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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點短評】《墮下的對證》、《潛行》、《無邪之境》

《墮下的對證》(Anatomy of a Fall) 賴勇衡: 電影選了作家為法庭戲的主角,以文學類比法律,同樣是虛構與事實難分難解。人無絕對確實的方法知曉所有真相,這是認識論的範疇。但這種看世事的態度,真正對象不是法律,而是清官也難審的家庭事。 法治尋求的是正義,在未達全知的情況下,還有無罪推定、寧縱毋枉等原則。但婚姻與家庭呢?有的人力求和睦,有的一拍兩散,勝於家破人亡。不論是審訊還是家事,戲中的兒子 Daniel(Milo Machado Graner 飾)和小狗都處於關鍵證人的位置,而偏偏一個弱視、一個不能言語。但其他旁聽公眾和電影觀眾——還有社會中喜歡干涉別人情感生活的KOL及網民──未必比那隻得到最佳動物演員奬的小狗心水更清。 安娜: 由一宗死無對證的命案輻射開去,《墮下的對證》對幾個主角人物可謂「驗屍咁驗」,逐一翻開他們的過去與現在、事業與私生活、社會層面以至性層面上的張力,連最難以啟齒的心底念頭也不放過。在令人嘆為觀止的劇本編排下,這些看似瑣碎日常的事兒都變得緊湊驚心,每個細節彷彿都能讓人有所洞察。 電影相當有信心地不揭曉姍迪許娜(Sandra Huller)有否殺夫,但同時沒有墮入一種虛無的相對主義,沒有覺得真相是「見仁見智」、是徒勞的追查(類如《正義迴廊》〔2022〕就正是以這種角度總結全片)。審訊是一個形式,一個框架,在這內裏,創作者最關心的,還是幾個相當特定特殊的人物,他們有血肉的生活和複雜的內心。 失足命案的解剖,同時也是對一個步履蹣跚的三人家庭的徹底解剖。編導積絲汀蒂耶(Justine Triet)冷眼鎮靜地將人際之間的衝突和暗湧抽絲剝繭,有那麼一點點讓人想起米高漢尼卡(Michael Haneke)和楊德昌,但比起二者,積絲汀蒂耶卻顯著地多岀了對人的信心和溫婉憐憫。 《潛行》 陳廣隆: 「I Did It My Way」,《潛行》的英文片名改得好,直截了當表明了故事「我想點就點」的感覺,盡情亂闖亂撞,無力自圓其說,不斷衝擊觀眾的底線。 開段想拍莊文強式「誰才是真正幕後主腦」的題材,但轉瞬就揭曉真相,連懸念都稱不上;中段想寫高科技犯罪的橋段,卻將暗網交易拍成直播帶貨,槍戰又兒戲,粗淺幼稚得連《斷網》(2023)將駭客活動拍成虛擬森林追逐的笑料都不如;後段嘗試講邱禮濤式劇情反轉再反轉的無間兄弟情,但顯然無法駕馭,這一分鐘說救人要緊,下一分鐘就回頭廝殺,突兀無理的轉折不只一處,演員的表情除了一臉自信、咆哮暴怒和紅眶哭號,彷彿就沒其他正常戲可演。創作者試圖寫出一個連南美軍閥都可隨便擊殺的毒梟,勇氣可嘉,但可否先解決最基本的「登入」設定的邏輯? 何阿嵐: 前一小時的壓抑,好像為了後來連場崩壞而來。戲中人想殺就殺猶如恐怖分子,視暗網與網絡的複雜度如無物——香港電影人何時才明白,網絡世界不能以武林視之,更非在網絡做什麼事都可成。電影不得不說非常有「創意」,將所謂暗網毒品買賣與直播帶貨聯繫起來,試問戲中劉德華等人要做此事,怎不可能驚動全世界警方關注? 匪夷所思的對白、失語的女性角色(為何談心都要吸煙?)、不明所以的鏡頭移動、狂野到失控的電影節奏、對劇情和角色採用放棄人生一樣的衝勁,最後的結局強要將所有事推到如大麻的快感。觀者由頭至尾無法進入角色內心,創作者連基本的角色建構也放棄做不到,林家棟演了最沒有卧底氣色的臥底,連後製配音都教人頻頻出戲。 只能用「求其俹簁」四個字來形容電影中的失誤,且換來觀眾們的恥笑是必然之事。 《無邪之境》(Evil Does Not Exist) 何阿嵐 : 為何在此時此刻,需要重視濱口龍介及其其他的電影?並非因為他拿了什麼大獎,而是可貴在他從第一部長片開始,找出一套自己的敍事方法,繼而反覆訓練自己講故事和風格的技藝。觀眾並不需要知道太多電影以外重重,依然會被電影吸引下去,看見濱口不斷精練的技藝。 