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經歷新冠肺炎洗禮之後 世上最強小提琴工匠面臨黑暗未來

  • 塞吉奧·科倫坡(Sergio Colombo)
  • 意大利米蘭自由記者
克雷莫納喬治·格里斯(Giorgio Grisales)的小提琴作坊

圖像來源,Michela V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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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莫納生產的小提琴佔意大利弓弦樂器出口總量80%。

在巴勃羅·法裏亞斯(Pablo Farias)的工作室裏,空氣中彌漫著木頭的味道。巴勃羅坐在工作台前,正在給最新的小提琴上漆。刷子輕撫著琴上光滑的楓木,來回緩緩滑動。在俯瞰克雷莫納歷史中心的窗戶旁,兩把藍色的小扶手椅仍然包裹在透明塑料裏。「我剛搬到這個工作室,」他說著,眼睛沒有離開小提琴。「我本來凖備3月份開這家店的,但後來病毒大爆發,政府的封鎖令迫使我取消了計劃。」巴勃羅戴著口罩的臉龐似乎在苦笑。

克雷莫納(Cremona)是一個擁有7.3萬居民的城市,位於意大利北部倫巴第地區(Lombardy)的南部邊界。2020年2月,倫巴第成為了病毒爆發的中心,也是歐洲首次爆發疫情的地點。根據官方數據,新冠肺炎已在克雷莫納省(克雷莫納市及周邊城鎮)造成了1000多人死亡和6600例確診病例,目前正對其經濟造成壓力。尤其是,疫情爆發正威脅著小提琴製作技藝,而這一技藝一直是克雷莫納工業的歷史引擎,並使其botteghe(意大利語中「作坊」的意思)聞名於世,令克雷莫納成為疫情危害全球文化和藝術的微觀反映。

巴勃羅·法裏亞斯(Pablo Farias)正在給小提琴上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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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出生的工匠巴勃羅·法裏亞斯(Pablo Farias)正在給小提琴上漆,他是目前在克雷莫納生活和工作的160多名制琴師之一。

自16世紀起,克雷莫納就開始有了手工製作的弓弦樂器。克雷莫納也是安東尼奧·斯特拉迪瓦裏(Antonio Stradivari)的家鄉,他也許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小提琴製造者。斯特拉迪瓦裏過去製作樂器的車間在1934年被拆除,但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在談論他。學校、住宿加早餐旅館(bed and breakfasts,又稱民宿)、體育中心、餐館和咖啡館都以他的名字命名。據估計,他一生共製造了960把小提琴。可如今,他的事蹟正在苟廷殘喘。

克雷莫納小提琴製作也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文化遺產名錄裏,這個城市的工匠以製作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獨特手藝而享有國際聲譽。他們組裝超過70塊木頭的模具,不使用任何工業材料。長期以來,這座城市無與倫比的傳統吸引著世界各地的小提琴製造者——也被稱為制琴師(luthiers)——來到這裏從事貿易行業。

行業的中心

出生在阿根廷的帕布羅·法裏亞斯(Pablo Farias)是160多名制琴師中的一員,他們大多畢業於克雷莫納的國際小提琴製作學校,目前在這座城市的鵝卵石小巷生活、工作。在車間的陰涼處,他們將楓木和雲杉木加工成價值數千歐元的樂器。「價格因制琴師和市場而有所不同,」斯特凡諾·佩斯基奇(Stefano Trabucchi)說,他在1992年開了自己的作坊。他指著掛在貫穿車間的鋼纜上一排小提琴解釋說:「平均價格約1萬歐元(1.17萬美元;9150英鎊),但有些小提琴的價格高達2萬歐元。」

根據世界銀行的最新數據,意大利每年出口的弓弦樂器價值660萬美元(540萬英鎊),主要銷往日本(268萬美元)、美國(87.3萬美元)、香港(79.4萬美元)和中國大陸(35.3萬美元)。僅克雷莫納一家就貢獻了其中的80%,即每年超過530萬美元。克雷莫納的小提琴製造商依賴於兩類客戶的訂單:個人和經銷商,他們通常在商店裏以兩倍的價格將小提琴轉售給世界各地的音樂學院和音樂家。在克雷莫納製作的小提琴可以是「Stradivarius」,靈感來自於制琴師斯特拉迪瓦裏(Stradivari)的設計,也可以是「Guarneri del Gesu」,基於18世紀制琴師的模型——也是斯特拉迪瓦裏的競爭對手瓜奈裏(Giuseppe Guarneri)。斯特凡諾說:「對未經訓練的人來說,這兩個型號看起來很相似,但他們的形狀略有不同。在這兩種情況下,製作樂器的過程至少需要六周時間。因此,大多數工匠通常一年製作不超過十把小提琴。」

