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新人類

《但願人長久》:既相逢,卻匆匆

《但願人長久》改編自導演祝紫嫣自己的小說《夏日的告別》,是導演成長經歷的故事。雖是小說改編,電影沒有文藝腔對白,片名來自蘇軾《水調歌頭》,也沒有在片中唸出幾句,然則整齣電影仍有文學改編的神髓。作品寫自身,本質都在寫吾土,蘇軾的詩詞如是,《但願人長久》亦如是。 從祝紫嫣編導的第一齣短片《親愛的瑪姬》(2014)開始,青春、校園、成長已是她的創作命題,片中兩男一女的角色設定,似有若無的愛情,幾近杜魯福的《祖與占》,結尾兩男隱然流露的同性之情,又在祝紫嫣的另一短片《林同學退學了》(2019)中,以青春之間同性相濡以沫的名義再次出現。她不是以同性戀為題,而是以青春對抗成年人的偽善。到後來她入選「高雄拍」的短片《凪》(2021),關於香港少女(祝紫嫣自己飾演)與日本男生在台灣的愛情故事,日語、國語、粵語混雜曖昧感情,當中異鄕人的鄉愁,已成她的作品標記,而青春、成長、校園、異鄕,都在《但願人長久》裏融為一體。她正在籌備的第二部長片《日光之下風平浪靜》,關於少女成長時的迷茫與自我尋找,想必也是同類主題的延伸。 《但願人長久》沒有焦急地告訴觀眾香港這座城市正面臨變化,還是用心經營故事,拍好人情世故。影片集中刻劃林子圓和林子缺三個十年的成長經歷,以及她們與父親林覺民(吳慷仁飾)的關係。子圓子缺兩姊妹的名字對應蘇軾詞中的「月有陰晴圓缺」,覺民與「國民」的諧音已預示他在香港的變化:吸毒、進出監獄。他因何濫藥,電影沒有明說,也用不着明說,總有一種不能擺脫的毒癮。「覺」與「國」的分別,都在子圓子缺的成長呈現。 片中時間跨度為三個十年,父親因常入獄,與兩女兒的相處時間短暫。電影起首便是父親從喜靈洲戒毒所出獄的大海。香港被海包圍,「大海」在香港有很多隱喻。父親從湖南偷渡來港,從畫面由右至左前進,他面向畫面左方,到後來第三個十年,子缺(袁澧琳飾)坐船往喜靈洲探望再因吸毒而入獄的父親,畫面是船往右方駛,她面向右方,預示她因參與新界東北示威即將入獄的命運,亦隱喻了三個十年在變,監獄收容的人都在變。 1997年,子圓(許可兒飾)算是與父親相處時間最多,跟隨父親最早從湖南來港;跟母親(周琳飾)都說湖南話;父親偷士多啤梨朱古力給她,這些事都影響年幼的子圓。直到她上學後,小學以粵語為主,她的湖南話已不是溝通語言;她也像父親一樣盜竊,偷同學手錶被母親打罵……此時對她而言,父親已是她想擺脫的對象。反觀幼年的子缺(彭頌晴飾)沒有這類遭遇,對父親沒有很大厭惡。 到了2007年,子圓(謝咏欣飾)探訪在囚的父親,這場戲沒有對話,她仇視父親,不只是仇視他戒不掉毒癮,更是因她進入青春期的反叛,面對父親不說湖南話,甚至無話可說。子缺(許恩怡飾)出場時說英語,證明已融入香港教育制度,努力在香港生活,但她自覺自己來自湖南的身份。當遇見同樣來自內地的同學受歧視時,她沒有明言出身,而是與這名同學做朋友。從這場戲能看出祝紫嫣以平實方式訴說香港對內地人的歧視,是社會使然。 來到2017年,子缺(袁澧琳飾)努力修補父親與姊姊的關係,努力為新界東北居民爭取公義,卻換來入獄的代價。子圓(祝紫嫣飾)當上旅行社導遊,顯然是情節設計,要她走出去的同時,更將她放在日本這個粵語、普通話、湖南語和英語都非主要語言之地。她被日本人誤認作台灣人,知她是香港人後以粵語交談,日本人懂得說粵語的「鳳爪」,這個在幼年子圓與父親在酒樓叫點心時,父親就教她說「鳳爪」不是「雞腳」。子圓沒有刻意去填補甚麼,改變甚麼,正如她不想修補與父親的關係。 子圓代表只能經歷,無法改變一切,但仍深陷成長之間的變異;子缺代表努力去改變一切,但仍難逃城市制度變異。祝紫嫣沒有在片中刻意拍下每一道香港特色風光,但電影深知香港變異,正如子圓和子缺成長之間的改變,都是悄然過渡,但又影響着她們。影片沒有避開霓虹燈,始終它標誌着香港曾經璀璨,在片中首段的1997年,子圓與父母從湖南初來香港後,在當時逸東酒店升降機的玻璃外望失焦的彌敦道,盡是舊日霓虹燈影,在CG特效下失焦模糊,景色卻比重現當時街道更令人難忘(如果你也曾經見過這座城市的璀璨)。香港的變異,呈現在電影中1997年的麥當勞開心樂園餐包裝和2007年的舊式麥當勞餐廳,這些細節,都是在香港成長過的童年記憶。 城市變異更是家鄕變異。電影末段,2017年,子圓與父親在秀茂坪一條蜿蜒的馬路上道別,父親說起他們家鄕湖南種植的野百合開花時的美麗,呼應現實中,祝紫嫣受訪時談起故事來自她聽中國樂隊「房東的貓」的歌曲《八月十五》中的一句歌詞「媽媽/我的野百合開了嗎」,這裏的野百合是短暫的故鄕。父親去世後,子圓將父親骨灰帶回湖南家嫏,問起親戚野百合還在嗎,親戚說已沒了好幾年,湖南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故嫏,只是活在她父親記憶中。 電影最後以子圓任領隊的香港旅遊團來到逸東酒店,遊客見她說起流利粵語及普通話,問她「你又識講白話又識講普通話,你邊處人啊?」白話(指粵語)這個詞是內地人用語,她笑着沒有回應,人從哪裏來,往哪裏去,一切都難以簡單言說。她返回房間前乘搭的升降機,正是她幼年時與父母一同乘搭的升降機,從玻璃外望,城市已無霓虹燈光,暗淡無光,電影即跳回子圓與父親在蜿蜒道路離別時,與同一場景的上一場戲相比,上一場是離別後,子圓回頭,父親沒有回頭,這一場戲是子圓望向父親,父親回頭後,子圓卻不見,父親向她走了幾步後,子圓已離開──這種交錯就如野百合的記憶留在故鄕。 《但願人長久》起自蘇軾的詞,蘇軾另有一首詞《江城子.別徐州》可與之呼應。蘇軾一生波折,多與人離別,這首詞是他從徐州調任湖州途中所寫,「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寫人,也是寫人與故地,所以他更「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以三個十年去訴說一段成長,父女之間相處短暫,但影響深遠,正如周遭一切都很短暫,一個十年一個時代,一切彷彿只能在記憶中長久,正如電影中的湖南故鄕已無野百合,香港的蜿蜒道路已無人。

