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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是为了更好地生,但有人却是为了更好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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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是为了更好地生,但有人却是为了更好地死

若论及“健身”一事,现代社会的男男女女们对此再熟悉不过,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健康、取悦自我、取悦他人等等——这件事终究绕不开一个宗旨:为了更好地生。

而远在上个世纪,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也同样热爱健身:自青年时代,他便开始高强度的身体训练,试图塑造出一身完美的雕塑般的肌肉。他确实做到了,实现了自己对男性肉体之美的强烈追求。而这追求的本质指向,却是为了更好地死去。

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这一点。三岛除了塑造了一大批具有健美体魄的男性形象外,也将“死亡”安插在几乎每一部作品中。对他来说,死不代表恐惧,而是一种美丽的、使人向往的东西。而为了实现这种“死亡之美”,则必须拥有美到极致的肉体。

尽管肉体可以被塑造,却无法停止地走向衰老。三岛为了坚持他对美的追求,不得不带着其尚且俊美的身躯、在尚且风华正茂之时死去。

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在计划兵变失败后,剖腹自尽,享年45岁。

这条年轻的 河流在我生命的中点突然开始流淌起来。 过去,很多次我都意识到一个事实: 仅靠无形的精神无法塑造切实可见的美,我对此极度不满。 为什么我自己就不能成为值得一看的、可见之美呢? 出于这种意念,我就不得不让自己的肉体变得美。

最终,当我拥有了这样一具身躯,我便想将它展示给每一个人看,让它在每一个人眼前移动,就仿佛拥有了新玩具的小男孩骄傲地炫耀。对我而言,肉体已变得活像一辆马力强劲的赛车。我可以驾着它驶上无数高速公路,到达无数崭新的地域。先前闻所未闻的新鲜景象铺展在我面前,滋养了我的历练。

但是肉体是注定要腐坏的,也恰似任何一匹装置复杂的马达。就我个人而言,不愿意、也将永不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厄运。这就是说,我不接受自然的进程。我很清楚:我将违逆自然规律而行,我也很明了:我已强迫我的肉体走入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三岛由纪夫 东武影像展介绍画册文案

三岛由纪夫,《蔷薇刑》。 摄影 : 细江英公

就体型而言,三岛由纪夫绝不是个伟人。他只有一米六三左右高,说起来,日本人普遍要比其他亚洲国家的人种长得更矮小,但三岛却比同时代日本人的平均身高还要矮几分,而且很瘦。他从三十岁开始锻炼,但即便在他接受了那样高强度的体能训练之后,也不可能再变得魁梧伟岸。如果穿上西装,他看起来就和这等身高的普通男人一样。看起来,肩膀也不算宽厚,胸膛也没有威武隆起。他总是站得笔挺笔挺,露出仿佛一个职业军人才会有的举止仪容。

不过,他终究还是练成了一具比例协调、结实美观的身躯。凭借负重锻炼,肩膀、双臂和双腿都练出了强健有力的肌肉,且协调地附在他小巧的骨架上,并不显得笨重。他的手腕很细,腰腹部扁平而结实,完全没有赘肉,加上线条块垒清晰的胸肌——都显示了举重练习的成果。

和普通日本男性不一样的是,他有不少黑色体毛,主要是在胸膛上,为此还被不少日本人嘲笑过。论及他苦心孤诣打造的身躯,便也无法回避一个缺憾:在肌肉发达的对比下,双腿显得太短了——在日本男女中间倒也并不是不普遍。像三岛这样不太爱开玩笑的人,也会经常取笑自己的短腿。他设想自己已变得英武俊美,这显然能从文字中窥见。他曾给《年轻武士》一书撰写介绍文章,书里有很多年轻健美运动员的照片,包括三岛自己的照片,他在文章里说——他在这些男人中间,就像一个矮腿小鸭子,事实上,很明显,他是在正话反说,真正的潜台词是:他认为自己是这些运动员中最好看的一个。他倒并非言过其实。健美运动的职业选手无不是挺着球状的夸张肌肉,那样也并不能说是美的。对比之下,业余选手三岛由纪夫倒显得干练精简,恰到好处。

在《太阳与铁》中,三岛明确地披露了自己决定体能训练的初衷。他甚而不忘警示读者们:未必能理解他阐述的理由。“我承蒙太阳与铁的恩惠,逐渐学习了一门外国语,学习了肉体的语言。它就是我的第二语言,形成了我的教养。我现在想谈谈这种教养形成的情况。它可能成为一部无与伦比的教养史,也可能成为最难解的东西。”

