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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馬尼尼為《多年後我憶起台北》:〈我現在不跟你道晚安〉

【散文】馬尼尼為《多年後我憶起台北》:〈我現在不跟你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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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本書收錄40篇散文,充滿對台北、對疫情、對家鄉,也對心愛的貓的種種情感,傷心而後釋然,反抗而得勇敢,透過馬尼尼為直率的文字,帶領讀者看見另一幅不一樣的台北風貌。

文:馬尼尼為

我現在不跟你道晚安

我們先洗手洗腳
洗掉你母親叛逆的靈魂

就在這張媽媽的大床上,我開始冒汗。雨水從我身上滲出來。我打開身上所有的窗戶。裡面有一張小小的床。床的陳年乳膠浮進我的身體。我用我的盲目固執地回憶。我用我的盲目寫作。用玻璃寫作。我嫁給紙張,把紙張推倒,把床單鋪平。我躺在生產台上,沒有床單。我想要找回母親生我時的力氣與青春,帶回自己的手,帶回自己的床。

太陽坐在我大腿上等公車,太陽正在昇起,太陽在那裡一起湧出淚珠,在那裡低著頭沒有目的地憤怒。我正在面臨劇痛,正在把熱血擠進你的身體。生完你後我凝結成塊,被放進病床的床單裡,摸著發抖失去知覺的腿與你的新生肉體,摸著你結實的呼吸。大床上落著血,子宮裡落著黃花,肚皮上的傷痕還沒停止搖曳。

小時候媽媽化成玩具的靈魂,爬進我的教室,穿過我的淚眼我汗臭的背在我手心上躲在我的書包裡。放學時慌亂的振奮,媽媽變成的玩具開始張開嘴,像山一樣喝起雨水。我把幼稚的故事寫在那個玩具上,講故事給它聽。天熱媽媽的經血開始腐臭,我把它放入一個雨後的水坑裡,它像白糖一樣溶化了。

就在這張窄窄的手術台上,我正在被切開。像雨後水坑的濁,像小時候跌倒的哭聲。把小時候的沙坑填上,拉出裡面臭掉的玩偶。把玩偶放進書包,讓玩偶寫字,畫重點,下課,讓玩偶死掉,變成說話的輪子,兩側發出銀光。透過貓,透過異鄉,把手放下來。住進沒有吭聲的霉味,縮進滿天星斗的斑點,凝滯在家庭的地板上。

生了你後我開始有了書寫的需要,有坦訴一切的需要,像每個月讓經血靜悄悄流出來的排放。每天晚上我作了數不清的夢,我深切地厭惡你的父親,每個月都想要深深地劃一刀在他身上,就這樣我必須一次又一次回到我的童年旅館,一次又一次地把大腦重組,必須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貓,一次又一次把鼻子埋到貓毛裡面。把雙手像根一樣深入貓毛裡面。

就這樣,我必須把一山又一山的回憶解散,把一山又一山地挖掉。在這個寫作的過程中我是個愚公,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到振奮。我正拿起鐡鍬一把一把地鏟死你父親。我對自己的力量與暴戾感到吃驚,我只是坐在椅子上安靜地打字,我的唇還有咖啡的味道。我舉起手把那些人趕走,把你父親的肉體燒成沙子。然後陽光降臨,我站在陽台觀賞植物。然後海洋降臨,我化成一片水。我捏死那些熟悉的絕望感,書寫垃圾。

我感到每個指尖冒出小小的花朵,冒出洗碗精的泡沫。感到故鄉河岸沙礫的熱氣,感到已經很久都看不到的星空的大熊座。感到媽媽給我的餘溫,黏黏糊糊地冒著泡泡。肥皂洗衣的聲音堵在記憶的洞口。那是鋪了白色床罩的寛敞,抹肥皂,搓揉,洗熨。單純的聲音,繁殖成一座山。