尤其他在資源不多的自主電影製作環境下,仍思考如何講好一個故事,且不會為觀眾解答任何問題。看濱口近來的電影,他沒有因不夠錢、沒有人手,所以拍不好電影。看他的電影更為需要的,是我們有沒有看待世界的方法。 《無邪之境》的故事與土地收購、紳士化有關,很容易地拉上各種社會議題——我不是說電影沒有這一面向,電影做到「預言性」和「美」的一面,讓人感知土地與人、自然和動物的關係,尋求大都市以外的生活方式,以及惡意在人的身上如何生長。電影並沒有大張旗鼓講村民的生活和抗爭,沒有獵奇的目光,只是按照簡樸的生活,環繞豪華露營地的籌劃到來,影響村民生活作為起點,卻從此看到每個人生活的痕跡,單親的男主角巧(大美賀均飾)以照顧女兒與幫助鄰居的烏冬店為主——這是他生活的全部。至於內裏,觀眾一直蒙在鼓裏,當迎接結局一刻的到來前,一切都平靜而暗藏起伏。 宣洩和講好故事是兩回事,好好地講一個故事,也是處理情緒的一種,而不要最後變成掛着各種金句就當作回應社會的情緒勒索,這不是濱口製作電影的意思,但在香港現時的電影製作和評論環境中,他給我上了一個重要的課題。 查柏朗: 片名開宗明義已設下故事走向的預期,到劇情設計真正開始有發酵空間就戛然而止。 為了結局的驚奇效果,主角巧的動機及相應行為/心理全程被壓低不外露,於是只有功能性地服務主題,而無法在戲內留下任何讓觀眾代入的位置;反而後半段視角轉換到外來的城市人,就立刻突出了鮮明的對比並成功建立戲劇張力。同樣大自然的空鏡受限於石橋英子的音樂,每場戲的長度決定了其格調及節奏,直到兩場車內對話戲才回到濱口龍介所擅長的影像表現。 將這部作品理解為一趟濱口龍介走出舒適區探索新的美學路向的嘗試,或是唯一可能的切入點。 張偉雄: 在我認識中,濱口龍介不喜歡強調以背示人,這一回我碰上四個顯眼的背對敍述,整個角度闡述要跳過主角巧,由 Glamping(豪華露營)計劃的男職員高橋(小坂龍士飾)帶出。諮詢會上高橋吃了大虧,在會場外村長告訴他要找巧(大美賀均飾)做顧問,然而巧卻以吸煙姿態背對他;之後在高橋與老闆視像會議時,另一個合夥人兩次背對(加身體語言)視像鏡頭,展示不滿及不耐煩——這是高橋職級上沒有資格做的姿態,他最自如還是與女同事黛(澀谷采郁飾)在車廂平排閒話看風景,這也是全片濱口首次回到本色。接着就是二人再訪村莊,看到巧劈木柴的背影,引致高橋試着劈柴,令自己動容。這三個鏡頭無疑為最後的背對處境鋪陳。終於在山頭,高橋先見到巧的後背,再見到背身他們的花(西川玲飾),站在受傷的鹿前,他即刻理解花處於危險狀況中。 濱口龍介或許用高橋看到/看不到的背對敍事,去解釋他這個偶然性結局,然而他並不銳意解決整個時態事態的花巧性。欠缺對花一夜一日的行蹤描寫,正面拍花除下冷帽的鏡頭,此一刻顯得非常堆砌,不是一直以來慢寫長野縣諏訪湖畔水引村的敍述節拍;至此,所謂開放結局建築在薄冰上,甚麼尋味意象都不如人意了。 鄭傳鍏: 諏訪湖附近山上的樹林無疑是《無邪之境》的主角之一,離群索居的單親爸爸帶着女兒、城市搬來的新鄰居以至來遊說的公司職員反覆行走其中,裏面的生物看似人畜無害,只有被獵槍打中、瀕死的鹿才會攻擊人⋯⋯還有那有毒的荊棘。 導演把那片樹林拍得豐富多變又迷人,它提供清澈的泉水,也暗藏不明的危險,身在其中的人最後迎來有點讓人摸不着頭腦的結局。只是在山下諏訪大社都有熊出沒報告的今時今日,這樣安寧的日本森林只能出現電影裏,銀幕上小妹妹獨自在樹林中行走,真是讓我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有種看驚慄片的感覺。 (每周評論最新上映電影,定期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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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下的對證》(Anatomy of a Fall)

