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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專訪】蔡明亮談《蔡明亮的日子》(下):從街頭遇見,在電影院和美術館之中重逢

【關鍵專訪】蔡明亮談《蔡明亮的日子》(下):從街頭遇見,在電影院和美術館之中重逢
Photo Credit: 汯呄霖電影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日子》以及《蔡明亮的日子》並沒有真正想要教育觀眾什麼,就算在只是坐在美術館/電影院的椅子上,「凝視」也都能是一件很美、很美、很美的事——我們沈浸在這種精神的眼光之中,醉心於蔡明亮的意識、感受與心理狀態。這篇文章,以列點問答的方式,來談談蔡明亮、手工電影、電影院、美術館和你的久別重逢。

前兩篇文章,分別討論了蔡明亮的「作者脈絡」以及那些關於疾病、療癒、繪畫、記憶的日子。這樣的蔡明亮,會在卡片上寫著:「我是電影導演,但我不當導演的時候,就跟平常人一樣的生活。我不當導演的日子比較多,我早上醒來,就是煮咖啡、掃地,我沒把家裡掃過一遍,把東西整理好,我就沒法開始一天的生活,每天如此。」

蔡明亮也曾說,林曼麗是他的觀世音菩薩,今年,這尊觀世音菩薩,也陪著蔡明亮的日子,進駐了北師美術館,讓這些「日子」成了可供觀看的特殊感官經驗。

而我認為,前兩篇文章,聚焦討論的五人內產出的手工電影,是蔡明亮近年以肉體親身實踐的美學,這種手工打造的影像詩畫,是蔡明亮對自身創作的虔誠、對電影的尊重,甚至是對當代電影工業的反動,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口中真正的「靈光」(aura)。

工業革命以降,大量複製的技術誕生,複印、重疊、迅速,大量製作出來的產物,拋棄原有獨特的「儀式價值」,改以更為靠向符合大眾美學的「市場價值」,導致「藝術」失去了靈光,人們不再以膜拜、敬仰、神聖的眼光,欣賞與凝視。

當代電影循著既定的產製模式被大量生產,隨手可得成了廉價商品,成了浮華的遊樂園,靈光也逐漸消去。

然而,蔡明亮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唯一作者性」,與李康生、亞儂長期曝光培養的默契與信賴,此時、此刻、此地,就在名為北師美術館的小廟之中,將他非平時可見的日常,以生活的狀態攤在眾人眼前,走進這裡,就能看見靈光——這不是大量複製就能觀見的藝術,甚至於,這種蔡明亮式的手工藝,無法複製。

其實,《日子》以及《蔡明亮的日子》並沒有真正想要教育觀眾什麼,就算在只是坐在美術館/電影院的椅子上,「凝視」也都能是一件很美、很美、很美的事——我們沈浸在這種精神的眼光之中,醉心於蔡明亮的意識、感受與心理狀態。

「我們注視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約翰伯格也早已在《觀看的方式》一書中,搖相為我們指引觀看蔡明亮的方法。

最後,想起蔡明亮說過:「我常遇到年輕影迷,都會來大銀幕看我的電影,很多人不只和我買過一次票;當然,也有很多人是第一次看到我在街上賣票,就會問我,怎麼會在街上?我會說,這樣已經20年了,但是之前沒遇到你。」

這句話,還是讓我想起《一代宗師》的那句台詞,「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一次,在街頭遇見蔡明亮,在電影院和美術館之中重逢。

這篇文章,以列點問答的方式,來談談蔡明亮、手工電影、電影院、美術館和你的久別重逢。

1__蔡明亮與亞儂弘尚希於展場2,北師美術館提供,攝影|ANPIS_FOTO_王
Photo Credit: 北師美術館提供,ANPIS FOTO王世邦攝影
蔡明亮(右)與亞儂弘尚希(左)於《蔡明亮的日子》展覽現場
  • 「美術館」與「電影院」兩者的關係,是你近年不斷提及的核心概念,2021年,你和我討論到「觀眾心中要有美術館的概念」,至今對我仍深具啟發性,而今年看到導演在《綜藝報》的訪問中,你對電影院以及美學思考的想法仍如出一徹,尤其是你所謂台灣觀眾與歐洲觀眾之間「審美教育」的鴻溝差距。雖然導演已經討論過,但在這次的專訪中,仍想沿著此脈絡,在此重新請導演談談,你心中的「美術館」與「電影院」,兩個不同場域,是應該如何交互作用而不互斥,產生有機的化學效應?甚至是,台灣的美學教育與對美術館的看法,導演認為又該如何普及與推廣?