生了你後我搬進了廚房的抹布,我的身體住在那裡。我躲在人的身體裡假裝盛滿鮮花。我躲在人的身體裡假裝自己會寫作。我想起自己已經沒有太陽的肉體。還是白晳的,還沒有枯死。我還能爬樹,能跑千米。我忽視我的身體。你給我挖了一個洞,沒幾天就長出一朵野花。沒幾天野草野花又都死了。

換上乾淨的衣服繼續活著,跟世界上那些興高采烈的孩子一樣。帶著全新的心臟與眼球,帶著全黑的沉穩,全新的厭惡感,用一隻腳行走,這是人母的生活。流著汗聞你,小小的碎片砸向你。一點點殘缺,裝箱讓它長大。為了終將衰敗的稚嫩,叫他們息怒吧,吃些貓毛平息吧。進去吧,孩子。你的時間還久,不用管他。放下卡在枝椏上的垃圾,看垃圾回頭跟你笑。

從那個像貓的身體一樣的房間,從每一根毛的末端,通往媽媽大床的氣味,通往我自己的手。平常的吵架,像貓的舔毛,像擠在一間房間裡的書本。那房間,收了黃昏。收了黑色。那隻手繼續挖洞,在書本裡挖。那裡的野草硬挺,像半夜那些被關在鳥籠裡的鳥叫聲,像小孩子精神煥發的鼻息。挖掉那些假的責罵,假的老師。你快跑,因為明天不停地笑著,太渴望光明地笑著。

在你的身上今天是童年,是放好的溫水,在你的身上造路,鋪水泥,冷卻。今天是鏡子,我們掃了落葉,邁進去你新的身體。貓在你的肚子裡,去把她抓出來。在夜裡睡,電扇盎然地轉,顏色被轉掉了。媽媽抱著你,穿著貓的身體化成的衣服,棕黃色的身體在對你笑,無聲地走過你的船,用毛吸乾你的鐡鏈。媽媽不見了,在粉撲的鏡子裡不見了。

這浴缸一圈一圈的垢,一層一層地異常分泌。你用力跑吧,用力爬上那滑溜的浴缸吧,張開嘴巴大口呼吸。早晨的味道都在你的嘴巴裡,在你的雙手雙腳裡。替你換洗的那一份空白,是延續了好幾年的陰雨。更多的溫水,更多的清潔劑,更多的老,更多的恍惚在房子裡跳上跳下。留給鐡門,留給外面,還是留給靈魂。成為腐敗,成為外面,還是成為黑?我只是覺得餓,餓站在我肚臍上。我只是想要陽光與枕頭。

那時我想要寫一本小說,那本小說叫病房。病房裡是我剛滿四歲不久的兒子。我寫不出來因為我動輒就淚眼。在騎車往返醫院時,淚就流在風裡,回到家淚就擦在貓毛裡,牠們不會介意。醫院裡面的噪音刺眼,醫院裡的光亮讓人無話可說,醫院裡的小說無話可說。冷氣房裡篩進來的陽光很快就用完了。我和年幼的你被放逐在醫院。這個世界不再奔向父親,不再回頭,野貓野狗會載我們回家。

我必須住在那間房間,把你塞在口袋,把吵架塞在喉嚨,拿抺布擦掉殘餘。不斷擦拭一遍一遍,接受生活,把字忘掉。你渴望大量的關愛,我會送你,鮮艷的雨衣。因為你永遠都是個孩子,我聞你就知道你是一個孩子,也是一個神。那交給風吧,因為你還是個孩子。你在夜裡出遊。你長大了。你吃過月亮了。你相信玩具,相信母親。人生下來就要破除嬌嫩,死了以後就埋進大地。像人一樣站起來,像人一樣打掃,像人一樣荒廢,像人一樣刷洗乾淨,像人一樣打起精神。

原諒我不斷圍繞著家庭說話,圍繞著孩子,家事,污穢。我進入了家庭主婦,清理工作讓我慢慢結實起來,也讓我像地板,我不懂如何面對這些無聊,清潔地板,桌面,空白日復一日,也變得慢慢結實。我的手攤在家裡的日光燈下,我的手補齊了這房子。我的雙手雙腳住在這裡,清潔時間,清潔孩子。柔和的一個個圈圈,柔和的一圈圈黑色。