本质上,三岛必须要阐明的是:在他生命的前半段里,他只感到嫌恶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将所有重点投入字里行间,转而迫求文学;而文字渐渐侵蚀他的存在感——仿佛白蚁吃空了这具肉体似的,因此,他又开始追寻第二种语言,“肉体的语言”。而正是阳光在他面前开启了这种可能性。战时,“敌视太阳是我唯一的反时代精神。”他将太阳和毁灭先验地联系在一起。但战争结束后不久,他就从阳光中得到了截然不同的感受,“1952年,我第一次到海外旅行,在轮船的甲板上,我与太阳再次作了和解的握手。从此之后,我就无法与太阳分手了。太阳与我最重要的道路的形象相结合。太阳并且逐渐烧灼我的肌肉,还给我打上了它们种族成员的烙印。”

三岛发现了太阳,这便指引他三年后开始强化健身。“太阳唆使我,让我内脏器官的感觉之夜的深处把我的思考拽出来,直至润泽的皮肤所包裹的肌肉隆起来,这才罢休。它还命令我准备好新的住家,以便巩固一步步地浮上表面的我的思考安住下来。这个住家充分接受阳光的照射,润泽的皮肤敏感地隆起了发达的肌肉。……这样,在我面前放置着一块铁,这是一块黑暗而沉重的、冰凉的、宛如把夜间的精髓进一步凝缩了似的铁。”

根据三岛在1970年12月为《体育画报》撰写的文章,我们可以得知他从1955年开始高强度的体能练习。他去了一次美国,得到了不少关于健身的见闻,1955年夏天,他无意间看到早稻田大学的校刊上有一幅广告,醒目的标题写着:“你也可以拥有这样的身躯!” 于是,他找到了早稻田大学的教练玉利齐,并约在东京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大堂里会面。

三岛描写那天的心得:“即便隔着衬衫,也能清楚看到胸肌隆起、上下起伏的波痕,这真的很令我惊奇。”当玉利坚称:“您自己以后也能做到这样。”三岛便毫不犹豫地听从了教练的安排,马上购买了杠铃、长凳和其他运动器械。玉利每周三次前往三岛的家宅,三岛也就开始“为多年后的漫画家提供素材”。开始的时候,万般艰辛。扁桃体变得长期肿痛,他担心会因高强度的训练把身体毁了。他还专门去照了X光,检査结果显示全身上下并无病恙;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坚持下去。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的力量增强了,也明显感到肌肉在扩展,这无疑增强了三岛的决心。一年后的某天,三岛突然想起来:折磨他多年的胃病已经不再犯了。

体能训练的第一年末,他为自己找到了第二个教练铃木智;并将铃木的口号“为每天的生命而锻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铃木风趣幽默,很能逗趣,让三岛十分开心。某一天,他指着一个跟随他训练的模范健美运动员,对三岛说:“三岛先生,你看啊,在一个健全的身体里就能找到健全的精神。看看他身体的柔韧度多完美、身手多敏捷啊。这就是你想要的最完美的人类的身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模范运动员后来总是缺席铃木在训练房的课程,三岛写道:“即使到了现在,我一想到铃木酸溜溜的表情就想笑,因为事后我曾拿他的那句话‘健全的身体就能保证健全的思想’来开他的玩笑。”

除了健身房的训练之外,三岛也参与了很多其他种类的体育活动。1956年夏天,他参加了东京近郊自由丘地段的夏节神舆仪仪队,平冈一家就住在这里。这是夏节的民间传统庆典,年轻壮汉们抬着沉重的神舆,在神道法师的一路陪同下,沿着自由丘上下起伏的小街巷游行,队伍中还有许多小孩,他们手中则举着小巧的神舆象征物。三岛便跻身于这群壮汉中,在热热闹闹的碰撞中前行。为此, 他也打扮得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扎着白色头巾,穿着畅怀的斜襟棉布上衣。我们还能找到一张现场照片,照片上的三岛由纪夫面露孩童般天真笑容,咧嘴笑着。

