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主義】當風吹過部落的髮──瓦歷斯‧諾幹在Mihu - 藝文 - PChome Online 新聞

【現場主義】當風吹過部落的髮──瓦歷斯‧諾幹在Mihu

「順著雪山山脈南下,大約在它的裙角,大安溪及觀音溪交錯的平台,就是我和族人居住的部落──Mihu。」瓦歷斯如此形容他的家鄉,簡單美好,但是當我們懷抱浪漫去拜訪時,衛星導航系統卻跟我們開了個玩笑。
開車下高速公路後,導航系統把我們引導到大安溪旁,初冬,溪流荒涼,芒草在灰石河岸邊飄搖,灰石錯落在枯水期的河川,一切是那麼陌生,我們緊張地討論:「不要管衛星導航了吧!」駕駛堅持:「不行!衛星是這樣告訴我的!它說穿過這條河就到部落了!」我們只好繼續沿河向前,終於找到穿越堤防的小路,果然,部落就在河對岸的山上。

那時我們又重回到島嶼的起點,溪流活潑地降下山谷,平原仍舊有翠綠的草地
──〈在想像的部落〉

瓦歷斯家大門正對著一片開闊的平台,平台上有兩棵三層樓高的大樹。遠處,是大克山,與穿過大霸尖山的大安溪,即使到了今天,仍舊充滿荒野味。瓦歷斯總愛在這片平台上眺望,他看見的,不只是山巒大河,而是族人們在河岸的過往,當風吹來,他看見:「歷史的風雲吹過部落的髮梢」。
家門口有一棵老龍眼樹,老枝老葉低垂。小小的紅鐵門沒什麼防盜作用,但還沒進門就聽到五隻狗熱烈大叫,不知是在看家?還是在打招呼?鋪了大石塊的石板路延伸到前廊,廊下放了張大桌子,桌旁是從屋子裡滿出來的書。
瓦歷斯的Yaya(媽媽)沒有浪費山上的土地,大院子種了甘蔗、木瓜、柿子,還有一片小菜園。當然,廚房裡藏了更多寶貝,小米釀山豬肉裝在大玻璃罐裡,就等著孫女回來享用;自己種的透紅的南瓜、柿子成堆放著,那柿子比微風超市進口的大柿子還要香甜。
瓦歷斯忙著張羅,起火烤肉請我們大吃一頓。「瓦歷斯肋排」可不是沾了一堆黏稠醬汁的美式肋排,他撒點鹽巴,就一根根放到炭火上豪爽地烤,烤到周圍繞了一圈黑焦焦的肉香,就可以吃啦!骨頭雖然燙手,可是沒有人捨得放下。啃完肋排,再吃上一大片青椒,喝上一口小米酒,人生最爽不過如此!搶拿肋排的手沒停過,可突然有隻毛鼻子湊過來,迅速叼走滴著豬油香的肋排,到草地上享用。
瓦歷斯笑得很開心,悲憤都不見了。其實,要講瓦歷斯的家,一定得從他離家講起。

我想說的話都被粗暴地打斷/黝黑的膚色不代表什麼/我的血液和你一樣是紅色/高興時會笑傷心時會哭
──〈來到都會〉

瓦歷斯是部落長大的孩子,從小就跟父親上山打獵、砍竹子。小學念的是部落小學,沒想過外面的世界,直到國中才發現班上客家人比原住民多,而且人家都喊他:「番仔」,還對他動手動腳,瓦歷斯越來越沉默,國中三年,班上還有同學根本記不起他的名字。
他少數被記得的事情,都不愉快。一次是數學模擬考,全班都用很厚的《建立參考書》,他買不起,只好買很薄的《苦瓜數學參考書》,沒想到竟然跟資優生同為最高分,老師卻當著全班的面質問他:「你是不是抄別人的?」
國中三年,值得說的事情太少,他感嘆:「當人都只看到對立面時,就很難寬容。」他被罵番仔回家告狀,爸爸就叫他罵客家同學「奸商」,誰也不讓誰。
國三考完聯考後,他在當鄰長的姨丈家裡看到《青年戰士報》,那是他唯一讀過的課外讀物,全部落就這麼一份報紙,他翻到副刊一看,不得了!世界上還有這種文章,太有意思了,於是他天天到姨丈家報到,狂熱得跟什麼似的。
上台中師專後,他意外發現泰雅族不是唯一的「山地人」!他在宿舍見到又黑又壯的布農族,父親嚇他:「布農族是我們的世仇,要離他遠一點!」他還認識來自海邊的阿美族、住深山裡沒有電的排灣族,這才知道山地人有很多。
圖書館裡從雜誌到圖書他都不放過,只要有點錢他就去看電影,在漆黑的電影院裡盡情享受「一個人的世界」。所謂的「一個人」,是指瓦歷斯真的把電影院當成自己家,哭笑都不掩飾。講起二○○八年十月看《海角七號》,才開演三分鐘,他就哈哈大笑,還沒演到悲傷的戲,瓦歷斯已經哭得稀哩嘩啦,簡直是放縱到旁若無人!
他參加詩社,寫下生平第一首詩──〈上帝之死〉,非常得意地投到校刊社,卻無回音,他找校刊主編理論。主編林輝熊毫不客氣地說:「那首喔?寫太爛揉掉了,太狂妄了!」這兩人最後倒成了結拜兄弟,多年後,林輝熊的坦率直言,把瓦歷斯推向原住民詩人的路上。
國中時,瓦歷斯學會一口流利的客家話;師專時,他台語說不好,卻愛唱〈雨夜花〉,他用心融入平地人的生活,部落漸漸遠了。

