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教父 張忠謀的策略傳奇:一年賺兩百億的人|天下雜誌

IC教父 張忠謀的策略傳奇:一年賺兩百億的人

七○年代他就掀起全球半導體大戰,被國際媒體喻為讓競爭對手發抖的人,他領導的公司一年獲利將近兩百億,平均一天賺進五千多萬,他是被喻為台灣半導體教父的張忠謀。十二年前,張忠謀從美國紐約進駐新竹,掀起工研院改造革命、創立全世界第一座晶圓代工廠-台灣積體電路,播下台灣半導體業突飛猛長的種子。滿頭銀髮、深邃的眼神,他不屬於衝鋒陷陣的典型,也沒有熱情洋溢的領袖魅力,六十幾歲依然揮軍作戰的張忠謀,冷默、神祕,卻又準狠、嚴厲,一出手就要打國際級戰爭。天下雜誌駐美特派、暢銷傳記「孫運璿傳」作者楊艾俐,歷經半年深入採訪觀察,細細剖析半導體教父張忠謀傳奇的一生,將從本期連載刊出:張忠謀的科技夢、他的個性、他的謀略、他的爭議、他戰亂的童年、他一生交手的勁敵與良師益友、他的回鄉心路、改造工研院的黯然,以及創造台積驚人成績的過程。張忠謀如何下每一步棋?是什麼樣的策略讓他締造了半導體的王國?

張忠謀-台積-德儀-半導體-英特爾-工研院 圖片來源:天下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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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二月初,台北瀰漫著新春的歡愉、輕鬆。美國矽谷,一如往日,繁忙、緊張;春寒料峭,卻擋不住熱騰騰的繁榮和興盛。

結束在德州休士頓一星期的橋牌賽(這是他一年僅有的休假),張忠謀一腳踏進,位在矽谷的慧智電腦辦公室,立刻開始開會、拜訪客戶、決定今年營運計劃,往往工作到晚上十點。第二天一早,又坐飛機到各處,開發客戶。

今年,半導體產業空前劇變,「經過死亡之谷,是危機,也是轉機,」他說。

今年六十六歲的張忠謀,是亞洲最高薪專業經理人之一,年薪加紅利超過一百萬美元。他領導的企業——台積,去年稅後盈餘一百九十四億元,是全台灣最賺錢的民營企業,平均每天賺進五千多萬元。

半導體,從電話到冰箱,從太空梭到衛星,無所不在,是電子產品的心臟,市場快速成長,至公元兩千年,產值將達三千億美元,被譽為世紀金礦產業。

各國爭相投入,白髮、沈靜的張忠謀,正在台灣默默建構半導體王國,採掘此世紀金礦。極少公開露面的張忠謀,以長程思考、宏觀策略,以及細密的執行力見長。更在國際、國內科技產業皆舉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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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四家高科技公司——台積、世界先進、慧智、美國晶圓科技。掌握資金(公司淨值)近一千億元,相當於我國第四大企業集團,企業實力僅次於台塑、遠東、中鋼。

鳳凰?流星?

二十四歲起,張忠謀踏入半導體產業,曾經指揮世界第一大半導體企業——德州儀器,掀起世界半導體大戰,痛殲英代爾、擊退摩托羅拉,「他一出手,就要打世界級戰爭,」他的一位部屬羅夫說。

十二年前,張忠謀以在美華人最高企業主管歸國。當年五十四歲,頭髮半白,結合本地原有的半導體人才,帶領台灣進入「世紀金礦」產業,將半導體一片荒原點化成綠洲,去年產值約二千四百億元,躍登世界第四大半導體生產國,僅次於美、日、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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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於打世界級戰爭,張忠謀每到一地,就要建立世界級單位。十二年前,任工研院院長,他逼著部屬,要向貝爾實驗室看齊。創立台積,要師法英代爾,「他逼、拉、推,硬要把一群土生土長的人,變成國際戰將,」一位接近他的人指出。

多年在美國管理國際大企業,張忠謀歸國,更為家族企業盛行的國內,樹立專業經理人典範。他注重策略,打組織戰,策略更常逆向思考,違逆潮流。十年前,台積成立時,他決定以專業代工策略取勝,幾乎每個人都不相信會成功。十年後,台積模式,國內外爭相模仿。

許多人指出,他的另一特色是公事公辦,他不走後門、不走政商關係,更拒絕鑽法律漏洞。「是企業界的模範生,」中研院院長李遠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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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忠謀在國內的盛名,往往也伴隨著嚴厲、冷傲的批評。尤其初抵國門的兩三年,他強勢改造工研院。至今很多人提到張忠謀時,仍會會心一笑,「是不是那個拿著菸斗,猛敲桌子罵人的人?」

今年,半導體市場持續低迷、多家公司搶攻台積的專業代工領域。去年營收只有台積六成不到的聯電,公開點名挑戰台積的霸主地位,打出「以己下駟,攻敵上駟」的策略,以提高技術層次,大幅降價為號召。台積也以積極擴廠策略來迎戰。張忠謀面臨嚴酷考驗,他全力領導旗下企業,不但衛冕寶座,更要乘勢大力擴展。經過這波考驗,張忠謀旗下企業會如浴火鳳凰,振翅高飛,成為專業霸權,或如流星,倏地閃亮,卻急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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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還沒打完,勝負未分曉,」望著窗外疾駛而過的車陣,他說:「但事在人為,台灣的企業都有能力做世界級。」


科技儒商張忠謀

他從哪裡來?為什麼能平步青雲?冷傲的外表下,張忠謀是一位什麼樣的領導人?五十四歲才回到台灣,他如何在十年間成為台灣的半導體教父?


清晨八點,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從台北市緩緩駛向新竹。

車裡的張忠謀,穿著黃綠格子交織的襯衫、米色西褲,車裡出奇的靜,沒有音樂,古典、現代都沒有,沒有新聞,車上的大哥大,僅夠緊急用,唯一聽到的聲音是,只有當他點燃菸斗時,發出的嗤嗤聲,隨即,張忠謀陷入一縷煙霧,他,在車水馬龍中,似乎渺渺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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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窗外台北的喧囂、雜鬧,張忠謀的沈靜,似乎與窗外的台北搭不上調,看起來,他甚至很孤寂,踏入他在國貿大樓的辦公室,簡單的陳設,簡單的人——一位祕書,一位收發,很難想像這是位坐擁近千億資金的董事長辦公室。沒有嚴陣以待的總管理處,也沒有前呼後擁的幕僚,下班後,他常提著黑色公事包,一個人回家,很少呼朋引伴。

但是踏入科學園區的台灣積體電路,霎時,感覺張忠謀並不孤寂,來回奔走的工程師,徘徊走道的經理,乃至在美國德州土生土長的總經理,都揮灑出張忠謀的影子——精確、敬業、嚴謹(甚至呆板),講起話來,「他們不會擬人化、不會比喻,只會事實化,」學文的公關顧問王敏祥,兩年前剛開始和這群科技人打交道,遭受有生以來最大的挫折感。

但十年來,台積一群三十出頭的員工,從平地,搭起一磚一瓦,在貧瘠的土壤中,栽起成蔭大樹,以全世界第一家專業代工半導體公司出現(不生產自己產品,設計公司拿圖樣,請台積生產),創新產業競賽、撼動競爭規則。台積,讓台灣的半導體業首度在國際揚名。催生者、領航者、運籌帷幄者,始終都是這位沈靜的董事長——張忠謀。

十二年前,從美國紐約進駐新竹,在中國大陸(一九三一年)出生的張忠謀,將其一生智慧結晶,揮灑在這片土地上,他把台灣高科技產業帶上國際舞台,他要在台灣發展出世界級企業,與英代爾、IBM比美,他希冀以科技,將台灣推上已開發國家。

在新竹的瑰麗陽光下,他高大身影踽踽獨行,銀白頭髮梳得光亮整潔,偶爾透出的眼神冷峻逼人,對大部份人來說,他仍然雲淡風輕,他從哪裡來?為什麼能平步青雲?為什麼在當今的台灣,企業家高歎無力感,企業頻頻外移,他卻揮灑出大片空間?

