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為什麼會有這麼一部電影？

這次的新冠病毒疫情是愈演愈烈，終至於全球大流行了！而到了這個地步，就一定不止是一次偶然的天災，而必然會折射出人性與人文世界的普遍課題，促使所有人都要嚴肅反省：我們的心靈和生活方式到底出了什麼大紕漏？

在此，倒有一部很應景的電影值得好好談一談，就是2015年出品，由義大利一對兄弟導演Vittorio（時年86）和Paolo（時年84）Taviani編導的《十日談•愛與慾》（Wondrous Boccaccio）。

這部電影的背景就設定在黑死病於1348年第一次侵襲歐洲時的義大利佛羅倫斯，內容則取材自當時疫情爆發期間薄伽丘所寫的名著《十日談》（包括100個故事，對當時的宗教、政治、社會威權多有諷刺與批判）。而有趣的是這兩位導演年紀雖老卻拍出一部極青春的電影（Vitoria 在電影殺青後三年過世，享年89歲；Paolo還在，也89歲了）。而且恐怕做夢都沒想到過了四、五年世界上會出現這麼規模空前的新冠病毒瘟疫，而且最嚴重的地區就在義大利（目前義大利感染死亡人數已超過中國大陸了）。這是一種偶然巧合還是靈感預知？而電影所展示的主題也因此會是針對當代人類的暮鼓晨鐘嗎？

電影一開始，就呈現大瘟疫籠罩下人性自私與無私的兩極表現。自私如：染疫者因恐慌絶望而自殺、因不平不甘而怨恨、因怨憤難平而嫁禍他人；一般人則因害怕被傳染而拒絕、拋棄病者等等。而無私一面則如：仍勇敢陪伴病人、妻女雖死仍不忍離棄即使被活埋也在所不惜等等。而兩極間人會選此抑彼？便展開本片的主題探索，而故事也就從十個年輕人（七女三男，包括三對情侶）相約逃離疫區佛羅倫斯，到鄕下一處湖濱別墅避難講起。

在討論故事的內涵之前，我們不妨先點出電影的兩個主要意象，就是蘋果和水。蘋果是象徵人類因犯了罪造了孽而當受到懲罰與報應（當然是用亞當吃禁果的典故。電影片頭也穿插有兩群在吃蘋果的小孩，因細故互丟蘋果的場景；另外更有一個蘋果樹落了滿地蘋果的特寫鏡頭）。水的意象更是在片中時時可見，包括湖水、泉水、雨水乃至浴盆中水，此則象徵足以洗滌塵垢罪孽，並給予人新生的生命力量。

現在回到電影情節：十位年輕人到了湖濱別墅，一共住了十五天（也正像是自我檢疫居家隔離兩星期呢）。首先約定規矩，就是不許談情說愛（禁慾），以免惹人嫉妒。其次是閒著無聊，就説好大家輪流每天講一個故事。（照理至少該講十四個故事，但電影只呈現了五個，當然都是取材自薄伽丘的《十日談》。）

在此，禁慾的意思是暫時停止一切足以導致人生災難的過度慾求與行動（如過度的生產、消費、旅遊、娛樂、社交、競爭，已經讓地球瀕臨崩潰，人則反而更疲累、孤單、疏離），輪流講故事的意思則是借此與慾望隔離的機會，好好反省人生、從根覺悟，好找到一條重建人生之路。

真的，導演從《十日談》的一百個故事中，為什麼單選出這五個故事？又為什麼是這樣的順序安排？一定有他的想法，那我們就試予解讀，以一窺導演的心意罷！

二、導演要藉這五個故事表達什麼？

1.愛就是生命的意義根源

第一個是染疫死亡卻又重生的故事。一個嫁進大家族的女子病重了，丈夫卻聽從威權母親的勸阻拋棄了他的妻子，任令僕人把她送走，死在路上，遺棄在廢棄教堂的墓室。反倒是一位異教徒（是暗示教徒虚有其表，並不屬靈；異教徒反還保有人性與愛心嗎？）一直深愛這女子，因此一路跟隨到墓室，且躺在她遺體旁，且還深情吻她，卻不想這一吻竟讓她復生了。請問緣何有此奇蹟？原來異教徒也曾染疫，卻痊癒了！所以他有了抗體，不但自己能免疫，還能以他的免疫力（就是真愛）助他所愛的人復活。

是的，愛就是真正的神蹟，足以生死人而肉白骨。耶穌死後三天復活，點明的也是形軀有限而精神不朽的生命真理罷！導演應該就是借此開宗明義，提出人生的終極真理，問題的永恆答案，以為後續的故事張本罷！

2.但人卻誤從外界追求自欺欺人的假魔法

第二個故事是説一個愚人常被同儕捉弄，這回是騙他去河邊找一種黑色的向陽石，如果找到就能隱身，更能發財。然後回到鎮上，捉弄者通知街上的人們都假裝看不見他（甚至包括純良的少女和德高望重的老師都答應配合），讓愚人真以為自己隱形了，遂恣意去捉弄街上的人；直到回家被不知情的妻子戳穿，他竟反而遷怒誠實的妻子，把她痛打一頓⋯

