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張曉風《八二華年》:六個小時內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有房子,在高地價的都市其實已經有點難了,而能有一間「不受打擾的房間」則更萬難!我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讓自己變成「夜行動物」,等疲倦把家人都「撂倒」的時候,我總算能重新拾掇一下自己。
文:張曉風
〈六個小時內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
因為胰臟上長了個小水泡,醫生命我去做進一步的檢查,他的說辭有點詭譎,像政客:
「不做,大概也沒有什麼大關係,因為泡很小。但是呢,當然還是做了比較好啦,我給你介紹的是權威醫生,你自己決定吧!」
我的性格喜歡明快解決,不熟的朋友多半誤以為我是「優雅緩慢」型的人,其實大大不然。
助理幫忙連繫安排的時候,卻被院方告知一件有點怪異的事,對方說:
「醫生說我們可以為張女士多做一項檢查,不知張女士同意不同意,這項檢查對身體無害,但要花很長的時間。這檢查如果自費很貴,要九萬元,但因它已納入一個研究計劃中,所以是免費的。」
我大概自小家貧,覺得九萬元怎麼可以隨便不要,何況是權威醫生勸我做的,又不是我自己貪心……
後來,就如約單刀赴會。再後來,報告出來了,一切尚不成其為問題。唯一要做的事情是我跟那個「泡」之間要「視若無睹」。哦,不對,我對它其實是「無視無睹」,我根本沒「見」過它,我見到的只是一張古怪模糊的影像。我只要小心別讓它來占據我的心思意念就沒事了——大不了過兩年,如果不放心,再來探視它一下。
不過,那天的檢查卻觸動了我的兩個「詩意聯想」。其一,是「此泡」很像某詩中的「某泡」,其二是電腦攝像不就是「影」嗎?這兩項加起來讓我想到蘇東坡的紅顏知己朝雲臨終時所念的〈六如偈〉: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當作如是觀
我生的這個小毛病——「胰上泡」,我可以送它一個美名,叫「影中泡」。
這麼一說,這傢伙居然沾上一身的禪意和詩意了,連我都有點羨慕起它來,它竟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自己跟《金剛經》中的萬象隱喻連上線了。
那天檢查另一件令我難忘的事就更好玩了,我對那天檢查的細節全忘了,卻記得護士小姐先幫我打了針,然後延我入室(那針的功能似乎是「顯影」,其實如果可能,我更想躍躍一試的是讓自己可以打個「隱影」的針)。那是一間小套房,大約二十八平方米,有空調,還有衛浴設備,她說:
「你在這裡等著,六小時以後才能照,你就待在這裡,沒有人會跑進來打擾你,這個房間在六小時內就是你的。這裡有床,你可以睡覺,有沙發,你可以坐著看書,有桌子,你可以寫點什麼……。沒電話,但你大概有手機,你要自己吃點什麼也可以,有事就叫我們,你可以鎖上門,沒有人會進來打擾你……。還有問題嗎?六小時以後我會來敲門。」
我連忙說沒問題。
天哪,我當時的心情竟是「萬分萬分驚喜」!我不知道那天我的驚喜有沒有溢於言表?我那時多麼想三呼萬歲呀!不知道我掩飾得好不好,如果那小姐看出來了,她不知會不會百思不解,幹麼那麼興奮?關你六小時,你有理由那麼欣喜若狂嗎?
