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威盛董事長王雪紅談：父親、事業、神

沒拿父親一毛錢　抵押房子創業

　問：一般人對你蠻陌生的，可否談談你認為自己是怎樣的企業家？

　答：我還不覺得我現在可以稱為企業家。我只是經常很希望能一直學習，因為我對很多事情不是那麼懂，像技術的東西，要更加去了解。

　從小，我父親最常告訴我的兩句話就是：要怎樣做人處世，要怎樣追根究柢。一個人勤能補拙，每件事不懂的，去追根究柢，改變錯誤的空間就比較大，要有這個耐心。

　我從母親得到的教訓就是要忍耐。母親常說，事情要看長遠的，不要看短暫的，對人要溫和，要大度，不要有嫉妒的心。

　問：當初為什麼要創業？而且是科技業？你也不是學這個的。

　答：威盛是一九八八年創立的。我研究所畢業後就在大眾做主機板，我做主機板蠻久的，當時做得還可以，後來我覺得自己差不多了，就和姊姊講要創業。

　問：你就是想創業？

　答：我是一個不太喜歡被人家管的人。我很感謝在大眾的日子學到很多東西，我也覺得自己可以做些事情，也有那個機緣，剛開始就遇到林子牧、陳文琦。姊姊、姊夫當然希望我留，所以我大概過了三、四年才走掉。

　問：為什麼會想做晶片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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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是從主機板角度去看。主機板上就是ＣＰＵ、ＤＲＡＭ和晶片組。當時也沒有想到可以做ＣＰＵ，而ＤＲＡＭ的投資額又很大，只有晶片組那時候是我覺得我們中國人可以自己做的。

　我覺得做事情就要垂直整合，至少我懂主機板，所以就選晶片組。如果去做水平擴張的，比如做ＰＣＢ板，我也沒錢。ＩＣ設計是當時資本額比較小的，而且是我懂的東西。當時就從五百萬台幣資金開始做。

　問：自己的錢？在大眾賺的錢？

　答：是我媽媽給我的房子去抵押貸款的。

　問：你也蠻大膽的，放著爸爸、姊姊企業的重要位子不做，自己抵押房子去創業。

　答：現在我可能就不會這樣做了，現在可能會把事情看得清楚一點再做。那時要做就是要做，沒有一個人勸得了我。信主這幾年來，我變了蠻多的。我信主很久，但真正很虔誠，是六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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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為什麼變了？

　答：我要引用聖經的話：「通達人都憑知識行事。」意思是你的知識和準備夠不夠，完整嗎？像我以前可能是亂弄，想做就去做。以前比較衝動，這是神給我的開端，但我其實也經歷了很多挫折。

　問：有什麼挫折？

　答：我第一次回台灣進大眾時，第一筆生意七十萬美元就被倒了。雖然責任不在我，不是我簽字，但我是那個頭，放帳第一筆生意就被倒，我就跑到西班牙去追那筆錢。

　我和兩個部屬要找那個人算帳，我們在巴塞隆納住下來，住了半年。那真的是很痛苦，因為西班牙又不講英文，那個客戶是美國人，但住在西班牙，我們是被他騙了。我覺得我的世界完蛋了，70萬美元我一定把姊姊、姊夫毀了，那時一九八二年，70萬美元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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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租了個公寓，追著人家跑，要跟人家談判，不過就因為那樣，開始認識歐洲的業務。很久以前台灣沒什麼人去做歐洲生意，我們討債之餘，就去德國賣主機板，慢慢也建立一些經銷商。

　問：你討債都怎麼討？在他門口等？

　答：他有點是黑社會。當時有一個留學生，我只好靠他，他幫我找了律師，但律師講什麼我也聽不懂，最後要去討債時，我還找了一個保鏢，請留學生介紹的。後來還是沒要到錢，一毛都沒要到。

　我那時還三更半夜跑到他的倉庫，沒被抓走感謝神，很生氣地把他的ＤＲＡＭ一個個角都彎掉。因為我太生氣了，他不還我錢。我也很感謝姊姊、姊夫，他們壓力很大，但還是去借錢，讓公司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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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我一毛錢都沒有再被倒過。這很重要的，那個經驗就是：不要放帳。一定要有保險，或是你真的很了解那個客戶。當時大眾沒做過什麼國際客戶，我也沒經驗。那是很深刻的經驗。