他冷傲,但在冷傲的外表下,他對什麼情有獨鍾?外人看他累積了財富,但對錢的看法如何?他心屬何處?台灣?美國?中國?他將如何處置自己的財富?人生?

走至此,看似功成名就,他是否有遺憾?他還有什麼夢未圓?

從零起步,落地生根

一九九六年八月,轉入科學園區的園區三路,右邊路上,可以見到偌大的「TSMC」四個字。櫃台上一男一女招呼著訪客,襯著背後,似為大幅旭日東升抽象畫,提著黑色公事包的張忠謀,迅速進入大廳,登上二樓會議室。

會議室裡,總經理、副總經理圍坐一桌,台積的會議緊張程度比美當年王永慶主持的午餐會報。在張忠謀領導的企業裡,每逢董事長到新竹開會的那天,就是如臨大敵、戒慎恐懼的一天,前兩天,就得開始準備,連記者都知道,要問消息,得等董事長回台北再說。平日談笑風生、意興風發的總經理、副總經理,變得有如小學生,會裡又要報告、又怕他問問題,「就像結婚,只有到了結婚那天,你才知道漏了哪樣東西,」台積副總經理黃彥群比喻:「被他咬住,你甩都甩不掉。」

今天討論台積十年計劃,一九九六年營業額已近四百億,獲利率五○%,在半導體專業代工領域裡,是龍頭,而且是遙遙領先的龍頭,但這位六十六歲的企業家仍不滿意,「領導企業要把距離拉大,後面的人永遠追不上來,」他用力敲著桌面,強調著「永遠」兩字。

「他有威,帶兵容易成功,」第三波文化事業總經理杜紫宸說。

十年後,公元二○○六年,張忠謀要求台積營業額要做到美元一百億(台幣兩干七百億),到時,這家從台灣起家的高科技公司,在半導體的影響力,將與位於美國矽谷的英代爾不相上下。

台積,這家國內似熟悉、似陌生的公司,沒有台塑、長榮的家喻戶曉,也沒有宏的落地生根,但台積卻在國內、國外創下多項紀錄。

這家前年居天下一千大企業第二十二名,是國內第一家成立十年,營業額就近四百億的公司,與台灣一般企業,由中小企業茁壯,截然不同。

這家總在靜靜、忙碌著的公司,為台灣半導體開路先鋒。十年前,台積成立時,台灣半導體業仍是一片荒原,僅有的聯華做著消費性產品,如電子錶和電話積體電路,台積成立之後,帶動旺宏、德、南亞等數百億大廠的投資,「台積是催化劑,」現任美國宏f總經理莊人川說。

台積把台灣的製造業名聲推至頂峰,美國第一家晶片設計公司Altera,委託全球各大半導體廠製造,但是「拿到日本做,要十二個星期,拿到新加坡做,要六個星期,台積四個星期,就好了,」主持人史密斯在聖荷西的桔林大道的辦公室裡說。

在波士頓二六八號公路上,沿路布滿大大小小的高科技公司,AnaLogue Device把低層次產品留在美國做,高層次卻運往台灣給台積做,打破台灣只能做低價位、乃至中價位產品的刻板印象,「他們十年如一日,產品有一貫的品質,」總裁捷瑞在高速公路上,一手扶方向盤,風馳電掣,趕回家過聖誕節,一手拿著大哥大說。

台積也訴說著台灣高科技產業滄海桑田的故事。

一九九六年六月,台積結合五家美國半導體設計公司,在美國華盛頓州成立晶圓技術公司,興建美國近年來第一座半導體工廠,(因為自一九八○年代起,美國已失去競爭力),全部建廠工程由台積主導,台積更以十年來累積的技術,取得一五%的技術股,台積更將移轉技術給半導體發源地——美國。

但就在二十年前,台灣從零起步,在當時經濟部長孫運璿指派下,派出工程師到美國學做積體電路。十年前,台灣與美國技術差距仍為十年到二十年,現在卻已與美國相差不多,更因為製造的優勢,反而去教美國人技術。

不甘平庸,知音幾希

走在街上,不管是矽谷或台北,一襲普通西裝、一件普通襯衫,張忠謀一如平凡長者,講話三思、輕腳慢行,他似乎不屬於速度、動感、張力的高科技產業。

在張忠謀身上也難尋到,刻在王永慶臉上的堅毅,揮灑在施振榮身上的熱力,甚至很多企業領導人的熱絡隨和。

但他掌控著四家高科技公司,近千億資金,相當於我國第四大企業集團,僅次於台塑、遠東、中鋼,他極少應酬、極少演講,在台灣高科技產業上,影響力舉足輕重。「沒有熱力、沒有堅毅、別人不會託付那些資金給他,」一位接近他的人士指出。

在張忠謀的企業版圖中,有很多「唯一」,除了旗艦——台積是世界半導體業裡,第一家專業代工的公司,(去年已有多家企業加入),在台灣的半導體公司,都由美日轉移技術(如德由德州儀器、力晶由三菱),世界先進是唯一技術自主的公司,更有遠在矽谷,唯一由國人投資的電腦公司——慧智。「企業必須選擇一套與眾不同的策略,才能有持久的競爭力,」哈佛大學教授邁可•波特說。

出了台灣,更能發現他的聲譽及影響力。

「台積改變了產業遊戲規則(沒有自己產品,只幫別人代工),半導體產業史上會記載他一筆,」位於矽谷的林氏實驗室總經理都惠生說。

張忠謀與半導體淵源深厚,四十年前,張忠謀與半導體開山始祖摩爾(Gordon Moore,英代爾創辦人)同時踏入半導體界,積體電路發明人傑克科比(Jack Kilby),同時進入德州儀器,兩人常一起喝咖啡,聊天、談發明。

一九六○、七○年代,台灣絕大多數人還沒聽過半導體,隔著太平洋的張忠謀,已在指揮世界第一大半導體公司——德州儀器,開疆拓土,痛擊競爭對手,英代爾、摩托羅拉都曾是他手下敗將,勇於開發新產品「掀起全球半導體大戰,讓競爭對手發抖的人,」一九七四年五月號的電子雜誌,這樣描述當時才四十三歲的張忠謀。

十二年前,當我國產業因美元驟然升值,面臨危急存亡之秋時,政府延攬他歸國,擔任工研院院長,他鐵腕整頓,堅持一切研究以產業效益為先,冀圖建立工研院為世界一流研究單位,以嘉惠產業界,「以中國人的聰明,給他二十年,難道不會成為第二個貝爾實驗室?」他說。

之後,政府全力發展超大型積體電路,集資百億元,成立台灣積體電路,他奔走國際、國內,募集資本,更單槍匹馬與家電巨人飛利浦的大隊人馬,展開艱苦的長途談判,讓今天的台積能成為獨立公司,而不是飛利浦的衛星工廠。

身在台灣,他更堅信小企業、小國家終有出頭之日,台積成立後,搶去了日本東芝、日立、韓國三星的生意,「顛覆IBM的是小公司、打敗美國的是小國家,新加坡的崛起又怎麼說呢?」他對著一群世界先進年輕經理人說著。

但另一面,強悍、易怒、冷傲的評語,也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綽號「張大帥」的他,從德州儀器開始,就以強悍著稱,部屬報告準備不周,邏輯有問題,都會被丟回去重寫。「他不怒而威,臉一板下,八字輕的人就開始發抖了,」他的一位現在部屬說。

他的威嚴、脾氣,一方面能確保執行成效,但另方面在管理上也產生副作用,他視野寬廣、專業知識豐富,部屬卻很難吸收其菁華,「跟他學到東西,不但斤兩要足,而且能不怕他,這實在很難做到,」台積公關顧問王敏祥說。

部屬、外人更難在他威儀的外表下,看出他堅持高標準、以世界企業為師的苦心,例如在工研院院長期間,院內人員只看到他嚴於整頓、鐵腕強硬,卻看不到他最終目標——建立工研院成世界一流研究單位。「他軟性的一面,還很缺乏,」一位部屬說。