賴勇衡
電影選了作家為法庭戲的主角,以文學類比法律,同樣是虛構與事實難分難解。人無絕對確實的方法知曉所有真相,這是認識論的範疇。但這種看世事的態度,真正對象不是法律,而是清官也難審的家庭事。

法治尋求的是正義,在未達全知的情況下,還有無罪推定、寧縱毋枉等原則。但婚姻與家庭呢?有的人力求和睦,有的一拍兩散,勝於家破人亡。不論是審訊還是家事,戲中的兒子 Daniel(Milo Machado Graner 飾)和小狗都處於關鍵證人的位置,而偏偏一個弱視、一個不能言語。但其他旁聽公眾和電影觀眾——還有社會中喜歡干涉別人情感生活的KOL及網民──未必比那隻得到最佳動物演員奬的小狗心水更清。

安娜
由一宗死無對證的命案輻射開去,《墮下的對證》對幾個主角人物可謂「驗屍咁驗」,逐一翻開他們的過去與現在、事業與私生活、社會層面以至性層面上的張力,連最難以啟齒的心底念頭也不放過。在令人嘆為觀止的劇本編排下,這些看似瑣碎日常的事兒都變得緊湊驚心,每個細節彷彿都能讓人有所洞察。

電影相當有信心地不揭曉姍迪許娜(Sandra Huller)有否殺夫,但同時沒有墮入一種虛無的相對主義,沒有覺得真相是「見仁見智」、是徒勞的追查(類如《正義迴廊》〔2022〕就正是以這種角度總結全片)。審訊是一個形式,一個框架,在這內裏,創作者最關心的,還是幾個相當特定特殊的人物,他們有血肉的生活和複雜的內心。

失足命案的解剖,同時也是對一個步履蹣跚的三人家庭的徹底解剖。編導積絲汀蒂耶(Justine Triet)冷眼鎮靜地將人際之間的衝突和暗湧抽絲剝繭,有那麼一點點讓人想起米高漢尼卡(Michael Haneke)和楊德昌,但比起二者,積絲汀蒂耶卻顯著地多岀了對人的信心和溫婉憐憫。

《潛行》

陳廣隆
「I Did It My Way」,《潛行》的英文片名改得好,直截了當表明了故事「我想點就點」的感覺,盡情亂闖亂撞,無力自圓其說,不斷衝擊觀眾的底線。

開段想拍莊文強式「誰才是真正幕後主腦」的題材,但轉瞬就揭曉真相,連懸念都稱不上;中段想寫高科技犯罪的橋段,卻將暗網交易拍成直播帶貨,槍戰又兒戲,粗淺幼稚得連《斷網》(2023)將駭客活動拍成虛擬森林追逐的笑料都不如;後段嘗試講邱禮濤式劇情反轉再反轉的無間兄弟情,但顯然無法駕馭,這一分鐘說救人要緊,下一分鐘就回頭廝殺,突兀無理的轉折不只一處,演員的表情除了一臉自信、咆哮暴怒和紅眶哭號,彷彿就沒其他正常戲可演。創作者試圖寫出一個連南美軍閥都可隨便擊殺的毒梟,勇氣可嘉,但可否先解決最基本的「登入」設定的邏輯?

何阿嵐
前一小時的壓抑,好像為了後來連場崩壞而來。戲中人想殺就殺猶如恐怖分子,視暗網與網絡的複雜度如無物——香港電影人何時才明白,網絡世界不能以武林視之,更非在網絡做什麼事都可成。電影不得不說非常有「創意」,將所謂暗網毒品買賣與直播帶貨聯繫起來,試問戲中劉德華等人要做此事,怎不可能驚動全世界警方關注?

匪夷所思的對白、失語的女性角色(為何談心都要吸煙?)、不明所以的鏡頭移動、狂野到失控的電影節奏、對劇情和角色採用放棄人生一樣的衝勁,最後的結局強要將所有事推到如大麻的快感。觀者由頭至尾無法進入角色內心,創作者連基本的角色建構也放棄做不到,林家棟演了最沒有卧底氣色的臥底,連後製配音都教人頻頻出戲。

只能用「求其俹簁」四個字來形容電影中的失誤,且換來觀眾們的恥笑是必然之事。

《無邪之境》(Evil Does Not Exist)

何阿嵐 :
為何在此時此刻,需要重視濱口龍介及其其他的電影?並非因為他拿了什麼大獎,而是可貴在他從第一部長片開始,找出一套自己的敍事方法,繼而反覆訓練自己講故事和風格的技藝。觀眾並不需要知道太多電影以外重重,依然會被電影吸引下去,看見濱口不斷精練的技藝。