在喬吉奧·格里斯萊斯(Giorgio Grisales)商店的一位年輕制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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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喬吉奧·格里斯萊斯(Giorgio Grisales)商店的一位年輕制琴師。格里斯萊斯是該市安東尼奧·斯特拉迪瓦裏(Antonio Stradivari)小提琴製造商聯盟的領頭人。

50歲的制琴師帕特里克•奧裏皮(Patrick Orippi)曾是一名木工和雕刻工,他在老城大門上的小作坊裏獨自工作。一束光線透過窗戶反射在工作台上。「通常情況下,我一年要製作六、七件樂器。我在1月份把最後一把小提琴運了出去,所以從封城以來,生意一直很不景氣。」封城迫使一些非必要商店關閉,許多經銷商凍結甚至取消了訂單。「冠狀病毒讓我暫停了訂單,」奧裏皮說。如果一個訂單沒有完成,制琴師不會為他所做的小提琴支付報酬。和奧裏皮一樣,法瑞斯也沒有僱員。他說:「我通常在樂器上工作兩到三個月。(取消訂單)基本上意味著工作兩三個月沒有報酬。在封城期間,制琴師甚至不允許返回他們的商店,也不允許他們在緊閉的百葉窗後工作。「我認為這是不公正的。規則就是規則,我明白,但這個規則不太合理。」法裏亞斯說。

封城後的生活

6月底,在奧裏皮的工作室外,街道上靜悄悄的。該地區的封鎖已經放鬆了近兩個月,但仍然沒有遊客在老城區狹窄的小巷裏閒逛。孩子的腳步聲在石牆中迴響。法裏亞斯說:「在封鎖期間,氣氛幾乎是無法忍受的。我能聽到的只有救護車的警報聲,一遍又一遍。那些在阿根廷的兄弟和朋友在電話裏安慰我,但他們也不容易。他們擔心我。」由於被迫和女友呆在家裏,法裏亞斯不再做小提琴,開始做麵包。他笑了一會兒說:「就像一個真正的意大利人。」

這對克雷莫納來說是一段艱難的時期。佩斯基奇說:「我有一些朋友和同事感染了病毒,幸運的是最終康復了。」封城前,他和家人離開了克雷莫納,之後他一直呆在山上的房子裏。「當我回來時,空氣中充滿了悲傷,城市是空的。即使是現在,這個城市也在掙扎著重新站起來。這裏的小提琴製作者也是如此。」

克雷莫納的制琴師們正在努力重新在這個冠狀病毒爆發前就已經面臨壓力的行業中站穩腳跟。「在這座城市做制琴師是一種獨特的經歷,」特拉布基說。你有機會與優秀的同事交流想法,競爭迫使你日復一日地提高,但市場現在已經飽和。1990年代初,當佩斯基奇第一次涉足時,這座城市大約有60名小提琴製造商。現在,數字幾乎翻了兩番。出生於哥倫比亞的制琴師、該市「安東尼奧·斯特拉迪瓦裏」(Antonio Stradivari)小提琴製造商聯盟的主席喬治·格里斯(Giorgio Grisales)說:「一把小提琴可以使用200多年,有時甚至更久,因此市場很快就會飽和。」

與此同時,克雷莫納人的產業必須應對來自城牆外日益增長的競爭。由於市場飽和,許多在克雷莫納畢業的外國制琴師決定帶著他們的專業知識回國。因此,小提琴製作的藝術正在超越歷史上的優秀中心,如克雷莫納、法國的米雷科特(Mirecourt)和德國的米特瓦爾德(Mittenwald)等地在萌芽。在中國,越來越多的制琴師追隨高彤彤的腳步。高彤彤曾在克雷莫納做過學生和學徒,後來回到北京開了自己的作坊。特拉布基說:「高彤彤是一位優秀的小提琴製作者。」然而,在中國也有一些工廠,每年有數千把小提琴是用半工業材料手工製作,並以低價出售。「這種大批量生產損害了克雷莫納的產業。這些儀器看起來都一樣,相同的形狀和光澤:沒有獨特性。而在這裏,我們做了不一樣的東西,」佩斯基奇說,聲音裏帶著一絲自豪。

帕特里克·奧裏皮(Patrick Orippi)在製作一把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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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奧裏皮(Patrick Orippi)在製作一把小提琴,他通常一年製作六、七件樂器。(Credit: Michela Vado)