他追求完美、堅持原則、(加上直言無諱,不給人留情面),更在現階段的台灣,知音幾希,「在這個自滿、只求平庸的社會裡,他顯得格格不入」一位新聞界人士說。

高薪苦行僧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台北天氣開始轉涼,國家發展會議議題卻在熱烘烘地討論,街頭車聲、人聲更是刺耳不絕。

張忠謀從美國搭機返國,在家裡匆匆放下行李後,就直奔大直的美國俱樂部,在跑步機上跑了四千公尺後,馬不停蹄趕到位於國貿大樓的辦公室,會晤部屬、準備第二天開董事會的報告。「在家休息,反而會感到累,」六十六歲的他,和大多數企業家一樣,不喜歡閒下來。

在美國一週,他更忙碌,在矽谷一天,與慧智電腦高階主管討論明年策略。到賭城拉斯維加斯兩天(沒有觀光、沒有賭博)參觀電腦秀,領取最佳產品獎(慧智),然後飛到紐約,和八十五歲的母親共度感恩節、從二十五歲開始,出來工作四十年,他絕少休假、絕少旅行,每年僅休假幾天,去參加橋牌賽,不是在辦公、開會,就是在家裡,一面聽巴哈音樂,一面擬訂策略。「有如高薪的苦行僧,」一位接近他的人士觀察。

這兩年來,台灣積體電路一飛衝天,張忠謀動向備受注目,更由於至今仍為單身,連他社交生活,都廣為新聞界捕風捉影,小道消息猜測他與哪位女性交往,中國時報誤載他即將結婚的消息,這位已過知命之年的IC教父兩手一攤,無奈地說:「我有那麼多采多姿嗎?有那麼多值得寫的事嗎?」

的確,他的世界裡,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平常人來看,近乎枯燥,他不打高爾夫球,沒有應酬時,就回家吃飯,(因為喜歡吃管家做的麵食點心),吃完飯後,聽古典音樂或看書,一星期兩次到位於大直的美國俱樂部做運動,連運動都只跑跑步機。

「如果真有另一『半』」,那是『半』導體,」一位接近他的人士開玩笑地說。

高科技競爭劇烈,風雨翻騰,他又居產業領袖,有人褒他,有人貶他,但他依舊抽著菸斗、菸斗時熄時滅,每個星期三早上、從台北坐著黑色別克轎車去新竹,開會、看工廠,召集部屬談話,星期五回台北,週末,他謝絕約會應酬,回到家裡寫自己的傳記。

縱使在今天,諸多競爭者加入,第二大半導體公司聯華攻勢凌厲,殺價、搶客戶、合縱連橫,台積過去優勢遭逢挑戰,超高成長率、超高獲利率必將不保。張忠謀率領部屬積極應變,他仍然講話慢條斯理、行動不疾不徐,「我有危機感,每天都有,不管有沒有競爭者,」他說。

在世紀末混亂、解構的樂章中,他有自己的節奏、自己的拍子。

造鐘而不報時

一九九六年,夏日豔陽閃耀著,午後柏油路上透著瀰瀰暑氣,台灣高科技產業展現雄姿,迸發萬丈光芒,踏入新竹科學園區東北角,通過凌亂的市集攤販,一字排開聯華、台積、力晶、華邦,雄偉而亮麗,最巍峨的大樓,最先進的精密設備,最巨額的投資,必屬半導體公司,它為台灣日形萎縮的產業,帶來無限生機,成為台灣最令人欽羨的產業。(天下雜誌九五年十月號標竿企業報導)

十年前,台灣半導體工業尚在起步,僅有的聯華營業額十億台幣,十年之間驟然成長,半導體產值達二千四百億,成長兩百多倍,遙遙領先諸多工業先進國,躍居世界第四,僅次於美、日、韓。

面對公元兩千年,半導體產業將達三千億美元的市場。「台灣,終於有能力,加入一個世紀之爭,」輔仁大學教授李仁芳說。

這個世紀之爭不容錯過,將半導體荒原點為綠洲的,是中年歸國的張忠謀,「他對我國半導體貢獻最大,」總統府資政孫運璿翹起大拇指。

與張忠謀接觸不多的人,很難發現他的魅力。對事,他語言平實、沒有雄辯滔滔的風采、也沒有一呼百諾的魅力。對人,他個性拘謹、不會和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也不會大力鼓舞,「去競選,保證會輸,」工研院能資所所長陳陵援說。

他的領導力從何而來呢?

「他的領導力是整體的,」工研院副院長楊日昌說:「他的架勢、說服力、有懾人的力量。」

他在德州儀器時的部屬卡登,(前任英代爾副總裁)回憶,二十年前與張忠謀開會,在座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辯不休,這位華裔主管,坐在一旁,默默地諦聽、默默地點燃菸斗,幾乎不感覺他的存在,「忽然,他下個結論,你會驚訝,他怎麼那麼冷靜,那麼能掌握重點。」

根據最近出版的「基業長青」,比較很多世界著名企業領袖後,發現領導人不如人們所想像,熱情洋溢、狂熱十足,相反地,他們沈默、深思、謹慎。例如,3M第一任總裁墨克、新力創辦人井深大等,靜靜地擬訂策略、建構制度、改善組織,「他們造鐘,而不是報時,不強調個人魅力,專注組織永續,」「基業長青」一書中說。

把他的整體領導力質素,一一分析,企圖心、長程思考、掌握重點,見樹又見林,「靠的是智慧領導,而不是人際領導,」一位企管教授說。

一出手就是國際級

我國企業紛紛走利基市場、安於做老二之際,安靜沈穩的張忠謀企圖心從來未變——做世界第一。不論在已成世界第一的台積,尚在蹣跚學步的世界先進,困境重生的慧智,他和經理人開會時,總是一再強調,設目標、設制度,想到的,就是要如何成為世界第一。

遠在三十年前,張忠謀就在太平洋彼岸,領導著德州儀器積體電路部門,衝刺世界第一。「他一出手,就要打世界級的仗,」他的一位前任部屬羅夫說。

他的一位部屬回憶,有這種使命在前,改革、改造才有意義。在一次會議中,張忠謀很不滿意部屬所定的良率目標,不是目標高或低,而是目標沒有反映公司要做世界第一的使命,「否則目標也許達成了,但改革的是枝微末節,沒有意義,」這位部屬說。

因為長時間在國際企業的訓練,他總是放眼未來,超越台灣。十二年前,當他回國擔任工研院院長時,看出國內、國外的壓力,不會讓工研院如此閒適地生存下去,因此他嚴格要求,一切研究必須以產業需求為先。任院長兩年後,他又觀察到,民間企業開始投資研究發展,對工研院期望又會轉變,他開始策劃中、長期的研究發展,如超導體、材料科學等。

三年前,台積領先台灣半導體業,赴美國設廠,以接近市場及技術,「當時我反對,哪裡能派出這麼多人,」世界先進總經理曾繁城說:「現在看來,還真有點道理,美國在下一波競爭中(十二寸晶圓廠),很可能反敗為勝。」

在半導體四十年,張忠謀對其如自己生命的熟悉,美國威力公司退休總裁的查爾斯,也曾為張忠謀多年部屬,記得有一次英代爾總裁葛洛夫問他,一九八○年代,德州儀器比英代爾發展出的微處理器功能多、速度快,德州儀器卻沒有將它成功上市,查爾斯回答,因為當時張忠謀已離開半導體事業部,如果他還在,絕不會讓這個有如此商機的產品,荒廢在那裡。」

對產業發展,他有見林的廣闊,但更有見樹的仔細,對數字、年代更是敏感,他不但記得財務報表上的重要數字,也記得幾天抽完一筒菸絲,「上一次是一個月抽完,這一次二十一天就抽完,」他一本正經地說:「因為工作壓力大。」

投資者卻往往欣賞他的仔細,「他講話言必有據,而且注重數據,是現代領導人不可缺的,」嘉新水泥董事長張安平說。

開會時,部屬最怕他考問數字,舉凡現金流量、庫存、良率,「上次和這次的不一樣,他馬上指出來,比檢察官問案還厲害,」台積副總黃彥群說。

他的仔細也往往會變成吹毛求疵,語言邏輯有問題,馬上就會被指正,世界先進副總經理盧至遠記得,有一次報告時提到雖然記憶體價格崩潰,公司局面艱困,但員工都能共體時艱,上下一心,努力以赴。過了一會,張忠謀放下啣在嘴中的菸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管什麼時候,員工都應該上下一心,努力以赴,怎麼只有時艱的時候呢?」