她說完話就轉身走了,我鎖上門之後,立刻躺上床,床單的觸感清涼,我四仰八叉,先偷偷笑了好一會,不是哈哈大笑,而是無聲無息的喜悅的神祕微笑。
「天哪,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呀?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這好事,在別人看來未必有多好,在我看來卻是萬金難求。
因為,此刻,我居然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擁有一間有床位、有櫃子、有桌子、有浴廁且不用付費的空間。而且對方保證我「絕不受打擾」。
我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享受過「放心,這六個小時,沒有人會來打擾你」的優惠保證。
小時候,媽媽去買菜,會叮嚀一句:
「我去菜場,你小心看門,不要讓妹妹爬出娃娃車來!」
天哪!真是天降大任。
讀中學,搬到屏東,住的算是「豪級眷舍」,它原是日本時代的校官官舍。
(附帶說一句,當年四○、五○年代在台灣本省老居民口中都說「日本時代」,在文法上是「名詞」加「名詞」仍是「名詞」的簡單措詞。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就分成兩派,兩派各加了動詞,有了動詞,事情就複雜了。其中一派是「日據時代」,另一派是「日治時代」,看作者說話的聲口,便知此人之政治立場是「親日派」還是「惡日派」了。讓我選,我寧可選小時慣聽大人說的「日本時代」。)
話說回來,日本當年對台灣這種殖民地,是不必派什麼太大的官爺來的,校官就算大官了。但在國民政府手上,這批房子就只分給將官了。房子有兩房兩廳,不算大也不算小,反正日本房子不怕小,它所有的地面都可以算作一張可翻可滾的大床。我們四個姐妹睡在兩張雙層床上(這間臥房的大小約二十二平方米),「孤單」二字對我而言一直是一件奢侈品。
偶而家人晚上去吃宵夜(一碗餛飩或一碗擔擔麵),我總宣布放棄而自願看家(那年頭沒有自動鎖,屋內必須有人,才能拉起栓子來鎖,唉,可懷念的年代啊!),其實我並非不貪嘴,而是「太想獨據一棟房子,以及前院後院三百平方米的樹影」。可惜小吃店太近,而他們又總是吃得太快,半小時後,一大家子熙熙攘攘地又都跑回來了。
父母大去之後,這眷舍繳回歸公,產權由軍方變成市政府,目前命名為「永勝五號」,開放作閱覽及演講用,我偶而回去主持活動,只見屋裡人來人往,人頭比當年更多十倍,而我是「客人之一」,唉!
我真希望自己能守著一個大園子,加上一個孤伶伶的小窩,就像夏娃還沒出現以前亞當所擁有的。
百年前的英國女作家吳爾芙寫了部令人一讀三歎的《自己的房間》,可惜提到房子的時候,她的重點不免放到產權或繼承權,大概在英國文化中一般習慣都是採「長子單獨繼承制」,連次子都沒分,哪裡輪得到家裡那些小丫頭們啊!
我名下有房子,不是繼承來的,是我自己買的——但有產權不等於「獨據」,更不等於「不受打擾」。
家裡,如果有人跑來跟你說:
「你看到我的手機嗎?」
「沒有,你不會用『市話』去撥『手機』,然後聽音辨位嗎?」
「我不記得我的手機號碼。」
「你為什麼不記下來?」
「我幹麼要記?我又不用打電話給自己……」
「你去你書桌左邊書櫃上看,我吊了一張大硬卡紙,上面用大字寫了你的手機號碼……」
在學校,我有單間的研究室,但身為教授,你當然不能拒絕學生進出,不管敲門進來的學生是想問陶詩、或問明年要不要重考、或懷疑自己有乳癌……,你不能嫌煩,因為你是因他們而存在的。
作立法委員那年抽到了一間大辦公室,我自己用了靠窗的一間,其他四五個助理合用外頭大間,但我能「不受打擾」嗎?別說笑話了。
有房子,在高地價的都市其實已經有點難了,而能有一間「不受打擾的房間」則更萬難!我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讓自己變成「夜行動物」,等疲倦把家人都「撂倒」的時候,我總算能重新拾掇一下自己。
而此刻,居然有個素昧平生的護士小姐說要提供給我一個既明亮又舒適的空間,保證讓我的生命裡有六小時的「真空權」。天哪,這件事真是好到不可置信!
