常重要的意義,也可看成是申對美娜、對她自己,甚至於,對所有令她感受到恐怖感的這些女孩的補償作用和理想化。並且美娜是影片裡唯一帶著愛的人。美娜死後,這個責任則到了慧琳身上。

「同樣身而為人,為什麼有人卻猶如垃圾一樣地存在」

這是另一個申秀媛在訪談中提到的問題。她所指的是街上的露宿者,也就是被投射到片中的美娜。為什麼是垃圾般的存在?

如果妓女是社會底層,美娜甚至需要她們的接濟,且原本她對上司的性服務甚至是免費的,在美娜第一次被性騷擾(辦公室性騷擾也是影片其中一個針對的問題)之後,她對上司說,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求你不要走。於是美娜連妓女都不如,是垃圾般的存在。

偏偏她又有如為了兒子能付出自己生命的聖母,那麼拋棄兒子的慧琳明顯不及美娜,這樣說來,慧琳又是作為什麼而存在呢?片中各人物的共通點是存在感都很弱,極度依仗外物(主要是錢)──美娜在工場的同事盜用她的信用卡去買衣服;依附著相宇的護士長存在的價值則是幫相宇打針和提供他性服務,本質上跟美娜是一樣的,在不用輪班的晚上則靠煙酒自我麻醉;沒有家人孩子的慧琳也只有靠賺錢,所以明知把美娜的心臟移植給相宇父親無疑是等於殺人(而且是一屍兩命)仍去做;有著富爸爸、不愁衣食的相宇的存在感仍是錢,還有毒品。所以人命於他如無物;美娜開始時還有工作,有朋友,後來才是性、食物、衣服,再後來是兒子。有趣的是,相宇說過「沒有錢的話我什麼都不是」,恰恰跟美娜說的「連對吃飯和穿衣服的執著也失去了的話我什麼都不是」形成了平等。原來雖然身在人間,卻如垃圾一樣存在的人,是不分貧富,無處不在。


「教育的意義不大,最重要仍是個人選擇」

教師出身的申秀媛,沒有從教育工作中得到對為人師表的成就感,反而說「時間久了,越來越覺得教育的意義不大」,後來才去進修寫作劇本。申對校園戲及學生的心理描寫可說是手到拿來,前作《冥王星保衛戰》(Pluto)就是以一班高中生為主軸的作品。跟《冥王星保衛戰》裡的邪惡少年相比,《麥當娜》中美娜在學生時代遇到的欺凌算是小兒科,同窗女生們不外乎取笑美娜運動差、頭髮掉色等等;可惜這些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已足以讓美娜內在自卑性格開始發芽,為其日後的悲劇人生埋下伏筆。這事是慧琳在美娜一個同學口中得知的,她當時沒有跟其他人一樣取笑美娜,卻也沒有釋出善意,想來是懦弱性格所致;退一萬步想,對於美娜的悲劇,可否說是這個同學的選擇所導致的結果?

如果學生時代的美娜遭受更嚴重的欺凌,長大後會成為性格扭曲的殺人者也未可知,而美娜只是不受歡迎,是個沒有朋友、性格內向的小孩而已,久而久之美娜成為了沒有存在感的人,這情況隨著她的工作所在之職場每況愈下。開始時,任職客服中心的美娜十分努力,常加班至深夜,也有個關係看來不錯的同僚,一切是在樓梯那一幕開始變質的。所以這是誰的責任呢?雖然是上司首先企圖性騷擾美娜,但美娜的反應絕對是可圈可點的,她雖然有反抗,但很快就後悔了,她向上司道歉解釋,甚至提出要替對方口交,這段扭曲的關係連偷情也絕對說不上,相信不論是幕前的觀眾,或者故事裡的慧琳,同樣百思不得其解,而這個「為什麼」既是提問,也是答案。導演在這裡並沒有向美娜給予太多憐憫,或以她的悲慘童年來為她這樣的行為開脫,而是站在局外告訴觀眾她做了這樣的選擇。

再舉一例,後來美娜大概得了上司一些報酬,穿上漂亮衣服、名牌鞋子上班,而遭到同樣跟上司有染的女同事詬病──以你的薪水怎麼可能穿這種鞋子。這裡體現了美娜有點貪慕虛榮的形象──然而貪慕虛榮是錯嗎?穿漂亮衣服是很多女生都喜歡的事情,為人所詬病是因為體型肥胖的美娜不配穿漂亮衣服?還是女同事知道了美娜跟上司的關係?這些在片中沒有加以交代,而這行為直接導致了日後更為失控的局面。美娜在工場裡穿廉價低俗的衣服,吃劣質即食麵,好像要把這些垃圾食物跟自己形成對等,非把自己給扯進地獄不可。

偏偏美娜還有個疼她的婆婆,學生時代的美娜幫婆婆推著回收車那一幕,怕是片中唯一一場體現了日後美娜心裡還是藏有一點愛的原因(諷刺的是婆婆後來被騙簽了移植心臟的手術同意書)。

影片的前大半部份一直瀰漫著悲觀和黑暗的氛圍,直到最末段,才發覺導演對這個世界還是帶著愛的──也並不是那種企圖扭轉人生、自圓其說的刻意的愛(至少美娜死了),而是在承認了「這是個黑暗的世界」之後,以相宇願望的破滅與美娜的犧牲,給了慧琳和美娜的孩子一個出口。

誠如申秀媛說,這是一部關於「選擇」的電影,出走的慧琳、倖存的孩子,結局仍然是無數未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