蔡明亮:我的電影不容易被大眾接受,我的意思是,電影要怎麼樣才能被大眾接受?也因如此,我思考的其中一個問題是,我們的觀眾跟歐洲觀眾有些落差,原因是我們並非在「美學」的概念中成長,我們的周遭缺乏美、缺乏美的訓練。

其實電影也會是美學的一種訓練,可是當大家看的都是一樣的商業片、故事片,觀眾的屬性就太一致了,就會缺少美學,「美」也無法擴散至老中青。

而我思考很久,我這種電影導演,想要存活就必須找更多通路,美術館就是我的重要靠山。我首次辦的《郊遊》大展就使用了北師美術館,遇到林曼麗老師是一個契機,她對我幾乎有求必應,讓我不受拘束。

而《郊遊》展覽我讓大自然、樹枝充滿了美術館空間,大家也能來夜宿,我認為美術館其實沒有危險的觀念,因為到了這裡大家會放慢腳步,注意到很多平常沒注意到的事。

當然,美術館也有很多規定,但我的方式就是一直希望美術館更加親民,我也覺得北師美術館的地點很好,位於市中心,旁邊就是學校,市民和學生都有機會看見這裡,整個概念就慢慢打開,我自己也被打開。

而美術館近十年在台灣少數城市相對興起了,我覺得這是台灣美學的機會,也是我的機會,我只有在台北能做這些事。

  • 電影《日子》和展覽《蔡明亮的日子》交互綑綁、共同在台灣亮相,你不斷提及電影的「市場概念」或是「產製模式」讓你不能享受完全的自由。那麼,沒有經過創投、工作坊、輔導金,甚至沒有劇本的《日子》,已經與傳統電影的製程拉開足夠的距離,相對自由。而我好奇,當《日子》在此時投入了商業機制,回歸台灣電影院線市場,對你而言的意義又是什麼?

蔡明亮:不管我拍什麼電影,都不會是主流市場。我並未將我的電影當作產品,也就是說,我不太考慮市場機制,也不會進行市場調查,例如觀眾喜歡的,或是現在流行的。基本上我是在做自己的書寫,所以我做的東西,我知道會來看的觀眾就會來看,不會來的就是不會來,距離一直存在。

但在我有生之年,我想做的事,是想創造一個時間和空間,把會來看的觀眾聚集起來。這裡所謂的空間和時間,就是電影起碼要在電影院映演兩週以上的時間,不能只有一天,因為不可能所有人都在一天內看到我的電影。

所以,我才要走上街頭賣票,這是為了製造空間和時間,爭取電影院最少兩週的放映。此外,上街賣票還有一個概念是,我希望能將本來不是我的觀眾拉進來,一個是一個。街頭賣票雖然辛苦,但應該有機會讓我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見,那在街頭碰到的人,熟的也好,不熟的也罷,總是有機會交流。

  • 對我來說,《日子》是非常重要的作品,你給了創作者另一種想法——做電影不一定是從工業的概念出發,我非常認同「觀眾心中要有美術館的概念」。但是,世界影壇僅此一位蔡明亮,我的意思是,除了「蔡明亮」這個招牌之外,導演認為其餘創作者有機會背離傳統電影產製模式,甚至是發行的「市場」行為與機制嗎?如果有,以導演的觀點來看,想抵抗市場的創作者,又該怎麼走呢?

蔡明亮:其實,最近無論是在臉書或是其他平台,我都有看到很多年輕人在嘗試做「自己」的電影。當然,現在的器材較容易取得,而且對電影的觀念也慢慢不一樣了。雖然學校對於拍電影會有「團隊」、「劇本」、「劇情」的概念等等,但我不是這麼想的,有劇本、沒劇本的過程我都經歷過,我的電影不是主流概念,其實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90年代末,陳果也是極少資源下就拍完了《香港製造》,當時我很羨慕,因為我們被困在電影工業的概念之中,就認為拍電影一定要有故事,要拿輔導金等等的,但要能拿輔導金,是同時要聽很多人的意見或指導,其實有點恐怖,我也有點受不了。