但不管如何,政府、投資人、部屬都對張忠謀的品格毋庸置疑,十年前,當他已兼任工研院院長、台積董事長,經濟部長李達海堅持要他出任另一家積體電路公司——聯華公司董事長,他極力拒絕,最後出動當時科技大老李國鼎,才勸動他。台灣企業集資購買慧智時,主要投資人——開發基金,也力主要他擔任董事長才願投資。「他行為端正,能讓人信任,」李國鼎表示。

當時,他雖擔任多項職位,但業界遇有衝突,找他仲裁時,他公正不阿,現任美國宏總經理莊人川(當時為半導體國善公司總經理)描述,每當要申請貸款,或專案補助時,張忠謀擔任審核委員,他問的問題都是就事論事,例如財務、技術是否可行,「沒有政治意味,問題令我心服。」

縱使自己所掌企業和同行發生爭執,需要他出面仲裁時,他也不會偏袒哪一方。前任台積副總經理曾繁城記得一九八○年代末期,積體電路大廠紛紛成立,挖角之風甚盛,有一次,華邦電子總經理楊丁元因為猛挖台積的人,和曾繁城發生爭執,曾繁城拒絕做華邦的產品,楊丁元告到張忠謀那裡,張忠謀做出決定,曾繁城必須幫華邦做產品,但楊丁元要挖人前,必須知會曾繁城。

尤其是他極度守法。曾經擔任台積法律顧問多年的陳國慈(現為國家文藝基金執行長)記得,十二年前,與張忠謀一起,和荷蘭飛利浦談合資事宜,張忠謀剛回國,對國內法律不熟悉,非常有耐心,一項項地問,一條條去學,「他合法、守法,是企業家之最,」她說。

當台積遇到法律障礙時,如勞動基準法裡的一些條文,「他別說違法,連稍微走法律漏洞都不肯,寧願正面去解決,」陳國慈說。

台積做事合法正派、是吸引員工的重要原因,台積經理曾晉皓出身公教之家,父親為楊梅一所小學總務主任,為人正派,他記得,父親連學校的一隻掃帚都不會據為己有,更要求子女廉潔、守法。曾晉皓大學畢業後,進工研院電子所,然後進台積,「我在這裡做事放心,決不會違背自己的良心,」他說。

從事企業,張忠謀有所為,有所不為,中國書生的狂狷,「儒商可當之無愧,」一位接近他的人士指出。


大策略看市場,小策略看對手

在張忠謀二十餘載領導生涯中,克敵制勝、贏得世界第一,靠的是正確的策略。張忠謀以台積為例,談如何擬訂策略。


大策略通常要靠領導人的洞見,是由多年來讀書、觀察、談話、思考而來。

擬訂策畈更是要著眼未來,領導人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想未來、規劃未來,董事長應該花七五%時間想未來,總經理應該花五○%時間想,副總經理應該花二五%想。領導人也應該不斷給經理人出問題,逼他們想公司的未來。

大策略,通常是市場和技術的交會點。

台積當時要做專業代工,是一個大冒險,但這個險是經過仔細衡量做出來的。

專業代工公司的客戶,主要是半導體設計公司,當時美國只有幾家設計公司,但可看出會越來越多,有設計師,脫離大公司,出來自己開設計公司,但他們沒有資金來建廠,因此希望有人來幫他們製造產品。

台灣有很好的製造技術,製造業人才不只是工程師而已,而是從作業員、領班、研發一層層的人才素質都比美國和歐洲高,技術因此不成問題。

有市場和技術的交會點,做專業代工這個大策略就可定下來。

抓住對手要害猛打

大策略下,還要有一連串小策略。

小策略則要看競爭對手,要充分打擊競爭者的弱點。當時我們的競爭者,是日本企業,如東芝、日立,美國企業不必看了,他們的良率太低,日本企業的良率和我國差不多。要找到他們的其他弱點,加以打擊。日本企業以此為副業,可有可無,只有在產能閒買時他們才願意幫別人代工,而且還要求客戶技術授權,到時,還在市場上跟客戶競爭。因此台積樹立了兩個小策略:對外,不和客戶競爭,對內要有彈性,儘量配合客戶需求。小策略下,還要有更小的策略,例如強調彈性,就得說到做到,日本企業要六個星期才能交貨,我們就降低一半,三個星期就交貨,日本企業不願意為客戶修改製程,我們則願意改,你什麼設計圖拿來,我們都願意配合。只要願意試,他們都很滿意。因此開工兩年,我們就做了二十億台幣的營業額。

大策略最好是逆向思考,才容易有生存空間,台灣很多企業的策略,卻都是順向思考,比較沒有創意,因此只能從節省成本,加強生產力著手,賺管理的錢。策略訂得正確,只保證六○%的成功希望,其他四○%是靠執行力,尤其逆向思考的策略,領導人要花很多時間去說服部屬,才真的能激發他們的執行力。

當初台積做專業代工,只有一兩個高階主管真正信服,直到做出成績後,公司上下才覺得是值得追隨的策略。台積在專業代工領域,原本只此一家,現在諸多競爭者加入,就面臨策略轉折點,這時就要考慮,如何把競爭障礙,越築越高。例如技術是一項障礙,如何建立堅強技術團隊,技術領先對手,沒有人,就得去找人。既然決定這是項策略,就得貫徹。

例如英代爾前幾年,到處找人要專利費,那時他靠智慧財產權,收取大筆資金。但這幾年,他積極建立技術障礙,其他競爭對手,如Cyerx、超微都不是他的對手,在中央處理器市場佔七五%,就是因為他們的技術障礙越來越高。

服務也是競爭障礙,我們和客戶互相依存,台積要發展成客戶的虛擬晶圓廠,即我們的工廠,就是客戶的工廠,他可在自己辦公室裡,和台積電腦連線,產品做到什麼程度,甚至將來連產品成本多少,都可以給他們知道。

如果我們的競爭者做不到這點,這就成為我們的競爭障礙。


築夢和幻滅

張忠謀的童年歲月如何影響他的一生?逃難與異國求學的經歷,塑造了他什麼樣的個性?他的中國夢為何幻滅?他如何結下與台灣的緣份?


張忠謀成長、求學、就業背景,與國內企業家不同,他成長於動亂的中國,一九四○年代末期,進入哈佛,是當時唯一的中國人新生,第一個進入德州儀器工作的中國人,打過無數商戰,「他的經歷是國內企業家沒有的,」工研院院長史欽泰說。

從張忠謀本身或他的企業,嗅出來的,往往是西洋、明亮、甚至是後現代,很難把這位高科技的總裁,與古老、殘敗、倉皇離亂的中國連接在一起,但他真真實實地活過那段歲月,那段砲彈在頭上飛過,那段牽著父母手逃難的日子,那段匆匆與父母告別,隻身前往異國的日子。

在一幅幅中國印象派山水畫中,張忠謀談起了他的童年。他的思緒時而停頓、時而潮湧,跟前菸斗的火花不斷跳躍著。

民國三十二年暮春的上海,天光依舊,十里洋場的燈紅酒綠,市井繁華,隨著日本佔領日久,漸漸褪色。一家小旅館內,張家三人,正等待著走上一段未知的旅程,腳前堆著幾件簡單行李,剛剛道別張家的祖父,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有絲絲興奮,但更多的是不安、憂慮,那未知的旅程是要吞噬他們於無形,還是讓他們壯志得酬呢?