後來,那六小時我做了什麼?其實什麼也沒做,看點書,打個盹,想想事情,跟自己對話一下,隨手寫幾行短句,然後再看書,再想事情,或想十六歲時在女子中學校園裡看到的垂垂茂發的阿勃勒花樹,或想遠方友人,或什麼都沒在想,或試試自己還能不能背上全首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這種好事,後來就再也沒碰上。問朋友,他們也說,奇怪,從來沒聽過有這種好事。
不過有一點要聲明,以上我說的,其實有點不公平,因為聽來好像全是人家來擾我——而我都沒擾過別人似的,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我還是幻想,某一天某一刻,再次聽見有人對我說:
「這間房,從現在開始,就屬於你一個人,免費,六個小時內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八二華年》,九歌出版
作者:張曉風
張曉風最新散文集《八二華年》,以典雅的文字,堅毅溫婉的筆調,出入古今,書寫出一篇篇易讀易懂卻又雋永耐讀的散文。
寫人物,細膩的觀察與獨特的切入點,書寫出與眾不同的人物樣貌,彷若此人躍然紙上。從描摹蘇雪林教授平日甦醒的早晨,刻畫出一生的悲歡離合,亦從一則趣事緬懷鋼琴家傅聰,或透過書信體方式,緩緩道出她對歷史人物王安石的不以為然,順便借古諷今;她也寫尋常小人物,如做囊餅的婦人,或是偶遇的夫妻檔。
說文史,深入淺出,道出人所不知既有趣,又好玩的典故,從「香」字「不僅僅是辭典上的一個部首」而已,也蘊藏了文學史的浪漫,走出〈千年香徑〉;透過閱讀《全唐詩》〈穿越──大唐〉看見當時的交通與生活,彷若盛世王朝再現。
談生活,反思頭銜單位之詭異,還告訴你只要會說三個日文字詞〈「米滋」、「哦柚」和「掂襪」〉(常溫水、熱水和電話),就能在日本滿足生活所需──原來人生急需的東西並不多啊!她也回顧童年二次逃難的經驗,走遍大江南北,進而同理關懷泰北難民。
一則新聞引起聯想,她寫下〈我家也有十八個阿嫂〉,趣寫女人在家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從打掃、棄物、付帳、園藝等生活種種瑣碎事務,以及用手搓繩子的絕活,到生孩養子,還有家中〈憂國憂民的那一位〉戶長,妙趣橫生之餘,在在顯現她居家的人生哲學。
八二華年的張曉風,寫作時間超過一甲子,除了豐富的生命歷練,她一直保有對人事物的強烈好奇和關顧。她吸收新知舊典之餘,將深厚的學養轉化融會成人人可懂的「大白話」。除抒情美文外,懷人、記事、追憶童年,或是巧妙的幽默與邏輯反轉,一一展現出六十五年來她的散文創作何以能風靡華人世界歷久不衰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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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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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菜種會「三福助人網」串聯全台社區網絡,助力社會安全網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近期保母虐童的事件延燒,使社會再度檢視由社政衛政支撐運作的社會安全網,若能在政府或社福機構資源無法觸及的角落,建立相對健全、互助的社區網絡,相信這樣的助人網將會成為社安網的助力,並帶給台灣社會共生共好的永續價值。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那個需要受助的人,而每個人也都可以成為在地社區助人網的一份子!