我是很幸運的,一開始進到中影,雖然這是很可怕的機構,但那時候有徐立功,就可能有一些改變。而我在中影能決定自己想拍的東西,《河流》一開始就是我想拍李康生生病的狀態而已,一直到了《洞》就有歐洲的資金,歐洲人,特別是法國人更不管我要拍什麼,因為他們喜歡我的作品,所以後來我不太跟台灣的公司合作。

  • 你是很愛電影院的人,例如鵝殿大戲院到福和戲院,都能看見對你的影響,而「緩慢」是你的導演印記,但疫情之後,電影產業正「加速」轉至串流的新紀元。串流取代傳統電影院的身體經驗,短影音、快速奪眼球的內容更層出不窮,觀眾被演算法綁架,積極地追求短暫、迅速的娛樂。有趣的對比是,《日子》從影像內容,甚至是後設的發行模式來看,其「緩慢」幾乎完全與當代主流娛樂的「速度」背道而馳,甚至在某些時候,《日子》讓人感覺試圖離開電影院的體系,在美術館的邊界游移。所以,想問的是,對你而言,認為觀眾在這時候進電影院看《日子》的意義是什麼;又,當西方影壇如馬丁史柯西斯、克里斯多夫諾蘭等人,不斷呼籲、捍衛傳統電影院,大銀幕的感官經驗對你而言的意義又是什麼?

蔡明亮:我覺得電影院是「氛圍」的概念,這個氛圍跟電影媒材是高度契合的,會產生莊嚴感。我以前會形容電影院是座廟,讓大家前去朝拜。

小時候人口少、節奏慢,大家各自洗好澡後,會在傍晚聚在電影院看電影,現在的人生活與時間就比較分散,電影院也分眾了。而且,現在的電影院都附屬在賣場之中,比較少有獨立的,影廳座位也不比以前多,以前都是上千席座位,所有會有大廟的感覺。

以前我很喜歡週六去電影院看早場電影,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因為天是亮的,影廳是暗的,看完電影走出來馬上就聞得到陽光的味道,好像做了一場夢。所以,電影有很多我忘不掉的感受,根深蒂固的。

當然,以電影的特性,例如大特寫、大遠景的鏡頭,例如我很喜歡大衛連的《齊瓦哥醫生》、《阿拉伯的勞倫斯》,雖然小螢幕能夠看懂故事,但卻無法感受畫面帶來的力量。

我在想,電影院給我們這一代的導演,是童年看電影的共同經驗,絕對都是很神聖的環境,真的是很特別的經驗。但時代變了,那天有人和我說,看電影最好的地方在床上,某些現代人,對於電影院沒有這種神聖的經驗了。

而且,電影院設備的好壞也差很多,成為導演之後,我就非常在意電影院的放映狀況,我寧願費更多心力,也希望得到好的感官體驗。

我也常常在想,觀眾看到《日子》會是什麼感覺,會不會生氣?好像也有可能睡著吧,但其實我無所謂大家進去電影院看《日子》睡著就是了。

  • 對我來說,你從上街賣票請觀眾進電影院看《日子》,再到《蔡明的日子》展覽,整個過程其實就像是你個人與團隊的行為藝術,最後,想請導演總結,這些「日子」的心路歷程,以及對觀眾又有什麼還想說,但未說的話?

蔡明亮:我最近很累,感覺死亡離我很近,我覺得要描寫生命,很多時候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而最近有一種以前沒經歷過的感覺,我覺得我的行為像是世界奇觀,過程很好玩。

雖然「賣票」這件事好像沒有什麼改變,但怎麼開始,對我來說還是很不容易,在街上碰到的人百百種,會碰上很多狀況,一開始也還是會有點不好意思,但當我賣出第一張票之後,心境就會改變了,我就覺得是在工作,每次都是這樣。

這20年的賣票歷程好豐富,其實可以寫成一本書,發生很多有趣的事,也和大家做了很多交流。

而我覺得在上街賣票的過程當中,確實讓我的每部電影都有一定的觀眾進場,例如《你的臉》這種怪電影,也有幾千人去看,我就覺得可以了,這是逐漸培養出來的。

我覺得我一直在跟這個環境發生變化,記得剛來台灣的時候是1977年,當時沒有什麼美術館,現在就不一樣了,慢慢的,環境會變,能看的東西也多了。

我常遇到我的年輕影迷,都會來大銀幕看我的電影,很多人不只和我買過一次票;當然,也有很多人是第一次看到我在街上賣票,就會問我,怎麼會在街上?我會說,這樣已經20年了,但是之前沒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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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丁肇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