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哈尔滨巨龙血液透析中心遭居民举报，在小区地下车库违建血透中心相关设施，后被勒令拆除。之后，事情愈演愈烈，居民直接抵制该血透中心的开业。
遭遇抵制的血透中心并不仅巨龙一家。近年来，重庆、洛阳、马鞍山、合肥等地的社区独立血透中心都曾遭到附近居民的抵制。
抵制面临的尴尬，是政府鼓励社会资本进入血透行业，弥补公立血透中心的不足。而巨龙血液透析中心正是这股“独立血透潮流”中的一员，也是独立血透中心发展遭遇困境的缩影。
文| 每日人物孟津 王砚菥 编辑| 钟十五
恐慌
恐慌是从一张过期了的告示开始的。
2020年7月31日，哈尔滨市道里区群力家园K、B、Q三个区的业主接到物业通知，因疫情封闭半年多的2号门和5号门将在8月开放。当晚，一张泛黄的告示在2号门附近Q-3栋商铺的大门上被发现，公告显示“哈尔滨巨龙血液透析中心拟进行执业登记”，经营地址位于群力家园第Q-3栋1-3号01、08号房。
群力家园2012年建成，2013年入户。小区共有11个区，每区有2栋到18栋楼不等，共有14869户。准备开业的巨龙透析中心位于Q区，和K区、B区紧邻。
这张盖着哈尔滨市道里区卫生健康局红章的公示落款日期是7月15日，上面还写着，“公示期内任何单位或个人如有异议，请在公示发布之日起5个工作日内向道里区卫生健康局据实反映。”
此时，距被业主们发现的公示已过去半个多月了。顿时，小区业主群炸开了锅，但没有被发现的不只这样一张公示。
群力家园3号车库内，被砖墙围起的19个车位被改造成了透析中心的配电室、危化库、医疗垃圾室和污水处理室。上下连通，楼下19个车位，楼上三层商铺，一起构成了完整的巨龙血液透析中心。
哈尔滨市道里区卫生健康局关于巨龙透析中心的“拟执业登记医疗机构公示”显示，巨龙透析中心是营利性的血液透析中心。另据天眼查显示，这家注册于2017年的私营透析中心的注册资本是200万人民币，有22台透析机，登记机关是哈尔滨市道里区市场监督管理局。
恐慌随即而来。每日人物获得群力小群A区业主提供的一张小区业主微信群的聊天截图显示，“要开业的透析医院都建好停尸间了，好像都有尸体存放了，太吓人了。”
业主们的恐慌转化成了行动。8月6日，K、B、Q三个区业主代表匿名在人民网的领导留言板写下维权投诉，抵制巨龙透析中心建在小区。投诉贴声称，“鉴于血液的特殊性，一旦出现环境污染或传染性疾病，将严重威胁群力家园、康泰嘉园万余户居民，后果不堪设想。”康泰嘉园是与群力家园隔着一条街的小区。
该匿名投诉贴还称，巨龙透析中心利用封闭停车位违建医院，“封闭的车位到底做什么用，是库房？是垃圾处理转运？还是停放死尸？”
同一天，亦有群里小区业主在道里区政府“民生民意”的栏目下留言，“反对建立巨龙血液透析中心建立在小区”。两天后，由道里区信访局牵头召开相关信访联席会，巨龙血透中心和群力小区也参加该会。之后，会议达成意见，“在相关问题没有解决完之前，透析中心不能开业。”
问题解决的进展缓慢。直到9月13日，借助媒体“哈尔滨地下车库改建透析中心”短视频在各大平台上传播，让巨龙血透中心进入公众视野。几天后，巨龙透析中心的地下违建部分被道里区执法部门勒令拆除。
物权法规定，地下车库不可做经营之用。
9月23日，群力家园的业主向每日人物证实拆除一事。此外哈尔滨市道里区执法局和电力部门还认定，巨龙透析中心利用地下车库，私建污水处理和医疗垃圾室，私自安装高压设备，在居民区接用2万伏高压电。
群力家园的业主获得阶段性的胜利。60多岁的李向阳住在距离Q区几百米开外的E区，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担心这个即将开在小区里的血透中心，“要是爆发了血液传染病可不得了。”他很满意邻居们表现出来的凝聚力，“业主特别好，特别积极，一直在积极维权上诉。”
位于哈尔滨道里区的群力家园小区。 图/房天下
事情过去数天后，巨龙透析中心的法定代表人刘汉国在电话里激动回应称：“我一个血透中心为什么要建停尸房？那是配电箱！”
面对业主们控诉的“共用同一水系统会造成污染”，刘汉国更加生气，他告诉每日人物：“血液透析不是排血，是把血引流到体外，净化血液，清除多余的水分。其实和排尿有什么差别？”
小区业主们担心传染病，刘汉国回应道：“做透析的都是高血压、糖尿病和肾炎，这些病怎么传染？”