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他拿起一把等待運往馬來西亞的斯特拉迪瓦裏小提琴,細長的手愛撫地摸著這把樂器的背部,這是他唯一的僱員馬里奧製作的。「這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進入的市場,過去還好。現在,冠狀病毒引發的危機將改變我們熟悉的行業。」

對古典音樂的打擊

古典音樂行業是受新冠疫情影響最嚴重的行業之一。全球範圍內的交響樂團都陷入了財務困境。他們被迫取消音樂會,在某些情況下,由於收入驟降,還會解僱音樂家。「音樂家是我們的終極用戶,而目前他們處於水深之中,」莫拉西(Simeone Morassi)說,他是該市一間最古老的作坊老闆,也是意大利制琴師協會的副主席。「過去幾年裏,我把自己的四件樂器賣給了NHK交響樂團(日本放送協會交響樂團,通稱「N響」)的音樂家。那是日本一個主要的交響樂團。它如今正在苦苦掙扎,損失了數百萬日元。」

另一家日本樂團——總部位於東京的東京交響樂團(TSO)——由於新冠病毒造成的演出取消,在2月底到4月初期間損失了約5000萬日元(47.1萬美元)。而在克雷莫納小提琴製造商的另一個重要市場美國,「最近幾周,許多樂器店被迫關閉,」佩斯基奇補充道。音樂家和經銷商的財務緊張導致了樂器行業的停滯,影響小提琴製造商和市場上的其他主要參與者。莫拉西說:「弦樂器的製作者也有麻煩了。音樂家通常在30到90天後更換琴弦,但現在一切都被擱置了,製作這些琴弦的奧地利和德國人都很痛苦。這種情況極其微妙。」

2020年上半年在法蘭克福和北京的兩場最重要的國際交易會被取消,這進一步影響了制琴師。在這些展會上,來自世界各地的小提琴製造商通常會競相開拓自己的市場,加強與經銷商的關係,並試圖創建新的經銷商。「取消這些活動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問題,」格里斯說。「今年10月,上海還將舉辦另一場重要的博覽會,那時就會明確。」然而,格里斯擔心,來自意大利的人可能會比來自感染率較低國家的人受到更嚴格的隔離措施:「如果這種情況發生,我們克雷莫納的小提琴製造商將無法像競爭對手那樣參加博覽會。」

佩斯基奇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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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斯基奇說,"新冠病毒將成為這座城市小提琴製造者的分水嶺。"

根據格里斯的說法,這場危機對克雷莫納小提琴製作的影響將是巨大的。他表示:「在這個由160名制琴師組成的聯盟中,約有60名在苦苦掙扎。」一些國家在疫情爆發前就已經難以從競爭中脫穎而出。冠狀病毒引發的經濟危機進一步加劇了他們的困境。「我認識一些制琴師,他們從去年11月開始就不賣樂器了,」格里斯說。「我們談論的是那些有孩子、要付房租、入不敷出的人。該聯盟的兩名手藝人還沒有收到政府向自由職業者承諾的600歐元(699美元),他們需要這筆錢。」

格里斯朝他左邊的店鋪後面望去,他的三個年輕工匠正在那裏對珍貴木頭塑形、雕刻和上光。「我處於一個特殊的位置,總的來說,我在維持生計,其他同事也一樣。但試想一下,在一個較小的作坊裏,只有一名工匠,他被迫停工三個月。」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小提琴的需求下降——由於目前的危機,這是必然的——克雷莫納可能沒有足夠的空間給每個人。「冠狀病毒將是我們的分水嶺,」佩斯基奇說。他的工匠馬里奧坐在凳子上繼續工作,對大師的話無動於衷。佩斯基奇說,「這個市場似乎有無限的潛力,但它將不再擴張。在這個城市,數十家工廠可能都得關閉。」

與此同時,那些想要開辦工作室的人將被迫等待,至少現在是這樣。特拉布基說:「開始的時機再糟糕不過了。」在他身後,馬里奧正在調整小提琴的琴弦。他凝視著大師,好像在徵求讓他說話的默許。「我37歲了,在這裏工作了16年,一直很享受這種歸屬感,」馬里奧說著,放下了樂器。「當然,我夢想自己創業。但你必須面對現實。目前開一個車間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將來的風險也會非常高。」馬里奧回頭看了看小提琴,輕輕地轉動著手中的樂器。總有一天會有人拉奏它,但不是今天。今天,克雷莫納的小巷裏沒有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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