近期保母虐童的事件延燒,使社會再度檢視由社政衛政支撐運作的社會安全網,因在不同環節出現的聯繫斷裂,導致憾事發生。在「剴剴案」發生之後,4月中台北市家暴防治中心亦接獲一名全日托兒童疑似受虐的通報,然而受到媒體關注的只是少數極個案,但我們都知道還有隱藏在檯面的聲音需要被聽見,更多需要協助的弱勢。
政府推動的社安網量能有限,近年社福及保護案件數量上升但社工人力卻持續短缺。根據臺灣社會工作教育學會於2020年所作之社會工作系所就業調查,全台社工系所畢業生僅有25%投入社會工作。此外,社工工作的高壓也造成徵才困難,以新北市為例,2022年社工師離職率達7.49%,有141個缺額難補;台中市近五年來受虐兒童人數增加1倍,但社工人數自2019年至2022年僅增加約4成,而2024年台中市社工師仍有7.8%之人力缺口。
今年3月衛福部曾一度提出提高社工訪視頻率的主張,引起社工團體強烈反彈,在目前已經人力不足的情況下,貿然增加訪視頻率並非改善社安網的解決之道。此外,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協會(兒權會)4月27日也在凱道舉行集會,呼籲行政院應成立兒少權益辦公室,整合原本四散在中央與地方各機關的兒少保護業務,並通盤檢視現有的出養安置制度等訴求。
政府社安網不是萬靈丹,透過民間、社區的互助資源,有時更能提供不同面向的實際支持:以日本高齡化社會為例,他們打造失智症友善社區,將相關知識帶入地方,讓社區民眾與店家能及時協助走失的失智長者;在英國則有以社區為核心的「社區心理衛生中心」,結合地方政府、家庭與臨床醫學部門等單位,試圖讓個案接受不同社會資源的幫助,同時也使其順利重新回歸社區。或許在兒少保護與協助家庭功能恢復方面,也能透過社區網絡助力社會安全網。
讓社區力量成為社會安全網的助力
相比於社福機構的定期預約訪視,與孩童或脆弱家庭更密切接觸,且更能即時發現問題的其實是學校、里長、教會、愛心店家等社區網絡。以芥菜種會為例,他們積極連結社區合作夥伴建立支持網絡,透過關懷訪視扶助中的家庭,以及以及社工督導帶領關懷志工團隊進入社區陪伴等方式,讓社區多一雙眼睛、多一對耳朵,提供「看得見,聽得到,走得到,接得到」的服務,協助因貧窮、風險與多重問題需要支持與介入的脆弱家庭,從「家的照顧」逐步落實「家的恢復」。
此外,芥菜種會也設立通報機制,提供民眾透過「找幫助」QR Code 及援助專線等管道主動求助,相關資訊都印在廣發的文宣品上,關懷志工團的「安安」過去就曾是藉由這個管道尋求協助的社區需要者。當芥菜種會接收到求助訊息後,會迅速評估狀況並提供有效支援,幫助家庭渡過當下難關,後續的地區助人網則以生活關懷等方式協助家庭恢復。
「基萬金」三福助人網提供工作機會,陪伴單親媽媽重新出發
除了提供急難補助與物資,芥菜種會更致力於建立系統化的培力模式,提供受助者工作機會,獲得一技之長並賺取薪資得以自立,讓受助者得以成為助人者,進而再投入到社區中。芥菜種會執行長李肇家表示,社會的穩定源於家庭的穩固,家庭穩固的根本,不在兒少與青年,而是在照顧者(包含原生父母、類父母)的健全。芥菜種會透過一對一陪讀、親職課程、職業培力等方式,致力促進家的恢復,陪伴家庭照顧者克服階段性困難並提升親職能力。
2023年芥菜種會在基隆、萬里、金山等一帶,建立首個助人網絡「基萬金」三福助人網,以孫理蓮紀念營地為主要據點,連結周邊學校與社區等單位共同協助弱勢學童。此外,也提供營地相關的房務、廚務、販售等工作機會給需要者。單親媽媽安安就是透過三福助人網,在營地擔任房務人員,在自力更生的同時也能將年幼孩子帶在身邊就近照顧。
建立100個共生共好的助人網
在面臨急難變故時,即時物資救助與安置能夠解決人們的立即性需求,而政策性的津貼也許能夠給予脆弱家庭經濟上的支援,然而家庭功能的恢復則需要長時間的努力,不論是在心靈層面上從創傷中走出來,或者在日常生活中重拾能力,需要者周邊的資源都扮演重要角色。若能在政府或社福機構資源無法觸及的角落,建立相對健全、互助的社區網絡,相信這樣的助人網將會成為社安網的助力,並帶給台灣社會共生共好的永續價值。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那個需要受助的人,而每個人也都可以成為在地社區助人網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