黃創筠

《但願人長久》改編自導演祝紫嫣自己的小說《夏日的告別》,是導演成長經歷的故事。雖是小說改編,電影沒有文藝腔對白,片名來自蘇軾《水調歌頭》,也沒有在片中唸出幾句,然則整齣電影仍有文學改編的神髓。作品寫自身,本質都在寫吾土,蘇軾的詩詞如是,《但願人長久》亦如是。

從祝紫嫣編導的第一齣短片《親愛的瑪姬》(2014)開始,青春、校園、成長已是她的創作命題,片中兩男一女的角色設定,似有若無的愛情,幾近杜魯福的《祖與占》,結尾兩男隱然流露的同性之情,又在祝紫嫣的另一短片《林同學退學了》(2019)中,以青春之間同性相濡以沫的名義再次出現。她不是以同性戀為題,而是以青春對抗成年人的偽善。到後來她入選「高雄拍」的短片《凪》(2021),關於香港少女(祝紫嫣自己飾演)與日本男生在台灣的愛情故事,日語、國語、粵語混雜曖昧感情,當中異鄕人的鄉愁,已成她的作品標記,而青春、成長、校園、異鄕,都在《但願人長久》裏融為一體。她正在籌備的第二部長片《日光之下風平浪靜》,關於少女成長時的迷茫與自我尋找,想必也是同類主題的延伸。

《但願人長久》沒有焦急地告訴觀眾香港這座城市正面臨變化,還是用心經營故事,拍好人情世故。影片集中刻劃林子圓和林子缺三個十年的成長經歷,以及她們與父親林覺民(吳慷仁飾)的關係。子圓子缺兩姊妹的名字對應蘇軾詞中的「月有陰晴圓缺」,覺民與「國民」的諧音已預示他在香港的變化:吸毒、進出監獄。他因何濫藥,電影沒有明說,也用不着明說,總有一種不能擺脫的毒癮。「覺」與「國」的分別,都在子圓子缺的成長呈現。

片中時間跨度為三個十年,父親因常入獄,與兩女兒的相處時間短暫。電影起首便是父親從喜靈洲戒毒所出獄的大海。香港被海包圍,「大海」在香港有很多隱喻。父親從湖南偷渡來港,從畫面由右至左前進,他面向畫面左方,到後來第三個十年,子缺(袁澧琳飾)坐船往喜靈洲探望再因吸毒而入獄的父親,畫面是船往右方駛,她面向右方,預示她因參與新界東北示威即將入獄的命運,亦隱喻了三個十年在變,監獄收容的人都在變。