1956年,三岛由纪夫加入抬神舆的行列,参加在东京街头的祭祀活动。

要说参加神舆队列的心愿,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时代,在《假面的吿白》中也有专门段落的描写:曾有一队夏夜仪仗队经过祖母夏子家门前,这是三岛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庆典游行,当时他就被那些大汗淋漓、举止粗犷的男人们“抬神舆的年轻人那种人世间淫乱的、明目张胆的、陶醉的表情”所迷住,“这般情景,给我们带来一种灿烂夺目的不安。惟有那神舆的周围,人群拥挤,处在一种充满热带空气似的有毒的无风状态。看来它是一种带有恶意的怠惰。神舆在小伙子裸露的肩膀上,猛然地摇晃着。红白相间的粗稻草绳、黑金两色的围栏、菱形饰章和紧闭的泥金门里首, 有一漆黑的四尺见方的空间,在万里无云的初夏的正午,不断上下左右摇晃着、跳跃着的正四方形的空荡的夜公然君临了。”三岛这次参加夏节活动的消息被登载在东京一家八卦小报上,也是三岛非文学性生涯第一次引起了公众注目,但再过几年,这类消息就将汹涌而来。

同样,三岛也开始舞台实践。在《鹿鸣馆》中,他扮演了花园园丁一角,只是一个过场的配角:在拉辛悲剧《勃里塔尼古斯》中, 三岛不仅担任了翻译监制,还出演了配角一、持长矛的古罗马战士,一张剧照记录了这次表演,照片中的三岛站在另两个战士之前, 并营造了特殊的表情,站在他身后的两个战士人高马大,都是专业演员,表情放松。

这张照片很有意思。在所有类似照片中,这张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个子似乎和其他高个子男子差不多。事实上,他可能有意安排摄影师以仰视的角度拍摄——或是釆用了其他手段达到相同的效果,以便让他看起来不比别人矮小。他的穿着打扮也能造成视觉上的误差——一脚蹬一双高高的木屐,众所周知,木屐就是在两条木条上搭上一块四四方方的脚踏板,两条木条分别位于脚后跟和脚掌心下,很容易达到“增高”的目的。有一个场景是三岛和石原慎太郎在戏中决斗,后者身形伟岸洒脱,三岛便穿着一双高约十三厘米的木屐,怒势汹汹地挥舞长剑。

三岛由纪夫(中)

三岛野心勃勃,梦想能成为专业运动员,于是,在1956年秋天开始在日本大学的健身房里练习拳击。这时,他有了第三个教练:小岛智,此人一丝不苟、极其严厉。三岛非常喜爱那个健身房:“我们在一栋破旧的建筑物内。厕所的味道浸染了冲凉室。拳击台的围绳上搭着运动裤和汗湿的衬衫。从天花板上垂吊下裂痕累累的沙袋。回想起来,那便是体育的叙事诗锻造出的景象。所有这些道具都象征着一种我之前从来未曾体验过的野蛮的优雅。”

可是,拳击对他来说太艰难了。有一次训练时,三岛的一个文友来看他,还带来了一台八毫米摄像机,拍下了他训练时的场景。“过了没多久, 当一群文学界朋友在我家聚会时,他播放了这段影像,还配上了曼波舞曲(当时,曼波是非常流行的音乐),大伙儿欢闹一堂。说实话呢,我在影片中的形象就好像是从卡通片里走出来似的,在拉丁舞的节奏下,我的动作令人绝望得躲躲闪闪、含含糊糊。

最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拳击之梦。

三岛由纪夫,1956年。

关于在拳击台上的失意,三岛表现得很聪明——他的魅力就在于能轻松地将之一笑置之,毫不介意拿自己开开玩笑。我曾经想过:我认识他时,拳击训练的插曲早已过去多年了,而以此自嘲的三岛才是真实的。我相信他所坚持的“肉体改造”只是他精力旺盛的表现之一,而他并没把这种经历看得太重。他是自恋的人,但也未必时时刻刻都是自恋狂,我将这种个性中的自我逆转视为三岛的乖僻之处。别人若遇到这种事情,想必会有相同的态度吧。他当然是有些病态,深深受困于浪漫主义。但是,想到这样一个聪明人会把他自己——自己的身体——视为美的神殿——哪怕一天中只有些许片刻, 也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如果你仔细阅读三岛由纪夫的书,就会理解他所书写的真正含义,那么,也就能避免误解。在《太阳与铁》中,他已然清晰地描写了对于身体锻炼的态度:一开始,加强于肉体的改造也逐渐改变了知性和大脑,便如同一种“教养”。他更像一个最热忱的英国公立学校里的男生,津津乐道地阐述古典主义教育的观点:精神应该与肉体相对应。

