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悲傷都留給月球

坦白說,最初聽到戴米恩查素在《星聲夢裡人》之後竟然要拍岩士唐,心中不無幾分憂慮。查素一路走來,三部電影都是拍自己熟悉的音樂題材,由原初意念到劇本都由自己一手一腳孕育,今次他接拍一個改編事實、有舊時代背景的征空故事,會有問題嗎?至預告片出台,我的擔心有增無減——那看來不過是一部典型、歌頌個人奮鬥的荷李活傳記片。終於,是時候在戲院一睹《登月第一人》的全貌,方才發覺,「啊,原來你是用這種方法去搞」,那晚上心中的豁然舒懷與激動,就像我在心中為自己順利排演了一次差點就要灰飛煙滅的升空任務。

《登月第一人》其中一個備受讚賞的特色就是它擺脫了狹隘的民族自豪情緒,以及避免將主角過度浪漫化成能人所不能的大英雄,反之,電影大量挖掘岩士唐在太空人身分以外的家庭生活,把他私密個人的感懷與登月計劃映襯。在這個創作方向下,於我而言,《登月第一人》最大的成就是它構築了一個豐富多面、體現出多種深刻價值,但當中又不無矛盾的男性形象。岩士唐背負歷史、人類文明發展與國家之期望,他偉大、堅強、無懼,但同時間,在岩士唐身上也有過溫暖、脆弱、微小的影子;蘊藏在他身上的,是一種極巨大與極幼細交戰交纏的張力。

不如我們先從細小的說起,就從一條手鏈——他那早夭的女兒Karen 的手鏈。岩士唐登陸月球之後,電影花了最長篇幅描述的,不是他豎立美國國旗,而是Karen 的手鏈——連同所有跟Karen 愉快、陽光充沛又四處綠油油的回憶——拋入黑得乾淨純粹的月球坑洞。岩士唐一直刻意隱藏的真情,終於可以在天邊的荒蕪地上流露;女兒的手鏈好比透徹接觸岩士唐內心的最後一塊拼圖,剎那間他的深情與複雜性又突破至另一層次。電影在這裏圓滿地將岩士唐的內心軌迹與登月進程匯集為一,帶出情緒與戲劇的最高點。我會形容,這是《登月第一人》的「玫瑰花蕾」時刻。

情節通俗就不好?

我有些朋友對這一情節不以為然,他們會覺得在結尾利用回憶與信物烘托父女死別的愁緒,有點煽情,在其他有關親情倫理的電影中早就屢見不鮮。這種態度,令我想起兩年前《星聲夢裡人》推出的時候,不少批評者的理據都會包含「撇開歌舞,它不過是普通的一場男歡女愛」、「不脫通俗與娛樂的陳套」等說辭。觀乎查素迄今的四部導演作品,愈演愈烈的衝突(不論是人際之間還是人與環境)絕對是電影的核心,過程之中查素的確會不避通俗言情(melodramatic),這無疑是他的創作稟性之一。先不說查素電影與那些曲折離奇要人淚乾腸斷的正宗通俗劇(如道格拉斯薛克的電影)有多大距離,亦暫且不研究今日的觀眾是否特別受不了情感上的大起大落(但這會是個有趣的課題);這裏重要的是要問查素透過通俗的情節設計達到什麼效果、對電影整體有何影響。正如在《大國民》裏,「玫瑰花蕾」的意義不止在於玫瑰花蕾本身,它亦不足以代表一切(「玫瑰花蕾」是主角Kane 在電影開始時吐出的遺言,直至電影最後一個鏡頭我們才得悉「玫瑰花蕾」是他小時候玩過的雪橇的牌子);「玫瑰花蕾」的重要性不止在於它照出了一條接通Kane 的童年及其餘生的秘道,它更與電影的其他脈絡元素呼應,產生出反諷、遺憾的情調以及更深一層的意義。Karen 的手鏈亦然。除了父女的故事線本身,我們也應該看看它如何與電影的其他部分對照互動,才會掌握到它完整的意義和力量。

從結構上去看,電影的前中後分別有三場升空重頭戲:X-15 試驗機突破大氣層、雙子星8號進行對接任務、太陽神11號登月。這三場製作團隊傾盡全力讓觀眾感受緊湊臨場感、機器漫舞運動與太空壯麗的複雜場面,會令我不禁將它們與歌舞片裏的歌舞段落作類比。歌舞段落除了表演性質之外,它還可以風格化地展現角色的個性與戲劇衝突。在《登月第一人》的三個升空段落中,反覆彰顯和鞏固的自是岩士唐果敢、冷靜、不畏危險的專業精神。岩士唐這一面在其他段落也有所發揮,例如初段岩士唐率先坐上多軸訓練儀,不一會已受不住天旋地轉而昏倒,但待機器停下,他醒過來就面不改容的要求繼續訓練。從岩士唐的精英、專業特質引伸開去,就是他平日沉穩、寡言、克制、在人前不動聲色的個性。岩士唐就如穿上不透風盔甲的騎士,低調而可靠,日復日精準地完成任務。

可是,岩士唐亦是肉身所造,他會有感情,有軟弱與疲倦的時刻。事實上,在家庭的領域裏,妻兒有時正正需要他表現溫柔、細心、關懷的一面,卻總不得要領。是故岩士唐登月之前一場同樣激烈而教人深感矛盾的場面,就是妻子Janet 逼迫岩士唐,即使他多麼尷尬與不情願,都要親口對兒子說清此行有可能一去不返。 偉大、猶如鐵人一般的岩士唐如何與親愛家庭、悲慟於中的岩士唐並存,是電影給出的終極質問,亦是電影最核心的張力來源。

成就「完美漢子」背後代價

賴恩高斯寧演的岩士唐, 很有一九五六十年代那種傳統美國老爸的風範;他們默默耕耘,對子女管教嚴厲,雖然內心以家庭為重,但總不懂得怎樣去表達感受(所以我覺得近年美國電影中與這個岩士唐最相似的,是《生命樹》裏畢彼特演的嚴父)。如果《登月第一人》成功地塑造出岩士唐如楷模一般值得敬仰的男性形象與品格,那麼電影也同時寫出了成就這種「完美漢子」背後的代價。岩士唐一直肩負不對任何人訴說的壓抑,他在無人靜處為女兒所流的淚,就如他身上層層覆裹的盔甲上一道裂痕。岩士唐在月球上哀悼過後,就把太空頭盔的外罩拉回原位——岩士唐的臉龐,在臉罩後,消失了,換上的是反射出來的無邊蒼涼的月球風景。這個鏡頭,對我來說,簡練而具象地凝結了整部電影的旨意。《登月第一人》紮實地從個人出發,最後指向家庭、社會中最根本又難以消弭的男性取態的兩難,格局視野比他以往的作品都開闊,讓人更是期待他下一部作品又會挑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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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