張家男主人張蔚觀,是位典型的民初新派人物,生於民國前六年,很早就決定要去上西式大學,讀商科,以擺脫傳統中國世代務農的宿命。十八歲,他進入滬江大學就讀,畢業後,他不斷在工作上求變,磨練自己的專業技能。

大學畢業後,進入寧波縣政府擔任財政局長,但寧波地處貧瘠,發展有限。他轉往銀行發展,先後到南京、廣州、香港各地任職,張忠謀從一歲起,就跟著父母親搬遷各地,雖然在美國待了大半輩子,他卻能講很多中國方言,如上海話、廣東話。

張忠謀生於寧波,是長孫,祖父給他取的名宇,源於論語「為人謀,而不忠乎?」希望他將來替人做事,要忠心。「很小,我就常聽父親講我名字的意義,就記起來,做為將來做人處事的準則,」張忠謀記得。

童年大部份在香港度過,在銀行工作的父親收入頗豐,家裡只有三個人,小家庭豐足而溫馨,在當時中國已遍地烽火、民不聊生之際,張家在香港幾乎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

張忠謀從小身體不好,因此不大喜歡運動,又因為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可以玩,他喜歡待在房間讀書,母親徐君偉特別注重這個獨生子的教育,為他買了全套的兒童文庫,這些書擺滿了整個書架,因此他很早就開始讀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典小說,也因此養成他日後偏愛讀書,喜歡思考,但內向、不易與人親近的性格。

當時香港中上階層的人士,都將子女送到英語學校,以備將來到歐洲或美國留學,但在父親的堅持下,張忠謀上的是華文學校(培英、培正),因為中國還是他們固有的歸屬,父親更規定他要背四書五經,一方面要加強他的中文程度,另方面也要從這裡學得做人做事道理。

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九日,香港外海傳來轟隆轟隆大砲聲,接著日本飛機在空中迴旋,驚碎了張家的夢,不到三個星期,日本佔領了香港、九龍,世外桃源霎時變色,「從此,沒有童年、沒有少年、沒有青年,每個階段都在為下一個人生做準備,」張忠謀看著窗外說。

雖然香港已淪入日本人手中,但張忠謀父親決定攜妻帶子,前往大後方——重慶,讓全家有尊嚴地活下去。他們要經過淪陷區,如上海、徐州,要經過烽火前線,要翻山越嶺,從上海出發,走走停停,接受日本兵的檢查,在古都洛陽看到國軍來檢查,「我看到父母離開上海後,第一次笑了,」張忠謀回憶十一歲時的經歷說著。

走過五十餘年後,張忠謀仍然覺得沒有一次旅行可以比擬,夜半火車疾駛,沒有人敢出聲,怕被隔著黃河的日本兵砲轟;在蜀道(從西安到成都)上坐大卡車,差點被震出車外,滾下萬丈深淵;在通過黃河時,遠眺滾滾黃沙,與他讀過的三國演義對照,冥想古代兵家在此戈戢霍霍、旌旗飄飄,一戰定江山的情景。

身體上,張忠謀行過千山萬水;知識上,總走在世界最前端;但精神上最讓他縈縈於懷的,仍然是那段日本入侵,全民浴血戰爭的苦與樂。

「那是個大時代,」他說。不經過的人,很難體會到驚濤駭浪,顛沛不安,但也鼓舞振奮、精神豐足的時代。

大時代裡,有人血濺沙場、有人戮力建設,更有太多人壯志未酬,沒有看到中國勝利,就抱憾以終,走過那個時代的人,往往有共同的回憶,「吃苦沒關係,大家一起吃,最怕的是有人吃苦,有人享福,」他說。

建設新中國夢

張家一家到達重慶後,張忠謀很快就進入南開中學就讀,南開中學是當時全國最好的中學,為名教育家張伯苓所辦,很難進去,張忠謀先進暑期班,學校規定,只要在暑期班考第一名,就可以保送進南開,暑期結束,張忠謀果然考了第一名,也順利進入南開中學。

學校規定所有學生都得住宿,物質生活很清苦,一向有自己房間的他,必須住在大統艙裡,每個人只有一張床,沒有書桌,看書到教室去看,衣服塞到箱子裡,箱子則塞到床下。床裡臭蟲猖獗,乾淨的被褥帶進去不久,就沾上了臭蟲,張忠謀被咬得輾轉難眠。常吃母親燉的雞湯的他,一星期只能吃一次肉,大部份時候,都只有榨菜(四川特產)拌飯吃,連榨菜都沒有時,就只有用醬油拌飯。

物質生活苦,但精神卻意外地豐足,民國三十二年,蔣中正參加了開羅會議,中國不但廢除了與列強的不平等條約,而且躋身四強之一,勝利是指日可期。

希望、純潔、愛在這所學校裡流動著,「那時我們都知道,打敗日本人是大人的責任,但建設新中國的責任就落在我們身上,」張忠謀似乎回到那在重慶的十一歲男孩。

他記得當時班上每個人都自己立定志向,有的要做外交官,有的要從政,有的要做工程師,十二、三歲的小孩,下課後、就寢前,就著微弱的燈光、拿著蠟燭,暢談要怎樣從這些工作上報國,微弱的火焰映照著一顆顆雀躍的心。

「那時候的年輕人,對生命有熱情、有理想、也有目標。」

而那個十一歲的小男孩想做什麼?

「作家,」一向嚴肅的他,展出難得一見的笑容。當時,他喜歡讀中國文學,喜歡聽古典音樂,在班上編的壁報上負責文藝專欄,他的作文總是得第一名,「那時老師把班上作文成績排名,發回作文時,第一名的,就第一個上台去領,我經常是第一個上台去的,她也經常在課餘教我要看什麼書,以加強自己的國文程度。」

五十多年後,他仍然記得那位老師的名字,每次有人問起,印象最深刻的老師,他回答的不是哈佛、不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名師,而是這位在重慶山城下的國文老師張汝宜。

校長張伯苓的風範,更令他印象深刻,張伯苓為名教育家,抗戰前在天津創辦南開大學,教育水準馳名中國,抗戰開始後,他不計較名利、放下身段,遷到重慶,創辦南開中學,教育中國新一代的主人翁,「那時我辦壁報,負責訪問他,雖然他已六十多歲,對我們這些毛頭小孩也很客氣,提出的問題,他都一一回答,而且每次起碼花半個鐘頭,讓我訪問。」

兒時播下的種子,不知何時何地會發芽開花,但總會有發芽開花的一天。

前一陣子,張忠謀深深感覺他主持的台積,雖然近年來交出耀眼的成績單,但要永續經營,必須有健全的經營理念,於是他花了幾個星期,將他的理念化成諸多文字,例如對顧客誠信、謹守承諾、不斷有創新能力,但有天晚上,他展讀昔日同窗寄給他的南開同學錄,翻到第一頁,赫然看到校訓——允公允能、日新月異,「我以為那些經營理念,是我一生心得,還覺得是窮一生之力悟出來的,原來也不出這八個字,」他搖搖頭說。

因為精神很充實,物質的苦似乎也甘之如飴,榨菜不再那麼難吃,有沙的飯吃起來還可下嚥,臭蟲依舊,但是可以安然入睡,「只是第二天早上起來,身上多了一些紅紅的疤痕。」

重慶的人民在等待,十四歲的張忠謀也在翹首期盼。

烽火異鄉路

民國三十八年七月,香港啟德機場裡,一架飛往美國舊金山的泛美航空飛機上,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張忠謀告別父母、朋友、同學,踏上未可知的旅程,這次是單獨一人。

分明記得四年前傳來日本投降時,人民雀躍、狂喜,中國的希望到達頂點,重慶居民除了沈浸在勝利的歡樂中,就是家家戶戶收拾行李,準備打道回鄉。

也分明記得全家興高采烈,回到上海,父親傾其一生積蓄,在法租界買了一棟房子,那是一棟小巧的洋房,他又有了自己的房間,有自己的書桌,可以端坐桌前,在夜闌人靜時展卷閱讀。

年近四十歲的父親,走過戰亂、走過簸波,希望就此穩定下來,直到有一天,父親請了一些學界和政界的朋友,席中多數人對當前局勢甚為悲觀,「國民黨大概守不住了,」他意識到平靜的日子,即將畫上休止符了。