其次,他也写道,自己需要一个“古典式”的肉体才能完成人生里的终极目标:“这种古典在我身上形成的结果,就潜藏着浪漫的企图。在少年时代,我体内早已有一股浪漫主义的底流。这种浪漫主义的底流的冲动,只是作为一种破坏古典的完成才有意义,它就像全乐曲中包含着各种主题的序曲一样,在我体内准备着,从我一无所获时就描绘了一副关键的构图。也就是说,虽然我深深地怀抱着对死的浪漫冲动,但作为器官来说,它严格地要求有古典的肉体, 从不可思议的命运观来看,我相信我之所以没有实现对死的浪漫的机会,原因很简单,就是肉体的条件不完备的缘故。为了浪漫主义悲壮的死,必须有坚强的雕塑般的肌肉,如果是柔软的赘疣直面死亡的话,那么在那里有的全是滑稽的不合拍的东西了。十八岁时,我一边憧憬着自己夭折,一边又感到自己与夭折不相称。为什么呢?因为我缺乏与戏剧性的死相称的肌肉。我能活到战后,实际上就是这种不相称的现实深深地刺伤了我的浪漫的自尊心。”

这样一来,我们或许能解释1945年他在入伍体检时隐瞒实情的原因,尽管,在他的后半生里,几乎从来不曾提起过这件往事。如若正直坦诚地阅读完这篇《太阳与铁》,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当三岛嘲笑自己作为一个运动员的拙劣表现时,实际上也是把自己的肉体当成了一件艺术品。

“我通过铁,学习到有关肌肉的种种知识。那是最新鲜的知识,是书籍或世故绝不能给予我的知识。肌肉是一种形态,同时也是一种力量,肌肉组织的各个部分微妙地分担着其力量的方向性,恰似用肉体造成的光。我心中所描述的艺术作品的定义,再没有比内涵力量的形态这种观念更合适的东西了。就是说,它必须是光辉灿烂的'有机的'作品。这样创造出来的肌肉,兼有既是存在又是作品,反过来说,甚至带有某种抽象性。这是一种宿命式的缺陷,是由于它过于同生命联结在一起,不久便不得不随着生命的衰退而衰退,随着生命的消亡而消亡。”

就这样,三岛为自己找到了文学之外的另一种选择——就是他所说的“真正美学的语言”。在其后的岁月里,他始终以“文武两道”为榜样,最终也就导致了他的自杀。旁人可能要问:他怎么会走到那样极端的“文武两道”之末路上的呢?又如何从“肉体的河流”流向了 “行动的河流”呢?我认为,答案就在上一段的引文中。他努力塑造出的发达肌肉却仍有致命的弱点:没有人能阻止肉体的衰老。为了将他的浪漫主义坚持到极点,他就不得不带着尚且俊美的身躯、在尚且风华正茂的时候去死。这才是《太阳与铁》真正要辩解的观点。

继长篇小说《镜子之家》遭遇写作事业上的滑铁卢之后,三岛投入了广泛的社会活动。1960年初,他参演了黑帮电影《风野郎》, 影片开始的一幕里,他的手腕上缠着纱布,在一个监狱的小院子里锻练身体。影片的结尾便是三岛扮演的黑衣暴徒被人杀死。他还为这部蹩脚的电影撰写了歌词,并灌录了主题曲。看起来,自恋的成分并不多,他并没有过分沉浸于这种私人的享受。除此之外,他将大部分时间又再次投入高强度的写作中,继续严苛的自我监控,主要精力只分配给两个方向:写作和坚韧不懈的体能训练以及剑道练习。

1960年初,三岛由纪夫参演黑帮电影《风野郎》。

三年之后,他为当红摄影师细江英公的影集作模特。他摆出了一系列让人咋舌的大胆造型,照片显示出一种独特的华丽。比如说一张照片:他躺在自己的花园里,背靠着一件巴洛克风格的饰品,全裸,嘴里叼着一支白玫瑰,还有趴着的造型,露出了黑色胸毛。这本影集名为《蔷薇刑》,为三岛带来了不少负面争议。那些本来就不喜欢他的作家、评论家们纷纷表态,都说他的脑子到底是出问题了。而那些裸体相片也引来另一批人的关注,这是出乎三岛意料的——他收到不少匿名信,署名为“您的朋友”,信文激情澎湃,请求他拍摄更暴露的裸体写真。但普遍反响是:《蔷薇刑》映射出三岛个性中的一部分——虽然不是最重要的那部分——即他的自恋,并且,大多数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的自恋似乎与文学无关。甚至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三岛拍这些裸照不过是为了挑衅,其目的无非就是想激怒那些他瞧不上眼的评论家们——不止是嘲笑他们光秃秃的胸脯,更要嘲弄他们没骨气的知识分子态度。大多数日本人都已经习惯了三岛在媒体的露面,所以,出现在廉价周刊上的那些惊世骇俗的照片反而没有引起民众的关注。

