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強迫自己跟別人一樣:專訪《一念無明》導演黃進、編劇陳楚珩 - TNL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不必強迫自己跟別人一樣:專訪《一念無明》導演黃進、編劇陳楚珩

不必強迫自己跟別人一樣:專訪《一念無明》導演黃進、編劇陳楚珩
Photo Credit:Golden Scene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黃進提醒,其實這些被輕視、沒話語權的人,對於社會問題,往往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我們實在不應忽略他們的聲音。」他相信電影應該與真實生活相同,不全然都是熱血勵志,也不一定有好結局。

拍攝期只有短短16天,預算200萬港幣,描述一個躁鬱症男子余文樂與逃離家庭多年的父親曾志偉,2人面對現實生活的壓抑與不安,以極端狹窄的生活空間表達社會概況的電影《一念無明》,不但在2016年金馬獎大放異彩,受邀成為香港亞洲電影節的開幕影片,也是第41屆多倫多國際電影節唯一入選的港片。

金馬獎最佳新導演黃進,與本片編劇陳楚珩是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的同學,2011年2人曾憑短片《三月六日》入圍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2014年以香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資助的200萬港幣拍攝首部電影長片《一念無明》,曾志偉、余文樂等大明星都無酬相挺,金燕玲更以此片贏得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獎。

「這部電影的完成,本身就是一個奇蹟。」金馬獎評審團主席許鞍華導演表示。

「一念無明」是佛家語,是十二因緣之首,也是一切苦的根源,指我們的意識或念頭,不夠智慧看到最真實及最重要的事情,或不夠智慧作出最正確的決定。「《一念無明》是想幫話語權的弱勢發聲,敘述一群中低階層、有精神疾病的人的故事。」導演黃進說道:「現實中的我們,常常是無論怎麼努力,結果還是一事無成。這是許多城市的寫照,也是本片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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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無明》導演黃進(左)與編劇陳楚珩(右),黃進於本屆金馬獎榮獲最佳新進導演。

他接著說:「在城市生活的我們,對於未來充滿迷惘,對生活絕望,人際關係疏離,現實生活與人生連接不起來,讓我們充滿不安的情緒與行為。」他覺得現代人的問題是,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會發生什麼事情,應該怎麼面對它,又該如何走下去,這位年僅27歲的年輕導演點出了香港當代所面對的問題。

除了茫然無路的處境之外,編劇陳楚珩認為現代社會充滿「口號式人生」,人生會發生許多不好的事情或誘惑,但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睡一覺,隔天就變好了。「當遭遇不好或不幸的事情時,應該找方法去面對、去解決,這不是喊說『一定會好的!』就有用、就能產生正能量,一切就會結束了。」

「現代繁忙大都市的人一直就被灌輸一種觀念,我們從小被教育要認真念書,努力就業賺大錢,有了錢就買房子,再被房貸綁住30年......都市人生存的方式只有一個,就是賺大錢。」陳楚珩質疑:「但是,這真的是我們需要的東西嗎?」

電影中男主角余文樂的好友才新婚不久就遭裁員而自殺,「其實精英份子同樣受到壓迫,生活很辛苦,也有很大的壓力,自殺的情形很多。」陳楚珩表示,中產精英階級也是話語權的弱勢。「不管任何年紀、性別、階級,都一樣會恐懼、痛苦、害怕與軟弱。」

她接著批判道:「社會教導我們要上進、要成功,整個城市環境只有單一的價值觀,都要我們往這個方向走,努力往上游。」大家辛苦工作買了間小房子後,感覺似乎就脫離了中低階層,突然間就滿足了,這對陳楚珩而言,整個世界聽起來就很荒謬。

「因為追求這種生活,讓我們忘了自己原本要如何生活,忘了身邊的親人,把旁邊的關係都丟掉了。」陳楚珩直言,或許父母希望子女賺大錢,但孩子卻只想養花植草。「我們應該反思自己,想想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麼?這種生活是應該的嗎?」

「這個城市、社會發展成希望大家差不多,都做相同的事,但每個人特質不同,常常遇到不同特質的人就不願相處、不想相見。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陳楚珩認為,其實只要找到適合的生活方式就可以了,「不必強迫自己跟別人一樣。」黃進提醒,其實這些被輕視、沒話語權的人,對於社會問題,往往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我們實在不應忽略他們的聲音。」他相信電影應該與真實生活相同,不全然都是熱血勵志,也不一定有好結局(Happy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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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Golden Scene提供

片中的鄰居小男孩是余文樂唯一的朋友,當余文樂發病時,他每天隔著牆壁改編《小王子》的故事給余文樂聽。「對他來說,就只是朋友不開心,相對於大人的多疑過慮,小孩子單純富想像力,開放地面對世界,」陳楚珩說著,《小王子》是對生活、對城市的想像,「這裡不好,我們就把它變好。」

「人長大後會有很多猶豫與考慮,不會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感受,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怕被說幼稚、被批判,害怕會受傷。」陳楚珩指出,片尾余文樂與小男孩坐在天台聊天,他們只是朋友在聊天,明明沒什麼事,大人卻很緊張,幻想成很壞、很可怕的事。在這場戲裡,導演用了天台上的藍色曬衣繩切開了大人與小孩的分界,片中,余文樂看著旁人的表情不大驚訝,陳楚珩補充說:「他當時的情緒很對,淡淡地沒什麼大反應,一副『我知道你們害怕,不會接受我們的友誼』的模樣。」現代人缺乏想像力,心中沒有畫面,總想著「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