從那以後,父親的眉頭就沒有開展過,要走、要留,政府規定要交出金子,要不要交?還是留下來?做生活費以及獨子的學費,最後他還是交出去了。「他一生奉公守法,甚至可說是膽小,怎麼敢違抗政府命令」張忠謀無奈地說出那時幾百萬人民的心聲。

不久,金圓券貶值如廢紙,他們只買了三年多的房子也不值錢了。到外地的船卻越來越擠了,張忠謀和母親匆匆帶了幾件行李,坐船到香港,父親一個多月後趕到。

戰火烽煙中,每個人的計劃都得改變,長程、短程、暫時、永久……,也寫下了每人不同的命運。

此時,張忠謀後來在美國的同業,半導體泰斗摩爾(目前為英代爾董事長)正安適地在美國讀大學、英代爾總裁葛洛夫仍然在匈牙利;台灣的同業施振榮剛滿六歲,喪父不久,跟著寡母,生活在大家庭的陰影中,使他熟諳人性,以備後日聚賢納才、共打江山。

戰亂當然也打散了張忠謀的計劃,在上海讀了兩個月,滬江大學商科(作家夢早已被父親一句「會餓肚子」打消了)。父親覺得國已破,共產主義下,讀商還會有前途嗎?改學理工,較實用,於是張忠謀開始申請美國的學校,拿著高中成績單,滬江大學校長的介紹信,加上美國友人的推薦,他申請到美國最負盛名的學府——哈佛大學,全校一千多位新鮮人,只有他是唯一的中國人。

天瀾雲高,溪橫水遠,飛機衝入雲霄,香港越來越小,終至在他腳下消失了。

回憶哈佛往事

「他六十幾歲,還那麼愛讀書,求進步,常讓我們很慚愧,」前任工商時報記者趙靜華說。

「他的知識驚人,這是科技產業領導人不可或缺的」現任台積總經理布魯克說。

看起來十足科技人的張忠謀,興趣卻非常廣泛。不但專業書要看,歷史、文學他都愛看,最近,他在看余英時寫的「歷史與思想」,前一陣子,他在研究民國三十八年大陸淪陷左右的歷史,剛從美國回台灣時,有人覺得他應該看看瓊瑤的小說,了解台灣社會文化的軌跡,他也一本正經的買了幾本來看,「在台灣企業家裡,他是少數不俗氣的人,」理律法律事務所合夥人徐小波說。

張忠謀追求知識的興趣,入大學達到頂峰,在哈佛漫漫長春藤旁,古老鐘樓裡,他發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的人已熟讀亞當史密思的國富論,有人已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看完了。有的人在研究馬克斯理論,而這些人跟他同年。他不禁見賢思齊,加緊用功,課外課內的書都看。「你看到周圍這麼多傑出的人,怎麼會不見賢思齊呢?」

他讀希臘羅馬史詩、英國文學、美國文學、國富論等,在哈佛才一年,但他形容這是場知識的盛宴,「這種盛宴是可以跟隨你終身的。」

之後,他在美國企業工作時,常引用古典文學,在科技人中獨樹一格,例如有一次,他在商業談判時引用了一句希臘女神卡珊德拉的話,令對方刮目相看。他認為讀書的樂趣,是在徹底了解。他記得讀大一的基本物理,如果不懂的話,他會花兩三個鐘頭去研究一頁,弄懂了,才讀下面一頁。縱使到現在,看所謂的閒書,他也看得仔細。雖然讀英文已讀了快六十年,(小學一年級開始讀),今天他讀英文小說時,遇到不懂的字、也照樣拿起字典來查。

第二年,他轉學到麻省理工學院,專攻機械工程,想要早點畢業找事,三年間,他一口氣讀完學士和碩士、當時家裡已無力負擔他的學雜費,他開始靠打字賺錢(十二歲時在香港學的),「打兩個鐘頭,才夠到中國飯店,去吃一盤蛋炒飯,」他說。

他對企業的興趣也起自此時,在大學時,父親送給他幾張IBM的股票,有了這幾張股票後,張忠謀就開始讀IBM的公司簡介,財務分析,然後又開始讀財星雜誌等經濟刊物,到現在都維持不輟。

在這兩所學校中,張忠謀曾遭受兩次挫折,是現在認識他的人很難理解的,他曾被麻省理工學院博士班當掉,哈佛大學的游泳課也差點被當掉。

哈佛大學規定,大一新生必須學會游泳,要通過連續游一百公尺的考試,張忠謀每個星期六到學校游泳池練習一個小時,經過七個月後,仍然還未通過,(因為不會換氣,中途必須站起來幾次才能游到),很多同學一下就通過了,游泳池裡只剩下兩個學生,教練越來越不耐煩,等到通過後,教練如釋重負,熱情地恭喜他,「等我對哈佛大學游泳池投下最後一瞥後,另外一位同學還在池裡手舞足蹈地掙扎,」他笑著回憶。

另外一次的挫折,則關係他的人生重大轉折,拿到麻省理工學院碩士後,當時中國人的出路,是做研究、教書,因此他跟隨一般人腳步,進入博士班。在一年中,他連考兩次都沒有考中,而錄取率高達四○%。

「這是我生平最大的挫折,」有一星期,他幾乎不能成眠,飲食不能下咽,最後他下定決心,到企業界去做事,雖然大家都說中國人只能做研究、教書,「但誰說我不能做一個先鋒,開闢出另一條路來,」「讓他保留他的博士學位吧,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他在走出麻省理工學院時,如此說道。


掀起半導體大戰

在白人的世界裡,張忠謀如何打下一片天地?他如何與英代爾、摩托羅拉等世界強敵交戰,打贏一場場企業競賽?


「十年前,我們對各種變化之間的關係茫然無知。今天,在變化當中產生了一個凝聚的形態:未來正在成形。

在歷史的洪流中,許多變化的支流合在一起,形成日漸澎湃的第三波浪潮。

此一歷史性的變化並不是工業社會直線的延伸,而是方向的驟變。我們所面對的並不只是一場科技革命,而是一個全新文明的到來。」(第三波--艾文.托佛勒,一九八○年)。

一九五五年,一位瘦削的青年、拿著簡單的行李,碩士畢業文憑,匆匆跳上轟隆駛來的電子列車,揚長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憑著毅力、堅持,在他鄉、在異域,在以電子為主的第三波文明中,他取得一方地位。

五○年代,當大部份中國人以洗衣、餐館為業時,他是少數進入美國企業工作的人。六○、七○年代,大批中國人走入專業領域,但不是做研究員就是做工程師,不必與美國人有太多互動,但他卻必須統領千軍萬馬,廝殺敵軍,不管是將、是兵、敵軍、友軍,清一色是白種人,他立下彪炳戰功,「他拓荒、耕耘,最後收成,」他在德州儀器的部屬格藍姆說。

十二年前,政府為了極力發展科技,延攬他回國擔任工研院院長,做半導體後,他又成為當然龍頭,業界一些人抗議,為什麼總是他在做老大,難道遠來的和尚真的會念經?

但張忠謀自有他不可磨滅的赫赫戰功。一些不喜歡他強勢、高傲的人,也得承認他在科技產業,經歷顯赫,國內無人能比。

有人稱他為IC教父。

但年輕時,他捲起袖子設計電路;在工廠現場督導女工,「還要應付這個請產假,那個請病假的問題」;他曾經揮汗巡視世界各國工地,也曾經低聲對客戶道歉,如果產品末達水準;四十多年來,不管在德州燠熱的午後,或新竹狂號的東北季風,他總是堅守崗位、未離開一步。「半導體是我的最愛,」他說。

與其稱他為IC教父,不如稱他為IC老兵。

一九五八年,二十七歲的張忠謀帶著也是從上海來的妻子,從人文薈萃的波士頓到達一片荒原的德州,當時達拉斯加上近郊沃斯堡,一共只有一百多個中國人,進入工業界的人不過兩三人,其餘都是開洗衣店或餐廳。「英文講得再好,人家一看我,就知道我是少數民族,得加倍努力才行。」