上海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肾病内科医生陈舟亦向每日人物表示，“肾病没有传染风险，但如果病人患有乙肝、丙肝等传染性疾病，医疗废液处理不当，对居民来说是有风险的。”
刘汉国也表示，巨龙签订了专门的公司，定期运走医疗废弃物，而且也有污水处理设备可以处理废水。他还透露，黑龙江省疾控中心开业前对巨龙血透中心检查，曾提出“医患通道没有区分”问题。不过，在整改以后，第二次检查合格。
然而，对血透中心的一部分建在地下车库的问题，刘汉国则语焉不详：“我们只是堆些东西。有些人造谣说危化房会爆炸，我们就是放消毒的柠檬酸，那个有腐蚀性，得单独放。”
抵制
血液透析中心遭业主抵制的情况，并非只在巨龙身上发生。
两年前，道里区的另一家血液透析中心即将开业时，也遭到了附近的汇锦庄园小区的抵制，白底黑条的抵制横幅交错挂在小区高楼上。青蓝高瓴透析中心距离巨龙透析中心不到3公里。
青蓝高瓴遭受到抵制的原因与巨龙的一致，附近居民认为透析中心不应该建在居民区、商铺附近，担心建成后产生的医疗垃圾、医疗废水影响小区居民生活。然而，哈尔滨市环保局对此的政策回应是，对此类医院设置安全距离没有明确规定。
居民们的抵制没有成功。这家注册资本为1500万，拥有50台透析机的血透中心顺利进驻小区。据每日人物获悉，目前该透析中心正常经营。
在重庆，被抵制的山外山血透中心。 图/重庆房市
相比之下，远在千里之外的重庆巴南山外山透析中心就没有那么幸运。
巴南山外山血液透析中心是一家具有执业登记的合法合规的透析中心。注册资本是800万，拥有38台透析机。2017年即将开业前，就已通过当地卫生、环保、消防等部门的行政审批，后遭到小区的抵制，直到今天也没能开业。
据新华网每日电讯报道，山外山血透中心准备营业时，小区业主微信群里流传血透中心会传染疾病、还设有停尸房的消息。恐惧蔓延，小区业主围堵血透中心。居民们砸坏了透析中心的玻璃门窗，还将油漆泼到墙上，开业只能搁置。
此后，山外山血透中心和小区业主沟通但无果，后决定另行选址。山外山在巴南考察了4、5个地方后，迄今没有获得当地居民的通过。
据每日人物不完全统计，自2016年3月，武汉令硚口区居民悬挂横幅抗议民营血液透析中心入驻开始起，截至2020年10月，全国在重庆、洛阳、马鞍山、合肥等地出现了23起居民抵制社区独立血透中心的事件。
中国非公立医疗协会肾脏透析专业委员会秘书长王九生告诉每日人物，独立血透中心受到抵制大多与周边居民的不理解有关。他们担心血透会造成污染或传染疾病，更有人疑惑如果患者死亡会如何处置。
对于居民的担心，王九生解释，血透中心有严格的环评标准和程序，对医疗废弃物和污水都有专门处理，对居民几乎没有影响，且透析必须设置阳性区，专机专人负责透析，只要按照操作规范做，感染风险很小。
被抵制的独立血透中心的背后，则是庞大的需要透析的肾病患者。 图/bu-shen.com
透析
被抵制的独立血透中心的背后，则是庞大的需要透析的肾病患者。
据有关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我国终末期肾病患者已经上升至250余万人，有登记的透析患者近50万人。然而，目前透析中心只有5000家左右，95%集中在各大公立医院。
2012年3月，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肾内科王海燕教授牵头的“中国慢性肾脏病流行病学调查”显示，到2030年，全国终末期肾脏病患者将达到315万人，需要近1万家血透中心。
而每个地区的公立医院有限，未能满足大部分肾病患者就近透析的需要。
靖水住在哈尔滨市平房区，6年前查出尿毒症伴随肾萎缩。每周一三五，靖水去距家4公里的哈尔滨二四二医院血透。靖水早晨5点半从家出发，到医院需步行1个小时。7点50左右护士打开血透室的门，靖水换上病服，找到他最常待的靠窗的病床，针管插入血瘘里，开始他4个小时的透析。
成都的唐伟国7年前患上糖尿病，肾功能衰弱，开始透析治疗。他向每日人物感叹透析路途遥远，去定点的三甲医院，他每次先坐6站公交，再换乘地铁坐13站后才能到达。刚开始透析那一年，每次下机后唐伟国都会有点低血压，好几次在回家的地铁上差点晕过去。
对肾病患者而言，每次透析时间在4小时左右。 图/新浪网
