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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9-07 01:41:41| 人氣2,65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阿盛】六月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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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你用火車載著母親沉重的心疼,半是迷惘半是情怯的在台北的大門前放下舊皮箱;你不知道如何選擇那些跑來跑去的阿拉伯數字,你甚至無得盤算,因為你不曉得自己要去何處,東西南北弄清楚啊,是的,可是它們在何方?

方圓百甲田地之內,你熟悉每一條土路、每一個村莊。日頭落山那邊是林投林,契約蔗田那邊是正東,正北有水圳橫著流過,而聞得到稻株香味的地點,肯定在水圳正南方。

就從0南起步,你逐漸分明了許多123,你在公車站牌下很快學會了搶擠到人龍前端,十天半月而已,推開別人且故作自然,做起來很簡單。你要討生活麼,有幾回,你就是心軟,結果你挨頭家的罵,罵奴才一樣的罵,你遲到上班,難過啊你難過得嚥不下乾飯。

整碗的乾飯夠好囉,母親不滿意你嫌厭鹹魚醬芥菜破布子,油炸粿怎麼可以天天吃?兩條五角銀,討債嗎?你是做穡人子弟,你會不懂最艱苦是種田?你是沒有第蔭的寒門,你祖先不是隔壁莊大厝裡的舍人,你有志氣將來去台北賺錢,好,這好,現在你吃過白米飯了,你趕緊出去,天公不落淚,有田缺雨免拖犁,你趕緊啊,去巡田水。

趕緊來去在大都會的街路上,見日光也見暈月,來來去去,你身邊沒有半寸大的田,而風中雨中,你自覺不停的拖著一具生活的牛犁。記不起明確的初願,坐車時想著,做事時想著,喝水時想著,閒下來也想著,當初真是只為了多擁有一些紅色的十元?十、二十、三十,一二三、三十張能夠照紅母親的臉的大鈔券,一年三千六百元,一年多吧,一年多不吃不用就買得到一分田。可又台北哪,跨出門就花錢,能留下多少張十元?當初村人不都這麼說嗎?少年郎,日頭正當爬上山,只要你肯做,台北的錢多如這裡的水田。

水田,有水才是田,乾旱的季節,水圳定時定量定點抬開閘門。你必須天未透光就去巡田水,水稻水稻,缺水長不了稻;你仔細注視著水圳分水道上的缺口,確定濁黃的水汩汩流入自家的田,你仔細監視著鄰人的田,土阡上不能有缺口,否則自家的田水會流入別家的田。你握有一支鋤頭柄,你不比鋤頭柄高,但你曉事得很,你若失神不察,田水被偷了,你必須立即吼叫,同時揮動手中的木棒討回公道,稻子活了你才會活得好,種田人逢上六月,近親情意偶爾得放在一邊,六月啊,老天,稻子正在拔高,你與大人同等心急,雖然你才十幾歲。

你有許多心結,你在大城中走過日月走過歲,你積了不只三千六百元,卻是你得知這些錢已買不到一分不很高等則的田。你似乎有點失望,也似乎添了一點希望,你小心的拿著首次見到的紫色五十元和綠色一百元,唔唔,往後賺錢是不是快些?頭家應該給加薪才對,這一次,一定要加薪,做頭家的人,給那麼一滴滴薪水,喊長工似的喊來喊去,給錢的時候像是塞一塊哄騙糕給小孩,太草踏人,姦破伊老爸。你用很濃的鄉音在人後罵頭家,你慢慢習慣都市人的寡情,你再不是昔日一舉一動都有土味的鄉下漢,你容易生氣,你幾乎已經變成台北人。

夕曝雨說變就變,恰如春天後母面。六月火燒埔,總會在黃昏時突然下一場雨,這種雨沒有大用處的,你在大樹下躲一陣子,剛剛被雨嚇停的蟬叫聲又噪響了,你望著眼前的田,田水冒出蒸氣,四周地上也冒出蒸氣。你在蒸氣瀰漫的田中想像台北人。台北人都穿西裝打領帶,台北人很少曬太陽,台北人天天坐車,台北人天天唱歌跳舞,台北人住洋樓,台北人天天都吃得起炸雞腿。

