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瓜灣敘事

中國時報【☉西西】 花阿眉一直奇怪，這個漂亮的碼頭為什麼不叫土瓜灣碼頭，九龍城不是在舊啟德機場那邊嗎？更奇怪的是，碼頭上蓋還有自己的名字：九龍衙前圍碼頭。 你有你的黎巴嫩， 我有我的黎巴嫩。 ──紀伯倫 早上九點開始，小花就在窗台上晒太陽。牠總是躺臥在一堆雜誌上面，手腳折疊，尾巴向左右拍打，眼睛盯著樓下的汽車，或者停在冷氣機頂上的鴿子，然後發出嗚嗚哇哇的叫聲。窗前是一張寬闊的木頭桌子，陳二文盯著的卻是電腦熒屏上的布克獎年度得獎者的姓名。竟然是厚得要命的一冊講淘金和海盜的傳奇，名《發光體》。陳二文晃了晃腦袋，對小花說：難怪英國要另外設一個新的文學獎，以創新為參賽的準則，希望提升小說的水準。小花沒有喵喵叫回應，只傳來一片沙沙沙的摩擦聲。陳二文循聲一看，叫了起來：阿花你在做什麼呀。這時的阿花，並非坐在窗台上，而是如同一幅動漫，手腳伸張，連同頭尾和肚腹，整個平貼在紗窗上。陳二文叫小花下來，可牠還是手腳移動向紗窗上層爬去。上個月吧，陳二文住的這一群大廈申請到樓宇大維修的工程，由政府協助大廈各單位的業主，合資把三四十年的樓房翻修，變成可以持續再居住好些日子，長者可得資助，暫時安居下來。早一年，土瓜灣不就塌了一座六層高的樓房？本來在家中看電視，做家務，豈不幸福，哪知轟隆一聲巨響，泥石沙磚門窗樓宇通通像餅乾碎一般從高空灑下，淪為小山丘，還堆到馬路上。樓宇法團的祕書和執事都說，如果不是因為馬頭圍道塌樓死了人，我們這個土瓜灣，以僭建天井、平台、天台著名的舊區，還不知道會不會很快變成茁長土瓜的港灣了。 在馬頭圍道和土瓜灣道，幾群樓房已經在維修了，房子的喉管都生了銹，該換銅管，窗門要換掉鬆脫的扣鎖，梯間的通道和天花板像住滿了睡懶覺的白蝙蝠，外牆的石磚，紙皮石一一需要填補、髹漆，工程繼續了半年也只完成了一半。最先是搭竹棚，那是了不起的技藝，陳二文簡直看呆了。搭竹棚是七八個人一起合作的，橫木和直木構成井字形，斜木支撐轉角，師傅當然是主持大局者，眾人都聽他的號令。他大聲說話，地面上的徒弟輩大聲回應，竹子一根一根向上傳遞，才一會兒工夫，七八個人一齊站在同一水平的竹上，用膠帶把竹紮緊，用利刀把膠帶割斷。看得最興奮的原來是小花，如今牠站在窗台前，雙腿站直，雙手向上攀住紗網，從背後看，牠的形體像字母Ｈ，牠一直站在窗台上模仿，彷彿牠也是搭棚的一份子。 有沒有忘記過吃藥？護士替花阿眉量血壓時問。 沒有。 有沒有試過頭暈、冒汗、氣喘、呼吸困難？護士替花阿眉驗血醣指數時再問。 沒有。 有沒有做運動，一個星期至少三次，每次三十分鐘。 有啊。 做什麼運動？夏天逛街、冬天到公園耍劍、打太極。 如今是夏天，花阿眉的運動是步行和逛街。乘一程巴士，隨便到一個商場，在玩具店、雜物鋪、時尚走廊，其實看什麼都無所謂，閒蕩一個下午，然後乘巴士回家，總共花四塊錢車費，長者優惠。 天陰最好，就在家附近看風景，看人來人往，看小店倒閉和開張。整個街區和早一年、十年、二十年完全不同了。樓下的茶樓不再向街坊開放，而是只接待旅行團，一天三次，潮水似的旅客被吸了進去又吐出來，吐出來的每次有一百多人，把整條街的大廈門口全堵塞住。花阿眉出外不得不從縫隙中鑽，請蹲在門口的大叔讓路，一群大漢圍著哆啦Ａ夢那麼胖肥的垃圾桶吸菸，更多的大嬸在呼朋喚友，一隻隻手搖著泡了茶葉的水瓶。領隊的阿姐高撐一把傘，上面吊著個毛毛熊貓，大聲喊編號，行人道如同軍訓般排出隊伍，四人一排，列到街尾。許多人從附近五間裝潢華麗的巧克力店跑出來，從兩間看來對立的超市跑出來，從鐘錶店和門口大字標明政府驗證合格正藥的店鋪飛奔出來，被團友拉入隊伍。隊伍的前哨已經過了馬路，轉了彎去得遠了。那裡就是九龍城碼頭，有一艘遊輪泊在岸邊，旅行團的下一個節目是海上遊香港。 花阿眉一直奇怪，這個漂亮的碼頭為什麼不叫土瓜灣碼頭，九龍城不是在舊啟德機場那邊嗎？更奇怪的是，碼頭上蓋還有自己的名字：九龍衙前圍碼頭。旅客走了，碼頭回復了平常日子的模樣，那是另一番熱鬧，原來狗在這裡舉行社交派對，大狗小狗，黑狗白狗，都帶著主人來參加，聚舊，結交新朋友。這裡沒有火車，多好。 花阿眉也回家來了，這條短短的街是她搬家時的選擇，因為街的兩旁各長了五棵樹。如今只剩下九棵，不知道是哪一輛貨車泊車時把其中一棵撞倒了，缺口一直留空，沒有人理會。貨車常常泊上行人路，因為街道兩邊各有一家大型超市對峙。過了很久，一棵新樹突然出現，花阿眉十分驚喜，可惜，樹也圈植在小水泥洞中。花阿眉常常挽一桶水澆樹，樹仍是長得營養不良似的，樹冠的枝葉又總是稍稍茂盛些就被漁農處的員工剪掉了。樹下，滿街都是紙屑、菸蒂。花阿眉從土瓜灣道回來，如果抬起頭，如果她的眼睛夠好，她過馬路後或者可以看見對面樓宇九樓上面有一隻小貓，兩手攀著紗窗，坦露花白的肚子，恰巧在看著她。 ★中時電子報關心您：吸菸有害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