尤其他在資源不多的自主電影製作環境下,仍思考如何講好一個故事,且不會為觀眾解答任何問題。看濱口近來的電影,他沒有因不夠錢、沒有人手,所以拍不好電影。看他的電影更為需要的,是我們有沒有看待世界的方法。

《無邪之境》的故事與土地收購、紳士化有關,很容易地拉上各種社會議題——我不是說電影沒有這一面向,電影做到「預言性」和「美」的一面,讓人感知土地與人、自然和動物的關係,尋求大都市以外的生活方式,以及惡意在人的身上如何生長。電影並沒有大張旗鼓講村民的生活和抗爭,沒有獵奇的目光,只是按照簡樸的生活,環繞豪華露營地的籌劃到來,影響村民生活作為起點,卻從此看到每個人生活的痕跡,單親的男主角巧(大美賀均飾)以照顧女兒與幫助鄰居的烏冬店為主——這是他生活的全部。至於內裏,觀眾一直蒙在鼓裏,當迎接結局一刻的到來前,一切都平靜而暗藏起伏。

宣洩和講好故事是兩回事,好好地講一個故事,也是處理情緒的一種,而不要最後變成掛着各種金句就當作回應社會的情緒勒索,這不是濱口製作電影的意思,但在香港現時的電影製作和評論環境中,他給我上了一個重要的課題。

查柏朗
片名開宗明義已設下故事走向的預期,到劇情設計真正開始有發酵空間就戛然而止。

為了結局的驚奇效果,主角巧的動機及相應行為/心理全程被壓低不外露,於是只有功能性地服務主題,而無法在戲內留下任何讓觀眾代入的位置;反而後半段視角轉換到外來的城市人,就立刻突出了鮮明的對比並成功建立戲劇張力。同樣大自然的空鏡受限於石橋英子的音樂,每場戲的長度決定了其格調及節奏,直到兩場車內對話戲才回到濱口龍介所擅長的影像表現。

將這部作品理解為一趟濱口龍介走出舒適區探索新的美學路向的嘗試,或是唯一可能的切入點。

張偉雄
在我認識中,濱口龍介不喜歡強調以背示人,這一回我碰上四個顯眼的背對敍述,整個角度闡述要跳過主角巧,由 Glamping(豪華露營)計劃的男職員高橋(小坂龍士飾)帶出。諮詢會上高橋吃了大虧,在會場外村長告訴他要找巧(大美賀均飾)做顧問,然而巧卻以吸煙姿態背對他;之後在高橋與老闆視像會議時,另一個合夥人兩次背對(加身體語言)視像鏡頭,展示不滿及不耐煩——這是高橋職級上沒有資格做的姿態,他最自如還是與女同事黛(澀谷采郁飾)在車廂平排閒話看風景,這也是全片濱口首次回到本色。接着就是二人再訪村莊,看到巧劈木柴的背影,引致高橋試着劈柴,令自己動容。這三個鏡頭無疑為最後的背對處境鋪陳。終於在山頭,高橋先見到巧的後背,再見到背身他們的花(西川玲飾),站在受傷的鹿前,他即刻理解花處於危險狀況中。

濱口龍介或許用高橋看到/看不到的背對敍事,去解釋他這個偶然性結局,然而他並不銳意解決整個時態事態的花巧性。欠缺對花一夜一日的行蹤描寫,正面拍花除下冷帽的鏡頭,此一刻顯得非常堆砌,不是一直以來慢寫長野縣諏訪湖畔水引村的敍述節拍;至此,所謂開放結局建築在薄冰上,甚麼尋味意象都不如人意了。

鄭傳鍏
諏訪湖附近山上的樹林無疑是《無邪之境》的主角之一,離群索居的單親爸爸帶着女兒、城市搬來的新鄰居以至來遊說的公司職員反覆行走其中,裏面的生物看似人畜無害,只有被獵槍打中、瀕死的鹿才會攻擊人⋯⋯還有那有毒的荊棘。

導演把那片樹林拍得豐富多變又迷人,它提供清澈的泉水,也暗藏不明的危險,身在其中的人最後迎來有點讓人摸不着頭腦的結局。只是在山下諏訪大社都有熊出沒報告的今時今日,這樣安寧的日本森林只能出現電影裏,銀幕上小妹妹獨自在樹林中行走,真是讓我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有種看驚慄片的感覺。

(每周評論最新上映電影,定期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