狠心吃過幾支炸雞腿,貴得很,一支雞腿值半斗米,這簡直是搶人。從商人身上,你發現挨挨擠擠的台北人都在偷人騙人,你究竟是個泥堆裡打滾幾千個日子的人,你看不慣吃人肉的人。你經常在聽不到蛙鳴蟲唧的夜裡思想起以前,以前啊,偷田水救稻子,威嚇幾句話,不要緊,水盆搯水還給原來的田,百年三五代住同村,鋤頭柄不會真的落在偷水人的身上,日後見面仍是一張笑臉。騙子賊偷可不同待遇了,偷雞偷鴨,捉住了賊打個半死不斷氣。你見過偷牛賊,偷牽牛涉過溪,偷牛賊聰明,人牛過溪,腳印不見,追?的人總是在溪邊找不著牛蹄印痕,可好,有一回捉偷牛賊,你奔到溪對岸,兩隻公牛牴得厲害,嗤嗤嗤,牛在噴氣,四角相觸,格格格,牛賊還在一旁滿頭汗的吆喝呢,嗷嗷嗷嗷嗷嗷,公牛牴來牴去,地動似的,地動時,母親也喊嗷嗷嗷嗷,那是喝令地牛,不要再翻身,嗷嗷嗷,牛賊不停喝令,失牛的人帶了一群人來到,打。你握著木棍楞立,你手心有汗,你認識偷牛的人,隔壁莊大厝裡的舍人的曾孫,舍人在大清王朝立過舉人大旗杆,舍人的孫子是日本時代全鄉第一個改日本姓的人,而舍人的曾孫賭光了十多甲上好的圳邊田。你遙看滿身血水的牛賊,你忽然覺得意緒紛亂,你似明白似不明白的連想,再多的田都沒用,巡什麼田水,腳土面泥一世人,留給子孫嗎?子孫未必是守產的鄉下人。

老祖母十分堅持兒孫做鄉下人,理由唯一,爾祖交給爾父,爾父將來交給爾等,就是這塊田。你說不過老祖母的,老祖母知天知地,鴛鴦土專治腮腺炎,阿嬤教你的;抓一把月光敷在癬皮上就能除癢,阿嬤教你的;杯中盛米,祖宗牌位前祈禱一番,觀看米粒紋線便知小孩夜驚是何方神鬼作祟,阿嬤教你的;榕樹子顏色轉紫才可以吃,瓊花摘下來可以炸了吃,也是阿嬤教你的。你貪吃,你當然貪吃,你四、五歲就懂得到處找東西吃,蜂蛹蜂幼蟲,有人遞給你,你坐在廁缸旁抓著吃,老祖母的小腳篤篤篤,救火般撲過來,你吃屎蟲啊啊啊你吃屎蟲啊啊啊,你嘴中有好滋味,你拒絕吐出蜂蛹,你哇哇大叫,你實在不明白,老祖母不是吃過孵不出小雞的壞蛋嗎?老祖母不是喝過男童的尿治頭痛嗎?你麼不能吃甜甜的白蟲呢?

曾經你在人車流行的路旁飯店門前徘徊多次。你是有錢,你拼力賺了不少綠色的百元,你甚至算計離開頭家,在這個人車流行每一條大路小街的城市收攏更多的錢。你在老祖母上山頭之後才敢開口要求到城市,母親早已不怎麼在意你能否買置新的好田,隨著日升月落,你一年比一年減去買田的心思。所以你應該美味食物多吃一點,你經常抬頭看飯店的招牌,一餐飯一兩百,算了,下次再來。

人來出世無半項,返去雙手也空空,總是為著填腹肚,勞碌一生奔西東;你記得草台戲裡的王寶釧是這樣的唱的。唱過,花面小丑出場了,唉呀,大小姐,薛仁貴一去十幾冬,爾等什麼呢?不如將身嫁給本少爺,穿絲羅吃滷肉飯配醃腸,爾想好不好?王寶釧不理會,花面兀自唱歌了,曲是桃花過渡,詞是改良民謠的新詞,實施啊自啊自治模範省,全國啊台灣伊都上得先,三民主義啊伊都有實行,總統啊指示伊都真分明啊伊都嗨啊洛得嗨;寶釧啊勿啊勿免受艱難,仁貴啊無情伊都無見人,爾來改嫁啊伊都有福氣,吃燒啊睏飽伊都真好命啊伊都嗨啊洛得嗨。寶釧頓足伸指詬道,哈,守著寒窯本是自願,等待仁貴功名得還,到時良田跑馬不盡,爾做長工由人來管。你下得田裡,田水溫熱溫熱,你踩在及踝的濁水中,手在拔莠草,心在想王寶釧,薛仁貴後來功成名就回故鄉,你心旌搖動,赤炎炎的六月天,日頭金光刺眼,你呆呆看著稻葉,它能結多少穗?一穗一穗一穗,一歲一歲一歲,田水還要浸腳多少年?

四年、六年、八年,你已比萬華那些人更像台北人,你大膽的拿著首次見到的褐紅五百元與黑藍一千元,除了捨得吃好穿好,你雄心要做事業,從使當年你是半認真半迷糊的踏入大都會,可如今你已近乎完全的了解,祖先嚴令守田其實是因由於設算不出子孫會面臨種稻養不活一家子的變天年。正是,你日做夜做,你要使很多人不至於輕易對你翻眼變臉,你必須先有飽滿飽滿像是收割前的稻穗那樣充足的錢包。吃好,是的,吃好,你偶爾會花很多錢去吃一頓消夜番薯糜,佐以一盤百元的醬破布子;你經常順手倒掉吃不完的白香米飯;而你愈來愈少憶及昔日那個餓得敲破橄欖核取食核肉的臭頭的你。你忘了,真的故意忘了丟棄一粒米必遭天雷的古老警告,你忘了,真的存心忘了家鄉的老母親依舊割捨不掉牽心的稻田,你啊,你根本記不得金?金?金??的稻穗中包容著的是黧面蓬首的母親的灰濁灰濁灰濁濁的汗水。