我聽到熱情激昂的聲音逐漸瘖啞。如果我的詩並不能使世界美好一點點……。
──〈幽魂〉

師專畢業後,瓦歷斯到花蓮任教,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遠離部落,他醉心寫作,卻苦無題材,林輝熊直言:「你是山地人,為什麼不寫自己部落的故事?」瓦歷斯聽了很興奮,馬上衝回家坐在書桌前摩拳擦掌,打算寫個過癮,沒想到他呆坐整晚,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因為他對故鄉一無所知。這份「無知」,開始牽動他最敏感的神經,也許,那就是部落對他發出的最細微的呼喊,像挑動高音琴絃,尖音震盪,聽見了,便無處可逃。
幾年後,當他恢復部落的眼睛,才看見在都市裡漸漸消失的族人,寫下〈遙遠的聲音〉:「族人在城市消失的速度,就像一句遲來的喟嘆,若有若無地穿進我的耳膜又離去,消失的族人,最後,只剩消失的聲音。」
家鄉太遠,歸途不易。瓦歷斯先回台中在都市任教,結識黨外運動者,大量閱讀異議性雜誌《夏潮》,看到不同一般媒體報導的原住民樣貌,他才知道事態嚴重。部落被破壞的,何止山林,連族人的心都被摧毀。他看《人間》雜誌的「娼奴籲天錄」專號,讀到原住民女孩是如何成為雛妓,又想到這些女孩將成為原住民的母親,他不可抑止地痛哭。
失去森林,無法打獵的老人醉倒路邊;年輕男子到都市闖蕩,卻只能在工地鷹架間攀爬;美麗的女孩被販賣,在都市邊緣露出相似,卻又模糊不堪的笑容。瓦歷斯看見這一切,找到書寫的意義。
他拚命寫,天真地以為只要有一位原住民作家被看見,部落的敗壞就能被看見。他寫下的每一首詩,背後都流淌著族人的鮮血。

如果我死在部落/親愛的,請為我高興。/遠涉都會的泰雅女孩/假如受到不義的屈辱/請你帶回部落的土地上/誠實的泥土將為你療傷。  如果我死在部落/親愛的,請為我欣喜。/遠遊都會的泰雅男孩/假如受到不平的創傷/請你帶回部落的土地上/故鄉的泥土將為你治癒。  在黑暗潮濕的地層下/我將化成土地的養分
──摘自〈家族第十二──如果我死在部落〉,《想念族人》

世事翻攪,瓦歷斯開始在教書之餘進行踏查,走進每個村落,拜訪每位老人,只為了留下故事。三十歲那年,他終於回到部落。
能夠回到部落的孩子,是幸福的。瓦歷斯聽到心的呼喚,找到回家的路,但有很多孩子回不來了。瓦歷斯的大弟在都市漂流,靈魂已經毀壞,最後引爆瓦斯企圖自殺,當瓦歷斯趕到台北的醫院時,只見火燒後的弟弟躺在病床上,混濁的淚水裡藏著憾恨,瓦歷斯知道大弟已經遠離祖靈庇蔭,一如其他漂流在外的孩子。
瓦歷斯拚命寫,他記錄最後一位頭目的死亡,也記錄獵人的消失,他用詩寫心,用散文做田野。他得遍各大文學獎,風光背後,雕刻的是族人漸漸消失的歷史。
然而,在部落行走越久,他就寫得越慢,有一年,他甚至只發表兩首詩作,他說自己的詩在部落是最沒有詩味的,部落老人才真是話語如詩。除了原住民特有語彙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腳踩過來,身體勞動的。激越之後,他安靜待在部落,等待下一首詩,也等待部落的下一位詩人。