除了路途遥远，近年来患者数量的增加也给公立医院带来压力。据唐伟国回忆，最初透析室里固定病人只有大约150人，现在固定去病人已增加至900人左右。
在王九生看来，放开民营资本进入血透行业的初衷就是大医院一床难求，减少优质医疗资源挤兑。落实分级诊疗，让透析规律的患者就近就便透析。
最近，唐伟国听病友说家附近的镇上开了一家民营血透中心，而且车接车送，还管饭。他有点动心，“冬天确实太冷，家附近要方便很多。”
而早在2012年，肾脏内科学专家刘志红院士在接受《中国医药科学》采访时就呼吁建立基层血液净化中心，鼓励社会资本办医，尤其是社会资本创办非营利性医疗机构，弥补现有医疗资源的不足。”
2016年12月底，国家卫生健康委颁布《血液透析中心基本标准（试行）》（以下简称《标准》），鼓励社会资本开办独立于医疗机构的血透中心。《标准》一经颁布，各地的民营资本积极涌入血透行业。
在2018年中国民营医院发展年会上，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副局长郭燕红提到，截至当年6月，独立血液透析中心共有274家。而2017年注册的哈尔滨巨龙透析中心正是这股“独立血透潮流”中的一员。
在公立医院，透析床位常常“一床难求”。 图/湖南省交通医院网站
困境
“这件事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民营资本逐利的结果”，“肾•一样的人”肾病病友互助组织的创始人智安这样评价“19个地下车库建透析室”。智安是个肾病患者，在做了快5年血透后，接受了肾移植手术。
事实上，血透市场是块大蛋糕。有媒体报道初略统计，假设我国目前两百余万尿毒症患者全部接受血透治疗，按每人每年费用7.5万元计算，血透市场将拥有1500亿元的理论空间。
智安说，独立透析中心可能建得很漂亮，透析机和水处理设备也用得是进口的、高档的。一旦病人在透析治疗中出现问题，需要比如手术室、麻醉科等等科室的急救，但这些独立血透中心都是没有的。
《血液透析中心基本标准（试行）》规定，血液透析中心10公里范围内需有具备急性并发症救治能力的二级及以上综合医院，并与其签订血液透析急性并发症患者救治的医疗服务协议。
而青蓝高瓴血透中心和巨龙透析中心选择的开业地址，距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群力院区）均不到三公里。
“即使政策规定，独立血透中心必须在大型综合医院10公里的范围内，一旦发生什么（死亡也会很快降临）。”也正因如此，智安透露，在“肾•一样的人”平台上，病友们选择到公立医院透析的病人还是更多。王九生也表示，如今在独立血透中心的患者比例仅有11%。
同样，唐伟国也担心民营的医疗条件跟不上。王九生也认为，对危重症患者来说，公立医院是更好的选择，其技术条件好，配套科室完善。
这些肾病患者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上海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的肾病内科的陈舟医生解释，独立血透中心仅适合离家近且病情稳定的患者，对于病情不稳定的初发患者来说，独立血透中心的普通血透并不适合他们。
2017年，同在哈尔滨道里区的青蓝高瓴血透中心在开业前夕被抵制。 图/自媒体号 窝的天呐
9月20日左右，巨龙透析中心在群力家园3号地下车库的违建已被勒令拆除。
然而，居民们对血透中心带来的恐惧并不容易被打消。李向阳告诉每日人物，现在群力家园的业主的诉求是“坚决铲除医院”“一举歼灭敌人”——要求道里区卫健局吊销巨龙血液透析中心的执业资格，并坚决抵制巨龙在群力家园的任何经营行为。
巨龙血透中心的法人代表刘汉国觉得，大部分业主是中立的，搅乱透析中心开业的是一小拨被不知名势力挑拨起来的业主。
刘汉国透露，巨龙透析中心2019年开始在展示窗普及“什么是透析”、“血透中心会不会影响周边环境”等信息。显然，仅仅这些信息的普及还不够。
至今他不明白自己的透析中心有什么错，“北方那么冷，需要透析的病人冬天起一大早多受罪，能在家门口透析不好吗？”
巨龙血透中心接下来能否开业，为此筹备好几年的刘汉国在电话那头回答：“等政府的处理。”
（文中李向阳、靖水、唐伟国均为化名）