　問：第一次創業有十多年了？

　答：應該算，其實之前也有，因為我很喜歡做事，進大眾前我也有創過業。我想說去賣些藥品之類的，我曾經短暫做過長庚醫院美國的採購，所以我想去賣些藥品。

　問：會不會因為受父親影響，從小就想做生意？

　答：不會耶，可能是那時候沒有什麼錢，就像一般留學生，想要多一點錢就要去打工。學生時代我就會賣東賣西。我弟弟王文祥，九歲時就會自己做模型，沿著鄰居家去賣（笑）。

王永慶與他的子女　王雪紅與她的兒子

　問：你現在多久和父親見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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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應該是一個禮拜一次，我們打電話去他都會見，只要他在、有時間，很快就見。但我常常出國，有時候也會懶惰（笑）。通常是我和姊姊、哥哥去找他，和他吃個中餐，談兩三個小時。我們談談工作上的事，他談他在做什麼事。

　問：父親對你事業的成就有說什麼嗎？

　答：我沒有印象，但他有給我建議。他是個很嚴肅的人，很有好奇心，他也很謙虛，都說他不懂高科技，其實他懂蠻多的。

　我去見他時，他會問我很多公司上的事，我們怎麼做，解釋給他聽。譬如他會問為什麼最新是0.13，什麼是0.09（半導體製程），問到很細的東西。兩三年前我們還曾經拿主機板給他看，一個個零件跟他講這是什麼。

　問：他都沒有投資你們嗎？

　答：一毛都沒有，大眾也沒有。

　問：為什麼？

　答：沒有想過要問他耶，我不曉得如果我真的問他的話，他會不會給。我從來也沒向他要過，他也從來沒有問我需不需要。

　問：和大企業家父親相處，會不會氣氛很嚴肅？他會罵人嗎？

　答：他不會罵，他已經很久不罵人了，但他很嚴格，這也是我學習到的地方。他覺得我們做事要很謹慎、很仔細，還要很誠實。會的就說會，不會的就說不會。還要注意很多事情是不是看得很細、講的話是不是很有道理。

　有時他問的問題我也沒有那麼懂，就搪塞過去，對別人是可以的，但他會一直問，你就開始緊張了，因為沒有那麼了解，所以最好講我不懂，這他會同意。我們也會問他經營管理的事，他會講。

　問：你跟三娘的女兒們熟嗎？

　答：互相尊重啦，沒有說熟。因為沒有環境讓我們在一起。

　問：你會釋懷這些事嗎？

　答：現在很釋懷了。有一段時間可能比較不釋懷，但這是神給我的祝福，你本來覺得很介意的，仍然為他們禱告，為他們的事業、人際關係、情緒、社交環境、靈性方面禱告。四、五年前，我幫我爸爸、三姨、王瑞華他們，我在跑步時一個個幫他們禱告，大概一年之久，從那時開始，我就感覺還蠻愛他們的，真的。

　問：你爸爸對你們公平嗎？

　答：一個男人非常難做。人都有相處的過程和關係，我覺得當然他應該可以愛那邊的小孩多一點，因為他們相處了那麼久，我們相處的比較少，我從十五歲就離開家。但他們都在一起，在美國唸書時也在一起，那時剛好我爸爸也到美國工作，所以這是應該的。

　問：你在國外時，父親都會給你寫信？

　答：他都會寫很長，大概我跟我哥哥差了七年，時間上也蠻遠的，所以他寫很多。

　我剛到美國時，說實在，他寫的信我看不太懂，現在看得懂了。他有時候會寫一些工作的心得，我兩三年前翻過，有一些啟發。像他以前常會講凡事要追根究柢，追根究柢好像是台塑的精句。他會在信裡寫，什麼事情發生，他怎樣一件一件去find out。他的字又草、又深，很難懂，每次都寫三、四頁，真的蠻難得的。剛去美國時他每兩三個禮拜就一封，大概有兩三年，後來就慢慢沒了。我覺得他想藉機會教育我，因為不在身邊沒機會教育，有很多做事的法則。

　問：通常很嚴格的父親可能會有很叛逆的小孩，你們為什麼都沒有？

　答：我大概是比較叛逆的。

　問：王文洋不叛逆嗎？

　答：他是我們家最乖的小孩。他從小很會唸書，二十一、二歲就拿到博士，當時物理又是第一志願，是我們家最聰明的。他之後在南亞、台塑，有很大的壓力，但他還是做了那麼久，忍耐，不容易。

　問：為什麼父子和好了？

　答：也是時間長了。我、媽媽都沒有潤滑，但我們都一直幫爸爸禱告，不管怎樣都是爸爸。現在和父親聚會哥哥偶爾也會去。我大概是比較叛逆的。

　問：你這樣算叛逆？

　答：神也在保守，我小時候雖然不是很好的基督徒，但也有去主日學，也常常禱告。所以把小孩帶到神面前是最重要的。

　現在我對我的兩個兒子也一樣，他們睡覺前，我如果在，一定和他們一起禱告，我遇到什麼困難，或感謝，也和他們分享。

　他們都知道英特爾的事情，也會幫我禱告：「希望威盛得勝，把媽媽的擔心都拿掉。」我把兩個小孩都奉獻給神，我希望他們都當全職的傳道人。

　問：你都怎樣教育小孩？

　答：我們家不准看電視，我也不希望他們玩電腦，雖然我是做電腦的。除了寫作業以外，只有週末可以上網。其實我也不知道對不對，但後來很安慰的，比爾蓋茲也說，因為電腦非常有吸引力，要先讓小孩喜歡看書，我的小孩現在很喜歡看書。