你要自己找椅子上課/風霜雪雨可能是一枝鉛筆/一本書、一架鋼琴,或是/一座實實在在的體育場/因為你正是山的孩子
──〈山是一座學校〉

冬雨嘩啦啦下著,我們在自由國小穿廊聊起原住民孩子的種種。穿廊兩端接著的,是學校後方的山,與大安溪的荒野。
「自由國小總部」學生只有三十三人。穿廊上該有的榮譽榜、佈告欄,都整齊規範在玻璃框裡。瓦歷斯精挑學生的作文,一篇篇打字編排後,張貼在佈告欄裡供人欣賞。短短百字的作文,瓦歷斯總批改到深更半夜,邊改邊想。他不刪改孩子的作文,頂多在段落上提醒孩子,他說:「小孩也有自尊心,會不服氣,憑什麼刪改我的文章?就像我,也討厭別人亂改!」
部落孩子寫的作文,有雲雨的氣息。寫下雨,他們想起雨後的彩虹,以及走過彩虹橋,回到祖靈懷抱的祖父。寫秋天,就想起不久前死去的狗,讓他留下「秋天的第一滴眼淚」。這樣的情感滿溢的文章,出自十歲孩子章家祥之手,部落小,瓦歷斯五分鐘內把章家祥找來當陪客,像鹿一樣的他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眼睛明亮,癟嘴害羞微笑時,神似瓦歷斯,對於讚美很得意,卻又要謙虛壓抑。詩人的敏感纖細,從他臉龐一閃而過。
參與原住民運動,瓦歷斯看到很多不公不義,他怒吼、流淚;面對孩子,他內心溫柔卻又堅定。他說:「運動是為了要認識、追尋自己;教育要務實,要順利把孩子送進體制裡。」他老實地告訴學生:「考第一名沒什麼,在平地你只有第十名!」孩子到國中被欺負,瓦歷斯不安慰,因為那只會讓他們沉淪,讓他們知道真相,學會武裝,才有力氣拚鬥。為了讓孩子打好漢語基礎,他寫起現代版「說文解字」,有人問他怎麼不寫泰雅語的文字學,他卻堅持要讓孩子有漢文基礎,才有競爭力。

我開始煩惱兩座地標般的獎座要擺在小屋的哪個角落,到底要安置在哪裡才可以讓我不斷反省文學的天空。
──〈台北文學的天空〉

瓦歷斯家的客廳堆滿了書,褐色木頭搭起的書架歪歪斜斜,書架上還掛了剛洗好的舊衣服,書架頂端放滿了台灣各大文學獎的獎牌,積滿灰塵。多年前,他曾經想過要把首屆台北文學獎獎牌放在哪個顯眼位置,好激勵自己創作,但顯然他已經不再需要如此。
他的書房是陳舊的和式房間,一側是堆疊到天花板的書牆,老婆養了兩隻貓,慵懶地躺在書堆裡。稿紙、《康熙大辭典》、《說文解字》等書幾乎要把他的書桌淹沒。當他埋在書桌前,就像掉進遠方,一個無人能及的世界。
人,從茫然、明白、憤怒,又走回純真,是條漫漫長路。這恰恰是瓦歷斯歸鄉之路。獎牌,只是人生的逗點。從二十來歲加入原住民運動至今,瓦歷斯已經從憤怒青年,成為老是掛著微笑的中年人。寫作之於他,也不再只是為原住民發聲,而是回到文學該有的純粹。
「人們應該先看見文學,看見一篇很好的文章,接著才去探究這麼好的作品是誰寫的?從哪裡來?」回到部落的瓦歷斯,人安穩了,曾經的驚濤駭浪存在心裡,他不再狂妄地宣稱「上帝已死」,但他追尋的是更高更遠的,文學的普世價值。
在下一個作品完成前,誰也不知道瓦歷斯又將述說什麼故事,他只是在部落裡好好生活,部落的土地自然會開出一朵奇異的花。


◎瓦歷斯‧諾幹簡介
一九六一年生於台中縣和平鄉Mihu部落,俗稱雙崎部落,漢名為吳俊傑。文學啟蒙自《青年戰士報》,原住民運動啟蒙自《夏潮》。年輕時熱血激昂,為了「為底層人民服務」,投入勞工運動,加入勞動黨,並任職勞動黨中央委員。一九九○年主持原住民刊物《獵人文化》及「台灣原住民人文研究中心」。此後十年間,得遍台灣重要文學獎項,包括〈伊能再踏查〉獲時報文學獎新詩評審獎等。著有《教育改革關係研究》、《永遠的部落:泰雅筆記》、《戴墨鏡的飛鼠》、《山是一所學校》、《伊能再踏查》、《泰雅族史》等書。在城市多年後,回到家鄉,任教於童年母校「自由國小」,目前著手新書《字頭子──214個部首字詞》,創造現代的「說文解字」。

◎作者簡介
瞿欣怡/六年級。文化大學史學系畢業。衝動又熱血,哭點低,同時愛著棒球、烹飪與歌仔戲。曾任廣告文案,後轉行做記者,曾任職壹周刊國外旅遊組、三十雜誌副主編等。日前成立「小貓亂跑工作室」,專心發展採訪寫作與編劇工作。著有《肯納園──一個愛與夢想的故事》,獲中國時報開卷獎美好生活書類。個人部落格http://blog.roodo.com/runningc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