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靈鳥的驕傲

魏德聖以三十年代台灣日據時期的「霧社事件」為藍本,講述原居台灣的蕃人以武力報復日本人的管治與鎮壓,拍成了一齣四個半小時的巨構《賽德克.巴萊》。儘管《賽德克.巴萊》在整體的藝術成就上仍有可討論商榷之處,斷不足以甫出台就給捧為「劃時代的偉大成就」;但《賽德克.巴萊》背後傳遞的精神與意志,卻是不能不擊節肯定的。

《賽德克.巴萊》其中一個難拍的地方,就是要令觀眾了解一眾賽德克族人的處境。觀眾能不能「同情」故事中被殲滅的賽德克人倒不是太重要(反正一種廉價的同情是不會太難做到的——描寫他們如何在強弱懸殊的環境下被害,一如《阿凡達》),反正魏德聖在劇中仍是想保留敵對雙方的觀點。

魏德聖從頭至尾都沒有嘗試將故事簡化,變成一個敵我分明,善惡分明的故事,《賽德克.巴萊》不是那種一看就知要靠向哪一邊的故事;故事中的日本人與賽德克族人都會呈現出一些他們的想法與世界觀,而這些想法都是各自可取、可理解、有一定的合理性在於其中的。

由於《賽德克.巴萊》保留了「霧社事件」的複雜性與各方立場與態度的多樣性,又沒有將賽德克族人打造成一些討人可憐的弱者角色,所以《賽德克.巴萊》第一大難題就是如何令觀眾理解╱代入這個嗜血兇殘的民族。《賽德克.巴萊》一開始就是一場獵殺戲,講兩邦族人在爭奪獵物,繼而互相廝殺。影片起首就拍出了賽德克族人的好勇尚武,殺戮於他們是生活,割下敵人首級是習慣。

我必須承認,最初我是覺得跟這些戲中的人物是很有距離的。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我(或許跟許多台灣以外的觀眾一樣),其實與戲中的日本人一樣,初到「蠻夷之地」便覺得這些賽德克人是不文明、未開化,難以用常理去理解接觸。

一個民族的尊嚴

但一路看下來,《賽德克.巴萊》用了不少的篇幅描寫賽德克族的傳統(如「出草」後紋在臉上的刺青)、賽德克族對祖靈的崇敬(如他們認為一種山中青鳥是先人化身的祖靈鳥,鳥語是他們的指引)、賽德克族人對彩虹橋的渴望與敬畏(他們相信真正的戰士死後就可以走過彩虹橋,跟祖靈在一起),這些一切的賽德克精神與信仰,都完全體現在他們的族首莫那魯道身上。看到一半,我就開始「明白」賽德克族人。

有人批評《賽德克.巴萊》暴力嗜血,但問題在於,獵殺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一件嚴肅的事,是一種民族的傳統、規條,故此不能用一個現代、「文明」的角度批評他們是純粹地兇殘;再者,觀眾必須了解到賽德克族人不認為現世的生活就是全部,死後的世界對他們來說絕對是更重要。這樣一來,當你明白了這些之後,就知道莫那魯道與他的族人其實是在守護整族的尊嚴、傳統與價值。

「霧社事件」中賽德克人大肆屠殺日本人,實際上是血腥不仁,但當理解到賽德克人的立場以及在日本人統治下的苟且偷生時,這個事件是可以理解的。

到最後,講的都是一個民族的pride(自尊、自信、驕傲,兼而有之)。《賽德克.巴萊》不亢不卑,既沒有一面倒地神化賽德克族,堂而皇之地為霧社事件正名;另一方面它也沒有心存自卑不忿講一段被凌辱的往事。「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莫那魯道如是說。

賽德克精神

各個文化與民族之間的差異興衰,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讓別人看見他們核心的精神與堅持沒有失去。正因這份驕傲,我們才能去理解、接觸、敬佩堅強的賽德克族。

看完《賽德克.巴萊》後,我立即想到的是像1963年的《氣蓋山河》The Leopard 、1971年的《儀式》這樣的電影。先撇開成就高低不說,但歸根究柢這些電影無非都是在各自講它們的國家是如何誕生、講它們的民族是如何走過來,更重要的,就是向世人及國家裏的國民堅定地刻劃出「我們」的民族是種怎樣的人。

戲中的日本將領最後感嘆為何會在台灣山地上看見失落百年的武士道精神,同樣地,我也感慨為何要在外地的電影才看到當下香港最需要的尊嚴與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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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