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斯東特《親密》影評:讓角色「缺席」的戲劇性轉折,是「不道德」的情感剝削嗎?|黃品惟/影迷隨筆|換日線

盧卡斯東特《親密》影評:讓角色「缺席」的戲劇性轉折,是「不道德」的情感剝削嗎?

盧卡斯東特《親密》影評:讓角色「缺席」的戲劇性轉折,是「不道德」的情感剝削嗎?

《親密》劇照,左為飾演 Rémi 的 Gustav De Waele,右為飾演 Léo 的 Eden Dambrine。

Photo Credit:IMDb

《親密》的故事,終究有關那些失去的友誼,尤其是長期在銀幕上缺席的男性友誼;而《親密》從風格到文本,正是記錄並展現著那種發自本性的情感,與其自然和多樣性。

比利時導演盧卡斯東特(Lukas Dhont),可說是近年來在坎城影展最受矚目的年輕導演之一,當年僅 27 歲的他,就透過電影《芭蕾少女夢》獲得坎城金攝影機獎與酷兒金棕櫚獎,去(2022)年則帶著《親密》回歸坎城,並把鏡頭對向了比利時鄉村的兩位 13 歲男孩──形影不離的里奧和雷米,原本是最好的朋友,彼此的關係卻因為同儕的眼光而開始變質⋯⋯

《親密》在坎城首映時已經受到熱烈的迴響,並在影展奪下評審團大獎,近期又受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提名的肯定。而《親密》的傑出,不僅僅在於導演對情感的捕捉有多細膩,更是因為透過影像拍攝了「缺席」之物──我們可能已經忘記的親密關係,以及無法回望的凝視。

本文將分析長期於大銀幕上缺席的「前青少年期」男生友誼,如何於本片現身;並討論導演與演員,如何自然且無痕地展現真摯情感;並剖析國外權威影視媒體,對於角色「戲劇性轉折」的不同觀點。

  • 小提醒:本文將提及電影部分關鍵劇情

長期缺席的「男性友誼」刻畫

在電影一開始,一份清澈無瑕的友誼先被建立了起來。

《親密》以一片黑畫面為始,我們首先聽到兩個男孩的聲音,說著不遠處有敵軍來襲;接著才看到畫面,原來是兩位男孩躲藏在廢棄建築物裡,正在對抗想像中的敵人;然後他們奔越花海、逃離敵人,隨著滑順的攝影機運動,觀眾一起落入了里奧和雷米的想像世界中。

在暖色系的陽光下,我們觀察著他們的日常生活,兩人一起玩耍、同床相擁,鏡頭多數時候緊緊地跟在臉部特寫,里奧和雷米或快樂、或傾慕、或欣羨,不必言說,也不用多餘的陳述,便能表達兩人的所思所感。

這樣的親密感之所以難得,在於少有電影願意花篇幅刻畫前青少年期男孩的互動模式。導演盧卡斯東特參考了美國心理學家諾奧比魏(Niobe Way)的《深藏的秘密:男生友誼與情感連結的危機》(Deep Secrets: Boys’ Friendships and the Crisis of Connection)一書。

書中提到,前青少年期的男性友誼其實相當親密:當研究者請男童形容他們的友誼時,他們所述的關係十分親暱、並時常互相傾訴秘密;然而到了青少年時期,所有男生似乎都失去了坦然表達親密關係的能力。

該研究指出的情感危機,不但為理解男性友誼提供了新框架,更能解釋為何這樣的男性友誼形象,長期以來在主流電影銀幕中缺席,就算有相關的情節,也往往將兩名男性的親密關係導向「愛戀」來詮釋。

然而,《親密》不再踏入同樣的窠臼,因此電影前段的成功,就在於它的目標明確,並將「解讀兩人關係」這道課題留給觀眾。導演所做的,不過是透過填補缺席的友誼形象,以呈現一個普世經驗:和他人真誠的情感連結。

如何自然地呈現真摯情感?

