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介入:弱的美學 - 20231119 - 副刊 - 每日明報 - 明報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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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介入:弱的美學

【明報專訊】今年有機會跟HASS Lab入庇護工場做創作,感謝香港耀能協會禾輋工場社工和工友的信任,提供了很多試驗空間。生產線的模式,對於我們一直獨自創作的藝術家頗為不熟悉,只能一路學習一路調整想法。一朝早去到陶藝家謝淑婷的工作室,她拿着一支最普通的外賣膠羹,很白很薄很輕,說:「不如我哋同工友做陶匙羹啦?」原因是在她的印象中,工場的流水線會幫連鎖快餐店把膠羹筷子紙巾等餐具入膠袋,或把幾支牙刷包成家庭裝等簡單的工序,所以匙羹或許對工友有種熟悉感,由工作進入創作,會有更深刻的代入感。

由障礙促成創造

如工場的流水線一樣,我們把創作拆解成簡單的程序,逐步去做。一支匙羹由身和臂兩部分組成,我們給每名工友一塊拳頭般大的陶泥,教他們扭成兩半,一半搓成泥球,再用指頭插入慢慢揑成碗狀;一半搓成泥柱壓扁微微屈曲畫上花紋,再用泥漿接合兩部分做成一支陶匙羹。我們以為很簡單的動作,在每個工友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困難要去克服,有的腕力不夠扭不開泥塊;有的手指難以伸展做不出碗形;有的皮膚高敏,泥土濕水後太刺激;有的沒有動力,連泥也不想觸摸……

作為藝術家我們重新學習做泥的過程,把平日習以為常的直覺反射動作,用每個工友不同的角度再思考一次應怎樣做。過程像在拆解藝術創作的既有方法,再重新組合,找出新的可能,工友提供了很多新的創作方法,這個過程充滿創造性。

慢婆婆的故事

由一隻手指插入泥球,沿着邊緣用弱弱的力壓出碗狀,我們試着望着工友的手,模仿他們很慢很慢的動作,由擠壓的力度到速度到怎樣轉動泥塊壓出碗形,我們對做泥有了不一樣的經歷。第一是感官的敏銳度,第二是時間的體驗。工友有兩種狀况,一種是想很快完成工序,但他們也會被泥的觸感刺激拉慢他們工作的時間。另一種是由頭到尾都以好慢的狀態工作。我見過一個不出聲的婆婆,她可以用手指尖「掂吓掂吓嚿泥」,時間一過就幾分鐘,她無聲無息,很安逸。泥土在她指尖好像發生了神奇的力量,這力量本身隱藏在泥土內,但也只有她能把它釋放出來,這是創造。

這位用手指「掂吓掂吓嚿泥」的婆婆,她到底創造了什麼呢?她用泥創造了一種跟她內在狀態一致的節奏,很慢而且平穩的節奏,她能在做泥的過程中經歷很實在和平靜的時間。掂泥的動作很有韻律,很有感染力,吸引我走到她旁邊觀看了一會,人也平靜了下來。她的指尖應該很敏銳,從觸摸泥土到離開的瞬間,她感受到些微的慰藉,把節奏拿揑得很準確,剛好計算到她需要的刺激,間中她會用毛巾濕潤一下指尖。泥土、指尖的感應和內心的節奏,三者合成一個很好的演奏。而她不是在表演,她只是在處理自己內在和外界平衡的關係,在日常的自處中,她比藝術家更專業。

手震工友的陶瓷

又有另一名工友,他的手腳肌肉難以控制,所以他繪畫的線條都在震動。如果他被要求畫一條直的線,就算他怎樣努力都不會畫得直,但他用震動的線條卻能畫出很獨特的風格,無論是風景寫生還是人物畫,都很有表現力。當他初做陶泥時,很難掌握,稍為要做精細一點的地方,他的動作都會過大,陶器就會崩裂,形成很粗糙的狀態。繪畫粗獷的風格我們可以找畢加索晚年的畫作給他參考,陶瓷像在每個人的腦海裏都好容易想到餐桌上的杯杯碟碟,不可能不精緻。

但由杜象(Marcel Duchamp)開始,我們學會當一件事物失去其既有功能,它的藝術意義才開始發生。就是因為這隻杯不能用,所以我們才有另一個角度去審美;就是因為它夠粗糙,我們才能從中看到藝術原始的力量;就算它是破爛的,呈現的仍有瞬間的美態。縱然最後他只是把泥大力一握,幾件形態簡樸的陶泥擺在眼前,它不需要再是杯羹碟,它所承載的是這一刻那個完整的自己。如果我們不是用這角度看待藝術,我們又用怎樣的角度看待他們呢?

美而真實有力

完成了幾次課堂,工友做了好多陶藝作品,我們發現他們作品的普遍特點:簡樸、粗糙、要花較長的時間製造和有很強重複性,但又每一件都不一樣。一方面這是由於他們身體有不同的障礙,但由於他們跟自己的障礙相處了很長時間,身體產生了適應和平衡,也沒有所謂障礙,反而成了自己的特質。粗糙是一種特質,花超長的時間做一件事是一種特質,做每件事都不一樣也是一種特質,甚至不喜歡陶泥都是一種特質。

在這短暫的互動中,我們觀察到這些在一般人眼中所謂弱的特質,如果我們能夠代入每個人的位置去看,我們會發現背後隱藏了很多美的特性。弱和美這兩個概念被扣在一起,產生了對美的一個全新想像:弱的美學。

弱的美學其實不弱,而且很美。我們試圖通過藝術創作去發掘、記錄和傳遞每個人背後這種美而真實有力的一面,建立一套柔韌而堅固的價值觀。

由藝術去建造一個人

再想一下那個在庇護工場「掂吓掂吓嚿泥」的慢婆婆,如果這是一項表演,我們怎樣為她製造舞台?如果她的創作有療癒的力量,其他人又可怎樣經驗和學習呢?

我嘗試想像到超大,大到大家覺得冇可能,才回頭想怎樣實踐。由庇護工場流水線上的婆婆和肢體傷殘的工友,我們想像到一間超級藝術學院,學院的工友是藝術家、教師或學生,每個人身上都能發掘一項以上隱藏的特質,把特質練習成強項,創作、表演或教授其他人。像慢婆婆掂泥的動作,如跟電子聲音藝術家合作,那種掂泥的節奏和頻率可以轉化成安神的音樂,開演奏會和出CD,幫助失眠的人入睡。

通過研究慢婆婆「掂吓掂吓嚿泥」的創作方式,開拓掂泥治療課程,物料工具時間操作方式格式化程序化和儀式化,如一個200呎的房間只能坐10個人,台前有一塊大泥,入課室先取一小塊泥,放在桌前默想10分鐘,然後搣一粒泥出來搓成泥珠,放在桌上,指尖稍為沾一點水,在泥粒上一下一下找到自己跟泥的節奏,覺得足夠就把觸泥的總時間寫在珠底。每次一至兩粒,若干日子後把泥粒燒成瓷珠,再串成珠鏈。可掛在身上提醒自己安靜的練習,或再拿上手撫摸平靜。一個課室10個人可以組成共修團,互相鼓勵。

一個婆婆都可以創造出一個修行的藝術課程,如果一個工場有100個工友,就有100個課程加表演或展覽。每年分春秋二季課程,每一季開30個課程,公眾人士可以參與,其餘70人就練習及開發新課程。這個世界好似想得太完美,美得妙想天開,脫離現實。哈哈哈哈!

【當代藝術介入社福服務系列之一,下月續】

文、圖˙白雙全@HASS Lab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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