張忠謀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後,在學校做了一年半的研究後,到波士頓附近的一家家電公司Sylvania做事,進入半導體部門工作,當時踏入工業界的中國人少之又少,從工程師做起的他戰戰兢兢,格外努力,自願當夜班,睡在工廠裡。有時一晚上,只睡兩小時。不久,他參加美國電機學會,認識了一位同業,有次這位在德州儀器工作的同業,告訴他德州儀器正在招考,問他願不願意去。而這位同業就是口試他的人,當然,張忠謀順利錄取了,成為德州儀器第一個中國員工。

當時德州儀器營業額不到一億美元,比Sylvania小很多,但他覺得潛力無窮,而且與自己興趣相合,因為該公司從創辦人開始,就以科技創新見長,投資研究發展、開發新產品甚力。

這項決定成為他一生的轉捩點。

揚名德州儀器

他給了德州儀器四分之一世紀的歲月,在半導體百家爭鳴、動輒風雲變色之際,有企業如流星,一閃而逝,有企業盛極而衰,更多企業虎視眈眈,乘勢而起,但他運籌帷幄,縱橫睥睨。一九七二年,他接下全球半導體資深副總裁職位,德儀交給他「世界第一」的冠冕,他自始至終緊緊握住,絲毫不給別人覬覦的機會。

當時半導體是新興行業,產業渾沌、沒有數據,沒有前例,全要靠他的判斷力和洞察力、匯成策略。再以此建立克敵制勝團隊。現今他的部屬分散世界各地,有在矽谷,有在歐洲、有的仍留在德州,但談起那段和張忠謀一起打拚、橫掃敵軍的日子,仍覺得那是他們生命中的高潮,至今難以忘懷。「他設定高標準,也對你有高期望,」後來任英代爾副總裁的卡登說。

在國際大企業的豐厚經驗,使張忠謀歸國後,對科技發展、國家競爭力可有擲地有聲的建言。歸國後,他極力主張,政府應全力培植出幾家世界級大企業,例如,瑞典、荷蘭,以彌補台灣中小企業的不足。他親身體驗到,「唯有大企業,才能從事核心技術研究發展,才能嘉惠產業,增加國家整體競爭力,」他強調。

一九八○年代末期,美國很多企業求價待售之際,他又大聲疾呼,政府民間應趁此機會趕緊去美國買下有潛力的公司,以在國際市場佔一席之地,後來神通集團、和信集團、中華開發集資購買慧智電腦(全球第一大終端機公司)就是一例。「慧智掌握的不只是終端機產業,而是全球通路,」神通集團董事長苗豐強說。

他更身體力行,籌辦台積時,他就要求規模要大,要與國際大企業競爭,每當電子所人員作出計劃,質量都不夠時,「他常說,這種小鍋小灶,如何到國際競爭呢?」工研院院長史欽泰(當時任電子所所長)回憶。

在德州儀器,張忠謀也學習到國際公司的管理經驗,對後來設立台積、世界先進,很有助益。台積甫成立,就採用國際公司架構,例如台積的財務制度移植自飛利浦、人事制度移植自德州儀器,世界先進制度步步追隨台積,「他管理大企業經驗豐富,很少企業家能比,」曾任經濟部長,也是企業出身的趙耀東說。

因為在德州儀器的經驗,使他日後堅持專業管理人的原則,在台灣眾多家族企業中,風格獨特,他會為員工福利向董事會力爭,例如台積一成立,就決定撥出利潤的二○%做為員工的紅利,董事會猶豫,經他力爭才同意。

但是當經營層沒有盡力,業績不佳時,「他也全力承擔責任,尤其不會偏袒部屬,讓投資者放心,」現為世界先進董事的苗豐強說。

更由於國際大企業嚴格的洗禮,張忠謀更有著強勁的堅持力,「你知道,有問題,他都會在那裡,」慧智電腦董事張安平記得,七年前,他和張忠謀一起去談判購併慧智時,從下飛機開始,談到凌晨三點鐘,紅著眼睛,近六十歲的張忠謀依舊不放棄查證每個數字,仔細問每個問題。

接班有望

訪問張忠謀的過去,是一大困難,他可以天南地北,談歷史、談科技、甚至談文學,惟獨不善於談自己,尤其是自己過去的成就。「這一行只能往前看,不能往後看。」他隔著越洋電話說。

張忠謀進入德州儀器第一個工作,就是個大考驗,IBM將一批自己發展出來的幾項產品移轉給德州儀器,其中之一,而且是最難的,就是由他負責。他領著幾位工程師,不眠不休,經過一年多的努力,終於將這項產品研究發展成功。成果卓著,而且青出於藍,更勝於藍,良率(半導體裡最重要的競爭利器,良率越高,成本就越低)甚至超過IBM幾個博士做的研究,他的表現驚動了當時德儀總裁海格地。對他開始另眼相看,希望培植他做德儀的研究發展最高主管。

但是張忠謀並不是學電子,他的半導體知識都是靠這幾年,邊做邊學的,而且也只有碩士。德儀希望能送他進博士班讀書。

「他們問我,我希望進哪裡讀,我說史丹福,他們很滿意。」因為史丹福是當時全美半導體研究最好的學校,當然也意味著很難進去、很難畢業,德儀的人覺得他很有志氣,要讀就讀最好的。

於是,張忠謀開始重做學生。

躍登美國高科技舞台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張忠謀重回老東家,面臨更大的挑戰,也要締造自己的紀錄。

第一個紀錄,就是把一個部門的營業額,一年之間提升一倍半,當時IBM需要一種電晶體元件,但德州儀器一直沒辦法供應,他的前任負責人開了數十次會議,仍然沒有結論。不是說發展不出來,就是說發展出來,IBM也不會要,但這位三十四歲的經理一上任,開了兩次會,就指定幾位工程師一起去發展。

在幾年的工作經驗裡,他累積了對IBM足夠的認識,他認為發展出來,IBM一定會大量採購,果然發展出來後,需求應接不暇,營業額和利潤都呈倍數成長。那時候,他已經管三千位員工,營業額五千萬美元。

德州儀器總把他派到最艱難,但最有成長潛力的部門。三十五歲升任積體電路部門總經理、三十六歲升任副總裁,五年後,升任主管全球半導體業務的資深副總裁。把時序拉回二十多年前,現今在半導體業世界第一的英代爾不過在矽谷剛成立,營業額才不過幾百萬美元,德州儀器已雄霸世界第一多年,呼風喚雨。在公司內,半導體業務佔德儀的五○%,全世界六、七萬員工,其中兩三萬員工都歸張忠謀管。而那年,他才四十一歲。而這位來自中國的資深副總裁,已經是公司內第三號人物了,僅次於董事長及總裁。總裁好幾次表示,將來他就是自己的接班人。公司內高階主管組成的長期規劃委員會,由他擔任主席,總裁和董事長都還只是委員。

張忠謀也躍登華人在美最高階經理人。

大企業是美國的典型產物,也是美國為白種人建構的最後堡壘,黑髮黃膚的他,如何攻進的?

鐵面領導的風格

他設定高目標:他一出手,就要爭世界第一。利基市場,他不感興趣,做老二,他更不願意。

目標一旦設定,他很少妥協,七○年代,英代爾在記憶體市場所向無敵,很多企業抱憾退出,張忠謀堅挺前進,要跟英代爾拚到底。

他更以堅毅達成目標,例如當他剛回台灣時,只學過兩年國語(只會講廣東話和上海話)的他,堅持講國語時,絕不夾雜一個英文字;去年開始,他用中文寫自己的傳記,常常撕了又寫,寫了又撕,就是為了要把中文寫作練好。

由於他從事的科技行業,日新月異,他勤於求知:「不管到哪裡,他都要到書店,」他的女兒張孝林回憶,「在家他總在看書、看雜誌、看報紙。」

另一面,「張大帥」也開始顯現威風,他要的報告,今天要就是要,絕不能遲交,作得不好的報告,往往丟回去重寫,給部屬的目標,遠超過他們的能力,「更無法忍受平庸、不努力的部屬」。「他講起你的缺點時,會一條條說盡,你會奇怪,他怎麼有那麼多材料可講,」他的舊部屬,現任台積總經理布魯克說。