三岛由纪夫,《蔷薇刑》。摄影:细江英公

甚至于,三岛由纪夫那张最著名的“塞巴斯蒂安殉难照”也如同石沉大海,没引出一丝波动。那张照片拍摄于1966年,由日本当时最有名的新生代摄影家筱山纪信拍摄。三岛完全仿照雷尼的油画 《塞巴斯蒂安殉难图》——就是他在《假面的告白》中提到的那幅导致他人生第一次射精的插图。他站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前,还能看到最低矮处的繁盛树叶,仿佛天篷一般笼罩住树下的男子。阳光斑驳,红艳迷离,背景朦胧。三岛的手腕高高绑定在树干上,因而两臂高耸,似乎勉强地悬吊着身体。他注视着上方,脑袋稍稍倾向一边。浑身上下只裹着一条轻薄的白布,仅仅能遮掩住大腿,胸膛则完全袒露,为了达到最佳的视觉效果,他在拍摄时尽量鼓起胸肌。身体上还插着三支箭,一支在左腋窝旁,另两支则直指胸膛。伤口处留下些微血痕;每支箭头下都滴淌着鲜血。

三岛由纪夫模仿塞《塞巴斯蒂安殉难图》,1966年。摄影:筱山纪信

若是有人低估了三岛的精力,很可能认为他将所有时间奉献给了摄影。在1966年,三岛又拍了一张著名的照片:他跪坐在榻榻米上,只围了一条兜裆布,右手握着一柄长长的武士刀——多年后,森田必胜正是用这把“关孙六”取下了三岛的首级。全身泛着金属般的光泽,还能看到细密的汗珠,照片显得别有风味,逼真感人。这张照片是在梅雷迪思•威泽伯的东京寓所中拍摄的。事实上,他还有成千上百的活动要参加,因而会让一些资深摄影师在几分钟内就拍完一组照片。摄影师们能让三岛很开心,但他并不打算与之过多消磨,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我本人对这些摄影作品的反应可谓是典型性的——记得1969年的一天,我收到三岛寄来的一批最新写真,一开始我很震惊,感到非常新奇,而很快越看越枯燥。他寄给我的这摞照片将用于伦敦《泰晤士报》,其中有一张很特别:三岛西服笔挺,身旁站着一位带着面具的能剧演员,那是他的能剧《羽衣》中的主角。面具非常精美,但三岛却显得神思恍惚,甚而面露悲意,正是这种表情令这张照片成为我所见过的三岛写真中最具吸引力的一帧作品。还有一张和这张类似,颇有点刺眼的感觉,却底蕴丰富,很能引起观者共鸣——照片上的三岛上半身裸露,上嘴唇在高喊中撅起,前额绑着头巾,上书“七生报国”四个字。手里举着“关孙六”长刀,对着镜头怒气汹汹。

三岛由纪夫寄给作者的照片

年纪刚趋向四十岁时,三岛就开始忧心忡忡,尽管他之后还继续了五年生活,并且丝毫没有显示出身体衰败的任何迹象。他的体形保持完好,就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要说有细微的差别,那可能就是双肩略有下垂,也不像狂热于举重训练时那样显得胸膛坚挺。根据他父亲所言,三岛的手腕一直僵硬酸痛,因而需要经常按摩才能继续剑道练习。中年蚕食肉体,当然还会有其他方面的细小隐患。后来他去富士山军营集训时,也无法跟上年轻队员的节奏,只能在一些拿手项目(比如俯卧撑)中加入团队。但无论如何,从整体情况来看,三岛的身体状态在四十五岁的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

就在他自杀前两个月,他让筱山纪信拍摄了人生最后一组写真。他说,这些照片将会结集出版,书名将是《男人之死》。但这本画册至今都没有出版。他摆出了很多造型,其中一组便是模仿切腹自杀的系列组照。还有一组是模仿交通事故受害者的死态,他躺在血泊之中。这便是三岛由纪夫“肉体的河流”所流经的最后一程。

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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