百億美元的事業願景

　問：創立威盛有痛苦的經驗嗎？

　答：整天就被英特爾告嘛。其實威盛上市前，人事也不穩，當時台灣還沒有從美國找一批人過來，他們太太都在美國，都想回美國看太太，那時也沒看到公司的展望，資金也有限。我們公司是在我家樓下。上市之後就馬上被英特爾告，我們都覺得公司是不是要倒了。這都是一波一波，不過都撐下去了。

　問：因為英特爾，你們股價掉了這麼多，會不會心情起伏很大？

　答：以前600多塊時我也沒有很高興，40多塊也無所謂。因為我不覺得這是我的，是神的，祂要怎麼做就怎麼做。

　問：但對你的投資人、員工，要怎麼辦？

　答：陳文琦曾經說，我們要做對的事情。我們前陣子推出迦南計劃，讓更多產品做得更好。比如ＤＶＤ、繪圖晶片、ＣＰＵ等，我相信今年一個一個都會有成果。

　這需要時間，我和高階主管都有信心，但員工可能沒有，因為股價真的是蠻低的。這件事我和陳文琦都沒有處理得很好，我們應該和員工更多溝通，讓他們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我們也有做，但做得不夠。

　我們對中層主管一兩百人召開主管會議，把理念很清楚地告訴大家，但他們有沒有對部屬再傳達？可能沒有。這也是我們的錯誤，我們沒有訓練要怎麼傳遞，或是我們本身就應該做這件事。

　人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三月會有主管會議，公司會有很多行動，會用內部網路發信給員工，每個禮拜或每天，讓員工知道我們的理念。

　問：科技業女創業家蠻少的，且這是個男性主導的領域，女性有什麼優勢嗎？

　答：我以前是做主機板的，本來在業界也比較少，那時就比較了解晶片組。我從來也不會想自己是女性，開會時也有其他女主管。

　問：要怎麼和男性主管相處？

　答：以研發人員來看，林子牧和卓火土都是我選擇他，他選擇我。我很相信他們的人格，是朋友，是可以合作的伙伴，沒把他們當研發人員。他們相信我的專業，我相信他們的專業。

　這些人都有些人格特質，都非常努力，而且他們也很聽得進人家的話。你跟他講一句話，他覺得是對的，真的會去改，這我要向他們學習。

　問：在經營管理、掌握市場方面，你覺得成功因素是什麼？

　答：第一是找對的人。我和陳文琦、林子牧各有分工、擅長。陳文琦有很好的策略觀，眼光很長；林子牧帶領研發深度很夠，我在行政方面可以幫助他們。我們互相尊重，是一個partnership的企業。

　另外就是要把品質做好，因為我們的競爭對手不是在台灣，而是全世界，經常要看到品質：設計的品質、公司的品質、改變速度的品質。就像我說我們對公司員工傳遞消息，品質就沒有做好。

　但我不覺得一個階段的失敗就是失敗，沒做好就趕快改，任何人都沒有那麼厲害。做錯事要有空間讓自己改。

　問：你的事業版圖也愈來愈大，對集團有什麼願景？

　答：第一，謀算在人，成事在神。我們雖然還是有五年規劃、十年規劃，但是從來沒想過版圖要多大。我可以規劃到五年後，威盛在做的事情是不是make sense，公司能不能持續。

　我們的確希望十年後，可以做到百億美元的企業，向英特爾看齊。如聖經所講的，要做首不做尾，要做上不做下。我們也希望要做最大的ＩＣ設計公司，包括轉投資的威騰、威瀚在內，有百億美元規模。會不會做到，要非常努力，還要神的祝福。

　問：許多企業家希望自己的事業愈做愈大，你對自己的期望是？

　答：我的願望是和神更親近。

　問：沒有物質慾望？

　答：人都有物質慾望。但神已經給我這麼多禮物了，我很滿足了。

　我以前會想賺錢，是因為我有一輛二手車常壞掉，我整天想如果我有一輛車子永遠不會壞掉就好。我現在有一輛Camry，開四、五年，公司總務還會幫我照顧、加油，已經這麼好了，我怎麼會想換？

　我在大學時覺得，我只要有5萬美元，每天讓我不用管事，每天可以去圖書館唸書就行。年紀大一點以後想，我只要有一部車，有房子，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我到現在的慾望和十年前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