外面黑所以你把母親當作月亮,外面黑把你吹進來。我結婚以後。消失了。留下來經歷你。外面黑,開門。誰不懂希望,誰不懂吼叫。慢慢習慣耗時費神你徒勞擋不住的黑,被你用力剝掉的身體的釦子,縫上去的奶。你要喝的奶靜靜地站在地上,縫在你媽媽的乳頭上。我都不敢再進去那個有乳汁的器官,這是你小時候住過的地方,你要對她溫柔一點。

喝熱水喝掉黑暗。我們喝隔壁的青草,喝家裡的荒原,喝聽不見的命運。等你長大開始聞到我身上的臭味,開始嫌棄我。大雨茫茫,大平靜。我們深入動物的柔軟,深入人生的破布。男人的空蕩無存,被砍倒的溫存,傷殘的性愛。我沒有在母親的房子住太久,怕自己也沒法在有小孩的房子住太久,在有男人的房子住太久。身為女人靜靜地毁滅,用文字咯隆咯隆地施工。擠出花苞,擠開嬌艷,床上濕掉了,衣服嫌小了。可厭的紙,這幾頁,拙劣

你的父親已經死了,你年幼的旺盛從那中間滴下來。我沒有撐傘,我還是個生手,常睡不好。雨滲進來,滲進我的胸口。我洗菜的指尖開始感到寒意,俐落的手突然感到痠痛。母親在罵我,把我的眼角沾上皺紋。把浪費掉的時間補回來嗎?人生下來都會被剝奪,被剝奪掉很多時間。剩下自己的時間,都會餓。把過去一件一件摺好要花很多時間很多力氣。你拿去吧拿去我的時間吧拿去用掉吧。我放棄了每天,放棄了打扮。

我們準備回家,淅瀝淅瀝的雨不停。茁,這是你的名字。一山畫下一山,平平的起伏。草在上面飄浮晃動,靜靜地冒出來,直直地長出。穿過泥巴走出土地走出醫院,我讀著山背後的青苔,濕濕的反光。你永遠都眷顧在草的海上,永遠都跟草在一起。再來一次野蠻的哭鬧吧,把玻璃哭裂,把母親弄死。

我正在寫你的哭閙,我是在恨你的哭鬧。我寫燒,寫放縱,寫收集。寫把雨水倒進你的哭閙裡,把冷卻倒進你的喉嚨,裡面有一個啞巴的方塊,裡面有母親磨破的陰道。我要你把這些耗損的冷清還給我,走到這裡,你的衣服晾得夠久了。每天用洗衣晾衣歡慶活著,在貓綿密的體味裡變成圓形。我在前進,我在顧小孩。我的一天結束了,朝我駛來。我現在不跟你道晚安,我要借你看一本書。

我要回去找我童年的貓,在寛闊的銀光閃耀中家鄉的泥濘海。她身上釋放著母親的安定強壯,她的顏色橫渡到異鄉,我常幻想在她的身體上沉沉地死去。擁塞的怨恨融化成深沉的遊蕩,在地平線上面的寂靜。我開始打掃,開始感到餓,開始爭吵,開始一滴一滴滴下來的對世界的呆滯。

我會把這裡弄完,把你小時候的畫整理好。我想把你記得完整一點。因為我已經成為你的母親。很快你會在死去的東西上感到生命,很快你會在車窗上凝視自己。把死去的東西擠進去,我不在家了。

我沒有回去躺在媽媽的大床上,沒有人說到離婚,沒有人說到監護權,沒有人看到地板上的白頭髮。沒有人看到雨水鋪滿了人行道。我們辛勞哀傷,我們辛勞晶瑩,我們都讀過回家的詩