《一念無明》的電影鏡頭與語言節制冷靜,利用狹小空間與場景營造出壓迫感,巧妙地讓觀眾隨著躁鬱症患者余文樂的情緒一起逼向極致。「燥鬱症的性格特色是情緒敏銳,容易被牽動情緒,余文樂的性格特徵比較敏感執著,為了符合社會期望,不能當不孝子,才會造成悲劇。」

余文樂有場戲說:「Bipolar(躁鬱)就是Bipolar!」,明白指出燥鬱症只是種性格特色,屬於灰色地帶的精神疾病,不一定是需要治療的病(Disorder)。陳楚珩強調,「接納自己性格有這個特色,屬於自己的一部份,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學會控制情緒,去接受、擁抱,並與自己的心理、物理相處,再學習怎麼做很好的人,不要影響自己或別人的生活,這樣就會慢慢好起來,反而比看醫生吃藥更好。」

余文樂所飾演的躁鬱症患者在戲中相對的自由,曾志偉飾演的父親顯得猶豫害怕又軟弱,逃避了大半輩子,被迫與躁鬱症兒子一起住在香港「劏房」。他並非真正了解兒子,買《走出抑鬱的深谷》的書、嘗試找醫護人員、參加諮商團體,用不是很正統的方式,做了所有能做、該做的事,一副「我已經盡力了,放棄也無話可說,不能責備我。」自認為很努力的模樣。黃進解釋:「他捫心自問,真的問心無愧嗎?真的能放棄所愛交給別人嗎?如果真的很重視、想保護,其實他可以做的事比想像中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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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Golden Scene提供

電影刻意不拍出金燕玲死亡的戲,黃進坦誠,在構思腳本時就決定不拍。「這個不是重點,而是母子以前是如何走到這一步,之後又該如何生活,應該聚焦在關心的人,而不是死亡的場面。」

黃進表示,與大明星合作比想像中順利,「拍之前想像他們意見會很多、架子很大、愛指揮人或控制人。」他只要求演員符合導演想像,把自己放進角色之中,找到與角色的連結的部份,讓他們發揮以前沒被發掘的地方。說道跟大明星合作,實際上則是受到他們的提攜和協助,他說:「曾志偉的表演就是藝術,準確地刻畫初人物的內心世界。」他也透露,當初若曾志偉不拍《一念無明》,資金不足大概只能找素人演出,「結果應該會差很多。」就連余文樂、金燕玲也是透過曾志偉去邀請,才得到他們的首肯。

「余文樂的情感轉折戲很多,需要很多時間消化。他拍戲時很認真,為了演好阿東這個角色,做了很多準備,把阿東演得精彩生動。」曾志偉雖然是大前輩,但不會用經驗來壓人,而是很耐心地等他發出指令。「可能是劇本類型不熟悉,他們想看新導演如何拍,想知道我腦袋裡的東西吧!」黃進笑說。他除了敬佩這些影壇前輩們,同時更讚美陳楚珩的劇本:「是她的故事讓這些知名演員們相信、投入,哪怕導演只是一個沒經驗的小朋友。」

香港影壇近年新人導演輩出,黃進認為,現在年輕導演的片子重點在演員身上,看人的心理狀態或那個時代。「傳統類型片重點大都在動作或場面,很少看演員,會忽略掉他,因為馬上就會爆炸、犯案或打劫,很快就剪掉演員的戲。」陳楚珩則說,電影是很多元的,文化構造不同,故事內容很多種,說的、做的方法、拍的型式也很多種。「一個好的故事,不一定要分什麼類型。不同的創作人,就有很多不同的故事想說。」

黃進坦言,獨立製片或許資金不多,但題材來源卻很多,只要找到合適的方法拍攝,「重點是創作人要保持自主的想像。」他認為現在新導演的資金狀況比以前好,投資者與政府也開始支持新人,這也是香港近年年輕導演輩出,也頻頻獲得好成績的原因之一。

儘管兩人是同學,也是創作上的親密同志,但兩人對電影的口味不一,黃進欣賞米高‧漢尼卡(Michael Haneke)的電影,認為漢內克的作品「有逼近事實的企圖心」,看透人類心理的各種醜陋,如剝洋蔥般一層層褪下現代人表面上平凡無奇的生活面貌;陳楚珩則衷情於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作品,「我發現原來電影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如此有力量,可以讓人思考,並在現實中作出改變。」

片尾父子倆彼此了解信任,決定一起面對並解決問題。「其實所有的鬥爭都在我們的內心。」黃進說:「如果我們希望世界變好,生活更好,身邊的人幸福,我們只能敏感而謹慎地面對生活中的每一次選擇,學習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尋找更好相處的方法。」這話從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男孩口中說出,聽來老派,但正是人們需要的,不禁讓人想到《愛在心裡口難開》(As Good As It Gets, 1997)裡頭的積尼高遜說的那句:「妳讓我想變成更好的人。」但世界沒這麼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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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