濁?濁褐的大水,你眼如牛鈴的瞪著大水,同樣的六月天,不同樣的雨水,老天無良,老天淩遲了看天吃飯的人。你正與所有的村人一般喜悅有個不旱的六月,怎料得雨水漫過門檻、漫過送水溝渠、漫過坡上的菜圃,也漫過尺多高的稻株,你清楚得很,水退不退都是姦伊天公祖的衰事,反正你心裡已準備好往後經常得將腰上的布帶束緊至少半年;醬破布子、番薯糜、豬母菜、空心菜,天長地久就這幾樣東西能上桌的半年。

半矇半騙你度過幾個賺錢如撈水的肥年。總會有那麼幾次罷,你惴惴不安的努力告訴另一個藏在天良背後的你,賺錢麼,手段須得有一點,你已能察諒早前那班臉肉向上心肝下垂的米商人。於是你放心的在大台北的燦爛繁華中購買過去幾十年都欠缺的尊嚴。尊嚴,多可愛的掏口袋就能擁有的尊嚴。

雙腳踩在田水中理算肥料水租賒欠多少,而催繳銳金的銅鑼連響,這樣的時候,人沒有尊嚴可言。你是有恨,米商永遠比村人聰明不只一些些,你是有悔,悔投胎在這天意註定得種作物的平原。你仰望青天,天在世代仰望的天邊,你不過是個四體勤而三餐勉強的木偶人,你吃五穀,腸胃是扯你的繩牽。來人啊,虎頭鍘待候;天地間只一個的蓋世英雄包青天,烏黑發亮的臉,好漢啊這包青天;陳世美,爾認不認罪?陳世美有錢有勢,有錢有勢就是對;可惱啊,可恨啊,呀呀呀呀呀呀,來人啊,推出去問斬;且慢,待得相爺信帖來到,看爾這個黑面包拯有何本事;王朝馬漢,在,令牌在此,落地便斬。好,好,好,真好,有錢有勢就?婦棄子,無天無良,包青天斬得好。你俯視稻葉,稻葉上盡是米商的臉,分明像極了戲台上的陳世美。

美如水的女人,你選誰誰就陪你睡,你有的是錢,你與很多人交結,交財結錢,往來無一白丁,盡皆有頭有臉,你是如此的不像田泥裡打滾多年的人,你的鄉音淡薄了,最順口的是捲舌的語言,你只穿絲質的內褲,你是個表相堂堂的體面人。世上有難事麼?你不信這個邪,出錢請推磨,還怕找不到鬼?

四個乩童要抓水鬼,因為對照老曆老例,六月不該鬧這大的大水,尤其不該有這大的刮田拔稻的凶水。頂北下南左西右東,乩童分立在定點,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池塘週邊圍一圈的人,哪吒太子爺玄天上帝爺在神轎上坐鎮。眾弟子退開,東方喊;天兵降,西方喊;牛角嗚嗚嗚,北方吹;銅鈴叮叮叮,南方搖;東西南北,乩童交換位置來回跑。北方出劍,噗,劍從水中抽出,無啥物,南方?刺球,叭,刺球抽出,無啥物,東方長矛插入水,吱,抽出,魚,一尾魚,魚精,魚精,魚精,雨精,雨精,原來是雨精。爾這害人魚精該死,啪,落地,劍球刀刺齊下,魚精死矣。眾弟子平安,眾弟子平安,眾弟子平安,眾弟子平安。廟公最後一個喊話。眾神請返駕。嗚嗚嗚,叮叮叮。廟公喊最後一句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下月普渡,爾眾人記著,牲禮莫使得寒酸。

你不喜歡寒酸,為此,你半迫半求的誘使老母親割捨了相連五十年的心肝,田不值錢,你在意的是老母親的不富泰的樣貌,種田一世人就會這樣面相。你換掉老母親的木板?,你換掉老母親的舊時裝,你換掉老母親的老磚房,你能給的都給了,你卻弄不清楚何故老母親日日面色不清爽。

板凳潔光潔光,磚壁潔光潔光,灶間潔光潔光。母親總在雞啼第一聲前起?,夜露轉涼後才入房,而風沙恆常無得弄髒老厝中的物件。母親日日梳洗你,梳洗高矮有序的男童女娃,梳洗手腳不便的老祖母,你穿補綻處處的衣褲,卻是你竟日模樣清爽。

起初,你猶自怪責老母親不願坐進朋馳車。老母親有說詞,坐汽車會頭暈心口發疼,你嘆口氣,取出車後座的舊皮箱,你幫老母親提著跨進火車站大門;你在月台上凝視老母親臉上的風霜,你確定看見了老母親眼中流出晶亮的迷惘。突然間,你腦中迸現許多阿拉伯數字,346125987,你定神盤算了一下。啊,阿母,二十五年囉,難怪爾頭上白蒼蒼。


原刊《聯合副刊》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三日

收入《心情兩紀年》〈聯合文學‧二○○三年三月‧初版三刷〉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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