1997年,子圓(許可兒飾)算是與父親相處時間最多,跟隨父親最早從湖南來港;跟母親(周琳飾)都說湖南話;父親偷士多啤梨朱古力給她,這些事都影響年幼的子圓。直到她上學後,小學以粵語為主,她的湖南話已不是溝通語言;她也像父親一樣盜竊,偷同學手錶被母親打罵……此時對她而言,父親已是她想擺脫的對象。反觀幼年的子缺(彭頌晴飾)沒有這類遭遇,對父親沒有很大厭惡。

到了2007年,子圓(謝咏欣飾)探訪在囚的父親,這場戲沒有對話,她仇視父親,不只是仇視他戒不掉毒癮,更是因她進入青春期的反叛,面對父親不說湖南話,甚至無話可說。子缺(許恩怡飾)出場時說英語,證明已融入香港教育制度,努力在香港生活,但她自覺自己來自湖南的身份。當遇見同樣來自內地的同學受歧視時,她沒有明言出身,而是與這名同學做朋友。從這場戲能看出祝紫嫣以平實方式訴說香港對內地人的歧視,是社會使然。

來到2017年,子缺(袁澧琳飾)努力修補父親與姊姊的關係,努力為新界東北居民爭取公義,卻換來入獄的代價。子圓(祝紫嫣飾)當上旅行社導遊,顯然是情節設計,要她走出去的同時,更將她放在日本這個粵語、普通話、湖南語和英語都非主要語言之地。她被日本人誤認作台灣人,知她是香港人後以粵語交談,日本人懂得說粵語的「鳳爪」,這個在幼年子圓與父親在酒樓叫點心時,父親就教她說「鳳爪」不是「雞腳」。子圓沒有刻意去填補甚麼,改變甚麼,正如她不想修補與父親的關係。

子圓代表只能經歷,無法改變一切,但仍深陷成長之間的變異;子缺代表努力去改變一切,但仍難逃城市制度變異。祝紫嫣沒有在片中刻意拍下每一道香港特色風光,但電影深知香港變異,正如子圓和子缺成長之間的改變,都是悄然過渡,但又影響着她們。影片沒有避開霓虹燈,始終它標誌着香港曾經璀璨,在片中首段的1997年,子圓與父母從湖南初來香港後,在當時逸東酒店升降機的玻璃外望失焦的彌敦道,盡是舊日霓虹燈影,在CG特效下失焦模糊,景色卻比重現當時街道更令人難忘(如果你也曾經見過這座城市的璀璨)。香港的變異,呈現在電影中1997年的麥當勞開心樂園餐包裝和2007年的舊式麥當勞餐廳,這些細節,都是在香港成長過的童年記憶。

城市變異更是家鄕變異。電影末段,2017年,子圓與父親在秀茂坪一條蜿蜒的馬路上道別,父親說起他們家鄕湖南種植的野百合開花時的美麗,呼應現實中,祝紫嫣受訪時談起故事來自她聽中國樂隊「房東的貓」的歌曲《八月十五》中的一句歌詞「媽媽/我的野百合開了嗎」,這裏的野百合是短暫的故鄕。父親去世後,子圓將父親骨灰帶回湖南家嫏,問起親戚野百合還在嗎,親戚說已沒了好幾年,湖南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故嫏,只是活在她父親記憶中。

電影最後以子圓任領隊的香港旅遊團來到逸東酒店,遊客見她說起流利粵語及普通話,問她「你又識講白話又識講普通話,你邊處人啊?」白話(指粵語)這個詞是內地人用語,她笑着沒有回應,人從哪裏來,往哪裏去,一切都難以簡單言說。她返回房間前乘搭的升降機,正是她幼年時與父母一同乘搭的升降機,從玻璃外望,城市已無霓虹燈光,暗淡無光,電影即跳回子圓與父親在蜿蜒道路離別時,與同一場景的上一場戲相比,上一場是離別後,子圓回頭,父親沒有回頭,這一場戲是子圓望向父親,父親回頭後,子圓卻不見,父親向她走了幾步後,子圓已離開──這種交錯就如野百合的記憶留在故鄕。

《但願人長久》起自蘇軾的詞,蘇軾另有一首詞《江城子.別徐州》可與之呼應。蘇軾一生波折,多與人離別,這首詞是他從徐州調任湖州途中所寫,「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寫人,也是寫人與故地,所以他更「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以三個十年去訴說一段成長,父女之間相處短暫,但影響深遠,正如周遭一切都很短暫,一個十年一個時代,一切彷彿只能在記憶中長久,正如電影中的湖南故鄕已無野百合,香港的蜿蜒道路已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