以拍攝細膩情感見長的盧卡斯東特,在電影後段無疑捕捉到男孩成長路上的滿路荊棘。

《親密》劇照。相擁入睡的兩人。圖/IMDb

他們生活的小小世界像是泡泡般,保護著二人,不受外界侵擾。接著,電影展現保護膜被戳破的過程:當里奧和雷米進入新環境、面對新同學,兩人緊閉的小小世界必然被外界打開。

舉例來說,在一個大遠景鏡頭中,兩人身旁多了許多同學,原先的興奮氛圍也多了些侷促不安,鏡頭拉遠再拉遠,直到兩人也變成校園景觀中的一份子。光是一顆鏡頭,就能呈現兩人情感並暗示融入群體關係的過程,同時也預示了未來劇情的走向,手法精湛。

在新環境中,里奧與雷米親暱依舊,卻也招來了一些疑問。其中一個女孩毫不諱言地問:「你們兩個在一起嗎?」這一句話讓里奧關注起自身在外界的形象,因此他開始關閉起自己感性的一面,而去接觸那些「多數男生會有興趣的事物」──打電動、加入球隊。當里奧開始調整自己身體的姿態、匍匐地尋找符合社會常規的行動方式時,他漸漸地疏遠了不屬於那個陽剛世界的雷米。

《親密》讓我們在里奧做出這些令人心碎的決定時,仍能同理他的處境,於是觀眾就這樣凝視著生命的掙扎,卻無力指出誰是可責的一方。季節的嬗遞也對照兩人的親疏關係,秋冬到來,里奧漸少和雷米接觸,雷米此時出現在大遠景的鏡頭裡,成為里奧人生中的配角。

而觀眾之所以能被這些幽微情緒說服,必須歸功於飾演里奧的伊登丹布林(Eden Dambrine)、飾演雷米的古斯塔夫德韋樂(Gustav De Waele)驚人的演出,而這或許也代表了東特的另一項導演長才。

東特曾分享他在電影前備作業時,會花大量的時間和演員相處、了解彼此的個性;再者,其劇本僅記錄下事件發生的順序,並沒有太多台詞,如此安排就不會把劇本預設好的台詞塞進角色的嘴巴裡,而造成素人演員的表演彆扭不自然。

在講求自發性的創作、讓演員們自由發揮的情況下,東特得以捕捉真誠不矯造的情感,也讓每一次細微的眼神及表情,皆奇蹟似得自然呈現,使得人物的情感得以不被攪擾地傳遞到觀眾身上。

透過這種自然的特質,《親密》裡一幀又一幀的臉部特寫,提供觀眾「共感的道路」,使人們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擴展故事的普世性。而這就是《親密》的細膩之處,它面對事件的不可預期性和複雜性時,不但得以具體捕捉當下的情感,還能讓觀眾反思自身人生裡曾經愧疚的種種,極度不易。

《親密》劇照。對 Léo 的臉部特寫。圖/IMDb

《親密》的故事,終究有關那些失去的友誼,尤其是長期在銀幕上缺席的男性友誼。若回過頭看那份少年男性友誼的研究,其中一位受訪者 Justin 說:「(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愛著彼此,你心中深處就是有那麼一個你無法解釋的東西⋯⋯,我猜人生中,兩個人能真的了解彼此,然後信任、尊重以及愛著對方,它就這麼發生了,這是人的本性。

而《親密》從風格到文本,正是記錄並展現著那種發自本性的情感,與其自然和多樣性。

劇情爭議:真實情感,還是情感剝削?

即令本片擁有親切細膩的特質,在劇情上的安排卻仍引發爭議,部分觀眾對故事中段的悲劇性轉折有異議,而筆者也將在此段落回應相關的批評。

東特的前一部作品同樣發生過爭議:《芭蕾少女夢》因結尾主角自傷的轉折,大受跨性別族群的批評。此次,《親密》的爭議則聚焦於一個主人翁的死亡轉折,反對者認為這個安排毫不必要,這樣的再現不但可能引發負面效應,把角色作為一個「情節裝置」(Plot device),也等於剝除了這個角色的真情實感,亦不道德。持該論點的評論家來自《Indiewire》、《Los Angeles Times》等媒體。

然而弔詭的是,當批評者多以此論點對本片做出強烈批判時,亦有另一派評論者認為本片真誠地反映出酷兒的生命經驗,甚至認為電影面對這個問題,本身正是最大的成就,持此論點者包括《The Hollywood Reporter》、《The Telegraph》。對於同一個轉折的處理,不同評論家有著如此殊異的評價,相當有趣。