你借用過我的身體,用過很多的玩具,用過我很多的生命,不用還我。現在我要用鼻子貼近貓毛,聞她睡覺的味道以及那天毛吸附到的味道。我喜歡她拖著簡陋的身體讓我覺得很安慰,我喜歡她沒有穿衣服的樣子以及上帝在她身上留下滿滿花朵的圖案。我把她誤認為我的媽媽,現在仍然住在她的身體裡,她身上有我住了多年的照片。所以你不用等我回家。

※劃線字曾獨立出來成詩,收錄於《我們明天再說話》(2017,南方家園)。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多年後我憶起台北》,新經典文化出版

作者:馬尼尼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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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時令人傷心、害怕
卻也溫暖的地方,
是台北,是我們的家。

她的同事是貓,出口是筆,
她是三千公里外的馬來孩子,也是二十多年的台北住客,
這是她在台北努力活下來,活成最好幾年的文字告白。

台北文學獎年金類・金鼎獎文學圖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得主
馬尼尼為40篇全新散文,收錄得獎作〈山河少女〉、〈我睡覺的時候〉

★詩人 鴻鴻:「在台北養兒子,養貓,養心底一個小小的女人的眼睛。馬尼尼為讓我發現,我們都是異鄉人。如果要談『台北學』,不能缺少一把這樣的聲音。」

我很想離開台北。
我在這裡沒有安全感。
可我對未來一點想法也沒有。
想了也沒用。也沒空想。
這一兩年,我和台北的關係又變了。
貓讓我變的。
那些貓帶我走進了台北。
貓讓我有了在台北的第一個鄰居、第二個鄰居。
我兒子有第一個乾媽、第二個乾媽。
外人給我和兒子的愛,比我家人還要好。
我有了安全感,我知道有人可以幫我。
……
是貓和狗帶我認識人的。
是貓的能量讓我去做更多事的。
去把時間花在不是自己身上的。
那些身體小小的貓,有比人類更大的能量。
這些貓讓我覺得台北是家。

——〈後記:我用作家的方式活過了〉

來自馬來西亞的散文家、詩人、畫家馬尼尼為,以風格獨具的插畫、詩文、繪本等創作者身分居住台北二十逾年。從一介台北新人到台北舊人,這一次,她將在台北生活的這些日子寫下來。

本書收錄40篇散文,充滿對台北、對疫情、對家鄉,也對心愛的貓的種種情感,傷心而後釋然,反抗而得勇敢,透過馬尼尼為直率的文字,帶領讀者看見另一幅不一樣的台北風貌。

【輯一:多年後我憶起台北】裡,她說:
「一座城市你獲得的愛有多少。傷也有多少。我不恨。我誰都不恨。因為我沒有臉。沒什好說的。我和他們不同。我沒有臉。沒有根。有時候人們就是會這樣對我。我也不會哭了。也不想報仇了。爭口氣了。沒什好說就是了。多年後我憶起的台北,我不得不想到的那些事。一件件掉在那裡。所以不要再叫我回憶了。」

【輯二:我睡覺的時候】裡,她說:
「我是一個稀有的人,有不會賺錢的天賦,就是有跟貓睡覺的天賦。除了這裡,我沒有可以去的地方。這裡桌子沒擦、昨天的殘局、昨天的垃圾、廚餘,還在房子裡,我還是照睡。一個人一天要處理的事是這麽瑣碎,因為我沒有好命到可以不用做家事、不用顧小孩。那些人,妒忌到我眼睛掉出來,那些不用自己顧小孩的人。」

【多的:貓日記】裡,她說:
「我把牠放在陽台。佈置好新的貓砂。水。飼料。箱子。貓床。貓草。把籠子打開時牠一點都不緊張。好整以暇地走出來……那天晚上我跟牠說,如果你要找個家終老。就留在陽台。或者是以後你想來,都可以來。這個世界上餓貓是最容易抓的。那些反對餵野貓野狗的人不知道餓是什麽感受。因為他們吃飽太久了。」

多年後我憶起台北_立體書封
Photo Credit: 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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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