這故事在説什麼呢？我覺得是提出人生虛妄的邪途，以與上一故事提出的正途作一對照，也點出人生的兩可處境（神抑魔、真抑假、愛抑慾、內省抑外求、天堂抑地獄、認愛為真理抑認名利權位為魔法）。故事情節最重要的一點，是點出人人心中都藏有捉弄別人的壞心眼，連理當純真的少女和德高望重的老師都不例外；只要遇到某種機緣例如有人煽風點火，就都會冒出來。是的，這兩可不定的矛盾弔詭處境，便是人生普遍的命運。而畢竟是此抑彼？便全看人是否能作明智的抉擇，或對上帝能否有真誠的信仰了！

3.人總在真愛假愛的辯證中因昏昧而墮落

第三個故事說的是一個自以為深愛女兒的公爵，卻不察那只是一份實屬控制慾、佔有慾的私情。雖循俗嫁女，卻故意把女兒嫁給一個有錢的老頭，好等女兒早作寡婦好回來陪他。卻不知女兒自有她如燕子般愛自由不馴服的性情，遂在發現女兒竟與他最看重的年輕英俊多才的部下相愛之後，震怒地將部下處死，卻不料女兒也自殺殉情，等於是他親手殺了他的最愛⋯

這故事是點出：在兩可的人生處境中，人只有選擇無私的愛才是可通的正途；若選擇了本質自私的慾（外求之慾大別有三：物慾、權力慾、情慾，在這故事表現的是權力慾），便一定是傷人且必自傷的邪途死路（故事中有人規勸公爵：你若傷害這年輕人，你就會傷自己更多）。但可嘆世人大多就是執迷不悟如故事中的公爵！本故事是在兩可的處境中點出人的陷阱與迷執所在了！那麼人該怎麼辦呢？

4.原來要修成真愛，必須通過性的考驗

第四個故事比較輕鬆，是説修道院裡美麗的修女愛上英俊的探望者，卻夜裡在房中幽會時被別的修女發現了。於是告到院長處，卻不知院長房裡也有一個赤裸男人。正當院長匆忙整裝，卻誤把男人褲子當頭巾戴上，還在廳堂一本正經教訓出軌修女時，被大家發現了！不想院長卻借此抒發出一番超越教條，直指人性神性之本的議論。大意是說上帝造人本來就有靈有肉，須真誠面對，勇敢通過，才能在愛與慾、信仰與罪之間，找到合兩為一的正道。換言之：禁慾只是暫時的安頓，並非究竟的解答；執著於此，將反成虛偽。於是將房間鑰匙還給出軌的修女，祝她回房去好好享受⋯

的確，從薄伽丘到本片的導演，恐怕都對僵化的宗教教條將反逼成人之虛偽淫邪有反省針砭之意。這種虛偽淫邪之風恐怕才是更嚴重的人文瘟疫罷！

5.真愛的本身就是恆久堅貞的

最後作結的是一個獵鷹的故事。騎士費德里科愛上喬凡娜，但為此散盡家財，一貧如洗，僅剩誼同朋友的獵鷹，喬凡娜仍不一顧。直到費德里科願為她連僅有的獵鷹都無悔付出，喬凡娜才明白他的愛之真誠堅貞，他的靈魂之潔淨豐富。這故事當然是一個純粹的意象，知其大意可也，不必計較細節。總之是呼應了第一個故事提出的生命真理：愛。而真愛並非空話或教條，而是須在兩可辯證的人生處境中，歷經種種艱難考驗，體驗種種痛苦折磨，然後才成立的呢！

三、結語

電影中的這十位年輕人，借著一場亦自然亦人文的瘟疫，暫時從虛妄的人生習氣中抽離，十五天中，遂有了一番徹底的心靈洗滌，而獲得人生態度與信念的重建。就中關於慾的問題，第三個故事涉及權力慾，第四個故事涉及情慾，第五個故事涉及物慾；總之是人慾淨盡，才天理流行，這都可歸結到吃禁果的意象。而關於水，第一個故事有在浴盆中受浸禮而獲重生的意象。而大家在聽完第三個可怕的故事之後，都要到湖中去游泳，則更有接受大自然的洗禮之意（是因人為的浸禮已徒具形式了嗎？）其後又有人找到甘甜可喝的泉水，則更意謂他們已找回生命與愛的源頭罷！所以到第十五天，大家都油然有想回佛羅倫斯之意，是因自己的生命重整好了，遂有新的信心與愛去重回人間罷！於是大家遂在象徵旺盛生命力的大雨中道別，也完成了這兩週的靈修生活。

看完這部電影，再回顧我們這一場空前的大瘟疫，且不問觀眾們各有如何感觸，單想到這兩兄弟導演在五年前拍這部電影的若有預感，便已覺得真太不可思議了！更何況兩位導演兄弟如今一死一生，本身就是一個更深微的意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