而就筆者的觀察來看,本論爭似乎掉入了某種討論無法合致的泥淖,尤其在如此敏感的議題上,一方認為的「真情實感」反而是另一方心中的「情感剝削」,而若我們持續在這個問題上短兵相接,恐怕無法真正達到評斷《親密》達成的美學成就之目的,因此我們需要提出另外一個框架來理解和討論這個劇情轉折,才能脫離評論的困境。

《親密》劇照。圖/IMDb

據此,筆者認為論其死亡轉折究竟該褒該貶時,不該僅看那個轉折發生了什麼事,而應該向前後觀望,以電影整體的邏輯來判斷之。這也代表著我們不能單單以該特定情節表面上的事件據以評斷,而應當通盤觀察。

我們所知道的是,電影要怎麼再現死亡,一直都是一個難題,它的難處在於它永遠是要面對一種非存在(non-being)、一種缺席,這種缺席終究是一個超越我們身為活著的個體可以感受到的經驗,亦即它超過我們可感、可視的門檻。

《親密》安排的死亡轉折,也宛如在它的敘事上挖了一個坑洞,所有經過這個坑洞的觀影者必然會在這裡踉蹌受傷,同時也造成了本片正反的評價。因此,《親密》後段如何處理這樣的缺席便應是評斷的重點。

面對悲劇,我們看到里奧的悲痛透過一連串的運動和衝撞呈現了出來,他在雷米死後繼續打著曲棍球,不過他更加用力,並藉由高度動態的身體嘗試填滿雷米的不在場,不過這樣的嘗試終究僅是虛耗體力,甚至其所造成的反作用力讓里奧傷及自身,這種無處消解的情緒張力反而更顯示了雷米的缺席。

想要填滿這種缺席的還有雷米的媽媽,她漫遊至里奧練球的溜冰場,也和里奧在雷米的舊房聊天,雖然言語中對里奧未有責備,但在演員愛蜜麗德奎恩(Émilie Dequenne)的精彩演繹下,其疲倦的眼神仍透露出想尋求解答的欲望,這個眼神也讓里奧在愧疚與自責之中愈陷愈深。

最終兩人在一場林間的戲,成為全片最揪心的時刻。里奧終於向雷米的媽媽坦白他對雷米的疏遠,兩人相擁並潰堤,在這一刻,新的親密關係創立了,同時電影也不否認、或嘗試去填補雷米的缺席,等同給予缺席的主題哀傷中帶點溫暖的解答。角色經過一連串的自省,終究體會到缺席必然跟隨一生,未能填滿、無可解消。

在電影的基礎語法中,「正反拍」是電影拍攝兩人對話場面的經典作法──它是一個需要正拍、然後反拍才得以成立的語言。在電影的結尾,里奧重回花田,他回頭顧望,卻未有人能反視,在這顆長鏡頭中,沒有剪接、沒有回視,亦少了正反拍當中的反拍,兩人親密的語言便無法成立。

對於缺席的辯證,《親密》給出了一種立場:缺席者是不可視的,角色們必須學著和它的缺席、它的不可視過活。而在電影的結局中,創作者巧妙地用正反拍總結了這個立場。

《親密》劇照。圖/IMDb

回到前述劇情轉折的爭論上,筆者認為,《親密》已然充分探索了它欲處理的問題,無論是從死亡再現來論,或是處理其他角色所面對的缺席、愧疚等情感來看,《親密》都展現了十足的深意,邏輯也十分通順。

至於有關《親密》利用「情節裝置」操縱觀眾情感之批評,《Little White Lies》的評論文章中已有很好的回應:「我經常把電影製作視為操縱觀眾的過程,即影人透過使用所有得以運用的工具,來創造讓觀眾產生共鳴的東西。」

的確,電影必須透過各種風格、元素來達成特定功能,而《親密》正是透過這個轉折,提供觀眾通往理解生命的特殊窗口,在這個理解下,筆者認為《親密》是極度成功的。

執行編輯:曾聖軒
核稿編輯:孫雅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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