性格過於剛烈耿直,不願予人妥協,阻礙了他晉陞總裁之路,例如當年德儀總裁夏柏重視消費電子,不願大幅投資半導體,他在公司每個場合都大聲疾呼,不管總裁在不在場。這種個性,也是他日後難以適應台灣官場文化,在工研院難以推動改革的原因。「我是容易發怒,」他承認,「但那是基於做事的熱誠,為什麼事情總是做不好呢?」基於做事的熱誠,在德儀,雖然步步高升,他覺得責任更重,「升遷不應是一個人的里程碑,」他說,「人有旦夕禍福,美國企業也可以一夕大局變色,誰能說得準呢?」「一個人最大的快樂,應該來自做成一件事,而不是名利,」他說。

升遷那天,他一如往日,開著車,經過達拉斯寬廣寂靜的街道,在車上想著,如何打今天的仗、明天的仗、明年的仗、三年後的仗……。

撼動英代爾

他擬訂策略、督促部屬、為他們爭取公司資源,不時到實驗室鼓勵徹夜伏案的研究員,往歐洲拜訪客戶、來亞洲建立生產基地……。

在德州儀器四分之一的世紀裡,他打過無數場戰役,最著名的兩場仗,不但他記得,他部屬記得,美國產業界也都記憶猶新。他推廣當時最新的半導體製程,席捲全世界五○%市場,成為產業標準;他首開動態記憶體市場之爭,英代爾曾是他的手下敗將。

在這場場戰役中,能克敵制勝的原因,是他首重擬訂策略,快速行動,到今天,台積能有此成績,也歸功於張忠謀當初選擇策略成功,「他是典型的策略家,」一位企業界人士指出。

例如在一九七二年,德州儀器開始要發展記憶體,當時市場主力產品是一K(目前為十六M即當初的容量的一萬六千倍),最大競爭者就是英代爾,但張忠謀決定,要做就做四K才能競爭得過,「他不但有策略,而且策略要超越今天,」他二十年前的部屬羅夫說。

在威勢逼人的國際大企業裡,經理人一旦出手,就必須能席捲全球,張忠謀擬訂策略後、更要快速行動、主動出擊、「他總是push、push、push,絲毫不留情,直到達到他要的為止,」他的部屬格藍姆說。

在六○、七○年代,正值電子業戰國風雲,旦夕之間,新產品會取代舊產品、新製程取代舊製程,新技術取代舊技術,此時,要席捲市場,就必須大力投資研究發展,推出新產品,讓顧客選擇增加。

他不但快速推出新產品,而且定時降價、攫取市場,今天看來不稀奇,這在當時,「撼動產業界,改寫遊戲規則,」一位半導體從業人士表示。

例如,德州儀器發展出新產品後,張忠謀就和客戶協定,每季降價一○%,而且他說到,縱使成本一時無法降低,他也信守承諾,顧客紛紛轉向德州儀器。競爭對手,例如,國民半導體、摩托羅拉,不但疲於應付,更無招架之力。

那時最重要的產品MSI(中型積體電路)市佔有率,兩三年間從二○%增加到五○%,營業額從五千萬美元,增加十倍,達五億美元,更成為德州儀器的金牛產品。

定期降價策略,後來電子業廣泛採用,但十年前,當張忠謀與現任英代爾總裁葛洛夫(他比張忠謀晚進半導體行業甚久)會晤時,英代爾仍然堅持不降微處理器,張忠謀就斷言,如果不降價,英代爾就不可能奪取高市場佔有率,幾年前,英代爾果然開始調降微處理器的價格。「要嚇退競爭者,這是唯一的辦法,」他說。

從肉搏戰到核子戰

今天,半導體戰國風雲依舊,只是規模更大、更狠、一出手,就是你死我活。往日,一個廠只要幾億台幣,現在卻動輒三百億,執台灣半導體牛耳的張忠謀,責任更形重大,「當初如肉搏戰,現在則如核子戰,」他說,「打了四十年,我還是要打下去。」不管是肉搏戰、游擊戰、核子戰,在場場戰爭中,張忠謀總是身在其中,也身先士卒。最重要的,是在那四分之一世紀中,他身在世界級企業、往來於世界級企業中,打的是世界級的仗,培養出世界級企業人的胸襟,不服輸的他,不但要做世界級,還要做世界第一。

多年後,他一腔熱血跨海返國,希冀以科技推動國家進步,但和台灣欠缺淵源,也不諳官場脈動,所得掌聲並不熱烈。有人說他高傲、有人說他冷漠、部屬嫌他太嚴厲。但了解張忠謀的經歷後,會恍然領悟,他的高傲,也許源於眼界高;他的冷漠,或許是看盡人間冷暖;對部屬嚴厲,更是有著「恨鐵不成鋼」的急切。曾經,他的額頭只有絲絲白髮,返國十二載,現已幾近全白,額前皺紋也加深幾許。他的很多理念,仍未獲得這個島上人們充分認同,縱使自己事業已卓然有成,縷縷遺憾仍常在他心中縈繞。


歸鄉有期

事業家庭陷入低潮的張忠謀,如何東山再起?中年轉折的心路,如何引領他回到台灣落地生根,札下台灣半導體業的根苗?


一九七○年代下半期台灣經濟發展列車往前衝,雖然政治上迭遭橫逆,先有一九七○年的被排擠出聯合國,接著幾年,四、五十個國家與我國斷交,但由當時行政院長蔣經國主持的十大建設如火如荼展開,大鋼廠、高速公路、鐵路電氣化、中正機場陸續完工,為台灣指向一個富足、穩定的未來。

此時,遠在太平洋彼岸的張忠謀,卻面臨他個人及事業生涯的低潮。

德州儀器從一九七五年原任總裁海葛第退休後,由新任總裁夏柏接手,夏柏希望藉著德州儀器在零組件(積體電路)的成功,向下游整合,邁向消費電子領域。就任三年多的資深副總裁張忠謀,覺得此時公司更應大力投資,因為半導體正值技術斷層期,需要更加衝刺,使競爭者永遠無法追上。

因為與公司高階層理念不合,他先後被調往消費電子部門,及主管訓練、品管部門。但是他仍然直言力陳公司缺失的地方,例如德州儀器新策略--家用電腦,他就覺得問題重重,技術不夠成熟、市場難接納。

「他太不懂政治風向,高層要打的策略,他怎麼能不同意,還老是反對,」他的一位部屬查爾斯說。

「什麼叫做政治風向,」他有點生氣地說,「難道眼看公司要虧錢,還不講,那是害公司,我怎能不講。」

從他的生氣中,似乎遙遙看到一個中國古代狂狷耿直的書生,不為名利所屈、不為權勢所移,縱使經過多年異鄉文化的洗禮,他仍保有這份特屬中國書生的性格。

多年後,他回憶:「我當時是可以圓潤一些,但時過境遷,我也不反悔。」

東山再起

而在他個人事業出現低潮時,家庭也起了變化,他的獨生女張孝林,在德拉斯高速公路遭到重大車禍,那年她才十六歲,剛拿到駕照半年,經過兩年的手術,才恢復健康;一九八一年底,他與結婚二十七年的妻子,彼此覺得個性不合而告分手。「那是我生命最艱困時期,」好強的他不願多談。

當時,隨著時日更迭,他對德儀希望愈趨破滅,終於決定離職,雖然董事長再三挽留,他還是決定另闢事業第二春。「沒有捨,就沒有得,」他說。

在離開德州儀器前,他並沒有與外界接洽何去何從,他說:「我內心很有安全感,一定會有適當的工作,」他辭職的消息傳開後,兩個星期內,就接到六、七個工作機會,最後他選擇位在紐約的通用器材,任總裁一職。但一年多後,覺得與董事長經營理念不合而辭職。他志在創建,董事長卻喜歡購併。

就在這段時間內,張忠謀與台灣逐漸淵源加深,一九八四、八五年間,長期旅美的工研院董事長徐賢修來找張忠謀三次,再次問他,是否有意就工研院院長一職,張忠謀開始心動,他覺得自己一生都致力將研發成果商品化,在美國三十六年,他開始認真考慮,將自己經驗結晶,貢獻在這塊中國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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